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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们(三题)

时间:2023/11/9 作者: 满族文学 热度: 17121
张 涛

老马车

赶了大半辈子马车,六十好几了,马车却让张万顺闹心。

  张万顺的老爹就是车虎子。一家三辈十个人,一辆马车,二十五亩地,闹土改了,地没进没出,中农,老爹继续当车虎子。

  后来,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公社化,老爹还是车虎子。

  再后来,老爹老了,张万顺接过老爹的鞭杆子,成了车虎子。马车与马车不同,头等的马车,是两节套,一匹马驾辕,两匹马或三匹马拉前套;二等的马车,前套只有一匹马,叫一杆枪;三等的马车,没有前套,只有一匹辕马,叫独挑儿。公社的时候,张万顺赶的就是两节套的马车,进村出村,走在乡道上,长鞭一甩,三匹马或是四匹马,摇着脖子下的铃铛,一路响个不停,那份风光,如同当今开着宝马或是奔驰了。

  再再后来,分田到户了,张万顺分到了一匹刚上套小骒马,和邻居家差局儿,张万顺的马驾辕,邻居的马拉套,他成了一杆枪的车虎子。春种,两匹马一副犁,起垅、耥地;秋收,两匹一辆车,拉粮食、秸稞。马铃声在张万顺家进进出出。几年过去,邻家进城当瓦匠,地租出去了,就商量着把那匹马卖给张万顺,可张万顺家也没几亩地,用不着养两匹马,那马也就卖了,张万顺的马车成了独挑儿,独挑的小骒马下了崽,崽上套了,老马卖了,崽老了,又换成骡子,骡子又换成了马,车铺板车耳板,也修了换了不知几次,张万顺老了,马车也成了独挑儿。独挑儿就独挑儿,省草省料好侍候,张万顺仍然赶着马车春种、秋收。可是,一年地种下来,种子、化肥、农药,收了粮食,也就能饱个肚皮,赚不到钱。村里一些人家扣大棚,张万顺年龄大了,怕侍候不了,再说,建一个大棚得七八万,他也出不起。儿子在县城打工,买房子,孙子上学,也不宽裕,就算儿子有钱,他也不想朝儿子伸手。儿子叫他去城里住,他不想去,怕给儿子添麻烦,也怕住不惯,觉得还是守着自己的老窝好。春上,邻居家看上了他的地,要租下来建大棚,租地的价格比种地卖粮的价格还高,张万顺也就把地租出去了。

  庄稼和草木,簇拥着村子,绿着黄着。一只鸡叫了,村子的天就醒了;一只狗卧在门口,村子的夜就心安了。牛啊马啊,拉着犁拉着车,才是村子的模样,才是庄稼人的日子。庄稼人,和土亲,有块地种着,心里才踏实。张万顺种了大半辈子地,却没地种了。没地种了,用不着开犁、拉秋,那马那车就闲了。

  张万顺觉得,心里空。

  妻子说,把马和车卖了吧,用不上,还得费心侍候。张万顺也想卖,邻村的也真有人来问过价,可是,他舍不得,说,再过些日子吧。妻子说,也好,那就过些日子。

  人要吃饭,马也要吃饭。张万顺的马,从来都是当个宝侍候着,偏厦子里,张万顺抬起铡刀,妻子入草,铡刀压下,咔嚓,短短的草从刀下吐出来。铡刀复抬起,再压下,一声咔嚓接着一声咔嚓。俗话说,寸草铡三刀,不喂料也上膘。张万顺铡刀下吐出的草,寸草铡得比三刀还细。

  年龄不饶人,一刀刀压下抬起抬起压下,没多少工夫,张万顺就要直起腰喘几口。

  妻子说:“老了。”

  张万顺说:“老了?你点个头,我再娶一房小,看看能不能生个儿子!”

  妻子说:“知道你能耐,俺点头了,你去娶房小回来,俺也开开眼。

  他笑了:“我是有那个心,没那个胆啊。”

  铡刀继续抬起,压下,一声咔嚓接着一声咔嚓。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村里的人越来越少了,最年轻的人,也都五十冒头了。张万顺觉得,村子一天天瘦了,就像村旁的河套,河套边的滩,干成了老人脸;河套底,露出一片一片的鹅卵石;水,这儿一汪,那儿一湾,接不上流了。河套丢了,鱼呀虾呀蟹呀,鸟声虫声蛙声,还有大热天洗一个河澡的凉快,也都丢了。只有雨季的时候,活水才会回来一次,在老河道上走走停停,像村里外出的年轻人,过年时,水流一样进了村子,年三十,初一,初二,顶多初五,又都走了。

  “卖了吧。”妻子说。

  张万顺不语。

  “知道你舍不得。要不,再等几天。”妻子说。

  “等几天?”

  “十天八天行,三个月五个月也行。”

  张万顺又不语了。

  “我就知道,那马车,是你的心头肉,舍不得割一刀。”妻子说。

  “卖!明个儿就卖。一辆独挑儿,又不是两节套,我早不稀罕了。”张万顺咬着牙,说。

  狠下心卖马卖车了,张万顺拿着剪子和小铁耙子去了马棚,先用剪子把马鬃剪得齐整,又用小铁耙子把马一身从头到尾梳了一遍,那马,格外精神了。剪过了梳过了,张万顺又把马脖下面的铜铃铛擦了一遍。别人的马脖子下,吊着一个铁铃铛,他的马脖子下面,吊着五个铜铃铛,而且是虎头铃铛,中间一个大虎头,两边配四个小虎头,十里八村,独一份。

  张万顺退后一步,瞅那马。

  妻子出来了,不瞅马,瞅张万顺。

  “就这马的精神头,不得抢着买啊。”张万顺说。

  本村的,没人买,就想去邻村看看。第二天一大早,张万顺喂了马,套上车,坐到车耳板上,不用举鞭子,吆喝一声,那马就抬起了蹄子。

  叮叮当当的虎头铜铃声,响出了院子,响出了村街,那车那马那铃声,一点点远去了。

  近晌午时,张万顺家的烟囱升起了灰白的烟,好一会儿,烟消失了,妻子推开风门朝院门口打量,耳朵也没闲着,听马铃声。没有丈夫的影子,也没听到马铃声,妻子就回屋里了,想给张万顺打个电话,拿起手机,自个儿倒笑了,两个人守着一部老人机,也就是和儿子通个话,这回,不是给儿子打了,可打了也白打不是?

