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到了鳄鱼喘息的声音。你确定了一下,鳄鱼不在,它们在离你有一段距离的湖里。每次面对着那些鳄鱼时,它们总是静默着,一动不动,浮于水面,或者潜入水中,你都丝毫不会发现。喘息的声音是你自己的。可以把第五十五条大街取名为“鳄鱼街”。有时候的命名便是这样。第五十五条大街变成鳄鱼街后,世界突然之间就安静了下来。你安静下来,思考着自己是否夸大了现实的重量。内部的一些声音,出现,并告诉自己,需要把那些莫名的焦虑和忧惧暂且抛却一旁。
你突然意识到,在这一刻,需要对你身处的第五十五条大街(或者是鳄鱼街)进行一些描述。大街的某一段上有一个湖泊,几乎每天吃过晚饭,你都沿着大街走,出现在湖边。出现在湖边的人往往不是很多,你能轻易就分辨出一些与你一样在这个城市打工的稍显落寞的人。那时,你租着房子的第五十五条大街,已经属于最为偏僻的角落,它那时不像现在这样相对繁华,它当时的那种情形真就像是为了与你的处境与你的内心,达成一种平衡。当我们慢慢变得更为自私之时(这里的“我们”应该换成你,你慢慢地感觉到了自己内心里面行将喷涌而出的自私与狭隘,以及对于莫须有的声名的看重),当你慢慢意识到了内心世界的枯朽时,你开始努力要克服那些褊狭的蔓延与侵吞。
此刻,天还未亮,悦耳的鸟鸣开始把夜色的暗浓冲破。此刻,只有你一个人,再没有任何人要与你一起谈论内心的黑洞。此刻,你正受困于肉身的凋败,一口烂牙,口腔溃疡正折磨着你。医生说要放松,压力不宜太大。此刻,你是沉陷于一些无端的焦虑之中。一些蔽人之深的东西,不断朝你涌来,不断在你的世界里堆积着,你竟感觉到了几丝窃喜。当一切的遮蔽之物慢慢消退,一切的真实浮现,你才猛然醒悟,暗自后悔。幡然醒悟的时刻,总是来得晚了一些,总是如那些暗夜星辰的亮光,被你忽略,再猛然被你看重。此刻,你只有與自己进行对话,这样的对话,就发生在思想深处,如果你果真发出声来,你可能立刻就成为荒诞不经的一部分。你只允许这样的对话发生在内部,内部的声音激烈碰撞,但好像对话的内容并没有深入,对话也并不深刻,反而显得有点简单而浅薄。这样的对话还有多少意义,你问另一个你,另一个你突然噤若寒蝉,世界变得沉默,你意识到了自己面对着一堵厚厚的墙体,白色,上面已经沾染了一些脏污的色泽。有时,不与自己对话,你再找不到任何人了,那时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的人都彻底隐身,特别是你认识的人,相继离开了第五十五条大街。伴随他们的离开,你也开始思考自己在这条陌生的大街上还会继续生活多长时间。如果是自己出现在了“鳄鱼街”上,你可能就会意识到自己出现在一个风景很好的大街上,自己还将要面对着那些鳄鱼,在那样的环境下,你可以放松下来,与它们交谈,它们将是最好的倾听者,即便它们给人的感觉一直是危险的冷漠的。
对话:(那时,我们出现在一个热带丛林里的第五十五条大街。那里也有一个湖泊,湖泊里面也有几条鳄鱼。与我曾生活过的那条被我命名为“鳄鱼街”的大街,有些相似。一个烧烤摊上,几两烧酒,一包廉价的烟,这些都成了我们营造某种氛围的道具,近乎道具,我们大口喝酒,我们抽烟抽得有模有样,我们把带的酒喝完了,我们同样把拿的烟抽完了,我们几乎是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地抽。当阳光消失,烧烤摊没入阴影中,瞬间就感到有些冰凉。就在那时,我们无意间谈到了这个文本,我们无意间谈到了第五十五条大街)
你说:这是一个无比依靠声音的文本,它更多时候可能就是一些冗长乏味的声音,一些与自己之间无尽的对话,那种有如阴雨绵绵般的感觉,会让人有些压抑,会让人感到有些不安。如果真是让人感到不安就对了,理想中这个文本将因为让太多人看到自己的内心,特别是那些令人不齿的内心,而让人感到不安。与自己的对话,其实也是在与别人对话。与别人对话,其实也是在与自己对话。不停的对话,也是为了不断看清自己。现实中,有时却不是这样,反而是会让人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以及想真正成为什么样子。
答:这只是你的一种念想,有些时候的念想总是有着那种虚幻的意味,往往最终也意味着这将是一个很失败的文本,只是让人看到了文本的失败,然后让人感叹,还确实是一个失败的文本,里面还有着一群失败的人,里面还有着一群歇斯底里的人,你自己很可能就是这样的人。
你说:有可能今天我们在这个烧烤摊上的对话,也将是这个文本的一部分。我可能会记述着今天我们所处的这个有些阴冷的世界,旁边是茶树,被锯掉一部分叶子的茶散发出了好闻的气息,如青草一般的清香,它们在此刻,气息之间似乎有着一些联系,气息将会被记录,然后是我们的对话,夹杂在这些气息之中的对话。
答:我无意冒犯你,好些对话可能是无意义的,如果你把无意义的对话记录下来,是否也将意味着这个文本的无意义。所以,是不是对话的有意义才是你需要去思考的。还是,你同样想呈现生活的某种无意义?
