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强约我和赵元、老李去万达对面的烧烤店喝酒,我们三个都到了,许强还没出发。他打电话让我们先喝着,别等他。喝到中途许强才来,我们又加俩菜,要了瓶牛栏山。许强说他从原单位辞职了,现在跟吴胖子干,前段时间加班多,没跟我们联络。一年前朋友圈里就传得沸沸扬扬,说吴胖子傍上了个商业大佬,人家现在发达了。我和吴胖子交情浅,小学毕业后就没联系过。至于许强是咋找到吴胖子的,他不说我也不问。赵元问许强传说中的商业大佬是马云吧?许强指着对面的万达说是王健林。吴胖子现在也做地产,身价上百亿呢。许强这两句话就好像把我和赵元的脖子给掐断了,我俩都耷拉下头不说话,赵元开始划拉他新买的苹果手机,我则捡起一根竹签戳一块嚼不烂的牛筋,这玩意儿带弹性,咋都戳不动,还一戳一蹦跶。许强牛哄哄地吃着一串变冷的烤羊肉,他把一块烤焦的肉剔下来,砸到桌上骂了一句“操”。
老李问吴胖子是谁?
小学同学。许强说。
我们班的倒数第一名。赵元笑了笑。
许强马上不高兴了问赵元,倒数第一名咋了?学习成绩算个屁!
老李端起酒杯跟许强碰一下,又看着我和赵元说,你俩别耍滑头,也喝起来,走一个吧。
热菜上来之前我们又喝了两轮。是赵元最先提到段红梅的,他问许强在公司里有没有见过段红梅。许强冷笑道,吴胖子早把段红梅给蹬了。赵元问是发达后蹬的还是发达前蹬的。许强翻了翻白眼,一副不屑回答的神情说,你不废话吗?肯定是发达后啊,男人有钱了,想搞啥样的没有?我们怪许强不该这么粗鲁,都有点儿同情段红梅。赵元划拉着他的新手机说,我们该给段红梅打个电话,人在这样的时候是需要安慰的。我说要不然我们喊段红梅来喝酒吧,好多年没见过段红梅了,她这人虽然缺点儿心眼,人品是没得说。许强说我们咸吃萝卜淡操心,问赵元段红梅风光的时候有没有给他打过电话,又问我段红梅风光的时候有没有请我喝过酒。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赵元带着他的新手机出去了。老李悄悄碰了碰我小声问,段红梅谁啊?
小学同学。我说。
你们小学同学可真多,她和那个胖子结婚了?
反正我没听说。
许强说,段红梅和吴胖子就是长期的非法同居关系。
老李说,那胖子是背着老婆和那女的搞吗?
许强说,他们都没结婚。
老李说,既然都没结婚,咋叫非法同居嘛?
三分钟后赵元回来了,脸色有点不好看,老李说赵元这泡尿撒得真快。赵元哼哼了两声没说话。我们又喝了会儿酒。许强问老李最近有没有去钓鱼。老李说去了,鱼老多了,都是半斤沉的鲫瓜子。他约许强下次一起去。说他发现了一个新地儿,水缓,流小,基本上钩钩下去都有鱼。许强说他恐怕这小半年都没时间钓鱼,公司里事太多,他新来乍到不敢请假。我问许强吴胖子对他咋样。许强说好得很,毕竟老同学嘛,不照顾别人还能不照顾我?赵元想问许强一月能赚多少钱,话在嘴边了又没说出来。许强一眼便看透了趙元,他告诉我们吴胖子每月给他开一万,还不算补贴和全勤奖,年底双薪。赵元看看我又看看老李,最终看着许强,他端起酒杯喝光杯底的酒,扁了扁嘴说,强哥,问你点事呗,那个,吴胖子公司那么忙,那个他那边,那个……通常情况下,赵元一句话里带上几个“那个”的时候,就说明他要说的话让他有点儿难为情。接下去他就该脸红了,他脸红的时候还有个小动作,便是频频用手背擦鼻子,不是从左往右擦,而是从右往左擦,反反复复擦,一晚上下来鼻头都给擦红了。
许强突然拍了拍桌子打断赵元说,我们去找段红梅咋样?
我和赵元都吃一惊,问许强是不是上头了。你不是一直讨厌段红梅吗强哥?许强说这才哪到哪啊上头早着呢,他以前确实不喜欢段红梅,但今时不同往昔,他不但有点儿喜欢段红梅还挺想去看看她,跟她唠唠心里话。
我们去找段红梅吧,许强说,还真有点儿想段红梅了哈。
老李说,段红梅长啥样,漂亮吗?