  近晚的时候,妻子寻思卖出去卖不出去,也该回来了,晌饭也没吃,怕是早就饿肚子了。她把锅里的饭菜热了一遍。外面的天近黑了,还是没有人影,正盼望着,马铃声隐隐地从村街上传过来,妻子拉开风门,立在屋檐下,马铃声越来越响了,张万顺的马车就进了院子。下车,放下鞭子,卸马。

  “这一整天的,白跑了。”妻子说。

  “也不算白跑。有看上的。”张万顺说。

  “有看上的,怎么没卖了?”

  “给的价不行。”

  “当俺没长眼啊?你那张老脸,板得像块石头,还给的价不行,怕是没有给价的吧?”

  “有眼不识金镶玉!”

  一连三天,马铃声从院子三出三回,张万顺明白了,他的那辆马车,在这三里五村,再也见不到一辆了。都说物以稀为贵,可就是没有人买他的最后一辆马车。

  张万顺不信他的马车没人要。

  “赶集。”张万顺说。

  “也是个法子。”妻子说,“这回,你别忘了把手机带着。”

  “带手机,给你打?”

  “备不着遇到什么事,也好找儿子啊。”

  第二天一大早,张万顺就起身,顺进了马棚,把马又梳了一遍毛,牵出来,上套,妻子就把手机揣到他兜里,又嘱咐一声别丢了。张万顺应了声,从厦子抱出一袋子铡好的草半袋子马料,放到了车上。

  妻子问:“还带上草料,你这是想在集上住几天啊?”

  张万顺说:“买了咱车马的人家,不一定有现成的草料,带上,吃几天,也给人缓个空。”

  张万顺坐到车耳板上,操起了鞭子。

  妻子说:“给马带草料了,自个儿没带草料,家里还有几块月饼,你带着,一时半会儿的卖不出去,也填补填补。”

  妻子转身朝家里走去,张万顺的鞭子在马头上响了一声,马车出了院门。

  “喂!”妻子喊。

  “卖了马车,我下馆子!”张万顺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

  合隆的集,在山坡上,像所有的乡村集市一样,用的,电器、衣服、鞋帽、农具;吃的,粮米、油盐、糖果、炒瓜子。张万顺把马车停在集市边一处卖肉的案子旁边,扳起车闸,把一块纸壳子挂在车闸上,上面写着一个字:卖。卖字的下面,写着他的手机号码。

  “肉来,五花肉脖领肉里脊肉,猪血猪肝猪肺子,前蹄后蹄大猪头!韩老六的肉,吃也吃不够!”卖肉人韩老六,胸前吊着围裙,胳膊戴着套袖,嗓门好大。

  韩老六好手艺,买肉的要二斤五花、十块钱的里脊,或是五斤后肘,立马下刀,右手还在刀把上,左手把那一块肉扔到电子秤盘上,秤盘颤了颤,停下,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正好。肉卖得热闹,张万顺的马车前,却是一派冷清,小半天过去了,也没人近前。

  “肉来,五花肉脖领肉里脊肉,猪血猪肝猪肺子,前蹄后蹄大猪头!韩老六的肉,吃也吃不够!”韩老六,刀不离手,切肉,称肉,不耽误吆喝。

  张万顺也想试着吆喝一声,可是,就是出不了口,出不了口也得出,试着几次,终于喊出了一声:“卖马车,好车好马,价格便宜!”

  日影渐渐正了,人群开始稀了,乡间的集市,近午时分,开始散了。肉案上,剩下不多的后肘肉和两只猪蹄,韩老六放下刀,点着了一根烟卷儿,朝张万顺吆喝了一声:“老哥,下集了,我这肉便宜,来一块?还有俩猪蹄,七折,拿回家,喝个小酒。”

  张万顺说:“兄弟,哪有喝酒的心思?大半天了,我这马车还没有一个人问价。”

  韩老六说:“这年头,车啊马啊,不好卖。你是卖马呢还是卖车?

  张万顺说:“马车马车,车马不分家,一起卖。”

  韩老六说:“这么着,要是价钱合适,这马,我买了。”

  张万顺说:“这位兄弟好眼力,我这马,才十岁,拉犁杖拉车,都是好家伙。车呢,也八成新,你要是要了,车马就一起接了。”

  韩老六说:“我又不种地,要车,只能当柴火烧了。马呢,可以上我的肉案子。”

  张万顺说:“上肉案子?拉车种地,价钱高点低点,都好商量,你要上肉案子,我可不能卖。”

  韩老六说:“咳,要不是看着你老哥急着出手,我也看不上你的老马,马肉比不上牛肉,不好卖,”

  张万顺说:“我就不信,这么好的车马,会没有人要。”

  韩老六说:“老哥,你说个价,好商量,我不会亏了你,保你满意。”

  张万顺说;“兄弟,不是钱的事,你要上肉案子,给座金山,我也不卖。”

  韩老六说:“老哥,痛快人,祝你好运。”

  韩老六把肉案、货柜、剩肉、凳子、秤,还有那把刀,一件件朝他那人货两用的半截子车上装。装好了,上车,突突突突走人了。

  张万顺不信没有人要他的马车,第二天,继续赶集。乡间集市多,一个乡镇有几个集,他就赶圈集,几个集赶下来,那马车仍然没有卖出去。那天,他就来到了龙王庙,那是两县交界的地方,集大,人多,他就把马车停在道边,扳起车闸,把那块写着“卖”字的纸壳子挂在车闸上,对着密密麻麻的人头,高声吆喝:“卖马车,好车好马,价格便宜!”

