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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

时间:2023/11/9 作者: 满族文学 热度: 17167
鬼金,1974年冬月出生。辽宁本溪人。出版小说集《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长在天上的树》《秉烛夜》,长篇小说《我的乌托邦》。

  预先思考死亡,就是预先思考自由。

  ——蒙田《散文》

  写小说写得厌倦了,同时也厌倦了城市生活。写作者决定离开望城一段时间,去卡尔里海尝试另一种生活。

  临行前,写作者坐在居所的花园里。他仿佛听到花园里有人在和他倾诉着:

  夜之边境。雨后,花园呈现颓之美。植物和假山,人造风景,在雨雾中,在夜境中。隐秘的坍塌,随时都可能发生。塑像,不能还原成人。塑像再一次死亡。更多的,随着隐秘的坍塌,接踵而至的是更多的死亡。我听见卡尔里海呼唤我。那写作者在虚构中命名的海。卡尔里海。我同样沉浸在虚构的迷雾之中。词语悬崖上的监狱,悬空在那里。我是其中的一个囚徒。我企图从天上虚构一块瀑布,来洗刷这监狱里的罪人。但那虚构意外终止,瀑布横陈成一道灿烂星河。悬空。冷色调中的监狱,灰色囚徒承受着词语的刑罚。他们企图打开闪电的道路,发出生命中从未有过的大呐喊。是的,大,呐喊。喉咙只是一个发声器官而已,灰色的囚徒还要用骨骼,血、肉、毛发,整个身体的全部,来呐喊。即使呐喊如火焰般,可能会自燃,但那也无所谓了。在大呐喊之后,归于灰烬。所有的语词也归于灰烬,归于无。空。茫。语词殆尽后,宇宙归于明月清风。那词语悬崖上的监狱仍旧在虚构中,存在。从人类始,至人类终。

  雨雾中的花园,最后看你一眼,我的肉身奔赴卡尔里海,把肉身交付给大海,我厌倦了泥土,厌倦了焦灼的大地,我不想归于尘土。置身于花园,望着那些石头的塑像,纷纷萎顿碎裂成石子和齑粉,缭绕的雨雾仿佛他们的灵魂,萦绕不去。但终要离去,就像一场宴席,总要散的。这花园已废。废园已无法承受这些。墙壁里那些幽灵张着大嘴,企图咬我。

  雨雾仍久久没有散去,笼罩在花园废墟之上。我出窍的灵魂,在那一刻和雨雾融汇到一起。痒痒的。有什么东西从血管里爬出来。一只黑色蚂蚁,咬破皮肤从里面出来。在手背上对于周围的陌生,好奇地看了看,又仰头看了看我。我怜恤地盯着它,直到我的另一只手伸过来,重重地碾死它。为什么要杀生?为什么连这弱小的生灵都不放过。不,是我不想这么弱小的生灵在这个世界上像我曾经那样受苦。它先于我往生了而已。我把它的尸体压在书页里。它的体液洇湿了纸页,让其中的一个字变得模糊。

  我发现周围树木瞬间变得干枯,把废墟映衬得更加荒凉、阴森,透着墓地的气息。何尝这些年来,我置身的花园,不是把它当成墓地吗?

  后来,我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我听到了大海的召唤。那写作者虚构的卡尔里海。

  写作者到达卡尔里海后,先是住了几天旅馆。之后,他在远处的村子里租个院子。每天在海边闲逛,写作者意外发现了商机,觉得好玩儿,他花了一万块钱买了一匹白马。白天在海边把它出租给那些喜欢骑马的大人和孩子。十块钱半个小时。天色将黑后,如果白天的生意很好,白马累了,写作者会牵着它回来。如果白天的生意不景气的话,它没太累,写作者就骑着它回去。

  每天,路过海边市场的时候,写作者让马等在那里,他买些蔬菜和海鲜,有时候,也买些啤酒,把这些东西驮在马鞍上,回出租的院子。把白马牵进马厩里,把草料倒进槽子里。他边听着马嚼着草料发出的声音,边把马厩打扫一遍。干完之后,一身汗水,回卫生间冲个冷水澡。他光着上身坐在椅子上望着窗外,抽一支烟,站起来去了明亮的厨房。

