等着等着就成了皇后
九月回乡小住,一进门老妈眉毛嘴角飞起来,说赶得挺是时候,村里要唱大戏了,河北梆子,剧团都来了,那表情好像她是戏团主角。唱大戏自然有个由头,是村里在安装自来水,又是头等欢喜事,拖拉机拉着工人轰隆隆碾过河滩,钩机开到大湾,蓄水池已砌好,玉米地系上了红绸带,放炮祭祀水神,五天大戏能看撑了。村上已经二十多年戏毛没见过了,万没承想大戏台呼啦就搭在了家门口,村部二三里,遛弯即到。村庄情绪上来了,像过去念的歌谣:电影车,刚来到,大人小孩齐欢笑。
这一天早晨,村路上仨群俩伙都是人,老爷爷老奶奶拎着马扎走在前头。一个妹子说要攒人打麻将,锣鼓才响一蹁腿上摩托车飙下去了。街头溜光,鸡狗也不见,简直大撤退,漂亮的转场。戏台是新砌的水泥平台,就在玉米地旁边,两三丛翠菊热烈开着,三马子、条凳左横右杵,四邻八村风闻后投亲靠友来了,一场比一场人多。
首场《大登殿》,开得好。河北梆子唱腔就是高,高处的行云流水,句句力拔山兮上房揭瓦,十八甩后荡上云霄仍格外圆润,抽枝、结蕾、满庭芳菲,突然凌空的大雕发现了什么,摆翅疾冲下来,陡峭处紧张、刺激,然而妥帖地扎住了猎物,腾飞而去,锣鼓铜钹胡琴拉起了凯旋曲……你跟上唱腔转一回,五脏六腑陈年积滞的霉坏情绪都甩出去了。
少时上山放猪,猪沉迷虫草,我掐花打扮,翠雀插在牛角辫上,再插两枝长翘的白茅草,脑后飘摆雉鸡翎,耳上挂一根挺儿狗尾巴花,密碎的白色花梢正是胸前双搭狐狸尾,再撅一根长荆条踏着细草走将起来,凤展翅,踩云霄,咚锵来个卧鱼儿式回枪望月,“天门一百单八阵,阵阵有我穆桂英。”正美,母亲拎着菜刀站当街一顿长喊,“猪都跑回来了,赶紧回来推碾子去!”什么,让穆桂英放猪就罢了,还推碾子?跟头马爬下山,不忘唱一句:“推碾子,我不爱,我为将军下山来。”却不知还有一枝花没撸掉,鬓边斜插颤巍巍,母亲哐哐切菜,同时灶下烧火,愤愤然拎刀骂着“臭美”,冲过来扯下我头上花枝扔进灶膛。
看豫剧《穆桂英挂帅》,等啊等,终于“头戴金冠压双髻”上大妆了,四杆大旗桃花马上,“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叫谁领兵?”长腔短叹吊足了,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了,快快投枪搠棍上阵大战三百回合去。嘿,刺啦飘出一个大字“完”。小伙伴们不信不走,直到幕布落下轰然跺脚,光炫耀不来真章,气得一夜睡不着。豫剧总觉音调是抝着来的,听不惯,但好歹是老戏,就爱那古旧色的悲喜繁华。河北梆子曲调高昂,却不是声嘶力竭掐脖子,它有回旋余地,放纵又收敛,悲里有风声,呜咽里有刚强,喜欢了得意,得意里也有温煦、有体谅,有人世的善在。
