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被打开一条小缝，一股夹杂着年轻女人身体和粉扑口红等特有的温润、甜腻气息，随之飘出。房间里已经有三个女人了，但因为都还年轻，和这静谧的清晨一样悄声着。我姐进了房间，女人特有的气息就变得愈发浓厚。她把自己带来的化妆包往桌上一放，嚷道：“谁呀，居然比我还早！”我姐原本想成为全公司第一个来化妆的人，抢个好彩头，没想到早有人抢先一步，化妆师已经在为她戴假睫毛了。
“你又是谁呀？”坐在化妆凳上的人，为了配合戴假睫毛，眼睛只能朝上看，何况我姐还敷着面膜，于是也问。
只有化妆师兀自沉默地笑，用柔软的手掰正了她的头，继续一根一根地给她粘睫毛。化妆师二十多岁，穿粉红睡裙，一张圆嘟嘟的娃娃脸早已上好妆，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样扑闪着，卧蚕上还打着亮晶晶的粉。她几乎是半夜起来给自己化妆，担心一会人多时间紧，剩她一个人素颜朝天。那多么可怕！今天乃华丽丽集团公司八周年盛典。她也是公司旗下的专卖店店主，这次公司年会，需要一个化妆师，她顺带做回老本行。
我姐往床上一卧，摘了白森森的面膜，露出一张美丽的脸。
“美霞姐，你能不能把你的腿收一收？”屋里的另一个女人笑骂道。这个房间自我姐进来后，似乎就很难沉静了。
“怎么收？这样？还是这样？”我姐依然歪在床上，两个手臂枕在脑后，把一双大长腿胡乱蹬着。也亏得她有一双好腿！刚才笑骂我姐的女人，过来掐我姐腰。我姐一边躲，一边笑道：“不要那么拘束嘛，吴总说的，要做自己的女王！”
“人家让你做女王，可没让你做女土匪！”那女人腰肢柔软，穿着公司规定的统一黑裙，加上领结一打，还颇有点像空姐的样子。最重要的是，她还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这在华丽丽集团的专卖店店主中是很少的。后来我才知道她叫李妲，是从广州飞来厦门参会的。她和我姐都是华丽丽集团的资深代理，在集团创办两年后加盟，已经坚持六年了，一边开实体专卖店，一边在线上做微商，一路从八百元VIP，升为总代理、特约代理、市级代理，最后再到省级代理。省级代理再往上就是股东。在八周年盛典来临前，我姐凭着当季三十万元的补货量，成功晋级为华丽丽集团股东。
当她们抵达盛典现场时，连谨慎的李妲也一下陷入走红毯、拍写真和录视频的狂欢中。这里已经不是三五个女人了，而是三五十个女人组成的小团队。杰悦团队、艺锦团队、周文团队以及飞越团队等二十几个团队的老大，此刻都在大声吼叫着，以便把沉迷于自拍的团员们喊过来拍集体写真。为了争夺更好的拍照位置和让公司的摄影师摄像师多停留在她们面前，有两个团队的老大甚至吵了起来。但毕竟是团队老大，一旦镜头扫到她们脸上，立刻昂首挺胸，双手抱膝，摆出一副她们理解中的商界精英姿态。就这样，一千多个女人，化着相似的妆容，戴着相同长度的睫毛，穿着统一的黑裙搭配西装外套，杀气腾腾地矗立或端坐着，对着镜头露出有钱女人的笑容，用最大的声音喊出她们的口号：“华丽丽集团八周年庆，给你最好的爱！”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中，单反相机和摄像机在不停地晃动，同时还有几千部手机在自拍和互拍。她们喜欢用华为手机，加上滤镜效果，发在微信朋友圈的照片，简直与她们本人毫不相干。但那又怎样，哪个女人活着不需要一场盛大的幻觉呢？何况，在朋友圈晒照片就是她们的事业。每天二十条以上的朋友圈，才是一个合格的微商。就像华丽丽集团吴总说的，朋友圈就是你的门店。
