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的前一天,有人说起袁正海死了,老宋抬头望望对门那家铺面,已经重新装修开出了金店,这一晃翠华阁也关张有一年多了,嘴里“嗨”的一声,就再没第二句话。民间的习俗是死者为大,人死了就不作兴背后再嚼他的舌根,跟他认识了二十多年,老宋倒是想说些个深情款款的忆旧言语,可细想想实在也想不出什么能够摆上台面的话,除了皱着眉头“嗨”那么一下,还能说些什么呢。
“翠华阁的袁正海”“袁正海的翠华阁”或者“那个卖翡翠的袁正海”曾经是这个市场里人人挂在嘴边的话禅头。黑胖的身量,称得上魁梧,无名指上白金镶钻的方形帝王绿翡翠大戒指那也不算啥,胸口粗大赤金项链上挂着的玻璃种满绿关公牌子才是他的招牌。一早开店没有客户上门的时候,乘着昨夜的酒劲还没消退干净,他就开始哇啦哇啦训斥三个垂着头的年轻女店员,他的声音亢奋并且所向披靡,在整条珠宝街的上空回荡。翠华阁的每一天几乎都是在他这样的不满和嫌鄙中开始的,女孩们渐渐也都习惯了,除了继续低眉顺目赶紧打扫,并没什么不良的反应。只要有客户进店喝茶看翡翠,袁正海会立马住口,瞬间调制出一副柔和的笑面孔,她们也会自觉抬头、收腹、翘臀、挺胸,精心展示甜美的笑容来。
袁正海经常扳着手指头数,这个市场里哪怕这个城市里,他们一年能做多少流水?哪家的翡翠生意可以跟我比?开个小店也叫老板?他们算个毬!在他的意思里,别家卖翡翠的都称不上“老板”,只有他袁正海才有这个资格。可也怪,二十多年了,市场里的同行和老客户很少有人叫他“袁老板”,都是“袁正海”“袁正海”地喊,连名带姓的,他一度甚至暗暗到了十分生气的地步,下命令店员必须叫他“袁老板”。开始店员还不灵清,省略了“袁”字,径直叫他“老板”,以为这样叫透着亲热,他则立即果断纠正,应该叫我,袁—老—板,记住了吗?于是,熟识内情的同行对他就多了一个称呼:“你们的袁老板”。市场里人都说“丹阳驴子脚不好,袁正海的嘴不好”,这“丹阳驴子脚不好”是老戏里的一句戏文,但是也没哪个能说得清为什么丹阳的驴子脚就不好,可市场里很多人都领教过袁正海那张“不好”的嘴。这些年,得罪的人海了去。
有人说,一年多没见的方绮霞整个人一下子老了十多岁,头发花白了,脸上全是褶子,跟其他半百的女人没什么区别了,出殡的时候倒也跳着脚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嚎了几声“正海啊你哪为死落咧”,那声音甚为凄楚,引得老街坊也纷纷落了泪。那个在澳大利亚赶回来的宝贝女儿戴着孝,倒没什么悲戚的神色,从小不在父母身边长大,到底感情是疏远的。末了,那人感叹了句:那个时耀的方绮霞,算是没有咯!
——就在一年多之前,老板娘方绮霞每天吃过中饭还都会走进翠华阁,略坐坐她是就要走的,不是约了小姐妹逛街、喝咖啡,就是出去卡拉OK、跳舞,店里事她从来不沾手的。每天例行公事到店巡视一圈,只是宣示女主人的地位,那个时候大概是袁正海最为幸福的时刻,他都会满脸堆笑,巴结得像一匹在雪地里撒娇打滚的黑毛公狗,“夫人”长“夫人”短汇报整个上午的经营业绩,尽管“夫人”其实从来没有心思听他唠叨这些,他也要细细汇报。他吃辛吃苦全为博得“夫人”的倾城一笑,只要“夫人”的俏脸上露出曙光,他就是吃再多苦受再多累也值了!