王宝钏破瓦寒窑一十八载,挖的就是山上的苘麻菜,菜本是甜的,王宝钏哭哭啼啼对着大地说苦啊苦,菜受了感应就苦了,饶是这样,民间也不埋怨王宝钏,反说苦菜去火治病,反为她打抱不平。她的悲欢也许正是她们的,王宝钏有了出头之日,她们也成了皇后,得意呀。“猛想起二月二来龙抬头,梳洗打扮上彩楼;公子王孙我不打,彩球单打平贵头;寒窑里受罪十八秋,等着等着我做了皇后。”
好生欢喜。母亲路上讲戏就说了这段唱词,脸上生了红晕,好像她十八九岁少妇时。她高小毕业,嗓子好会唱戏,考上了县广播员,一场重病“及时”来捣乱,缠缠绵绵嗓子也倒了,高枝上的戏泡汤了不说,眼看要命了,姥爷不得已放了一句话,谁能治好姑娘的病就嫁给谁家后生。可巧遇着中医老太爷,几副中药加针灸治得妙,我父赤脚医生的好事就成了。“哪怕你爸是瘸子拐子也得嫁,说话得算数。但是我针灸时,你爸在隔壁屋拉京胡唱样板戏,板板眼眼真是好听。”天然一出好戏,凤求凰,等着等着母亲成了医生娘子。
民间流传王宝钏苦等不到男人回家,祈求老天爷:我受了十八年苦,哪怕做十八天皇后也值了。果然王宝钏风风光光十八天后就病死了。当然戏不会这么演,戴了皇后桂冠一夫唱、二妇随,左扭扭右摆摆完事大吉。谁能闻出一丝悲凉味?倔强背后的委屈说不尽,大登殿有多欢喜她就有多酸辛,没孩子也多半不能生了,后宫生活还是寒窑,寂寥荒冷。
鄉村戏台的好就在于台上明明在演,台下仍觉是真的,是可以掺乎进去的。王宝钏挖的苦菜就在山前梁后,她们也挖了几十年,可是直接蘸酱吃,可有做酱的豆面窝头?或者热水焯了剁碎贴菜饽饽。如此把台上种种当成自己,人家有出头之日了,咱也要好生期盼。城里的大戏院就不同,我特意买第三排正中位置看《龙凤呈祥》,京都名家出台,但孙尚香决不会是我,她下不了台,我也深入不了戏,她们母女后宫哭得长吁短叹,我却觉矫情。是我上了些年纪骗不得了?看乡村戏台上,刮过玉米地的风刮过台下凝重的脸,也刮过王宝钏的泪痕,王宝钏往天上看是她们的天,往地下看是她们的地,眼神之间有交流,她哭她笑她得意原都是对着你来倾诉,她举手投足里的刚强,她断不把委屈当筹码的那种平和,你心上都有震动的。如此台上演的并非前朝旧事,简直是现世的生活了。
南村大丫就入戏深了,前夫打工之后人间蒸发,五载没有音讯,大丫也几乎到了吃糠咽菜的光景,梦想有一天他能扛着一袋子钱掼在她面前,一天三顿骂也行,天天给他烙饼猪肉炖粉条也行。但她是又嫁人十八年了,前夫仍没有消息。台上王宝钏“苦啊”,大丫先哭倒了。我特意盯一下她的脸,眉毛短而散淡,眼角像鸟窝,皱纹攒得细密,颧骨高,嘴唇厚,苦相。乡村枯守劳作的女人都是半拉架子王宝钏,却少有个西凉王送上桂冠,武家坡上,丈夫假装破衣旧袄试探妻心,其实透着满满的疼。
喜欢京剧《武家坡》嘎巴稀脆的词,薛平贵微服访妻“戏”道:“腰中取出了银一锭,将银放在地平川。这锭银子三两三,送与大嫂做养奁,买绫罗,做衣衫,打首饰,置簪环。我与你少年的夫妻就过几年哪!”王宝钏乃相府千金小姐,志节在,水平高,利落反讽之:“这锭银子奴不要,与你娘做一个安家的钱。买白布,做白衫,买白纸,糊白幡,落一个孝子的名儿在那天下传。”抓一把土扬过去跑了,活脱脱彪悍村妇。