  写作者开始做饭,很简单,炒了个西红柿鸡蛋,又清水煮了个蚬子,就着从海边市场买回来的馒头。在吃蚬子的时候,海鲜老板说,都是活的,新鲜的,有一个死的,你给我拿回来。这话说得,绝对了。写作者从盆里就挑出来,三个死的。蚬子肉,颜色暗淡。他想,下次一定好好教育一下那个海鲜老板,和他较个真。

  一只细腰蜂在窗户玻璃上嗡嗡的,像一只要炸开一切的轰炸机。写作者离开饭桌,拿起桌上的一次性打火机,把火苗调到最大极限,按了一下,火苗匕首般射出來。写作者按着打火机,把蹿出来的火苗,燎到细腰蜂身上,先是几个带着绒毛的细腿被烧掉,只见细腰蜂全身跟着痉挛抽搐起来,他又燎了一下,这次是一只翅膀。失重的细腰蜂从玻璃上,落到地上,蜷缩着。尽管细腿残缺不全,但,它仍在挣扎,颤栗,爬,爬。写作者又把火苗,对准细腰蜂,烧着,直到鼻子闻到了近乎焦糊的味道,是香的,像写作者曾经吃过的烧蚂蚱。他确定细腰蜂,已经崩了,死了,失去蜇人的危险。对于蜂的仇恨来自童年。那时候,每到夏天,他都会被蜇一两次。被蜇后,整个脸,肿大如猪脸。巨婴般。村子里,曾传,有人在山里放牛,被成群的野蜂追赶,围攻,回家后,就不行了,是被蜇死的。写作者还好,在肿大的脸上,抹些碘酒,过几天慢慢消肿就好了。但,有一次,不知道是什么蜂蜇得,在他耳后,每到阴天下雨的时候,那个地方都会隐隐作痛,落下来后遗症。

  从那以后,只要写作者在什么地方看到蜂巢,都会想办法把它捣毁。他掌握了一个办法,从来都没失败过,也再没被蜇过。那就是他仰躺在地上,用棍子,把蜂巢弄下来,然后,等那些无巢可归的蜂,渐渐散去之后,他才起来。用脚捣毁那个被捅下来的蜂巢。或者,用火。

  写作者小心谨慎地,用打火机试探着,看看那细腰蜂是否已经真正死亡。果然,一动不动。写作者才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细腰蜂,它烧得只剩下半个翅膀,扬起手,扔出窗外。写作者听到了翅膀在大拇指和食指间,摩擦发出的,细碎的声音。

  写作者吃过饭后,刷了碗,把水池子和灶台都擦了擦,才从厨房出来,回到房间。他倚靠在椅子上,休息一会儿,随手,拿起之前翻看的菲利普·罗斯(1933年3月19日—2018年5月22日)的小说《波特诺伊的怨诉》,竖版的,是罗斯去世后,写作者在网上买的,看了几页,折好,放到旁边。写作者打开电脑,听音乐,森田童子(1952—2018年)的歌曲,除了嗓音,歌词和音效都是绝好的,带着撕裂感,给人幻灭和内省,漂浮着哀思的遐想。森田童子对世界的发声,她的苍凉和悲情,是那个时代的挽歌。用音乐的方式。之前,写作者从没听说过这个人,要不是因为她去世了,深爱她歌曲的人才翻出来。她因为死而再一次活了。她,摩羯座。哈,写作者也是摩羯座。她说,让我再一次,为一个消逝的时代,唱出我最后的梦吧。

  听了一会儿音乐,写作者坐在电脑前,开始写作。只有写作可以疗救,并抵抗着那漫无边际的没有尽头的来自宇宙的黑暗。写作者自嘲是一个黑暗中的梦游人和审问者。审问黑暗,无数词语的审问,刑罚,只为了黑暗最后说出光在何处。对于一个写作二十多年的人,你说让他放弃,是不可能的,是鬼扯。那种源于内心的倾述早已形成,是生理需要,那个肉身习惯于面对自我营造的文字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倾吐着内心的隐秘与痼疾。更多的时候,写作者更像是一个病人,需要用文字来缓解来自外在世界的压力。

