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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的雨

时间:2023/11/9 作者: 满族文学 热度: 17129
耿立,原名石耿立,散文家,诗人,教授。第五、第七届入围鲁迅文学奖前十,曾获“老舍文学奖”“泰山文艺奖”“广东省鲁迅文学奖”。

  雨对乡村说:我来吧!牛的眼窝就湿润了半圈。

  春天雨来时,乡村蹙着身子,谦卑着感恩。夜里半截子蜡烛好像跳了一下烛花,也俯下身子。墨水在孩子的草纸上开始有了绿字。雨感觉自己来晚了,有点惭愧。

  雨是乡村的血,关乎着乡村的生死,多了不行,少了不行,粘稠了不行。雨与土地周旋过久,那得有多少春秋。吵吵闹闹,分不清他们是否有契约,是否有成年或数月的分手,当然违约的多是雨们。

  记得一个春夜,父亲坐在院子里一张耙地的槐木木耙上,无奈地看着满天的星斗抽烟,又是一年春旱,那些时间,母亲和一些农村的老太张罗求雨。她们迈着裹过的小脚围着碾盘扫碾盘,围着井台扫井台,然后跪在碾盘和井台前,祈求上苍,要上苍给个活路,不要收了这一方人。一冬无雪,一春无雨,瘴疫横行,这村死人,那村病殁,整个乡村都是干燥的,手一碰空气,就哗哗地响。

  几个春夜,父亲都呆坐在木耙上,忽然有一天,他说了句:要下雨了。当时还是满天的星星,但父亲说,他摸触到了木耙上的潮气。我也摸一下木耙,却感觉还是干燥的,没有异样。天旱得太久了,我担心父亲的烟头把夜点燃了。父亲忧心忡忡,白天一次次到地头,看那些贫血的麦苗,像后娘奶大的孩子,黄巴巴地干瘦,是一片黄锈,锈在大地上。父亲担心口粮,农夫靠天,大自然一使性子,农人就只能承受,咒骂、祈求,自然还是自然。所谓的顺祝它,那是一种无奈。父亲白天脸色凝重,看着东南方,夜里脸色浓重看着西北方。

  就在父亲说要下雨的那天夜里,一场睽违的暴雨竟然真的来了,就是从东南来的。

  那时的乡村是静的,像不再呼吸,就等着那雨。

  一会儿,村子的屋顶和槐树的叶子,就被细碎的雨滴打得噼啪作响。

  然后音响加大,好像有一条音带,从天上扯下来,从天庭到泥土。树叶有树叶的响,瓦片有瓦片的响,有的是噗噗声,有的是叮当声,有的是滑音,有的是拖腔,也有红脸,也有青衣。

  第二天,父亲和我赶到地里,只一晚上,那些昨天白天还干枯得翻白眼的麦子,叶片不再匍匐在土里,已齐齐地踮起了脚,它们在雨水的怂恿下,都把自己的手举起来,每个手心都写着“真解渴”,到处都是醉了雨的麦子,到处都是蓬勃,像服了速效救心丸,开始横着身子,霸道地把畦埂都占满了,还有的胆大,竟然想走到田中的小路。

  这个乡村呢,那些曾经祈雨的母亲嫂子姑姑,那些有儿有女,无儿无女的女人,她们一个村子,一个村子集合串联,她们敲着面盆,敲着铁鍋,敲着铲子,敲着斧头,七人一组,围着井台,围着池塘,她们拿着扫帚,竹扫帚、苇子扫帚、高粱杆子扫帚、扫地的扫帚、扫面盆扫面案的扫帚,她们扫啊扫。

  扫帚在前面扫,铁盆、铲子、斧头在后面敲,以祈雨为结,串起乡村的敬畏。

  梆梆梆,咚咚咚,才才才。每一名女性后面,都是一个家族,是这些女性掌管着生殖,掌管着乡村,是这些女性负责与天庭的沟通。她们的每一根毛发,每一个手指,每一个眼皮,还有每一句祷词,都用来与雨联络。

  直到最后行走在雨幕里。

  雨给了乡村以生气,以润以滋,为旱做润,雨之大德。没有雨水的地方,只能是沙漠和荒芜,虽然雨时有脾气,忽大了或忽小了,给土地和人们以灾难以悲喜,但什么生物没有利弊?福兮祸兮,总是一半天使一半魔鬼,你如何顺遂她,早做打算,摸透她的脾性,不管怎样,人要和雨水、土地纠缠一辈子,这是命定的,雨水可以离开你,你却离不开雨水。

  农人就如一粒种,一辈一辈被雨水滋养萌发,爷也好,父也好,子也好,生于斯,死于斯。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如果问父亲一辈子经历过多少次雨,就像问父亲一生握过多少铁锨的木柄,头戴过多少草帽和斗笠蓑衣。但问他记忆中哪次雨给他留下了悲怆,他可能会把端起的酒盅慢慢放下,痛苦会攒击他的神经。虽然那时我没有记忆,但在我一生中,有那段的年轮,如果把我的记忆横断剖面,应该是那年的秋雨。