  下集了,仍然没有人问价,张万顺失望地坐在车耳板上。一个人踱着方步来到跟前。

  是韩老六。胸前吊着围裙,胳膊上戴着套袖,嘴里叼着一根烟卷儿。

  “老哥,也赶圈集了?缘份啊。”韩老六说。

  “圈儿集是赶了,可没遇到识货的。”张万顺说。

  韩老六进前一步,瞅瞅那匹马,瞅瞅张万顺。

  “不是没有识货的,是你的货不硬啊。就你这老掉牙的马,上了肉案子,也不是好肉。”韩老六说。

  “兄弟,上肉案子的事,你这辈子就别惦念了。”张万顺说。

  韩老六掏出手机:“老哥,要不,咱俩加个微信,你什么时候想把马卖给我,给我发信息。”

  张万顺说:“我这是个老年机,微不了什么信,就是能微,我也不微你,微了你,就把我的马微上肉案子了。兄弟,还是那句话,你给座金山,我也不卖。”

  “老哥啊,看你一天天赶圈集,出不了手,我是真心想帮你一把,你倒舍不得。”韩老六扬起手机点点,“就你这马,老天昏地了,拉个空车,还凑合,卖?除了我韩老六,谁能要啊?”

  “十岁的马,正是好年龄,独个儿,能拉犁杖,车上装两千斤,都能走成一阵风。”

  “还一阵风呢,十岁的马,要比人,也有七十岁了,七十岁的老马,来一阵风,就能吹倒了,怕是跑几步,就得趴窝!”

  “你再说一遍!”

  “七十岁的老马,来一阵风,就能吹倒了,怕是跑几步,就得趴窝!”

  张万顺不说话了,走到马车跟前,取下写了“卖”字的纸壳子,扳倒手闸,把鞭子在马头上抖了抖,那马把车拉到大道上,立住了脚。“驾!”张万顺站在地上一声吆喝,随着鞭子在半空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那马拉着车朝前快步走去。

  “这就叫跑啊?”韩老六笑了。

  张万顺瞅了韩老六一眼,举起了鞭子,啪的一声重响,在空中甩出一朵花。

  “驾!”张万顺吆了一声,那马张开四蹄,立时窜了出去。

  “驾!驾!”张万顺又连着两声吆喝,那鞭子也连着爆出两声炸响,立时,那马那车,拖着一团团炸裂马铃声,像疯了一样朝前奔去。

  “兄弟,看见了吧?”

  “长见识了。”

  “长见识就好。”

  车和马的影子一点点远了,马铃声一点点小了,继而,拐弯,马车没有踪影,马铃声也消逝了。

  韩老六吸了口烟卷儿:“老哥啊,这马,要是卖给我,票子早就揣你兜里了,这下好了,交给大道,让人白捡了,一分钱得不到。”

  张万顺说:“不是有句话嘛,有钱难买愿意。”

  韩老六把烟头丢到地上:“是,有钱难买愿意。这回好了,我呢,不用惦记马肉了;你呢,也省心了,不用再赶圈集了。”

  韩老六把肉案、货柜、剩肉、凳子、秤,还有那把刀,一件件朝他那人货两用的半截车上装。装好了,他上了车,道一声:“老哥,拜拜了啊。”

  韩老六走了,只有张万顺立在空荡荡的集市上,望着同样空荡荡的乡道。这时候,他才发现,鞭子握在手上。他有些后悔没有把鞭子放在马车上,这年头,小店多了,集市多了,可他从没见到哪个小店哪个集市有卖鞭子的,要是哪个人捡了马捡了车,车上还有一根鞭子,就万全了。可又一想,赶了大半辈子马车,末了,车马不在了,留下一根鞭子,也是个念想。这样想着,心里倒有点轻松了。

  日影快正了,张万顺心里轻松了,却觉得肚子饿了,就琢磨着,他那马这会儿怕是也饿了,这么长时候,一路跑下去,累了,饿了,立在路上了,要是哪个人捡到了,能不能见到车上的草料,给马喂上一口?他忍不住抬头朝大道上望了一眼。

  隐隐的马铃声,懒懒响着,从大道的深处传来,张万顺瞪大了眼睛,遥遥地,见那马车的影子,一团铁黑,沉沉缓缓移动着,一点点近了,张万顺想迎上去,两只脚却沉得像石头块子,没抬起来。还好,过了一会儿,马车摇摇晃晃到了他面前,马立住了脚,身子像从水里捞出来,低着头,一个个汗珠子,顺着鼻子口唇滴下来,大张着嘴巴,喘。

  张万顺拄着鞭子,瞅那马,也大张着嘴巴,喘。

进城的麻雀

那时候,兴起了一个词儿:农民工。

  农民工,像一群群进城的麻雀,带着泥土味和草木气息,在工厂,在饭店,在菜市场,在建筑工地,叽叽喳喳乡音未改。出力,挣钱,期盼着一份比乡间多些的收入。

  这一块地面,也是农民工的天下。搅拌机轰鸣着,脚手架上的人在砌砖,沙堆旁,两个人正把沙子朝一张斜立的筛子上一锹锹抛出,小石子大粒沙,从筛子上滚下,细沙积在筛子后,几辆独轮车,轮番在沙堆边装沙子,车装得冒了尖,一车车沙子推到搅拌机跟前。没有谁说话,车来人去,像一些影子。

  在忙碌的影子里,出现了一个女的,把一锹锹沙子装进手推车,把铁锹插到沙堆上,推起车风风走,沙子倒在搅拌机下,又推回车子装沙子。筛沙子的推沙子的几个男人,你望我我望他,谁也不知道今个怎么冒出来个女的。

  日影快正了,工棚门口传来一声喊:喂脑袋了!