我姐的微信名是飞越明天，她的团队叫飞越团队。作为华丽丽集团股东，她手下有省级代理三个，市级代理十个，还有一千多个八百元VIP会员等。她统领团队靠的就是微信。我姐的勤奋堪称疯狂，一天发三十条以上朋友圈。一开始，华丽丽集团主打有專利技术的内衣，我姐总是将普通海绵内衣和华丽丽内衣一起剪开，烧给人们看。后来，她每天早晚发一条吃海藻冻的视频，再后来，她又力推一种抗衰蛋白肽，也是每天早晚亲自吃了，拍视频发朋友圈。反正，我已经搞不清她具体在卖什么了，从服饰到食材，从美容到保健，从家居到户外，几乎什么都有，还有了集团自己开发的线上购物APP。六年来，我姐带领她的团队不断招收新代理——八百元即可开启您的财富健康之路，同时不停地向公司补货，十万元，二十万元，三十万元……她真是了不起的，一套内衣八十元、一包海藻冻一百元、一盒除臭袜子三十元，这样一点一点地卖，居然积累出如此惊人的销售金额。这就是裂变效果，我姐告诉我，每个人都是一条人脉，都可以裂变出她们自己的代理，代理再招收代理，你所需要做的只是迈出开始的那一步，在这样一个二维码就可以把生意做到全世界的时代，你还在犹豫什么呢？我被这位站在时代前沿的姐征服了，一度也小心翼翼地措辞，在朋友圈发了一条华丽丽泡脚粉的广告，惭愧的是，几分钟后我就删除了。你就是没有改变生活的勇气，我姐说，要有飞越平庸生活的精神，做自己的女王。
无奈我就是没有成为女王的命。我姐每天不停地卖货、收款，然后继续向公司打款、补货，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实际赚到多少钱，或者只是陷入一个不停卖货补货的诡异循环中？但可以明确的一点是，她每天在手机上点击微信收账的数字，我则每天在键盘上敲一些无用的文字，从制造幻觉的角度来看，竟意外地有些相通。而且认真算起来，六年前我姐开始做华丽丽代理，我也是从那时开始梦想成为一位真正意义上的作家。只是六年后，我姐成就斐然，她开了一家一百多平米的华丽丽专卖店兼美容院，而我的最大变化就是拥有了一个白色烤漆书桌，期间历经数次搬家都被我倔强地保留下来。
回到盛典现场。大家拍完照后，那一千多个穿黑裙搭西装外套的女人不见踪影，没多久，现场不断冒出一个又一个全身发光的女人。她们去了更衣室，换上了要多闪有多闪的紧身吊带长裙，重新到酒店外排队，特意走一段迂回漫长的红地毯，再进入酒店。会场的大屏幕上，投影出每个人挥手微笑、款款步入的镜头。对于这个一年一度充满仪式感的场面，很多人倍感幸福和激动。
盛典活动几乎都在颁奖。新秀奖、黑马奖、钻石奖、领军人物奖……几乎每个到场的代理都可以穿着她们闪耀的晚礼服，在喜庆的音乐中，上台亮相。作为新晋股东、当季补货王和线上店铺销量王，我姐三次上台领奖。她站在舞台中央，用带有莆田腔的普通话，紧张地说着简短的感言，羞涩地笑成一朵花。那一刻，我很庆幸自己陪她来参加这次年会。这是少有的一次，我姐作为主角，我作为观众。
“感恩华丽丽，让我结束了打工生涯，可以陪我的孩子长大。”
“我是两个孩子的宝妈，以前没有收入被人看不起。没有华丽丽，就没有今天的我！”
“一个人的碎片化时间就可以有几万块收入，轻松赚钱，用心分享……”
“感恩公司，感恩老大，跟对人，赢一生，跟着吴总，再创辉煌！”
不同于我姐的羞涩，大多数代理几乎是对着话筒吼出她们的感言。那一刻，我几乎也被她们的感动而感动了。这些小学没毕业，被婆家看不起，曾经到处打工或在家带孩子或工厂普工的女人们，确信自己在这个手指经济的时代找到了一条出路。这应该是她们迄今为止最为荣耀的时刻，像电影明星一样地被对待，感觉真的成为了女王。