  之前写了一半的那个小说,还没有找到下一个出口。写作者想放下,等等。等,有时候对于一个写作的人来说,很重要。就像很多人说,要慢下来,等等我们的灵魂。每次写作者进行得不顺利的时候,就会放慢速度或者停下来,等,还真等到了那个“灵魂”。在等的时间里,写作者突然很想写一首分行。

  他想起买来白马那天,下雨了。其实,写作者和白马经历了两天两夜才从内蒙古坐着卡车回来。写作者甚至想过,骑着白马回来,后来还是放弃了这个理想主义的念头。如果这年迈的老马因为路途遥远,突然出现意外,死在路上,那他就白花钱了。损失钱倒是小事儿,他还要处理一匹马的后事,这让他感到头疼。他可不想为一匹马,举办一个葬礼,但如那匹马真的死在路上,他又不忍心,让它尸横荒野。写作者从当地雇了辆卡车。司机五十多岁,是个络腮胡子的男人。在右脸上有一道寸长的刀疤。看上去,透着瘆人的匪气。这个刀疤,是他们谈好价钱,写作者决定雇佣他之后,才发现的。如果,在没谈好价钱之前,写作者就发现这个刀疤,不会雇佣他。

  大胡子司机嘴里叼着烟,看了看那匹马,说,这个牲口,这么老了,如果路上出现意外,死了什么的,我可不负任何责任。

  写作者说,不用你负责。如果真那样,算我倒霉。

  白马被四根木杆围在车厢里。写作者可以透过驾驶室的后窗,不时看到白马站立在车厢上四根木杆的牢笼里,随着车辆的晃动身体跟着摇晃,但有那四根木杆,它不用担心被甩到车厢外。写作者和大胡子司机在高速公路休息区休息的时候,望着车上的白马,从它眼睛里,能看出它那种离开故土的悲伤和孤独,眼角仿佛还有泪滴。

  大胡子司机从厕所回来,递给写作者一支烟,问写作者,买这马干嘛?这么老了,没用的牲口,只能杀了卖肉,肉都不好吃,柴。

  写作者说,养着玩儿。

  大胡子司机说,真是有那份闲心。

  写作者没吭声。一道光线落在大胡子司机右脸的刀疤上,是明亮的,令写作者不寒而栗。他收回目光。

  他们的车开上通往卡尔里海的高速公路上的时候,开始下雨了,雨越下越大,雨刷器在疯狂地,动作着。

  写作者说,要不要给白马蒙上块塑料布什么的?

  司机说,一个哑巴畜生,没那么娇气的。

  大胡子司机说,再这么下,路都看不见了。

  写作者说,為了安全,那就找个地方住一宿吧。

  大胡子司机说,那你要加钱。

  写作者说,好吧,再加你一百,吃饭住店都算我的。

  大胡子司机说,没想到你这个东北人,还挺敞亮。

  写作者没吭声。

  大胡子司机说,我不喜欢和一个男人睡一个房间,我要自个睡一个房间。

  写作者说,没问题。

  他们从高速公路拐下道,找了家旅店住下。

  晚饭的时候,大胡子司机还喝了酒。酒后,话多。天南海北的,令写作者感到聒噪。他说,要不要把马从车上牵下来,也让它休息一下。大胡子司机说,不用。我都说几遍了,那就是一个畜生,你别这样,把它当人了。写作者说,敢情这不是你的马,你不心疼了。大胡子说,如果你想那么做的话,你自己做吧。写作者看了看车上的马,站在四根木杆圈起来的车上,他打怵了。

  半夜里,写作者还起来一次,开门,看了看车上的白马,仍旧站在那里,他安慰着说,明晚,怎么都到家了。你再忍受一下吧。白马仿佛听懂了,打了个响鼻,回应着。

  第二天,晚上九点多钟,他们从高速公路上下来,很快到了写作者租的院子门前,搭了两块跳板,把马从卡车上牵下来。雨,越下越大。

  大胡子司机嘴里诅咒着雨。诅咒着雨天。他是个脾气暴躁的家伙。写作者厌恶这个暴躁的家伙,几次想开口斥责他几句,想想,还是算了。写作者牵着白马,站在雨中,目送着卡车离开。