2
第五十五条大街上,我们无意撞见了一场火灾。燃烧着的是一个旧房子,建筑里面没人,建筑之外的人群乱成一团,各种激烈的声音混杂在燃烧的火焰中。每个人都是一簇火焰。当一些人端着水盆冲向了燃烧得很大的旧房子,我们能肯定的是旧房子将在这次火灾中彻底消失,成为冷寂的废墟。当你有了人与火焰之间相互有联系的联想时,你脑海里面燃烧着的就是一团团火焰,它们猛然朝空中蹿去。火焰燃烧着发出的那些嗤嗤的声音,不断激荡着,然后慢慢冷却。人身上的火焰,也会消失。人就是一簇簇的火焰,人至少要想成为一簇簇真实燃烧着的火焰,有时燃烧自己的同时,也灼烧他人。当你看到一个又一个的人时,你竟然会有一种看到了一团又一团火焰的感觉,那些火焰是不同的,如果火焰变成贬义,火焰背后就是一群让我们不敢靠近的人。如果是褒义的话,我们伸出双手去拥抱它,让它燃烧我们,猛烈地燃烧着我们,然后真正去灼痛周围的人。那场火,最终是怎样灭掉的,你没有注意,火被灭掉后的那种废墟般的惨状,你没有注意。你没有参与,那时你是应该汇入人群的。那场火,在你内心深处燃烧了很长时间,你希望的不是现实之火,而是那种自己想象的火,那团团的火焰让你那冰冷孤寂的房间暂时不再冰冷。
你们约定好,要不定期,间隔也不能太久,就要出现在那条所谓的第五十五条大街,位置就在那个被烧毁的建筑旁。你跟他谈起了一条大街,那是两位你喜欢的作家在相互通信时提到的一条大街,其中一个作家在那里生活落魄,总是要面对琐碎却必不可少的日常,那个作家曾在这条大街上差点丧失了生命的活力。在这条大街上,那个作家不断进行着不止于自我的关于人生、关于死亡、关于自由的思考,然后慢慢找回了那种沉睡已久的活力。我们要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敞开心扉(我们真做到了吗?只是有些时间里,我们在努力做着),我们同样在那里谈论着很多东西,但到后来才意识到谈论的内容被我们局限在了很小的世界里。这与我们的眼界,这与我们的生活体验有关。我们似乎堕入的都是庸碌而重复的生活日常,与我们有一些关系的人也很少,我们的交际圈被无限缩小,我们并不希望现实会这样,但又无能为力。
我们呈现的是一个被重建的古城,一个时间之城,一个记忆之城,但说不清楚是不是我们的理想之城。那时你是沉默的,你在静静地听着时间的流淌,他们对谈的是随着时间变化,许多事物消失,他们强调着记忆的消失。
当你缓缓睁开眼睛,老街没有了,人变得稀少,你闭上眼睛,想感受着什么?一个世界就这样在庞杂的声音中变化着,变化的声音却没能被你敏锐地捕捉,你在那条街上生活了很长时间,但与之前在别的大街上生活时一样,你很少真正关注大街本身,你更多还是在关注自己,你同时也忽略自己与大街之间那种隐秘的联系。大街一直影响着你对于世界的认识与对自己的认识。当你在自我封闭中待了很长时间后,你觉得有必要来到第五十五条大街上,去感受那种强烈的现实感。你出现在大街上,发现那条老街早经过了重建,只是重建制造的声音,你没有听到。一些建筑纷纷被推倒,消失,就像人的一种命运感。你无法想象自己是在什么样的一种情形下,竟然忽略了那些暗示着变化的声音。虽然你知道一些新建未必就是不好,一些古旧建筑的被推翻未必就是不好,只是有些古旧建筑有它存在的意义。
这时的第五十五条大街,开始变得有些纷乱,我不能说它有点不伦不类,我在进入其中的时候,只是感觉这是一条古街,人们生活在强烈的怀旧氛围中,一切都是缓慢的,时间缓慢到足以被你捕捉,但最终你才意识到时间无法被你捕捉,它们的迅疾超乎想象。你意识到了自己终究还是要离开第五十五条大街,你突然间感受到了不安定感,个人的不安定。
你开始寻找着另外的第五十五条大街,在那个城郊,你找到了一个新的大街。在新的第五十五条大街上,你拥有了相对的安宁,你暂时有种感觉,自己在短时间里是不会再去往另外一个陌生之地,你把几箱子的书拉到了租到的房子。那些书已经陪着你去往了很多个城市,陪你出现在了很多的第五十五条大街。有用与无用的书,有用与无用的阅读,你都无法真正说清。但当你一个人来到这个让你陌生的小城时,阅读能给你一些慰藉,你就在那个幽暗偏狭的房间里,希望通过阅读把内心的一些幽暗照亮。那是你出现在这座城市中最为艰难的时候,你一直艰难着,现在相对而言缓和了一些。