  搅拌机停下了轰鸣,工地上的人都停下了手上的活计朝工棚走去,那女的却推着手推车拦住了大个子。

  大个子说,你这姊妹怎么回事?那女的说,我推的沙子少不少?大个子说,不少,多。那女的说,快不快?大个子说,快。那女的说,我推的又多又快,我要在这干活儿。大个子说,我说了不算,那女的说,谁说了算?大个子说,头儿说了算。那女的问,头儿在哪?大个子说,头儿在哪俺哪知道。大个子要走,那女的推着车子,左挡右拦,不让大个子走。

  好几个人回头,瞅了一眼,说,这个娘儿们。

  大个子进了工棚,那女的却继续推沙子。

  好几个人,吃着饭还往外面瞅,王大壮说,瞅什么瞅,外面有你相好的了?大个子说,真有一个相好的,只是带着一个孩子。另一个工人说,那个女人怪,咱推沙子她帮咱推沙子,咱不推沙子了,她还在帮咱推沙子。王大壮说,你想媳妇想疯了吧?工人说,王头儿,不信你看,还在推呢。

  王大壮隔着窗瞅瞅,果见那女的还在推沙子,出门,走到沙堆前。

  “喂,哪来的?”王大壮立住脚。

  那女的瞅着王大壮,见他两手叉着腰,一根筷子粗的金链子吊在脖子上。

  “步达远的。”那女的说。

  “步达远步达远,离这可老远了啊,到这推什么沙子?”

  “俺想干活,挣钱。”

  “这种活,是女人干的吗?你家的男人,可真舍得!”

  “俺没男人!”那女的吼了声,“俺能干。”

  那女的又朝车上装沙子,旁边,一个小女孩坐在沙堆上哭起来。

  “妈,饿。”小女孩仰着脸望着那女的。

  “这是你闺女?”王大壮问。

  “嗯。”

  “你从步达远进城,连一顿饭钱都没带?让这么小的孩子饿着?你还算个妈?”

  那女的低下头,不语了。

  “俺、俺妈的钱、钱包丢了。”小女孩嗫嚅着。

  小女孩搂着那女的腿,哭了。

  瞅着哭着的小女孩,王大壮晃晃脑袋。

  “进去吧,吃饭。”王大壮说。

  那女的不动。

  王大壮说:“怎么,还拿把拿把?”

  那女的说:“你是领导?”

  王大壮说:“什么领导,我就是个麻雀头儿,城里,躺着的街,是城市人的,竖起来的楼,是城市人的,乡下的麻雀进城,想活,就得比城里人多出力,才能找到食儿。我就是一个领人出力受气的命。”

  那女的说:“你先进城,当麻雀头儿,俺后来的,求你给一个活干,俺不怕出力。”

  王大壮说:“先吃饭。”

  那女的说:“俺要有活干。”

  王大壮叹口气:“看在孩子的面上,你还叫我说什么?”

  那女的说:“你答应了?”

  王大壮说:“你要领着小孩去吃饭,我就答应了,你要不去吃,我就没答应。”

  王大壮在前,那女的抱着小女孩跟在后面,进了工棚。

  吃过了饭,搅拌机又响起来了,那女的就要去推沙子,王大壮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这正好缺个做饭的,你就做饭吧。那女的就留下做饭了。

  那女的叫常三女,女儿叫苗儿,常三女也知道王大壮是工程队的队长。常三女说,王队长,叫我怎么感谢你。王大壮说,你千万别说感谢的话,咱都是农村来的,我也不过就是早来了那么几天,就凭这,我就该帮你。常三女说,王队长,你这么说,我也就不说感谢不感谢的话了。厨房的活,你放心。王大壮说,我当然会放心,不看别的,就看你推沙子的那个劲头,我就放一百个心。

  工地原先是一片平房区,大部分都拆了,留下两处房子,竖着的是农民工的宿舍,横着的一处,屋檐下搭起了简易的棚子,是吃饭的地方,隔着门的屋子,是做饭的地方,东边的一间,挂着工程队办公室的牌子,也是王大壮的宿舍,西边的一间,放着电线之类东西,王大壮让大个子帮着收拾了一下,成了常三女母女的宿舍。

  常三女拿起锅抢子,把灶台厚厚的油污铲去,把几个大铝盆都擦得能照出人影,屋地、吃饭的地面,也都扫得干干净净。王大壮立在办公室的门口,说,一帮跑腿子,住得像狗窝,叫你这么一收拾,像个家了。常三女说,王队长,要是方便,你这屋俺也收拾收拾。王大壮说,不好意思让你受累啊。常三女端了盆水进了那间屋子。一铺炕,地上放着一张旧桌子两把旧椅子,桌子上摆着钢笔水瓶和算盘之类物件,上面的灰,大钱厚,地上,空烟盒、塑料袋、绳头、铁丝,一把扫地的扫帚,横在桌子底下,她擦了桌椅、炕面、窗台,扫了屋地。王大壮说,你这么一收拾,像是要过大年了。

  常三女干净,饭菜也做得好吃,大家都叫她三姐。那天,王大壮从外面回来,给苗儿买了个布娃娃。说,苗儿比他女儿叶子小两岁。常三女问,叶子由嫂子在老家带着啊?王大壮火了,吼,你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吼过了,王大壮气呼呼地进了办公室,倒在炕上,睡着了。

  常三女不知道他为什么发火,后几天才听大个子说,当初,王大壮和妻子一起进城打工,在九道沟租了一间厦子,生下叶子的那年冬天,妻子煤烟中毒,没救过来,他只好把叶子送回老家,由奶奶带。常三女说,我不该问。说着,陪了一些眼泪。

  做饭的空闲,见哪个人的衣裳破了,常三女会要过来,缝缝补补。大家都夸常三女饭做得好,针线活也好。

  那天,在搅拌机隆隆的声响里,王大壮骑着一辆崭新的富士牌摩托车回来了,围着工地转圈儿,喇叭声震天响。人们都瞅,他从摩托车上下来,拍拍车座,问:够派吧!大个子说:头儿,鸟枪换炮啦!