说大丫一直在家守着,婆婆咒骂她是个背幸鬼,一天哭丧个脸,克了她儿子,她走了大门清静,她儿子就揣金戴银地回来了,骂着骂着公婆二人冲进屋来,夺走孙子,插上大门再擂不开。这出苦戏是家母和婆家商量好的,要她再嫁也有个奔头,她也拗不过。戏演到王宝钏昭阳院做了皇后,嫌贫爱富的爹爹也得靠她来拯救,足可盛氣凌人,大丫反是平和的,那不是她要的。她无数次恍惚,男人偷偷回去过,见屋门长锁蒿草遮天哭泣而去。或者这是她一直以来的梦魇,她更加羞愧,也曾回去,儿子早不认了自己,她的良人真是没了。她趴在二奶奶身上呜咽起来,二奶奶陪着掉泪,说那都是戏,过好眼巴前的日子吧。
我并未诧异,戏曲无非取了一段前尘旧事,但经了演员沉入式演绎,尤其乡间舞台与自然山水的无缝融合,台下真情实感的参与,戏已经超越了故事,给出现世的东西,人们从中发现了自己,这是不隔。而剧院大舞台隔多了,辉煌的舞台看的是唱腔、身段、拿手绝活,走出剧院空荡荡,戏里的人世都闪了,没有日月山川大自在。而乡间台上谢了幕,演员就坐在地边扫帚梅旁,叼只烟喝口水,讨论烧棒子熬豆角喝两盅的事,戏里戏外不待转换,才下眉头就是烟火气息。观者散去仍是山川本色,世道安稳,耳朵里还高喊着,“金牌调来银牌宣,王相府来了我王氏宝钏!”一摇头一耸肩真想嚷出去,那就嚷呗,没人说你神经,能穿透一十八座大梁高坡,那才解气,眼前尽是清风明月,王相府就是母亲家,埋锅造饭去也。
胡兰成有句话说得好。“我以为时代的没落不可怕,可怕的是对没落都丧失了感觉,已由没落而至萎缩。”现实并不是这样子,尽管村文化如荒漠,二十年不看大戏,根性的东西并未丢失,风吹野荡,新鲜活泼,我心头和村人一样明亮着,升起一股股的喜悦。
我与二姐陪着母亲慢慢走,说起大丫,她的生活早变了。后夫原本憨厚,四十上头才说上个媳妇,又很快生下一双儿女,他特别满足,也是街头女人的玩笑靶子,踹一脚给两杵子还老聒嘴子,讲得快活,一接上话茬就乌云漫卷起来,多半挂着大丫如何好。后来大丫颇有些魔怔或说癔病,丢三忘二,磨磨叨叨。男人找了香头也没看好,说魔在心里压着难以祛除,待她渐渐差了。每日把她带到山上,划出圈圈,让她刨小片开荒,如果都刨了黑天才回家,他就高兴,炒菜做饭,她要老早跑回来,他便不高兴,拿起手中够到的物什,烧火棍或鸡毛掸子打她,病愈发重了。
晚上则是孩子们的世界,流行歌舞晚会,代战公主连唱五个不让下台,不喜欢的就轰下去,乡村人率性,叫嚷、吼唱甚至上台跳舞,皆因这舞台是戏里的,也是他们的,可以纵情。我爬山上看我的村庄,仍偏远清贫,可怎么看不够?大戏也是,从小就看怎么就看不够,是那里面有个创世纪,绵绵不绝的生息。
三天后我回城了,给母亲打电话,她说下午唱《蝴蝶杯》,多好的戏呀听不上。我惭愧,母亲快八十了还能听上几场戏,我有啥急的。我忙说等以后再来大戏,我陪你从头看到尾。但一年后母亲去世了,我上哪找那个神奇的蝴蝶杯,倒入酒后蝴蝶翩翩呢?