对话:(这是关于古建筑的对话,与之对话的是一个特别热爱古建筑的人,五十出头,精神矍铄,健谈,观察细腻,他看到的世界也异常精妙。他听说了这条大街,听说了那些古建筑,然后他出现在了第五十五条大街。他打算跟很多人分享古建筑之美,以及从古建筑那里我们内心收获的那种慰藉。他说毫不夸张地说,自己就是靠古建筑活着,至少是活得特别有热情。我们是不用去怀疑他不断去寻找古建筑的那种热情。他说自己特别想跟很多人谈谈,很多人坐在台下,而自己可以在台上侃侃而谈,但最终这样的机会还没有,他只能在为数不多的人前高声谈论着那些古建筑。那时,我们出现的第五十五条大街,正在旧城改造,许多古老的建筑被推翻,许多的封条)
他说:古建筑之内,往往在细部,也往往是那些残破之处,它们会如虫蚁覆身,让你感到难受,我此刻就很难受。我一直在寻找的是古建筑之内的现代性。要看细部,此刻,我们所处的大街上,入目的都是被破坏得一塌糊涂的古建筑,真正完整的古建筑已经所剩无几,我们只能在那些破旧不堪中关注细部。
答:似乎我们只能无奈地面对着一些现实。我总会想起那个曾经以这个小城作为写作对象的人,他的专栏到底是以怎样的方式结束,他的专栏是否还一直开着。我问一下别人,就知道他的近况,但我没问。我想他在面对着众多古建筑的消失时,内心一定会冒出沉郁的痛感。我从曾经看到的他写的专栏文字,看出他对于那些建筑的热爱,远远超过我们,或者至少像你一样。你们之间一定有着某些方面的相似性,但我又不希望你和他太像,他在谈论着众多建筑时,因为内心炽热的爱而显得有些狭隘。而你,给我的感觉,不是这样。
他说:有一天,我想与一些人谈谈古建筑之美,有着太多的美值得去谈论,我还希望自己能有好些听众。
答:你说到听众时,我猛然想起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的戏台。原来大街上还有一个更古老的戏台,有个人组织人把它拆掉,当人们再次意识到对于那种古旧的渴望时,追悔莫及,只好重建了一个新的,一个随时紧闭着大门的新戲台。古旧的戏台上,一些人在唱在表演着,前面的场地里,空荡荡的,几乎没有人,我再次确定了一下,真没有多少人。
3
你想象着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与保罗·奥斯特有了一次对话。那时的第五十五条大街,应该是和河滨大道,或者是第三街一样的街道。你们应该有着一些共同的感受,一些希望的落空,一些新生的焦灼,一些颓废时的叹气,还有努力要挣脱孤独,以及孤独所制造的一切。但你一定会沉默不语,一定表现得很木讷。假如真有对话的话,你一定会谈起孤独,谈起形式,你们是否会更多去谈论形式,孤独的形式,语言的形式。你们会谈到自己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形式主义者,不是那种贬义的,至少希望是褒义的。
真实的关于保罗·奥斯特的对话,发生在了第五十五条大街的一个宾馆里,有种河滨大道的气息,背后就是一条河流在缓缓流动着,那是无法轻易看清的缓慢,河流静止不动,但暂时不去关心那条河流,以及有可能在那个时刻出现在河流边的各种各样的人。你们是无意间提到了他,让你们兴奋异常的就是他那想穷尽小说一切形式的野心,至少我们看到了一个一直在进行着的对于小说形式的探索者。你们谈到了他的《4321》,人生不同的可能,你可能会感觉到其中自己的一种可能。也可以由此联想,众多人不同的人生可能。我们真希望有些人生并不是自己所见与所体验的。我们希望的是不一样的。这是他最新的小说,他还有很多小说,那些不断追寻着自我的小说,那些似乎是不断在重复着的主题的小说。你们还谈到了他的随笔《冬日笔记》,在不同的地址背后,那个曾经有些落魄的人,不断被生活的线扯着,那时他就是城市上空飘着的风筝,给人一种那根线随时会断掉的感觉。初次读到《冬日笔记》时,你出现在了好几条第五十五条大街,书一直跟随着你,你租住了好几个地方。你有意把自己与奥斯特当时的那种现实进行对比,里面隐隐有着相似的东西,而最相似的其实是在生活压力之下的那种慌乱感。你并不是为了追寻他的脚步,而是你在不断变换这住址的过程中,发现了迫于现实的压力,你也只能不断变换着住址。