方绮霞比实际年龄至少看轻十几岁,身材一点没有走样,可能比年轻那会儿略微圆润了些,她本来高挑,穿着法国品牌奶白色高跟皮凉鞋,趾甲和脚跟修饰得精心,她又喜欢光腿穿高跟鞋,充分显示白皙并且细腻的肌肤,这样饱满而颀长的小腿分外性感,前看后看都挑不出一点瑕疵。她不仅人美,更是会打扮,夏天喜欢穿真丝长裙,不是法国款式就是意大利最新出品,在这座城市里绝对挑不出同款的式样,这些原装品牌时装的领口原本是适合欧洲女人身材的,可方绮霞穿上身却也是刚刚正好,从年轻到现在袁正海从来都对这一点赞不绝口,这也是她十分自信的一个方面。耳钉、钻戒、项链、手袋也都是欧洲品牌,翡翠饰品现在她是不戴的,嫌它土气。
她每天来巡视,外国高跟笃笃敲击石板路面,光听声响不用看也能听清楚方绮霞袅娜的身形已经近在咫尺了,那节奏傲慢得就像整条街都是她家的一样。多少年来,已经成为了整个市场的一景。自然,这方绮霞的高傲,无形中也多少招人恨。可真要说到恨,却也是很难恨得起来:你得有她的资本呀,你得有袁正海一样疼她的男人呀,你得有袁正海那个本事,会挣大钱呀!说到底,人跟人,怎么比?她走出翠华阁之后,法国香水的气息还会在店堂里继续浮动,这暗香往往可以让袁正海继续激动整整一个下午,然而这销魂之中也隐隐存着某些不安与愧怍。
現在,说是这样光鲜亮丽的一个人,没了。
二
五六个腕上绣着刺青的黑汗衫汉子拥进翠华阁时,袁正海还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小许牵着他的大牧羊犬直冲冲登堂入室,他才倏忽反应过来,明白毛病是出在哪里了。
袁正海站起身来迎上去,小许你什么意思。虽然多年糖尿病消减了他的体量,但直起身来还是比小许高出半个头,他的体格本来阔大,尤其早年经历过长期体力劳动的锤炼,那体魄架子在那里,就显得还很生猛的样子。小许倒并不怵他,袁正海咱们把账清清,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结完账我立马走人。这个市场平时看着江湖气草莽气十足,像一把乱韭菜似的杂散无序,但其实在它的芯子里是暗存着高度的警惕感和快速应急机能的,一有风吹草动就能马上调动起来,形成共同的焦点和主题,是连一点琐碎的异常都不会被轻易放过的。店门口已经围上人来了,多半是旁边其他行业的店家,笃悠悠行走的过客发现了异样,也停下了步子团拢来,不一会儿门口就黑压压全是人头了。老宋坐在路对过自家店铺里,因是同行不好意思走出来瞧这热闹,只好不断伸长脖子朝这边张望。
大家都是在江湖上混成了精的人,高手过招难道还要见招拆招?袁正海知道今天必须速战速决,否则这影响太恶劣了,嘴上却轻描淡写说得稀松平常:小许,明天下班前我给你把账结清。
好。小许使个眼色叫黑汗衫出去,嘴上一软,袁正海咱们是老朋友了,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出此下策,明天如果不结清账目你可就是逼我走麦城了。
明白。袁正海很镇定,再重申了一遍,明天下班之前。翠华阁是什么所在?袁正海到底是袁正海,市场里有目共睹,这么大的老板,气势毕竟在的。
小许牵着他的大狗出去了,狗脖子上的铃铛哐当哐当发出一阵脆响,门口的人群迅速闪出一条通道来,看看再没什么热闹可瞧,便也交头接耳着散开了。
小许出门转了个弯,暗中就有同行一把拉住他,请他进店里去喝茶。小许正有一肚子火要发泄,自然也是愿意坐下来讲讲的,这狗日的袁正海太他妈不是东西了!