我姐怀抱着三个硕大的玻璃奖杯，拉着我到会场外的巨幅海报前拍照。
我一般懒得给人拍照，但我还是以最大的耐心，竭力拍出我姐想要的照片。无奈拍了几十张，我姐都不甚满意，直嚷我把她拍老了。哪里是我把你拍老！我只得在心里不服气地辩解。“你看，要这样斜一点拍，脸才会瘦。”我姐举起手机，准备自拍。我在她身后一点，也下意识地挤出一个笑容，咔嚓，滤镜效果下，照片里是两个年轻貌美的小妖精。好的。可以发朋友圈了。再抬头互相对视，忍不住哈哈哈一顿大笑。做微商这么多年，我觉得我姐未必不知道幻觉这件事，但她已没有退路，只能深信不疑，全心投入。
盛典活动次日，开启实战大幕。6S门店管理系统培训、导师干货分享、销售锦囊妙计、如何引流和大爆单、专卖店面对面成交话术、团队老大沙龙会议……每个团队老大和代理，穿回黑裙子和黑色西装外套，端坐在各个会场，连我姐这样读书时期的学渣，也拿着纸笔，不停地记笔记。系统理论课外，还兼有生动案例，比如《工厂几十年普工转型华丽丽，半年内团队如何开启十家专卖店》《一年补货五十万以上，每天躺着就赚钱了》。代理们纷纷上台，分享自己的故事，她们有的过于激动，当众哭出来，“一个女人甭管到什么时候一定要有自己的事业，才有自己的地位！”她们脸上笃信又严峻的表情，让黑色西装外套看起来，就像是一副副铠甲。每个女人此刻都成为了女战士。她们满怀斗志，想要越过现实的高山和大海，寻找飞扬的感觉，抑或只是想求得一丝安稳，一线生机。会场中，一位团队老大正在分享锦囊妙计之“连环计”“请君入瓮计”时，忽然传来婴孩的阵阵哭声。实在哄不好，那个女人只好交代身边的人帮她多记点笔记，就抱着她那几个月大的孩子，悄悄地退出了会议室。
大家继续开会。没有人在意这个小插曲。你得成为强者。何为强者？就看你的补货量了。
会场惹眼的是一大堆现金。一沓沓粉红，铺开在桌面上。拍照环节到了，每个团队老大双手举着哗啦啦响的现金，摇晃着，大笑着，叫喊着。
我姐个高腿长，站在一群女人中依然耀眼，特别是她这样发自内心地快乐地笑着。如果关心其他女人的话，会发现她们每个人此时此刻都很快乐。
直到摄影师喊，好了，大家可以把钱放回去了。
临别的前夜，李妲跑到我们房间来聊天。
我和我姐住在一个标准房里，这也是我第一次和我姐住酒店，感觉像是睡在一个杂货铺里。房间到处铺满我姐的东西。公司盛典晚会时颁发给她的巨大泡沫板支票占领房间中心，骄傲地靠在电视屏上，上面印有诱人的“￥3，9168”，她嘱我别碰到它，预备带回自己的店里摆。还有三个玻璃奖杯、三本獲奖证书，以及印有“华丽丽集团八周年庆，给你最好的爱”的好几袋廉价小纪念品。这些东西在我看来，简直全都可以清掉，多年以来我在城市的个人空间都很小，早已养成极简风。我全部行李只一个黑色双肩包。我姐则不然，身上永远有一种温润、甜腻、生机勃勃、热爱生活的气息。此次参加盛典，她带了一大行李箱的各色衣服、三双鞋子以及一个大化妆包，简直待三个月都没问题。此外，居然还有一大堆水果、牛奶、面包等，我都贴心地帮她吃掉了。
像空姐一样的李妲，微笑着坐在巨大支票泡沫板前的椅子上。她瞥了一眼那巨大字号的数字，却没有开任何玩笑，而是扶了扶眼镜，正色问道：“美霞姐你这几年到底赚到多少钱？”
我立即停止喝酸奶，也睁大眼睛，看着我姐。
“这怎么算呢？赚的钱又都投进去，今年我那个新店面，装修就花了很多钱，剩下的也都在货里。”
严格来说，货不能算钱吧，只有卖出去了才是。所以她们天天梦想着大爆单。我姐也不愧是混战江湖多年，说半天也没说出个具体数字。不过，很有可能，她的确是算不清楚。