那时不断变化的住址,便与你的命运感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那时,你的工资交房租交水电费,还有生活费用之外,几乎没有余钱。那时你同样把自己关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写作,但这时你与奥斯特之间的那种才华差距便显露无疑,那时你几乎赚不到什么稿费,但你依然只能在那里苦熬着,心态在那样的情形下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也是因为有了那样的感受,保罗·奥斯特成了你最喜欢的作家。如果听到人家在你面前说奥斯特的作品不好,你马上就会反驳人家,幸好你所在的第五十五条大街,知道保罗·奥斯特的人并不多。
很多和你一样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租房子的人,都在忙碌着,有那么一些人可能和你一样,工资低廉,不断生活在壓力与重负之中。那时你幸好还是一个人,如果像奥斯特一样是一家人的话,生活的重压可想而知。现在,你是否比那时要过得相对好一些。我所尊敬的一个小说家,他说起了自己从一个州市去往了省城,突然之间,生活发生了变化,压力奔向了自己,那时他开始写一些不是文学性的,甚至是会消磨文学性的文字来填补家用。他知道写那些文字的坏处,他也知道自己不得不写,在那样的情形下,人就是极其矛盾而无奈的个体。那段时间,初到一个陌生之地,努力要活得好点所付出的代价,以及饱含的辛酸,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当然也可能有那么一些人,甚至一个群体,大家都感同身受。我们在谈到自己的同时,又快速转回到了奥斯特身上。如果他听到了我们关于他的对话,他一定会多少感到恼怒,毕竟形式只是一部分,或是重要的一部分,但不是所有。反正,我们就因为他的那些让人惊叹的形式而兴奋激动。
你想象着这样一次对话真的发生了。你在保罗·奥斯特面前,变得不再那样兴奋,你同样静静地听着,尽量给他是一个合格的听者这样的错觉,其实你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听者。你们谈论着不断变换着的地址,你们认为永远不会发生的,最终都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你们谈到了肉身不断朽坏过程中所遇到的尴尬与屈辱。你们一定会谈论着时间,以及时间作用于人的那种痛苦。
我在一本书中看到了那个年逾六十的出版家,出现在了布鲁克林的保罗·奥斯特家,那是晚上,那是很长时间以来,老人第一次打破生活的规律外出,并很晚才睡,老人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老人是否真出现在了保罗·奥斯特家,是否真与他之间进行了有关人类内心的对话,这都值得怀疑,但我又没有任何怀疑的力量,那就姑且算是发生了吧,没想到会遇到和我一样的人,只是这是一个无比懂保罗·奥斯特的人。我在他面前,无疑是浅薄的,那是真的浅薄。我们之间唯一的相似,是对保罗·奥斯特作品的热爱,还处处在维护着他(其实我们都知道,他并不需要我们维护,他也知道自己的存在就是一种争议,有些时候的争议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或者他早已习惯了外部世界的那种喧嚣,他不去关注那些喧嚣,而是沉入自己的内心,更多时间就在布鲁克林的大街上自己的房子里,不断创作,不断袒露着自己的内心,那些不只是属于个人的,而是属于一群人的对于世界的普遍感受)。
对话:(你沉默。你只能沉默。你又表现出了在很多时候的那种沉默。这能算是真正的对话吗?还是这样的对话并不成立?但最终你还是没能保持住沉默,而是参与了谈话,即便那时已经暴露了自己内心的浅薄。这次对话,在梦中发生了。梦中发生的对话,能否说是想象与渴望的结果)