  浑身湿漉漉的白马在湿漉漉的写作者身上贴了一下,有了那种从此以后相依为命的意味。那些雨滴从马身上滚落。雨滴是晶莹的。写作者被白马的擒拿动作感动了。他拍了拍白马。其实,这是匹,即将被屠杀的老马,写作者把它买了下来,它才避免被杀死,被卖掉马肉和骨骼,还有毛皮。在马群里那么多年轻的马匹跟前,写作者最后选择了它。那种老里面有一种苍凉。从它的眼睛里,写作者仿佛看到它在说,带我走,救我。

  当写作者选中它的时候,主人甚至嘲笑他说,这么老的马,我都要送去杀了的。

  “杀”字从主人的齿缝中蹦出来,写作者看到白马浑身颤栗了一下。那颤栗犹如一道闪电,惊了写作者的心了。写作者骑到马身上,走了几圈,那一刻,感受着来自白马身体的温度。他身下的这堆血肉是温暖的。写作者决定,就它了。一匹经历过数次生育和劳作的老马。白。没有一根杂毛。如雪。

  主人盛情款待了写作者。

  那晚上,写作者喝得有点儿多。睡梦沉沉的。有了重量。写作者梦见那匹属于他的白马,长了翅膀。翅膀是长在血肉消失后的骨架上……

  临行前,主人还送了写作者马鞍和马鞭,以及一些给马刷洗的器具。甚至把一盏马灯送给写作者,说,这可是我爷爷留给我的。写作者半信半疑,但嘴里还是说着,谢谢。

  雨越下越大,写作者着了凉,连连打了几个喷嚏。白马用嘴顶了他一下。写作者心里面一暖,撒开缰绳,说,这里将是你新的生活环境。我是你的新主人。看到远处的卡尔里海了吗?你将长远地在海边倾听着海,感受着海……白马撒了个欢儿,身上的雨滴溅落成一朵朵水花。它开始奔跑起来。写作者没有看出它丝毫的老迈。但那个长了翅膀的马骨架的梦,仍让他记忆深刻。

  回忆起这些,写作者在键盘上敲打起来。

  雨中的白马

  污秽的雨滴从白的身上滑落下来

  白马忧伤。在海边仿佛等待一封

  春秋来信,我是否就是那写信的人

  我和你共同沐浴在雨中,承受着

  来自天空的污秽。我和你是否可以

  一起走进海水中,把这天空的污秽

  刷洗干净?

  然后,轻盈地

  你驮着我,逃离这天空下的大荒。

  8月12日

  写作者盯着屏幕上的分行,内心里涌起一阵悲恸。这悲恸来自污秽和大荒。荒。晃。谎。黄。慌。肓。皇。煌。凰。簧……随手敲出来的huang。无意识的。写作者喜欢这样的无意识。他点了支烟,透过缭绕的烟雾,盯着《雨中的白马》,他的白马在外面的马厩里。这《雨中的白马》同样来自现实,被他描述出来,竟然让写作者觉得那白马是一匹白色的纸马,随时都可能被火焚烧掉似的。火火火火。火也许会让一匹纸马重生。雨和火,形成一种对抗的砥砺,不相容。白纸马作为一种存在,随时都可能被淹没,被焚烧。写作者时刻提醒自己,那个文字里的義者们犹如这纸马……随时都可能引火烧身,被……火狱。火刑。祭台。广场。萨勒姆的女巫。布鲁诺。他们共同的名字叫真理。

  写作者突然恐惧起来,手指被燃烧至过滤嘴的烟烫了一下,他才警醒地从无意识回来。烫的疼和被割的疼是不一样的。烫的疼是一个点,蔓延不大。而割的疼是蔓延的,扩散的。纸马(寒冬的旷野,白茫茫的,刚落过雪,一队出殡的队伍,其中有人举着纸马随着队伍前行……)带给写作者的恐惧让他连忙站起来,去马厩看了看他的马。他的白马。站立在马厩里,犹如黑夜中的一道闪电。