小时候不漂亮,现在比小时候漂亮。赵元说。
老李对许强说,既然不漂亮咱还不如找个漂亮的。他说他知道个地儿,那里的姑娘嫩得淌水价钱还不贵,就在东八里洼,问我们去不去。
没人回答老李的话,老李一时冷场,只好端起酒杯静悄悄地喝酒。
2
埋单的时候,我、赵元、许强三个人一块儿抢到了吧台前,都在掏钱包。许强火了说今天是他组局,我和赵元不给他面子。老李跟在后面做着掏钱包的假动作,这时索性不装了,抱着膀子说,看你们同学情深的,别抢啦,抢来抢去不雅观,大家轮着来呗,这次强哥下次我再下次赵元再再下次张茂盛。我和赵元都说老李这主意挺好,但我印象中老李一次也没埋过单。
走出烧烤店我问许强真要去找段红梅啊。许强说这能有假?咋的啦?赵元说我们去哪儿找段红梅呢?我刚给她打电话,空号了。许强说那号码她三年前就不用了,他不仅有她新手机号还有她微信呢。说完,许强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找到段红梅的号码让我们看,然后又开始翻微信。我听到老李低声喊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见他竖着一根指头指着万达最高的那栋楼脑袋一点一点。明知道他在数楼层,还是故意问他在做啥。
十五、十六,我数数这座楼有多少层,十七、十八、十九……
别数了,三十八层。许强说。
二五、二六、二七,马上就数完了,二九、三十,看看是不是三十八。
我们三个像站在雨中的鹅抻长脖子仰头跟着老李数数的声音一层一层看上去。
三五、三六、三七、三八、三九。老李停下来喘两口气很有成就感地纠正许强,明明就是三十九。许强说绝对是老李数错了,三十八不是他说的,是他从内部资料里看到的。内部资料能有假?老李说他不知道内部资料有没有假,但他刚刚一层一层地数了,他不可能连多少层楼都数不清。老李说他不信材料只信事实。赵元让他俩别争了说现在由他来数一遍就明白了。于是我们又跟着赵元一层一层地看上去,我也悄悄在心里数着。
赵元嘴里的数字最终停在了三十六,我数到了三十七,许强仍坚持三十八,老李不说三十九了,他看看赵元又看看许强说,好像的确是三十八。
赵元不信,非要再数一次,我拦住他说算了算了,管它三六三八,跟咱一毛钱关系没有,王健林又不会免费送咱一套,白操这心做啥。赵元不依非要数。老李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嗨!都别数了,直接到楼里看看电梯不就明白了?我们一听都说这办法好就这么办。然后我们过了马路走到写字楼前,就要进门的时候看到了两位保安,都身高马大,穿着深蓝色制服,手里拎根警棍,威风凛凛的样子。有位保安朝我们这边投来警惕的一瞥,他那双眼睛很明亮,又稍稍有点鹰钩鼻,活脱脱一只目光犀利的鹫。
赵元突然有点儿怯,他问许强保安会不会拦我们。许强说应该是都要出入证的。老李隔着玻璃朝里张望半天说他进去问一问。说完老李便推开玻璃门走进去。我们看到保安马上把老李拦住了。老李一面抓耳挠腮一面说着什么,说着说着还回头朝我们这边指了指。大约过了两分钟老李出来了,他告诉我们的的确确是三十六层。说完突然看了许强一眼,见他脸色不好,忙笑笑说,大概强哥把六记成八了,六和八总是很容易混淆的。三六、三八,三六、三八,你们听听啊,连发音都差不多……
我们去找段红梅吧。许强打断老李说,我知道段红梅家在哪里。
你去过段红梅家吗?赵元说。
没有,但是我知道她的小区,也知道她住几号楼几单元几零几。
你确定她会欢迎我们吗?赵元说。
毕竟是老同学呀。
那时我们总欺负她,赵元说。张茂盛还把她的猫给摔死了,还记得吗强哥?