戏文里拉上大幕,或喜或悲总要结个尾,但多好的大戏是演不出结尾的。秋日回乡路过大丫家,院墙颓废亦无大门,老辘轳水井早没水了,蒿草疯狂,似是破败相,原来她人已没了。说有一天阳光大毒,她在山上昏倒,晒得快抽巴了也没有人来,她把自己折腾到一棵柳树下,是老坟地,插着艳极的塑料花,她躺那慢慢等。等着等着太阳落了,北斗星就在头顶,忽然大勺子金晃晃砸到脑袋上,头痛剧烈,她野兽般撞树号叫,正好男人来寻,以为又犯癔病了,劈头盖脸一顿踹打,要把癔魔打出去。后上医院查是脑瘤晚期,真是闯进魔了。
六月回村,见那家红砖院墙垒得四四方方,大铁门半掩,显出了端正阔气,也显出窗子里的红灯喜被。却早有个半老徐娘入住了。好戏原来是不断地生发,除了舞台谁也截不住。
古戏楼遗味
那晚的霞光里就是一出戏。巨阔的粉紫花瓣如山如河,从墨黑的山根喷上去,纵贯长空,浩浩汤汤,车辚辚马萧萧,路过啥啥就壮丽了,古戏楼和关帝庙更添了尊贵与震撼。
民国初年,北京的戏班子来我古镇凤山戏楼演《定军山》,吕蒙陷害关羽,关羽手拿木质大刀紧追吕蒙,鼓点擂得紧,见关羽手起刀落,人头亦落了。血腥味传出来,我奶奶拽着大孙女挤向台前,吕蒙的脖子上,刀口还齐刷刷地冒血筋儿。我奶奶倒吸一口凉气,多年后那声长叹还冰着我们。镇上一旦有商人请剧团唱戏,奶奶一准撸胳膊挽袖子贴一锅圈玉米面饽饽揣上,黑丝网髻,抹杏核油亮光光的,换干净大褂,领着孙女颠颠颠走了。不花钱不设围幔,人越多越吉利,有钱人高兴,也是穷人的好日子。
漫天荒草的塞外黄土川突现一座古戏楼,本身就充满了创意。坐南朝北,明风清骨,九层石条台基,歇山棚顶悬山挑檐,青砖砌就的梅花丁到顶,万字点缀,五脊六兽。台面宽阔,倒八藻井,层层斗拱,木雕、砖雕、石刻、绘画,塞外第一古戏楼叫得自由奔放。戏台底下八口大水缸,壮汉“呀~呆”那么一叫板,青衣“呜~哇~”一声悲调,十里开外人家的瓦片也颤动了。台上那都是名角,谭鑫培、杨小楼、筱白玉霜、高玉倩,叫得响。天兵天将真是从天上踏云而下,下地狱真是地陷七尺,杀奸臣铡刀口就按在脑袋上,真真的血流。穿绫罗绸缎的摇扇公子,提笼架鸟的富豪商贾,坐小轿的官家小姐,骑毛驴的绾髻村妇,南来北往的商号,背筐握篓的百姓,杂耍卖艺的老江湖,人擦人,整条街巷那是曲水流觞,密不透风了。
五月十三关老爷磨刀日,大型庙会铿锵开锣了。舞狮弄幡,二跶子摔跤,二姑娘骑驴,小车会,吵子会,落子舞,抖中幡,细听“十不闲”小词儿十分有趣:一阵狂风真叫大,碾子碌碡飞上天;一口井刮到庙沟里,两头牛刮到北京边。衣食未必饱暖,惯会穷欢乐,这是苍生的活法。闲了就去逛小吃街,芝麻油酥烧饼一层一层揭着吃,糖稀可别烫着舌头,再来一碗豆腐汤,豆腐必须卤水点,嫩滑清香拿得住;煎饼薄生生又脆又韧性;发面的烙糕暄腾腾烤出好看的花纹;糖瓜一咬一粘牙,就爱那个咬劲儿;要粘劲儿你找驴打滚,就是黄米粘糕,蒸好后趁热擀成饼,再洒上炒熟的黄豆面卷成卷儿,但在凤山你可不能说“来块驴打滚”,要说豆面糕,否则直接找骂;坝上的莜面窝子是纯拇指一窝一窑捻出来的,吃的是温度和耐心;木制的饸饹床子机枪一样架在沸腾的水锅上,经典的酸菜卤,那股酸香抛出三寸长信子,叼出你的根根馋虫来。这一角正熏猪头肉,刷一层蜂蜜再来一层熬好的红糖汁,皮朝下放入熏炉,熏料可是秘密,有丁香、陈皮、肉桂,特别又加了柏木的锯末,出炉了,香、红、油、烂,切一盘下酒!石桥东胡同口突然甩出一嗓子“羊肚羊肝儿”,馋虫又振翅高飞了。彼时百多头骆驼大队、骡马队从远方来,大车店驼铃声声。待戏听足了,茶喝透了,买卖一宗又一宗谈得妥妥的,也有街头偶遇的情缘,这厢一月已过,鸣锣收兵。