  写作者的心才变得安稳,他用手在马脸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又和马贴了个脸,说,乖乖,睡吧,明天还要去帮我挣钱。白马打了个响鼻,作为回应。写作者从马厩出来,望了眼星空,可谓浩瀚,但背景是黑色的幕布。远处海水的咆哮声,令大地随着海水的涌动碰撞而震颤,给他一种大海随时都要站起来的幻觉。那大海如果站起来,将成为天地间的一堵高墙,没人能看到海那边是什么。当然,那边也看不到这边,有一个写作者和他的白马。海那边的世界正用一种神秘的无力感,在写作者身上留下印记。

  写作者回屋找到那个马的主人送的马灯,拧亮,又转身回到马厩里,把马灯挂在屋顶。即使光线微弱,仍能让一部分事物清晰起来。它犹如这马厩的心脏,跳动着。白马睁开眼睛看了看写作者,看了看那马灯,仿佛回到它的故乡。它发出的鼻息,是一声叹息。写作者听出来了,但他不知道怎么去安慰白马。

  写作者去卫生间撒了泡尿,洗了手,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像个陌生人。陌生人也在看他。彼此端详了一会儿,写作者回到电脑前,脑子里仍滞留着,那个镜子里的陌生人的印象。写作者沉默。金子在火中被冶炼。怨诉中隐隐的戾气,随时都可能被点燃。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来自身体的疲惫仿佛跟黑暗搏斗了很久,筋疲力尽。

  写作者头部倚靠在椅背上,仰望着天花板。

  一个臆想中的洞,黑洞,存在于他的想象之中。说是厌倦了小说的写作,厌倦了城市生活,真相呢?存在于那黑洞中。

  黑洞中有人暗示写作者,一群来自X星球的外星人正乘坐飞船,在抵达地球的路上。他们的使命就是刺杀像他这样的写作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听到这个暗示的时候,写作者对天狂笑。不是天,是天花板。天花板上还有漏雨时候留下的水渍,奇形怪状的,是水的无意识。那些图案丝毫没有隐喻和象征。那暗示写作者的人说,还是躲躲吧。写作者说,就这么一个地球,躲到哪儿去呢?躲到外星球去吗?我也没那个设备啊!暗示的人说,躲到大海里。写作者说,大海是一座坟墓。你是让我去死吗?暗示的人说,大海也是一座宫殿可以让你偷生。这是神谕。写作者说,有神么?一个写作者就是自己的神。再说,死不是偷生。死是亡,是消失。我存在的意义是用文字自救,自渡。暗示的人说,我提醒你了,是否逃离,是你的问题。暗示的人说完,从黑洞里消失。

  写作者在城里犹豫了几天,还是决定逃离,即使是苟活。

  来到卡尔里海,买了马,做起小本生意。写作者竟然有些淡忘了那人的暗示和警告。也许以一个小生意人的身份作为掩护,他可以苟活的时日会长久一些。但那暗示同时也可能是谣言,是暗示的人对写作者的嫉妒。而那些写作者的同行们听到了这个消息后,都沉浸在现实主义的享乐之中,沉浸在大限将至的沉沦和绝望之中。他们要用最后的狂欢等待刺杀者的到来……

  远处海水的咆哮声仍没有因为夜晚的降临而偃旗息鼓。写作者又点了支烟,去了趟卫生间,在马桶上思考了会儿宇宙的问题,思考了会儿宇宙中那些星球的问题。写作者的思考,没有答案。写作者的双腿已经麻木,他不能等有了答案再站起来。那样,他可能永远站不起来了。转身按了一下马桶上的按钮,把所有思考的问题统统冲走,随着他的秽物流淌到下水道的世界里去。

  对于X星球准备刺杀写作者的消息,还是让他有些战战兢兢,但过了十几天,还没有出现。写作者反倒不那么恐惧死了。也许,在地球上由几个外星人来结束生命是一种荣耀。每一个写作之夜都不是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不是。

  该来的终究会来,写作者想。

  写作者关了文档,关了电脑,结束来海边后的第一个写作之夜。写作者在合上眼睛进入睡眠之前,再次看了看天花板。天花板上,那收缩的黑洞不存在了。关于从X星球传来的刺杀消息,是写作者的幻觉,那暗示也是自我暗示。他在心里告诫自己,尽力阻止这样的幻觉再次出现。再次出现。这样的幻觉来自写作者大脑中的镜像,其来源,细思极恐。是的,细思极恐。恐。写作者闭上眼睛,沉入到身体的黑暗之中。黑暗之中。阵阵睡意,隔离开身体之外的黑夜的侵入。