见赵元揭我老底我生气了对老李说,当年欺负段红梅最多的人是赵元,那时他俩同桌,赵元在桌上画条“三八线”,段红梅的胳膊肘只要越界,赵元二话不说拎根尺子便抽过去。尤其那些自习课上,我们总时不时听到那声响亮的“啪”以及段红梅的尖叫。那时赵元真不是玩意儿,哪怕段红梅有根头发掉在他这边,也得拿尺子抽人家。
赵元说都怪段红梅太邋遢从不洗头,满头都皮屑,还有虱子,弄得他总疑心自己给传染了,所以必须严格控制距离才行,即便如此他也总是能看到桌上雪花般的头屑中爬来爬去的灰色、黑色、红色的虱子。
天爷,还有红色的虱子吗?我咋从没见过红色的虱子,大红色吗?老李问赵元。
淡红,虱子喝饱血,皮被撑薄了,隐隐透出肚子里的血色。赵元说。
赵元对虱子的描述还挺恶心,也让我想起了更多关于段红梅的事。赵元说得没错,那时候段红梅的确很邋遢。我还记得有一天的早自习段红梅迟到了,是赵元最先从窗口看到匆匆忙忙穿过操场朝教室奔跑的段红梅的。赵元张大嘴巴愣了半天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打断了正在晨读的我们。他指着窗外说:快看啊,疯子来了,疯子来了,疯子来了……
男生们都挤到窗口朝外看,只见段红梅一只辫子扎着,另一只辫子散开了,头顶的头发很毛,就像笨鸟第一次筑的巢。当时太阳正从后面升起,阳光不仅将她每一根凌乱的头发轮廓衬托出来,还把每一个细节放大了,渲染出一种喜剧效果。她就顶着这么一窝鸟巢似的头发,急匆匆地跑进教室。她的到来简直就像朝蛆堆里丢了一坨屎,连女同学们都疯了。赵元伏在桌上笑得说不出一句话来,许强跺脚拍巴掌,指着段红梅喊:“精神病,精神病,精神病……”我索性跳到了桌子上,拿粉笔头朝段红梅丢。
当时段红梅的反应是这样的,起初她微微有点儿发愣,然后也跟着大家笑(并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她快速来到自己位子上却发现凳子不见了,她站在原地环顾一圈没有看到多余的凳子,便将书包放到桌上开始在教室里寻找她的凳子。因此,那头乱发便在全班每个同学面前展览了一遍。实际上,当时我们都忽略掉了一个细节,那便是段红梅那双红肿的眼睛。
段红梅在教室里转了一圈没找到凳子,冷不防一颗粉笔头正中眉心。她看了我一眼,突然无声哭了。我还记得当时的感受,段红梅这一眼像截冰冷的钢筋从我脚心里穿了进去。
这件事很快就被别的女生告诉了班主任。我和赵元、许强以及其他几个闹得厉害的男生被罚绕操场跑五圈,又把课本后面的生词表抄写了二十遍。
后来我们才听说,那天早上段红梅之所以披头散发是因为头天晚上她妈妈突然脑溢血住院了,在这之前段红梅的头发一直是妈妈给她梳的。
3
离开万达后,我们开始朝市南区走去。许强说段红梅家就在市南大木桥路的锦绣实力花园。许强刚说完赵元便说他不去了他回家。我们问他咋回事。他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把脑袋埋进了裤裆。我们围上去问赵元到底是咋的啦。赵元告诉我们他前女友和那海归就住大木桥。他发过誓这辈子不到大木桥。他是半年前和同居了两年多的女友分手的,女友出轨了她总监(赵元坚持认为她这算是出轨)。赵元说那段时间前女友总说去深圳出差,后来才知道出的不是差是轨,地点就在大木桥海归家里。那海归比赵元大十来岁,个不高,还秃顶,但人家有车有房,还是一套大跃层。
赵元说他这辈子都不到大木桥路。
许强想了想说,锦绣实力花园的西门在大木桥,我们可以走东门呀,东门在清水路。
老李说,好家伙,一个小区俩门,这得多大小区啊。
許强说,还有南门和北门呢,南门前那条路叫啥忘记了,北门那条路是条小路,名字就在嘴边,一时想不起来了。
老李说,这小区比足球场还大吧?
许强说,倒没那么大,四面环路的小区多了去了,你是头天住城市吗?
我问许强,难道我们真去找段红梅?
许强说,这能有假?
我说,是不是该给段红梅打一招呼?突然造访好吗?
许强想了想说他可以先给她发条微信。他掏出手机在屏幕上点半天。我忙扭头去看赵元,他还在马路牙子上坐着,脑袋已经不插裤裆里了,又开始划拉他的手机。那是这月新上市的苹果6。那天赵元很兴奋地打电话说,茂盛猜猜哥们在哪?我说妓院。赵元说别扯淡好好唠。我说猜不到啊。赵元说他在苹果直营店,换了一部新手机,现在就是用新手机给我打的电话。
哥们儿够意思吧?新手机第一次就打给了你。
我说,我这算什么呢?“处女打”吗?