其实事情倒也简单,小许有件和田籽料的貔貅手把件请袁正海帮忙代卖,讲定二十五万结账,卖了多时也没回音。一天小许店里突然闖进来两个彪形大汉,二话没说拿起桌子上的车钥匙,开了他停在店门口的越野车就扬长而去,十分钟后就有个朋友打电话给他,说叫你代卖的那件貔貅也该结账了吧。小许就诉苦,说自己店小客户有限,貔貅放在翠华阁的袁正海那里去代卖了,至今也没卖掉哇。电话那头就告诉他了,东西肯定是早卖掉了,三十六万,新买家拿着东西到处炫耀我都亲眼见到了,你既然说不知情,明天就带着我的人上门去清账吧。小许感觉挺冤枉,这个袁正海,明明已经卖掉了,就是不结账,结果弄出这档事来,朋友还以为是我小许做事情不上路子呢,把我的新车扣押在他们手里了,能怪我上门闹事吗?同行听听,摇摇头说,这个袁正海啊,可说他什么好!最后也只好摇摇头“嗨”了一声。
袁正海倒是个爱面子的人,这几天就有点直不起腰来,连走路都低着头,别家店铺也不去串门指点江山了,嗓门自然也比平日小了许多。每天早上再没心思教训那三个女孩子,整个心情都灰灰的,眼皮却还总是扑扑乱跳。开店的就忌讳这样黑煞上门闹事,坏风水咧,他心说,怎么还是这样心里惶惶得不踏实呢,得抽空去开元寺烧柱高香才好了。
越是怕出事,就越是会出事。到第五天中午,一辆警车在翠华阁门口一停,下来三个警察,把袁正海带上车走了。临走,给大门刷上了封条。
现在,翠华阁大门紧闭,封条旁边贴出了“暂停营业”告示。这下市场里炸锅了,很多人跑去问小许怎么回事,小许也莫名其妙,他的账目早已经结清,他的车也原封不动地还回来了,见许多同行来打听,倒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开始还有人以为是小许摆噱头,背后搞了袁正海一道,面上倒撇得干净!
这个市场本是鱼龙混杂之所,有低如蝼蚁的小市民,也有手眼通天的狠角色,没两天就有人探听出来了,说这是一家金银加工店老板以商业欺诈为名把袁正海给告了。说来说去就是翠华阁拖欠了包金镶钻的加工费,那天人家看见黑社会都讨债上翠华阁的门了,怕债主一多自家的应收款落空,于是就先下手为强。
这由头虽说是因为小许讨债引起,事情却是袁正海自己做坏的。为了跟小许清账,他到处找熟人借款应急,这年头还有谁肯借钱给他呢,同行都半开玩笑道,袁正海你那么大一个老板,一年的流水几千万,还会拿不出这区区的二十五万,别开玩笑了!再继续纠缠下去,说到老婆最近又去香港、迪拜,钱花得有点豁边,一时现金不凑手,别人就说了,我们是小店,本小利薄,赚一点利润都滚进货里去了,哪里有现金借给别人?我要有钱,自己老婆也早把香港、迪拜当上海跑了!袁正海吃了瘪干瞪眼,找过许多人也凑不齐这区区的二十五万,无奈只好去找金银加工店老板试试。
这老板一听就暗自腿抽筋,心想你欠了我七八十万尾款总也不肯清账,我等于每年放给你一笔无息贷款,问你催讨,每次都被你骂出门来,那时你口气不要太大哦!说我这么大的店这么大的老板难道会赖你那点加工费?如果想继续合作,就一定要以余款充抵铺底资金,否则就揦断生意!现在看来,你袁正海是个空心大萝卜,你是徒有其表实则光有一身的债啊!袁正海本来也没存想在这里真能够借到款,无非前来试试运气,毕竟自己还拖欠人家几十万呢,说了一回看看没希望也就转身走了。可如此一来,这位老板这里却打起了鼓,下定决心要跟他揦揦断了。