  所有人都知道了,前个项目的工程款到了,大好事啊!当天晚饭,不但让常三女加了肉菜,还上了酒,白的啤的一块儿上。吃着喝着,王大壮从兜里掏出一盒烟,在耳朵后夹了一支,再朝嘴巴里塞了一支,点着,剩下的,抛到桌子上,立时,好几只手抓上去,把那盒烟瓜分了。平常时日,王大壮不抽烟,只有高兴了或是不高兴的时候,才会把烟叼在嘴上。

  吃过了饭,王大壮把常三女喊进他的办公室兼宿舍,提前支了二百元钱给常三女。常三女抽空上了趟街,没舍得给自己买什么,只给苗儿买了件裙子,苗儿穿上裙子,花蝴蝶一样跑来跑去,常三女把一盒价钱老贵的烟给了王大壮。

  “三姐,花这个钱干什么?有这钱,你给苗儿买两串糖葫芦多好。”王大壮说。

  “王队长,你别嫌少就行。我能挣钱了,高兴。”常三女说。

  “谢谢了谢谢了。”王大壮接过烟,抽出一支,点着,吸,“好烟,好烟。往常日子,我都是给城里有头有脸的上贡,今个儿,也白得了一份好处。但愿,今年咱们工程队的日子好过,大家的腰包都鼓起来。”

  “王队长,要不,你把叶子也带过来,一只羊是放,两只羊也是放,你忙,没工夫,我带着。”常三女说。

  “三姐,带来容易,可是啊,叶子要上学了,城里的学校,不收啊。”王大壮说。

  常三女说:“你是队长,当老板的,老板的闺女,城里还不收?”

  “在你眼里,我是队长,人模狗样的。在城里人眼里,什么队长,什么老板,就是个个体户,农村来的麻雀蛋子,出力行,能不能找到活计,得看人家的脸色,大盖帽小盖帽,这个长那个长,嘴都大,咱陪着笑脸请吃请喝当孙子,都当不好。”

  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天天,王大壮总是骑着那辆富士摩托车出去回来,有的时候,会给苗儿带回一串糖葫芦或是一包跳跳糖,糖豆能在嘴巴里跳,苗儿也跳。那天,常三女正在摘菜,王大壮回来了,脸板得像石板,推开办公室的门,伸脚踹倒一把椅子,把一个水杯摔到地上,一连声开骂,骂大盖帽小盖帽,骂这个长那个长什么的。骂了好一会儿,骂累了,他一屁股蹿到炕上,倒下身子,躺成一个大字,胸口一起一伏,喘了几口粗气,从牛仔裤兜里掏出一个钱夹子,打开,里面的塑料隔下,是他女儿叶子的彩色照片,他瞅着照片,瞅了好一会儿,用假嗓子发出奶声奶气的声音,摇头晃脑地唱: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到这里,

  要问燕子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小燕子》,是他女儿喜欢唱的歌。

  看了女儿的照片,唱了女儿喜欢唱的歌,王大壮从炕上起身,出了他那间屋去工地了,没事人一个。王大壮骂谁,常三女不知道,但她猜王大壮又遇到难心事了,就悄悄叹了一口气,觉得王大壮这个麻雀头儿,当得不容易。常三女进了那间屋子,好好的茶杯,成了一地瓷片,她扶起椅子,拿起扫帚仔细地打扫,收拾。

  雁群在天上叫着,排成队伍飞走了。工程收尾了,王大壮找人要工程款,联系新工程,忙成一个陀螺。

  那天晚饭后,王大壮从里屋来到厨房,见常三女正在擦灶台,说这么干净不用收拾了。常三女说,惯了。王大壮出去了,在外面点支烟,抽,没几口,又回来了,常三女说王队长你有事?王大壮说,没事没事,溜达溜达。说着,出去了。没一会儿,他又回来了。常三女还在收拾锅灶,擦个不停。

  王大壮说:“行了,三姐。咱一帮民工,弄那么干净干什么。”

  常三女说:“惯了。”

  继续擦。

  王大壮回到屋里,坐在椅子上抽烟,抽得很凶。他将一根烟头扔到了地上,喊:“三姐,你来一下。”

  常三女就进来了:“王队长,有事?”

  王大壮说:“是有点事。”

  常三女:“王队长,什么事,你只管吩咐。”

  王大壮说:“中午,宰了大盖帽一刀,喝多了,你给我倒杯水来。”

  常三女就从热水壶里倒了一杯水,王大壮端起来,说,太热了,你给我倒杯凉水来。常三女就去给倒一杯凉水来。

  常三女觉得今天王大壮有点奇怪。

  王大壮喝着水:“三姐,累了吧?”

  常三女说:“不累。”

  王大壮伸开腿:“不累,你把我的皮鞋擦擦。”

  常三女拿块抹布立着,等王大壮脱鞋。

  “就这么擦吧。”王大壮伸出一只脚。

  常三女就蹲下去,擦,没擦几下,王大壮突然把常三女的脖子搂住了。

  “王队长,你不要这样。”常三女说。

  王大壮不语,立起身,把常三女抱起放到了炕上。

  “王队长,你想干什么,明说。”常三女说。

  “你都上炕了,还不明白?”王大壮说。

  王大壮的手变得不老实了。常三女推开了他的手。

  “你要是真想让我明白。你得听我的。”常三女说。

  “那得看看你说什么了。”王大壮说。

  “说你爱听的。”

  “那我听你的,一定听。”

  “听就好。你把门关上。”

  王大壮把门关了。

  “插上。”

  王大壮就把门插上了。

  “你上炕。”常三女立起身,说。

  王大壮就上了炕。

  常三女说:“王队长,你倒是听话。”

  王大壮说:“现在,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那就好。”常三女说,“放被。”

  王大壮放被。

  “把衣裳脱了。”常三女说。

  王大壮就急忙忙把衣裳脱得只剩背心裤衩了。

  “还得脱。”常三女说。

  王大壮脱去了背心。

  “没脱干净。”常三女说。

  “还脱呀?再脱就露见老底了。”

  “今个儿,我就是想看看,你的老底是个什么模样。脱!”