他说:我们要谈论什么,你可能最感兴趣的是对生活的抽茧剥丝,是对自己的抽茧剥丝,就像是把自己整个的所有的隐秘都暴露出来。你在我的那些散文里,知道了我的一切,一切光鲜的,一切黑暗的,一切龌龊的,一切我已经觉得不用去隐藏的,但可能会让你,甚至让很多人感到不安,感到失望。我们都是有隐疾的人,你们一定谈到了那些隐疾,你们一定也在看向对方,或者是回望自己。
你说:我们是谈到了自己,我们还谈到了一些人,还无意间谈到了那个人,我们总觉得那个人时而正常,时而不正常。不正常时,总会落落寡欢,甚而还会无端中伤人。当然我们还可能误解了他。
答:不只是他,我们每个人的一部分都隐在黑暗中,我们要面对着孤独、疑虑,还有可能是我们就一直被它们包围。你是否看到了我的作品里,那种无处不在的孤独,那种迷雾般的孤独。我的一部分人生便是孤独所制造的。我们慎谈孤独,但有时我们在城市中生活时,我们就会切身感觉到了一群人的孤独,并由此同意城市的孤独与孤独的城市。
你说:在谈到那个人,那个与我一样来到第五十五条大街的人时,我内心也多少感到有些惶恐不安,我无数次想到了自己,我无数次无法集中注意力,我不知道与我一起的人,那时是否发现了我那神色的微妙变化,幸好那时的灯光不是很亮,而是轻轻覆了一层薄膜式的东西。
答:有时,我们所面对的就是不断去努力看清自己的过程,我们在看清自己的同时,也是为了生命的各种可能性,而不是在生活的各种迷雾与陷阱中,继续沉潜,甚而沉沦。
4
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有一个人在默默地画着一些画。他能算是我们的朋友吗?当我们看着那些令人不安的画时,我们又不希望他是我们的朋友,毕竟我们不想那样再来到他画室(一个杂乱无章的画室,像极了他画的风格,但我们也知道那样的风格又不是杂乱无章,我们只能用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一些术语来定义它,但我们也知道可能那样的定义并不一定是准确的)。他在画自己的痛苦、恐惧与羞耻,同样也画出了我们所有人的痛苦、恐惧与羞耻,我们不断被那些颜色所灼烧,那时声音是有色彩的,声音是有浓淡厚薄的。但并不是所有的画都是这样,我们还看到了一些画中,有着对于世界强烈的好奇心。画中有沙石乱飞的声音。
5
那时,白日的喧哗已经被出租屋内相对的静过滤。租的房子,在第五十五条大街的深处,一个相对的幽暗之地。我们依然无法真正做到让内心平静下来,我们谈到了众声喧哗(那时至少我的内心深处也有着各种喧哗之声交汇,那是不同时间与不同空间中不同的我,我强压着某些自己,我有意让一些声音低下来,但往往又做不到。我们强烈感觉到了自己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的彷徨与矛盾),我们还谈到了《乌合之众》。我们好多次谈论着这本书对我们的影响,我们不知道自己是否读懂了这本书,但它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看世界和看自己的角度。
我们就这样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谈论阅读,谈论乌合之众,谈论我们是其中的一个,只是我们一直没意识到,或者一直不想承认。已经有好几天,阴雨连绵,湿重的衣服挂晒在顶楼,一切是潮湿的,到顶楼时必经的楼道里有着一股刺鼻的霉味。你经常要在那个楼道里奔走。楼道很多时候潮湿、冰冷,可能还充斥着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与猜疑。在房间里,那股气息从楼道弥漫进来。没有什么能阻止它们,它们就像是沾染着衣服的粉尘,一直在。在一股浓烈的霉味里,谈论阅读,是否真是如此,好像还真是如此。那时,我们经常就是三个人,聚集在那个拥挤的出租房里,谈论阅读成了我们消磨那些潮湿的时间,并晾晒潮湿的一切的一种方式。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还有多少人像我们一样,我们能肯定的是不会有很多。我们甚至开玩笑说方圆几里可能就剩我们几个在谈论阅读。事实并不如此。后来,我们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遇到了另外一些真正阅读的人,他们的存在,把我们谈论阅读时的浅薄凸显无疑。