李妲似乎也不介意，她主动说自己的情况。前年参加完年会盛典后，她回到广州豪情万丈，投资二十几万，在万达广场开了一家华丽丽专卖店。谁知碰上新冠疫情，全赔进去了。后来就越来越难，她现在手上同时代理几个微商品牌，朋友圈发其他家产品时就屏蔽华丽丽集团的人，免得公司知道了会罚款。
我姐见她如此交心，就认真说道：“你今天说华丽丽好，明天说别的好，客户怎么会信任你呢？要做忠实代理，才能培育忠实粉丝。”
我在一旁频频点头，心里颇为我姐骄傲，看得出公司这几年的培训课在她身上卓有成效。李妲却依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用手推了推自己下滑的眼镜，沉默了一会，才说道：
“可华丽丽哪有像她们说的那么好卖！店租又贵，而且我们代理级别越高，补货越多，感觉越被公司绑架，永远都卖不完！我其实一直亏钱，所以我才会问你到底有没有赚钱。”
我立刻以一种忧心忡忡的眼神看向我姐。
我姐避开我的眼神，淡然一笑，说：“你自己都不用，怎么卖给别人呢？我所有产品都是自用。华丽丽广告说的，给你最好的爱！我们得爱这些产品，然后再把它们卖出去。”
李妲脸上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她没有再和我姐说什么，转过来闲闲地问我，是不是也准备加入华丽丽集团。
不等我说什么，我姐早已开心地大声嚷道：“她哪里肯做这个，我妹从小就是个学霸，人家在省级单位上班！”
我姐只有在这时才跳出华丽丽多年来对她的思维驯化，令我特别感动。李妲闻言，则一脸吃惊地看着我。我也不好意思说啥。若说我的苦，反倒像是要突出我的优越感，只能讪笑着。其实，我一直在吃保心宁片。
李妲又默坐了一会，便离开了我们房间。我问我姐，你和李妲很要好？
我姐一边卸妆，一边回答我，还不错啦，每年公司年会见一次吧。李妲可是大学毕业噢！
我听了颇为吃惊，但似乎又很符合她。
我姐一边卸妆一边继续说：“我挺喜欢她的呀！公司里什么人都有，拿领军人物奖那个女的，整天挖别人下线，不然她哪来的那么高业绩？！”经过一天的劳累，她卸完妆一下就不再年轻，看起来脸有点大。
“公司不管吗？”
“公司只看业绩！”
我知道了，就是补货量，公司颁奖活动中的核心词，还有一个核心词是爱，最好的爱。
我姐卸完妆又开始敷面膜。我躺在被窝里，一边看她在房间里走过来走过去，像是在整理明天要穿的衣服，一边问道：“你这几年到底赚到多少钱？”
我姐抬起一张惨白的脸，面膜裹住她的唇角。我只听到一个幽幽的声音在说：“信用卡都还没还完呢！”
居然还欠债！我被震惊了，但还是装作平静地问她：“有多少？”
那个幽幽的声音又说：“不要问了，我自己都不敢想！”
我不由地從床上坐起来，伸出一只手晃了晃：“有没有这么多？”
这回没再听到那个幽幽的声音，我姐朝我摆了摆手，她要开始录视频了。手机镜头前，她一边敷着面膜，一边吃一条华丽丽集团的抗衰蛋白肽，在深夜十二点。
终于，我问我姐，可不可以关灯了。
我姐说，关了吧，我发个朋友圈就睡。
我轻轻地摁了开关，却看见我姐的手机屏幕，和印有“华丽丽集团八周年庆，给你最好的爱”的荧光字的泡沫板，在黑暗中发出奇异的光。
【责任编辑】王雪茜
陈美者，女，闽籍，1983年生。有小说、散文发表在《上海文学》《散文》《广州文艺》《文学港》《青年文学》等，入选《中篇小说选刊》《民生散文选》《中国当代文学选本》（第四辑）等。出版长篇散文《活色严复》，获第三届福建文学好书榜优秀图书奖。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