  写作者睡了。

  有人在写作者的脸上动起了整容手术,还在他的脑壳上敲个洞,往里面塞进绳子、棉花、石子、沙子、玻璃、贝壳、水草、树根、废塑料袋、药片、动物的尸体……脑壳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器皿,看上去有卡尔里海那么大。

  零点时分,时针和分针重叠的那一刻。写作者从噩梦中醒来,用手摸了摸脸,又去了卫生间對着镜子看了看,张嘴,挤眉弄眼,五官都依次动了动,还是那张大饼子脸,并没有被修理成几何图形。

  陌生人问,你是谁?

  写作者回答说,我是写作者。

  写作者问,你是谁?

  陌生人说,我是陌生人。

  写作者和镜子里的陌生人互相映像。

  这时候,写作者听到一个声音,他离开镜子里的陌生人,去寻找着声音的来源,最后,确定是来自镜子。

  一个近乎中年男人的声音,从镜子的世界里传来……开始他的叙事和抒情……

  多余的人 没有出生证明 更多是来自荒野的 婴孩 是野草的孩子 跟随着野草呐喊 奴役者的火焰 围攻着黑暗中的图书馆 那图书馆里的少女 被消防队员侵害 肢解的玩偶 消防队员们 寻找着隐藏在书籍里 火药 ?可以颠覆的 世界尽头或冷酷仙境 ?耻 月光下的旅人 寂寞芳心 疯园 沉默 英国病人 挪威的森林 蜥蜴的尾巴 卡夫卡日记 荒野侦探 局部麻醉 跳舞女郎 盲刺客 我脑袋里的怪物 斑马 胶囊 烟灰缸 烟蒂 哑巴 失聪者 光头 图书馆在瞬间爆破 所有的书籍 化为灰烬 迷惘者 从臃肿的肚皮上下来 泪流满面 迷惘者喊了声 zhu 再次泪流满面 那些消防队员 在谈论着 焚烧 监狱 书籍将消失于这个地球 审判者的椅子 ?在缓慢生长

  ……

  写作者决定不听了。这些紊乱的文字,密码般,让他阵阵头疼。

  写作者说,我要睡了,亢奋又疲惫的写作之夜,我必须睡了。

  那镜子里的陌生人说,

  晚安,写作者。

  晚安,地球上的人们。

  晚安,梦见压路机声音的人们。

  晚安,仍旧时刻在关注着黑夜的人们。

  晚安,失眠的人们。

  晚安,灵魂游荡在黑夜里的人们。

  晚安,……

  困顿的写作者回到床上,又一只细腰蜂嗡嗡的,仿佛来为那只已经被写作者戕害致死的细腰蜂复仇。熄了灯,黑,也带来安静。但那细腰蜂仍嗡嗡的。过了一会儿,才歇,成为安静的黑的一部分。写作者想,等睡醒后再次给你以火的刑罚。

  写作者再次入睡,身处在永恒和孤独的虚妄之中。

  可是,在写作者刚刚睡着的时候,听到一阵敲门声,他惶恐地从床上起来,随手抓起床边的台灯,作为武器。他轻声问了句,谁?但是,没有回答。他左手拉开门,看到是白马挣脱了缰绳,站在门口。刚才是它用鼻子在敲门。写作者问,有事吗?白马用嘴叼住写作者的衣襟,问,到底怎么了?写作者想把台灯放回到床边,但白马叼着他的衣襟不放。

  这时候,写作者看到院子不远处的空地上,有一个神秘的闪着奇怪灯光的不明飞行物,刚刚降落。他想,也许是X星球的人真的来了。

  白马的嘴松开写作者的衣襟,跪在地上。写作者多少明白了它的意思,他随手把台灯扔到地上,翻身上马。白马站起来,驮着写作者朝着大海的方向飞驰而去。在飞驰的过程中,写作者看到白马生出了两只翅膀,轻盈地驮着他,飞行在茫茫的大海上……

  【责任编辑】大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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