赵元在那端哈哈大笑,这是分手后我第一次听他笑。接下去他告诉我这款手机很“尿性”,4.7英寸显示屏,1334×750像素,镜头是800万的,64位苹果A8处理器,还有指纹识别……
我问他这些数据啥意思他明白不?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我说反正我一句都听不懂,就是感觉挺牛。赵元又哈哈笑起来。后来我问赵元为啥买这么贵的手机。赵元说他们单位的同事都用苹果手机。我说他们是他们你是你。赵元说无所谓了,反正再怎么节约都买不起房。
自从有了这部苹果手机赵元就把心思全放在上面了。起初我还以为他是迷恋上了什么游戏,后来才知道是迷恋上了Siri。他每天一睁眼都会习惯地喊那么一句“嘿!Siri”,然后一个动听的电子女音便回应他“我在呢”。接下去赵元便会问它各种问题,诸如天气情况,早餐该吃什么,能不能给他找个女朋友……
走吧赵元,许强说,我们走东门清水路。清水路又跟你没仇。我问许强联系到段红梅了没。许强说他给她发微信了。我说段红梅怎么说。许强说她还没回。我问他怎么发的。许强说,怎么发的还需要跟你汇报咋的?老李走过去拽赵元说,不管去哪你也不能总搁这坐着呀。赵元一把将老李推个趔趄。许强指着赵元说,你给老子站起来。赵元不动。许强走上去,拽着赵元的衣领将他拎起来。许强这动作活像暴力执法的城管。
赵元站起来后我们又继续朝前走,我们三个都低头不语,气氛变得很诡异。
哈,今晚空气还挺好。老李说。
再过几天就该有雾霾了。老李说。
我他妈最讨厌冬天。老李说。
强哥,改天去钓鱼吧?老李说。
要不然咱们打车去找段什么梅吧?老李说。
……
嗨!你们也都说句话呀,老李说,咋一个个都霜打了茄子似的?
老李,下次去的时候带上我吧。赵元说。
干哈?老李问赵元。
你不是说钓鱼吗?
老李一下兴奋了问赵元咋突然想去钓鱼了。赵元说他现在想明白了,人得享受生活。累死累活图啥呢?对吧茂盛?赵元看了看我。我点点头。赵元说,茂盛也一起去。我没点头。老李说,好好好,都去都去,早就拉你们入伙,你俩磨磨叽叽。怎么着强哥,约起来?
许强还是没说话,嘴角叼根牙签,跟黑社会老大似的。
我们又走了一个路口,突然看到一家渔具店,一个男人正站在门口打手机。老李对许强说,咱进去逛逛吧,顺便帮赵元和茂盛物色个竿。我们刚走到渔具店门口,打手机的男人愣了一下,来回打量着我们,很快便认出了许强和老李。老李也认出了他,叫他老王。他们三个是钓友。老李和许强问老王啥时候搞了个店。老王说刚开业十来天,新店还没啥生意,许强说现在啥行业都难。老王问许强咋好久不去钓鱼了。许强说换了新工作加班多没空去。老王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上次好像在××物业公司看到许强了。
你现在是做保安对吗?老王问许强。
许强的表情有点儿尴尬,打个哈哈过去了。
老王招呼我们进店歇歇喝点茶,许强却突然不想进去了。也不知老李假傻真傻,他把我和赵元介绍给老王,又说我们也要加入“垂钓俱乐部”,还让他帮我俩搞套渔具,入门级就成。
老王的店面还挺大,货也挺全。吧台前面摆着一只根雕茶海。上面放着茶具和一盆文竹。他一边泡茶一边跟两个钓友说,最近圈子里很流行路亚竿,钓鲶鱼、黑鱼、蛇头鱼,但他有保留意见。要是钓鱼是为了鱼,垂钓还有啥乐趣呢……
他们聊天的时候我和赵元在货架之间逛。我见没人注意就悄悄问赵元他是真打算学钓鱼吗。赵元点点头说这半年来他一到周末心里就空空落落不知该做点啥,钓鱼好啊,既可打发时间还能吃。我说也许我们该学点儿别的什么,比如……比如英语。赵元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茂盛,你喝高了吧?二十四个英语字母能背全不?我纠正他不是二十四是二十六。赵元笑了。
喝了两盏茶许强便站起来对老王说,今晚还有点儿事,得走了。下次约一块儿喝酒。许强一站起来我和赵元也跟着站起来,还跟老王握了手。老李仍端着茶盏眯缝着眼睛说,再坐会再坐会。许强瞪了老李一眼。老李马上把茶盏放下了。
这天晚上赵元莫名其妙地买了一套渔具。老王给他打八五折。走出店门我发现门口的易拉宝上写着“新店开张全场七五折”。老李一个劲地夸老王人好,说赵元这是捡到了,这个牌子的渔具在别的地方至少两百六。赵元你不好好钓鱼就对不起我,对不起强哥,对不起老王……
我开始感到这一切非常无聊,这种感觉一跳出来便在瞬间将我击穿。我突然决定回家,因此,当我们走到前面的公交站后我停下来对许强说,强哥,我有点累,想先回家。
许强愣了一下说,张茂盛你这人真没劲,说好了一起去找段红梅。
我并不想去找段红梅。我说。
你们也不想吗?许强看着赵元和老李问。
赵元没说话,抱着他的渔具像抱着一个干瘦如柴的女人。
老李说,你们一个晚上不是胖子就是段红梅,我都快被你们烦死了。你們还拿我当个活人不?