  王大壮就钻到被窝,仰面朝上,急火火把裤衩脱下,一只手举出来,把裤衩摇成一朵花。

  “这回,脱得只有一身皮了。”王大壮说。

  “要是有能耐,也把你的一身皮脱了。”常三女说。

  “我这身皮,等你脱了,我再脱给你看。”王大壮说。

  “脱呀,快脱呀。”王大壮又说。

  “你闭上眼。”常三女说。

  “当你是黄花闺女啊,都孩子他妈了,还怕看?”王大壮笑了。

  “叫你闭眼,你闭不闭?”常三女高声问。

  “闭!闭!”

  “那就快闭。”

  “我闭上眼睛了,你可快点脱啊。”

  “你废什么话?”

  “我的三姐,这眼,要闭到什么时候啊?”

  “闭到什么时候?闭到我叫你睁开你再睁开。”

  “好,我闭。”

  王大壮闭上了眼。

  王大壮说:“我闭上眼,你可别跑了啊。”

  常三女说:“我常三女说话,一个字一个钉。”

  王大壮眼睛闭着,耳朵却醒着,听,先是常三女紧张的喘息声,接着是匆匆的脚步声,正听着,身上的被子被一把扯开了,他睁开了眼睛,只见常三女举着扫帚朝他光溜溜的身上拍下,王大壮“妈呀”一声,一滚,扫帚啪的一声拍到他屁股上,他刚要伸手去捂屁股,扫帚又拍了下来。

  “王大壮,我是个乡下女人,穷,就算你当个破队长,有点大钱小钱,也是从乡下来的,乡下人欺负乡下人,你不觉得心酸我觉得心酸!还麻雀头儿呢,麻雀头儿就该欺负麻雀?你是不是一辈子没见过女人?今天,我就叫你见见女人是什么!”常三女边打边说。

  王大壮在炕上扭来滚去,试着想爬起来,扫帚不答应,连着拍下来,一下比一下狠。

  “你给我个饭碗,我感激你,你说咱都是从乡下来的,我感激你。谁知道,你狗吃草,有个驴肝肠,你叫我来时,就没安好心……”常三女还是边打边说。

  “三姐,三姐,别打了,你听我说……”

  常三女越打越气,王大壮连连求饶。

  “我要不是有个苗儿,今天就要了你的小命。你信不信?”

  王大壮说:“我信,我信。”

  常三女撇了扫帚,拉开了门上的插销,出了屋子。王大壮坐起来,胸口一起一伏,扯起内衣外衣,一件件朝身上套。

  屋外,常三女拿着抹布把刚才没有擦完的灶台又擦一遍,整理了一下炊具,洗手,把套袖摘下,围裙摘下,把抹布搭到绳上,转身,见王大壮握着扫帚立在面前。

  “动手吧。”常三女闭了眼睛。

  沉默。王大壮撇了扫帚,拿起案板上的菜刀,把刀把递给常三女。

  “三姐,你宰了我吧,”王大壮说,“我不是人!”

  常三女睁开眼:“是你的东西,我都留下了,你要不要查一查?你要不查,我可要走人了。”

  王大壮说:“三姐,你别走。”

  常三女说:“恶心!”

  王大壮说:“三姐,你打我,我不疼,你说乡下人欺负乡下人,我心疼。你要真走了,我会一辈子心疼的。是我王大壮一时糊涂,欺负了你,你要是走,就先宰了我再走!”

  常三女说:“宰了你,怕脏了我的手。”

  王大壮噗地跪到了地上,高高举着菜刀。

  “三女,不,三姐,我求你了,求你了。”说着,呜呜哭。

  常三女扯下王大壮手中的菜刀,撇到了地上,说:“王大壮,你要是还有点男人味儿,就把猫尿狗尿憋回去!”

  “从今往后,你要是不嫌弃,我就是你的亲弟,你就是我的亲姐,亲三姐。”王大壮说着,抱住常三女的腿,抬头,“三姐!三姐!”

  常三女仰起脸,两行泪水,从眼中流出。她立着,不动。

  一阵脚步声响起来,门开了,苗儿从外面进来了,瞅着眼前的一幕,哇的一声哭了。

一瓢轩

安东的六道口,是一处热闹的地界。

  城市的十字道口,四条街相交,自然就热闹,六道口,六条街相交,比四道口还多出两条,那就更是热闹了。街边,商家靠着肩挨着膀,远远望去,满眼的招牌,商场、货栈、布庄、粮店、饭店,一些牌匾,横在门额,方块的墨字、金字,曲里拐弯的东洋字、西洋字,错落着排在大门上边,更有一些招牌,竖在半空中,把街上的天空也挤得窄了。犄角旮旯里,星散着一些摊床,糖球啦瓜子啦炒栗子啦,一声声吆喝,引人驻足。人群,这家进那家出;街上,跑着马车、洋车,还有汽车。安东人说,到六道口转一圈儿,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买到。

  六道口东西横道北侧,有一个胡同,离热闹的街市也就百多步,却少了许多喧声,成一处闹中得静的地方。胡同里,一块匾额悬在青瓦的屋檐下,匾为本色的原木,上书三个墨字:一瓢轩。那字,生拙、质朴,又生出婴儿相,颇有几分《好大王碑》的味道。

  是一家裱画店。靠着热闹处,却守着清静。一瓢轩轩主林道九,四十出头,北人南相,面黄无须,清瘦,着一身青蓝长袍,一瓢轩三字,就出自他的手笔。人说,那字有功夫,他淡淡笑,说,功夫说不上,也就是照葫芦画瓢。许多时候,林道九都在案前转着,展纸,裁纸,或是裁绫子,刷糨糊,上画轴。一幅画装裱过了,用画竿的羊角挑起系带,举起,挂到墙上,退一步,打量好一会儿。生意,说不上兴隆,但隔不了几日,就有登门的,老主顾,或是新来客,送书画,取书画,少不了在铺子里坐一坐,道一声林掌柜的手艺好,店名也好,瞅一眼,就忘不了。有人说,一瓢轩,有来头,佛经里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啊。林道九说:过奖过奖。也有人说,一瓢轩,出自《论语》,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林道九说,过奖过奖。