现在,我们三个,也很少聚在一起了,但我们还是会怀念那些時日,因为那些时日里,至少狭隘的阅读让生活不再那么枯燥,甚至不会太过平庸,也让我们在平庸的生活中,意识到了一股抗拒着庸常的力,以及不断向上的人性的重要。有好几次,我们聊到了夜间十二点,雨声渐小才离去。我们谈到了有一些伟大的灵魂,同样在一些时间里,无法克制住自己,那些我们本以为一直超脱与安静的灵魂,在一些时间里并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我们看到了很多灵魂的挣扎,也看到了他们不断努力扫除内心的喧嚣。我们把这些自己所尊重的灵魂摆放出来,似乎只是为了让我们心安,我们也深知这种做法充满了悖论,但至少能给我们一些安慰,给我们一些改变自己的力量。我们承认,当把这些灵魂拉出来,特别是从他们曾经的窘迫慌乱、后来的超脱,或者更加沉沦中,我们得到了远远超乎自己想象的慰藉。
我们在谈论过程中也制造了一些声音,但我们已经不能分清这些声音到底只是属于那些伟大灵魂的,还是其中偶尔夹杂了一点点我们自己的声音?如果真有一点点我们自己的声音,那我们会感到无比欣慰。那时,我们把那些声音看得很重,那些声音不断慰藉着我们。如果我们错过了这些声音,不知道我们又将表现得如何慌乱。那些独立自由的灵魂,甚而是惧怕自由的灵魂,你惧怕自由吗,当你看到了醒目的“惧怕自由”时,你的内心变得无比复杂。
对话:
她说:你提到的那个在几个城市之间奔走的人,那个对艺术有着自己的追求,正在拍摄着一些纪录片,对于细节极其痴迷的人,让我想起了《米格尔街》上的某个人,无端地会让人想到。你的《第五十五条大街》,看到这个题目时,我首先想到的就是《米格尔街》,我在想你是不是想写那样一个东西,但同时我也怕你会糟蹋了那样的一条街。我毫不掩饰对于《米格尔街》的喜爱,那些平庸却悲凉的人,他们总会让我想到自己,有时是生活促使我们成为了那样的人。你的朋友虽然让我想到了其中的一个人,或者是某些人的合体,但细细想来,他又不同于任何人。
答:我有点想不起他到底像其中的哪个人,我们都有可能像其中的任何人,毕竟如你所言,我们都是平庸的人,至少我们很普通,普通的在城市中为生活所迫的人,我们的相似可能就是因为平庸,而我们又不像是其中任何人,我总觉得他不是,他不断在与平庸对抗,我觉得你同样也是如此,我感觉自己似乎也在努力抗拒着平庸对于自己的继续侵蚀。我真希望自己至少是这样的。我总觉得你一直是这样的。
她说:我们都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寻找着自己的位置,或者早已忽略了自己的位置,我们不断被生活的那些暗流朝前推着,那时我们的人生像极了某部电影,关注那些细节,让时间不断往返在明与暗之间。我们也在那样的情形下,不断在回忆与现实之间冲撞,和解与不和解,最终会慢慢和解,总会和解。但真是这样吗?
答:你说,在第五十五条大街上,同样有一个男人,一个异乡人,几次离开,然后又几次回来,他的每一次离开是不是也是像米格尔街上的那个男人一样,是去完成一个人传宗接代的使命。当你这样帮我回忆着那个人,并把他们之间进行一些联系时,我差点忍不住就笑出声来,但同时一种莫名的悲凉感也顷刻间朝我袭来。
【责任编辑】王雪茜
李达伟,1986年生,现居大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益文学院首批签约作家。有逾百万字作品见于《青年文学》《清明》《大家》《美文》《散文》《广州文艺》《百花洲》《西部》《文学界》等报刊。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和《记忆宫殿》。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云南文学奖特别荣誉奖、云南文学奖、云南省年度作家奖、滇池文学奖、《黄河文学》双年奖、孙犁散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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