我对许强说,我真要回家了。许强指着我说,你这是跟谁过不去你说?我许强哪里没做到位你说?要是你没喝痛快咱再找个地儿接着喝,你说你说你说……许强的舌头明显大了,是劣质白酒的后劲起来了。我仍坚持回家。许强怎么都留不住我,就让赵元和老李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把我留下。张茂盛要是走了咱们还玩个屁。许强说,你俩别跟木头似的杵着,快点儿帮我劝茂盛。茂盛你又没媳妇回家到底能做啥?
我确实不该说接下来这话,但当时不知咋回事,头脑一热就说了。我告诉他们我要回家学英语,我报了一个“新概念英语”网络课程。结果他们三个都笑了。许强笑得最厉害,他一边跺脚一边拍手说,茂盛啊茂盛啊,你别告诉我你要考大学啊,哈哈哈,好你个茂盛,哈哈哈,你他妈学啥英语啊,哈哈哈,你都快三十了茂盛啊……
赵元将信将疑地看着我说,哈,你不是来真的吧?
老李说,像咱这种人就没那个念大学的命,是不是啊赵元。
茂盛啊茂盛啊,你笑死人不偿命啊……许强还在那里跺脚拍巴掌。
这个时候一辆公交车在我们面前停下来了,司机问我们走不走。我说走。然后跳上公交车。许强从后面一把将我薅下来说,茂盛你今晚要敢走老子跟你绝交。我没说话,从他手里挣脱出来又上了公交车。许强第二次将我薅下来,就像前不久对付赵元那样,他拽着我的衣领说,老子他妈的就不让你走,你要敢走老子敲断你狗腿信不信?
我用力去甩许强的手但是没有甩开,便说,你不就是在吴胖子公司当保安嘛,一个月一万块钱?吴胖子又不是你爹……
放你妈屁!许强怒气冲天,瞪着一双眼,像要吃人的兽。
你干嘛非要去找段红梅?不就是想睡她吗?你为啥想睡她恐怕连你自己都没想明白。我告诉你吧,因为她是吴胖子睡过的女人,你觉得睡了吴胖子睡过的女人你就变成吴胖子了……
话还没说完许强就一个右勾拳打过来,我被打得坐在了地上,感觉左边的脸变大了,还有一圈圈朝外扩散的酸麻感。许强觉得不解气,又提起脚来准备踹我。我已经扶着一株行道树站起来了。心说,只要他这一脚落下来,我他妈一定还手。
许强,你别没完了,张茂盛都已经流血了……我听到赵元在喊。
这个时候公交车的车门哗啦一声关闭了,车子缓缓启动,我抹了一把鼻血跑起来去追公交车。然后拍着车门对师傅说,开门,开门,我要上车!