  安东,是安奉铁路的起点,自六道沟到坝岗路,自镇江山至鸭绿江,是满洲铁路附属地,住了好多的日本人,时而,也有日本人登门。而且,有一次,英国石油商会的一个高鼻梁来了,一进门就叽哩咕噜一番,干什么?也来装裱,是一幅字,林道九一瞅那字就想笑,只是,憋住了。那幅字,要骨没骨,要肉没肉,委实难入眼,不值得裱,可是,大鼻子不但喜滋滋地裱了,还喜滋滋地取走了。林道九觉得奇怪,东洋人,喜欢中国的水墨,有传统,可是,西洋人,怎么也会喜欢?不知道。

  装裱书画之余,一瓢轩的主人也写几笔字,画几笔画,写了就写了,画了就画了,随手就丢了。他说,我就是个裱画的手艺人,不是书家画家的料。

  那天晚上,吃过了夜饭,林道九正要睡下,外面响起了门环的扣声,啪,啪,啪,三声,不重不轻,不急不缓。一般来说,来裱画或是取画的,多是白日来,晚上来的,除了临时急用的,少有入夜时候还上门的。林道九开门,面前立着一个人,中等个头,西装,革履,外罩风衣,只是,礼帽压着眉毛,又戴着一副深色的墨镜,看不清面相。

  “林掌柜,夜来冒昧打扰,不好意思。”来人深深鞠躬,身子曲得像一把木匠的拐尺。

  绵软的口音,深深的鞠躬,林道九知道来客是个日本人。

  “先生客气了,请。”林道九躬身,伸手。

  “谢谢!”来客躬身,点头。

  来一瓢轩的客人,手中多半会握着卷成筒状的书画,或是,提个包,包里,自然也是书画。电灯光下,林道九发现这个人的两只手上,什么也没有。

  “请坐。”林道九指点着一张太师椅。

  “谢谢。”

  来客没有坐,一双目光在屋里悄然扫了一圈儿。林道九觉得,来客有些不寻常。

  “到了一瓢轩,方知室雅真的不须大啊。”来客说。

  “先生客气了。惭愧。”林道九说。

  “我是慕名而来的。”来客说,“有一幅字画,污了,想请你过目,重裱或是原画去污,听你的。”

  “先生眼里有一瓢轩,十分感谢。”林道九说。

  “我认‘一瓢轩’三个字。”来客说。

  来客从风衣袖里取出一个绸布袋,解开系带,又从绸布袋里取出一个卷轴,双手托着放到案上,林道九解开轴上的系带,慢慢展开,一丝陈年纸墨的味道立时在面前泛起,卷轴全部打开,林道九瞅着,眼中格外有了光亮。那是一幅老画,画的一角,显然是被雨水浸了,纸张变色了,也有几线裂痕。

  “先生,这么大名头的画,我是头一次见到。”林道九说。

  “不怕林掌柜笑话,在下也是头一次见到。”来客说。

  “先生,对这幅画,我有一个建议,不知可说不可说?”

  “请讲,请讲。”

  “这幅画,还是另请高人修复为好。”

  “在我眼里,林掌柜就是高人啊。”

  “过奖了。”林道九抱拳,“我不是不想修,是怕修不好。坏了一幅好画。”

  “林掌柜,”来客也抱拳,“我相信‘一瓢轩’三个字。”

  “可我心里不安,画名太大,一旦有个闪失,对不起先生也对不起画家。”林道九望着来客,说。

  “林掌柜,你这样说,我更觉得,这幅画,上手的,非你不可了。”来客又一次抱拳。

  林道九点头了,又认真地看了那幅画,说是得重裱。

  “那好,就重裱。”来客说。

  一般的裱画,多是取画时交钱,可这位客人却先交了裱画钱。林道九照例要写一纸字据,作为取画凭证,展纸提笔,问来客姓名。

  来客说:“姓名就免了吧,请林掌柜只写出裱画取画的日子就可以了。”

  如此,林道九在字据上写了山水一幅,注明了尺寸,注明装裱和取画的日子,请来客过目后,折叠,装入一个牛皮纸信封,双手托着给了来客,相约一个月后来取。

  “一个月后,也许我来,也许,我让人代取。”临出门,来客说。

  “请便。先生来,或是别人代先生来,带上取画凭证,便可。”

  来客出了屋子,两个人互相躬身道别,林道九望着来客的背影,发现他的右腿,有一点点瘸。

  一个月过去了。那幅画重新装裱好了,没有人来取画。

  两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那幅画,还是没有人来取。

  又过了几天,六道口突然响起了生猛的锣鼓声,舞龙的,舞狮的,踩高跷的,游行的,一队接一队涌进来,把六道口挤爆了。小日本投降了,伪满洲国倒了!立在人群后的林道九,觉得眼窝有点热。

  那几日,六道口商家,多半打八折甚至五折,就是西洋的商号,也都打折了。

  林道九仍然在屋里做他的事。展纸,裁纸,或是裁绫子,刷糨糊,上画轴。一幅画装裱过了,放到画竿的羊角上,举起,挂到墙上,退一步,打量好一会儿。只是,偶尔,他会朝门口望一眼。日落后,他也不关门,立在门口,朝胡同口瞅着。

  满洲国倒了,好些日本人开始卖东西,家具啦衣服啦,摆在街边,卖东西的日本人,蔫蔫地耷拉着头。一瓢轩那个胡同的一个老木匠,就买回了两把日式的拉刨,一把手锯。老木匠说,小鼻子的木匠家什,钢口好。日本人要回国了,林道九以为,那个日本裱画人会来取画的,可是,几天过去了,没有见到那个人出现。