去镇上我必到戏楼走走,抚摸墙上卍字符铁箍,彩画已旧,斗拱飞檐蓄势如初,停了多只灰喜鹊,猛看分不清吻兽还是鸟,唧啾鸣叫抖翅翻飞,如同青衣道白,倒不寂寥。我就倚着对面关帝庙牌楼前的老石狮子,越过空旷的广场看戏楼,楼如鸟巢扑棱棱鲜活了。有年中秋前夜在镇上吃酒,说戏楼有戏,我立刻停杯投箸,踏着大月奔过去,高跟鞋敲得街头咚咚响,心底花旦青衣小碎步踏上了。待近些却听见电子乐轰鸣着,知没戏了,仍想看一眼大月下古戏楼。我钻进人群,广场上各样条幅、推车兜售商品,台上孩童欢舞,台下开心呼叫,丰收在望,和合盛世。
只是不甘,可惜那晚的月亮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初秋,庄稼尚未开镰,古镇一年一度物资交流大会开始了,历时半月,那人海了。百多個村庄倾村而动,布兜小筐,牵牛赶驴,从沟沟岔岔挪将出来,人与物像流水淌进镇子的歌管楼台,曲街幽巷,又花红柳绿蔓延到大河上下。牲畜交流在河滩最下游,左侧是林立的小饭馆,河西小商铺两排长龙,顶头搭起大戏台子,紫幔半开,挑长枪的男人和插满旗帜的女人对打练功,女人顺势来个《铁弓缘》里的十八转,惊着路过的一群呆雁!两家名马戏团,河间、吴桥各有路数,俊男靓女骑着高头大马,浓妆艳抹花衣彩旗游行。狭路相逢了,初时各不相让,男郎女宾唇枪舌战,剑拔弩张。待人越聚越多忽然绅士起来,各自退让,一队拐进西边茶馆胡同,一队侧身上了石桥东,人群亦分两路,跟着喜欢的队伍走。一家女人眉眼忒风情,离十丈远也灼心,娴熟自在叼着烟卷,不紧不慢吐出好看的烟圈,两手左抓右挠,一串串的彩带从手心飘出来,没完没了呀没完没了,她就仙子一样立在云霞中了。另一家十岁小女孩表演吊小辫,粗长大辫子编结在头顶,缠绕在一根横梁上,女孩吊在下面优美地伸展、劈腿、唱歌,掌声喊声不断。近了,看她的泪窝窝水流也不断,满脸横肉的胖男人拎着棍子盯着,孩子吊在杠上撒着欢舞蹈。
戏更揪魂。台上的生死爱恨都搁心里装着,小姐书生员外媒婆包公奸臣,唱词道白一转一扭都门清,甚至戏子的眼角眉心皱到什么程度,水袖上的斑点折痕还是旧年的,更兴奋了。演《杨八姐游春》,老太君要财礼这叫痛快:我要上一两星星二两月,三两清风四两云;螳螂翅膀红大袄,蝴蝶翅膀绿罗裙;天大一块梳头镜,像那地大一个洗脸盆。台下人乐得直拍大腿,但怨母亲生了七狼八虎,八姐九妹一生不曾入得洞房,终是误了女儿身。锣鼓一收,包公铡了陈世美,刘金定收伏了陈小二,春草闯堂侍候小姐相公拜了花堂,苏三哭一声整个洪洞县就无一个好人,玉堂春空,珍珠衫凉,西厢月冷,再向梦里添酒回灯。明儿锣鼓一响,列位又随着铿锵的鼓点,摇晃着雉鸡翎,抛洒着白水袖,青枝绿叶冉冉亮相了。
那样长卷轴的清明上河图现在抻不出来了,人与集都化整为零分散到乡下,大戏也袅袅婷婷一路唱到村庄去了。路过戏台,我就回到了青春时代,别人恨不得撒尿时间都魔怔怔念单词,我一脑腔锣鼓镲子,到底一个人溜进戏园子,端端正正听了好几场戏。刻意选正中靠前的石座,能看到台侧乐队吹长笛的小生,以为他亦看得见我,俊眉秀眼一直晃了好几个月。
【责任编辑】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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