  那年的秋,傻瓜一样的雨落在鲁西南平原整整四十七天,瓮里没米,灶下无柴,高龄的孕妇母亲待产,我的落生并没有给这个只有两间土屋的农家带来添丁的喜悦,父亲为给做产妇的母亲弄两斤小米温补身子,央求着,委屈着,雨声中,他向生产队里当家的人跪下,当着众乡邻,屈辱地喊出了一声“爹”,但生活的冷漠拒绝了这个农民,秋雨季节里早已没有了雷声,但他喉咙里像是有雷轰鸣,重浊地从肺腑爆出,季节目睹了这雷带来的水,父亲的脸颊黏糊着汹涌的水,夹杂着枯叶泥土,如黄土墙上的漏痕,他不愿再无尊严地活着,他已经把命给了儿子,一瓶药一根绳一眼井即可让我替他活,他想从生活里逃窜,倒净这黄连一样粘稠的胆液,但生活还没折磨够他,命运怎么能放他走,在雨中,在生产队新修的机井旁,他被人从井口拽着大腿救下了,回到家,这个纯种的农民跪在地上,裂开棉裤一样的嘴巴,呜咽着,在自己的两间土屋前毫无尊严地悲怆地哭起来,他爬着,像一只动物,从门口爬向里屋,直到产妇的床前,他男儿的膝盖下并没有黄金,他站不起来。

  我知道,我的灵魂一直沤在那年的雨水中和父亲的下跪中。虽然,后来,我喜欢听雨,也许是幼年的雨锻冶了我敏感的神经和听觉。对雨总是从美德的伦理一面看,觉得她给这个世界和人生营造了一种文化肌理和氛围。

  雨给人以力,有时又给人以朦胧感,好像为人拉下了一道帘子,遮蔽了隐私。

  是雨成就了池塘河流,也成就了湖泊江洋,雨水是免费的,人要学会感恩才行。不是在祈雨的时日,而应该在一定的节气备下香烛醴酒祝词敬礼才好。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上面有卜辞《四方雨》:“今日雨,其自西来雨,其自东来雨,其自北来雨,其自南来雨。”那时我们的祖先对雨也一定是虔敬的,也像我乡间的母亲们姑姑们嫂子们祈雨时,对着池塘和井口锥心泣血地祷告:

  雨从草垛来,雨从池塘来,雨从大路来,雨从东乡来,雨从王庄来。

  最后那些女人们哭起来,哀求雨神别把这一方的人收走啊,给这一方的人留一条活路啊。

  这个时候,你才体会出这个乡村内里的生的艰困与脆弱,其实这才是“乡愁”,这才是乡村的真实神经,真实的现场,在这些祷词里,你才看出那些平时遮蔽不彰,处于土地暗处故乡暗处的声音,这些声音,是这片泥土的嘶喊。

  从此,我再不敢把雨看作乡村的打击乐,雨在屋瓦上扑的一声,那蓝色的瓦,就是乡间的被褥,覆盖着父老,我想把这雨看作这土地的唢呐调,那唢呐的音长,变成了屋檐滴水的滴答,然后是瀑布想填平地上所有的沟壑和深渊。雨在大地上奔跑,挪步,打滑,跌跤,四脚朝天,想使草垛上那些干枯的草再度受孕,变得发青,清洗着牛身上硕大的睾丸,使牛情欲勃发。确实,雨是有某些挑逗性,把乡间的隐秘弄了出来,古人早就挑明了,把交媾之事说成云雨,云雨是天地的交合,是孕育新的生命,云雨后,就是变化就是生长,只要下三天雨,即使只一天,那土地和庄稼就是别样的成色。

  我喜欢那些蓑衣穿行在雨中的情景,特别是黑夜,穿着蓑衣,如刺猬,如蝙蝠的外罩,蓑衣对农人来说,是如手足的兄弟,可以披,可以坐卧取暖,用高粱叶子编织的蓑衣,有着庄稼的体温和味道,穿上它在雨里制造了一种特别的氛围。我想到父亲雨夜归来,如一个鸟,在推开门的时候,翅膀收束了。父亲在地里护秋,当时是深秋,外面很冷,父亲进屋,从蓑衣下拿出一个烤地瓜,他说在护秋的窝棚里,几个人为了取暖,弄些酒喝,没有菜肴,就烤地瓜,到下半夜换班,父亲就把一个地瓜捎给我,那时的我也想拥有一件蓑衣,如鸟的翅膀的蓑衣,也能在庵子里烤地瓜,轮到我喝酒,我也会像大人一样,抓着小酒壶晃一晃,然后再仰脖把酒倒进喉咙,那才真的是乐不思蜀的架势,是一种啸傲江湖,是一种杯酒释兵权后解甲归田的安逸,那蓑衣,就权当一副高粱制作的铠甲吧,那是回家的行囊啊。

  我知道,在雨中,很多的鸟卧在巢里,等待着把湿透的羽毛晾干。

  【责任编辑】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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