  论季节,是秋天了,倒热成秋老虎,林道九却着了长衫,一只袖子里,袖了那幅卷轴画,立在六道口一处竖起的招牌下,眼睛瞅着道口相交处。他猜不出那个日本客人从六道口的哪条路来到一瓢轩,但一定经过六道口,他盼着那个日本人出现在面前。不知立在那里多久,他离开了,去了斜街。六道口,其实,相交的只有五条街,一个叫六道口的地方,怎么就丢了一条街?原来,其中的一条斜街旁边,离道口三五十丈处,又伸出了一条街,只是,那条街窄些,像大树枝上的一个小杈。林道九有点担心,怕那位日本来客一时迷失在斜街,找不到六道口,也找不到一瓢轩了。

  在斜街转着,林道九已是一头汗了,自然也没见到那个右腿有点瘸的日本人,只见到日本人商号,都关门了。那么精明的一个日本人,送画装裱时,晚上了都能找到一瓢轩,取画了,怎么能找不到?林道九笑自己愚钝。

  关了门的日本人去哪了?说是去了火车站,都要坐火车回日本国了。

  林道九悄悄去了火车站,仍旧背着手,一只袖筒里仍旧袖着那轴卷轴画。离火车站老远,就见站前广场被人群塞满了。排队的,是日本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低着头,木着脸,长队从火车站里排到站外;成堆的,是中国人,瞅着日本人,指点着,高声或者低声说些什么。他横过马路,来到人群边上,打量着眼前的日本人。打量了半天,也都白打量了,当初,那个日本来客戴着礼帽,他看不清日本人的脸,现在,也无法去验证哪个日本人的腿有一点瘸,但是,他还是站在那里。

  “林掌柜,等人啊?”

  身后响起一声问,林道九吓了一跳。回头,是一个裱过画的熟人。这样的时节,叫人知道自己立在这里,是为了找一个日本人,还要给那个日本人送画,便是熟人,怕也是不好说的。

  “转转,随便转转。”林道九点头。

  “谁能想到,满洲国,说倒就倒了,小鼻子也有今天!”熟人指点着排着长队的日本人,说。

  “是啊,是啊。”

  林道九又点头,两只手背在身后,离去了。

  林道九仍然在屋里做他的事。展纸,裁纸,或是裁绫子,刷糨糊,上画轴。一幅画装裱过了,放到竿上的羊角上,举起,挂到墙上,退一步,打量好一会儿。

  如此,好多年过去了。

  六道口的锣鼓又一次响起来了,人流抬着庆祝某某商号某某工厂公私合营的大红横幅,水一样在街上涌来涌去。工商业改造了,一瓢轩的匾额摘下来了,林道九因为会写几笔字会画几笔画,成了制镜厂画玻璃画的师傅。

  再后来,林道九退休了。

  再再后来,兴起了个体户,一瓢轩的匾额又在六道口后的胡同挂起来了,林道九又开始裱画,他的老儿子林安兴给老爹打下手。

  也就在那时候,市里有了一个招商办,招一些日本企业来投资建厂,林道九就让儿子去招商办打听,那些日本人中有没有当年在一瓢轩裱过画的人,右腿有一点瘸。林道九对儿子说,那位日本客人,当初裱画时,匿名,不想叫人知晓,行有行规,要是有人问,就照取画凭证上说的,一幅山水。又特别提醒,别提画者名号。林安兴去了招商办,联系了几家来投资的株式会社,一家家问过,也还是没有当初裱画的日本人,或是,那个日本人的后人。

  裱画人没有找到,一瓢轩有一幅老画的消息,却传开了,就有人说,一瓢轩的那幅画,是清宫流出来的。清宫的画,怎么会流出来?当年,宣统帝溥仪出北京紫禁城时,带了好多古画到了天津卫的租界,后来,又从天津卫租界带到了新京长春,一些画,就流了出来。想想,值得溥仪从故宫带出的画,哪一幅不是价值连城!有的人,借着裱画去了一瓢轩,转弯抹角提起那幅清宫古画。

  “这世上的事,传三遍就走样了,你说的清宫古画,我都没见到,你倒知道得详细。”林道九倒笑了。

  “就算不是清宫流出的古画,也是一幅老画吧?“

  “是老画。“

  “谁画的?”

  “名头是有的,只是,年头久了,记不得了。”

  “噢,真想看一眼。”

  “抱歉。我就是个裱画的,裱的画,是客人的,不经客人点头,我不好随便给别人看。”

  “一眼,就一眼。”来人不甘心。

  “那幅画啊,如今不在一瓢轩。”林道九说。

  “那在哪?”来人不舍。

  “在那幅画该在的地方。”林道九淡淡说。

  “不管在哪,在就好,直说吧。那幅画,我想买下。”

  林道九摇头:“你也知道,那幅画,不是我的,是客人的,客人的东西,卖与不卖,怕只能由客人做主了。”

  那人说:“你知道那个日本人的腿为什么是瘸的?说不定,就是个当兵的,腿残了,才放下了枪。日本兵在中国,干过好事吗?就凭这一点,你出手,不欠他什么。”

  “价钱,保你满意。”那个人又说。

  林道九说:“实话说,这么多年了,要卖,不会等到如今的。”

  如此,作罢。

  好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再提那幅画了。九十三岁,或是九十四岁,林道九去世了。

  “安兴,我是等不到那个客人了,好在,一瓢轩还在,你替我等吧。”临终前,林道九对林安兴说。

  “爹,你放心。我会等的。”

  林安兴成了一瓢轩的新主人。后,动迁,搬家,再搬家,一瓢轩的那块老匾额,悬到了新城区。和老爹一样,常年做他的事。展纸,裁纸,或是裁绫子,刷糨糊,上画轴。一幅画装裱过了,用画竿的羊角挑起系带,举起,挂到墙上,退一步,打量好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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