4
公交车司机把我放在了芙蓉街站,他的车子是朝南开的,而我要去东二环,他让我在芙蓉街等63路。下车后,我在站台的椅子上坐了很久,63路始终没来。我左边的脸已经肿了,但很奇怪没有多少痛感。干掉的鼻血糊在鼻翼周围,紧绷绷挺难受。我去附近的自动售货机买了一瓶矿泉水,自己浇着洗了脸,我把剩余的水喝掉,想了想,决定走路回家。
快到广场的时候,我听到路边下水道里传来一声细细的猫叫,凑过去蹲下来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朝井底一照,见是一只刚足月的小猫,它是自己掉进去的还是被坏孩子们扔进去的呢?看到手机的光小猫马上躲进了井底侧面的淌水口。现在我必须花点儿时间解释一下这下水道井盖的结构,这不是平常我们在城市里看到的那种能被撬动的圆形井盖。这井盖是方形的,中间是镂空的宫格形式,四周被固定在混凝土中。我还是第一次注意到我们城市里有这种井盖。大约是广场一带地势太低,雨天容易在路边产生大面积积水,这种特殊的井盖有助于积水分流。
那井差不多是我一只手臂的深度,我尝试着将手塞进一只格子再将胳膊探进去,打算等那只小猫一露头便捉住它,可是我发现我必须将身体侧躺在地上整根手臂才能探到井底。我让自己这么做了,但胳膊却在肱二头肌的下端被卡住,指尖偶尔能碰到小猫露在淌水口外面的耳朵,但却完全无力抓住它。我变换了两次角度,胳膊根本无法再朝更深里前进哪怕半寸。我爬起来环顾左右,希望能有什么人来帮帮忙,哪怕找到一根木棍也好,地上只有几片落叶和一只一次性纸杯在微风里滚着。我看了看前方的行道树,那是粗大的法国梧桐,我没办法爬上去,跳了几次始终没能够到一根树枝。我又朝前走了一段距离,在苗圃里看到了一些灌木,便跳进去拗断一根枝干重新回到井边,又将整个身体侧躺在地上,右手里抓着那根树枝连同半条胳膊伸进去。我想也许小猫会抓住这根树干的。我必须得耐心一点让它适应我以及我手里的树干才行。于是我一边低声唤着“喵喵”一面侧耳听着井底的动静。水泥路面冰冷还挺硌人,车一辆一辆打我身边飞过去,它们卷起的沙尘和树叶埋在我的头上身上。我感觉有一辆土方车是在离我眼睛二十厘米远的距离开过去的,我开始担心再这么下去迟早会被某一辆车碾成肉糜。
兄弟,你这是在干嘛呢?
我听到这个声音,抬头见是位中年女人。她拎着一只手提袋凑到我头顶上方看着我。我说有只小猫掉进去了我想救它出来。女人蹲下来侧眼朝井底瞧,里面黑咕隆咚,但她很快就听到了一声柔弱的猫叫。她想了想说要是有块肉就好了,我们可以找根绳子拴着肉就像钓鱼那样把猫钓出来。她又想了想从手提袋里掏出一颗鲜枣,让我试试用枣能不能把猫诱过来。我明知猫根本不会对水果感兴趣还是接过去试了试,当然是徒劳的。那女人蹲着陪了我一会儿便站起来说,兄弟,我看你還是回家吧,别救了,救不了的。我说大姐你去忙你的吧,我想再试试。她看看前面的路又看看我,似乎有点儿不好意思,想说点什么又没说默默走了。
因为格子卡着我的肱二头肌血流不畅整条胳膊都麻了,我将这条胳膊拔出来又将另一条胳膊塞进去。频频有脚步声打我旁边经过,停顿几秒再响起来,然后慢慢变小。有时候会有一个人站住了问我在做什么。我说救猫,对方便不说话了,抬腿继续走路。我不停喊着“喵喵”,希望它尽快抓住我手里的树枝。我用最温柔地语调对它说,你完全可以信任我,我只是想救你出来,只要你抓住那根树枝一切就成功了。来吧乖乖,听话啊乖乖,你是一只乖乖猫……但它回应我的永远都是那该死的“喵呜——喵呜”。我的身体又冷又酸又痛,耐心也在逐渐耗尽,我开始恨这只倒霉的猫,心说既然你愿意待在里面那就继续待着,下大雨的话你就去龙宫给龙王当宠物,也许你根本不用等到下雨就饿死了。我又问自己你到底在做什么?你以为救出这只猫就能赎罪吗?放弃吧你这个魔鬼……
不久之后地上又传来脚步声,我探起身子瞧了瞧见是三位女学生。她们问我在做什么。我将胳膊拔出来蹲在地上告诉她们有只小猫掉进去了我得把它救出来。然后我又打开了手机的手电筒照进井底,那只小猫就躲在我对角线的角落里,眼睛如同两颗寒夜的星。看到光后它又“喵呜”地叫着逃回了淌水口。三位女学生中那位头发最短的女生蹲下来,试探着将手伸进去,她不仅将整条胳膊送进去了还能触到井底。我让另一位女生拿着手机照亮。然后我又侧躺着将手臂伸进去,打算等小猫从淌水口里一出来就将手放在上方阻止它再次逃进里面。我和短发女生保持着这个姿势大约过了五分钟,这个时候我听到持手机的女生喊“出来了出来了”。我朝里瞧了瞧,因为角度问题并没有看到小猫,我马上把手放在了淌水口上方,并且不停挥动着,嘴里发出“嘘嘘”的驱赶声。我的手影投在井壁和井底上像一丛被海水推来推去的水草。
哈!我捉到它啦!短发女生兴奋地说。
我慌忙起身去接应她,另一个女生却早我一步在帮忙了。她俩小心翼翼地将猫从一只宫格里掏出来,那是只带黑色条纹的灰猫。我拍拍身上的土问她们谁愿收养它。她们摇头说自己是艺专的学生,宿舍不准养猫。说我和这只猫挺有缘分,我应该把它带回家。不知道为什么,我马上撒了个谎说自己是外地人来这边出差的。反正我的普通话挺标准,她们没法怀疑我的说辞。短发女生建议我把猫送宠物店,说过了广场再走两个路口有好几家宠物店。她们又摸了摸猫挥挥手对我说:“叔叔再见!”
我心中突然一凛:叔叔?谁他妈是叔叔?
没有别的办法,我只好抱着小猫去找宠物店,刚走没多远迎面跑来个十三四岁男孩,他手里拎根麻绳,绳端拴着什么东西我没看清。看到我怀里的小猫男孩大声问我,叔叔,刚才是你在救猫吗?我点点头指指怀里的猫。他把麻绳递到我眼前说,他妈让他来给我帮忙。我这才看清楚那上面拴着的是一块肉。男孩捏着那块肉开始逗弄小猫,小猫本能地将脖子一缩,但它马上就嗅到了熟肉的味道,试探着伸出小舌头在肉上舔起来。
叔叔,你是怎么把它救上来的?男孩问我。
我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他要不要收养这只猫。我说,你看它跟你多有缘,你一喂它它就吃了。男孩听我这样说马上把手缩回去摇摇头说他妈妈不喜欢猫。然后他扔掉手里的肉一溜烟地跑掉了。
5
那天晚上,我一共找到了五家宠物店,没人愿意收养这只猫,最后一家店的老板倒很坦率,告诉我就算跑遍全城的宠物店也不会有人要,这就是一只最最普通的家猫。准是别人故意扔到下水道里的。他说我这么在乎它,为啥不亲自收养呢。我还是谎称自己是外地人。他说我可以打电话问快递公司看能不能快递到我所在的城市,或者去火车站办托运。他指着一只笼子对我说那就是装小猫的笼子,他可以便宜点卖给我。我在心里骂了一句“奸商”,抱着小猫就离开了。
很明显,我是没法收养小猫的,我不喜欢宠物,尤其讨厌猫,何况我一光棍汉也顾不了这么多。要不然随便把它扔到哪个小区门口吧,也许有人会捡回去呢,可万一没人捡的话这只猫也就死路一条啦,那么我辛辛苦苦救它出来这件事就成了个笑话,就好像那些只管生不管养的狠心爹娘。可是,到底该怎么办好呢?我真后悔不该多管闲事……
路口的红灯变成绿灯又变回红灯,我仍然站在那里胡思乱想,那对小情侣大约就是这个时候走过来的,始终安静地趴在我怀里的小猫突然“喵呜——喵呜”地叫了起来,这叫声引起了那对小情侣的注意,他俩一起朝我看过来。说起来,这件事也真奇了怪了,那小猫居然抬头去看那对小情侣。
“啊,这小猫咪好可爱啊。”那女朋友说着朝我走过来,问我能不能摸摸它。我点点头。她伸手在小猫脑袋上摸了摸,又去抚摸它的脊背,小猫非常安静,还舒服地闭上了眼。她很开心地笑起来对男友说“这小家伙喜欢我”。然后她从我怀里把小猫抱了过去。我见她这么爱猫,就把如何救猫如何找宠物店被拒都说了,除了继续谎称自己是外地人,我还虚构了打电话找快递公司和火车站托运也都被拒的情节,我努力装出很惨的样子,语调都有点儿哽咽了。那男朋友建议我坐大巴,大巴能在站外拦车,这样就可以逃过安检了。我说我生活的城市是×××,从这里到那边没有直达的车,转来转去很麻烦。我说不如你们收养这只猫吧,你看它和你俩多有缘分,一路上都没叫看到你俩就叫了,万物有灵这话是真的……那女朋友为难起来说,猫她是真喜欢,但她对皮毛过敏。她男朋友告诉我,他俩一直想养条金毛,因为女朋友过敏一直没敢养。我又把自己的各种困难渲染一遍,拜托他们想想办法,比如看看他们亲戚朋友熟人啥的有谁喜欢猫。那女朋友终于动摇了看看男朋友说,要不咱先带回家,去贴吧里发个帖子看看有没有人愿意收养它。男朋友问她身体能不能行。她说一时半会不碍事,带回去可以先关在阳台上。男朋友忙从女朋友怀里把猫接过去说,还是让我抱吧,你赶紧用湿巾擦擦手。我一听这话知道人家答应帮忙了,顿时感到全身一阵轻松。我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就和他们告别离开。我原本是沿着广场南路继续朝东走的,见他们也是这个方向我便准备穿过马路绕另一条路走。我刚走了几步那对小情侣突然喊住了我,我心里咯噔一下,心说,完了,肯定变卦了。我本想装作没听见继续过马路的。他俩已经朝我这边赶了。
大哥,你等一下,女朋友说。
怎么了?我一脸紧张地问。
我们想给你和猫拍张合影。女朋友说。
见我一脸迷茫,男朋友解释说,他女朋友觉得我是个特别善良的人,想拍张照片留念。这下我总算放心了,从女朋友手里接过小猫抱在怀里比了个“剪刀手”,男朋友给我们拍完照,然后我们三个和猫又拍了一张自拍。我把猫还到男朋友手里,道了再见,马上穿过马路几乎是一路小跑着离开了。
6
段红梅她妈去世后她爸给她买了一只小橘猫,还买了一只装猫的小篮子。那天段红梅把猫带到了学校,班里的女同学都兴奋坏了,母爱的天性在这群少女身上得到了充分体现,她们像苍蝇叮肉一样围在段红梅周边,甚至需要排队才能摸到那只小橘猫,从小到大段红梅哪受过这种关注?所以从此之后天天都带着小橘猫来上学。下课的时候她的位置总被女生们围个水泄不通,她们争着给小猫梳头,扎蝴蝶结,做带蕾絲边的小裙子,恨不得把猫打扮成妖精。这可把坐在旁边的赵元烦坏了。
那天那件事情的起因好像是因为赵元说猫有九条命。许强说赵元吹牛。赵元说他是从一本书里看来的。许强问赵元是什么书。赵元说是本小说。许强说小说都是瞎编的。赵元说反正他坚信猫有九条命。许强说相信猫有九条命的都是傻子……我见他俩争论不休就说,我们可以找一只猫来做个试验。他俩都说行。然后我们一起看着段红梅的背影笑了。
段红梅和她的猫并不总是形影不离,比如她去厕所的时候会将猫交给别的女生看护。赵元就是利用了这点,他说他可以帮段红梅看着猫。要在前段时间的话,看猫的美差是万万不会轮到赵元的,但这段时间女生们似乎有点儿不那么稀罕猫了,所以赵元很轻易地得到了临时看猫权。我这辈子再也没见过像段红梅这么没记性的人。她常常是这样的,昨天刚刚挨了赵元的打今天就会把自己带的鱼皮花生、芝麻糖或者山楂糕什么分一部分给赵元,再加上段红梅学习成绩很差,我们都认为段红梅有点儿缺心眼。赵元也是怪人,明明嫌弃段红梅脏,但对人家给的食物却是来者不拒。
段红梅的身影一离开教室我们三个马上行动起来,为了避免撞见她,我们从西边的楼梯一口气跑上六楼。趴在篮子里的橘猫“喵呜——喵呜”地叫了一路。我们的计划是把猫扔下去看看它的尾巴会不会变成降落伞。这也是赵元从那本小说里看来的。但是当我们站在六楼走廊扶着栏杆朝下看的时候都害怕了。赵元看看许强又看看我说他现在不肯定猫有九条命了。许强听赵元这么说便笑话他脓包。他一把从赵元手里抢过篮子,把橘猫从里面拽出来,那只猫给吓坏了,全身抖个不停,叫声都嘶哑了。许强两手掐着它小小的身体,胳膊慢慢越过栏杆探到外面,这时候只要他稍稍松手,猫就完了。但他突然停下来看着我说,茂盛,要不还是你来吧,我手抖得厉害。我说,我来就我来。然后装作从许强手里去接猫,等他刚一松手,我马上把自己的手缩了回来,那只橘猫便直溜溜地掉了下去……
【责任编辑】邹 军
李苇子,山西省文学院第六届签约作家,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研究生班。作品散见于《当代》《大家》《青年文学》《西湖》等纯文学刊物;有作品被《海外文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物转载;短篇小说曾获《上海文学》新人奖;已出版小说集《归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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