袁正海在拘留期间,又有几个眼明手快的债主前后脚地去公安部门报了案,多半是拖欠他们加工费和货款,债务像雪球一样就滚到了几百万。他出了名的拎得清心眼活,在里面态度自然是老实的,表示愿意立即清偿,底气也是硬档的,说自己店里的货品少说也有两三千万,这点债务完全有能力偿还。
后来,派出所所长的老婆偷偷来看他,也是店里的老熟客了,说有位朋友一直惦记他店里那串翡翠项链,之前你也开过人家一百二十万的,要不给个面子我,卖给他算了?这下袁正海不仅是眼皮跳,就连半边脸也直抽抽。按照他往常的性子早就怎么难听怎么来了,但是现在看看眼前拘留室的架势,他只好把牙齿咬得紧紧的。嘴上却软软和和地应对,一副口服心服的样子:店也叫封了,如果能拉我一把,让我安全渡过这一劫,这个面子自然是要给的!派出所长老婆说,你这个情况呢事情是可大可小,只要你言而有信,自然有人保你平安过关的。说完,欢天喜地地去了。
这串翡翠项链是十多年之前购入的,这么多年一直是翠华阁的镇店之宝。当时袁正海开价确实是一百二十万,但后来随着市场疯涨,价格逐年上升,这两年他一般是开价六百万,在他的心里是少于五百万不卖,冰种满绿的一百零八颗浑圆珠子,当年就很难得了。哎,破财消灾吧。
其实派出所长看他每天要打那么大剂量的胰岛素,也有点后怕,万一在拘留期间出点状况,自己也吃罪不起。第二天就让他写了张承诺清偿债务的保证书,给他办了取保手续,放人了。所长考虑得周全,还专门派了一辆警车送袁正海回翠华阁,说是为他安定人心。大门上的封条被起掉了,他把店堂里的灯都打开,卷帘门拉下一半,自己一个人在里面忙碌起来。
市场里都知道袁正海被警车送回来了,吃了点惊吓,破了点财,总算是逢凶化吉。这几天虽然还没有正常营业,但他是每天在翠华阁里面的,半拉的大门里面透出的灯光在那里呢,应该是在为重新开张作准备吧。如此,袁正海早来晚走,独自在翠华阁里面忙碌了好几天时间。
有天傍晚,一条人影忽然从半拉的卷帘门下面一弯腰闪了出来,那身影分明有点力不从心和迟钝,闪出来后转身去拉门上锁。他弯着腰,双手撑在膝盖上喘了一会气,直起身面朝这边——老宋吃了一惊,这还是那个翠华阁的袁正海吗?整个人消瘦了一廓,头发蓬乱,脸色焦黄,两只眼袋黑黑地垂下来,正朝着老宋店里走过来。
老兄,把门关关,咱们商量点事,袁正海进来以后倒直奔主题。老宋看他手上拿着一个绸缎小袋。
袁正海把绸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往桌面上摆,翡翠戒指、耳钉、吊坠、手镯,有好几件是成色上佳的老坑玻璃种,绿油油发出诱人的光彩:老兄,我今年流年不利,要破财了,急需现金,你是咱们翡翠行业里的犹太人,会做生意会存钱,这些好东西你收了吧。
老宋看一眼排列整齐的四五十件翡翠,心里盘算了一下,这些货品现在去广东第一线上批发,少说也得两百万以上成本。可是,在这个行业里干了三十年,老宋他们跟袁正海不一样,他们是求的一个稳,袁正海这一趟是铁定栽了,旁人看不明白,他老宋是看得清清楚楚。老宋在心里盤算:这趟浑水要不要去蹚呢?
老兄,这些货算这个数,总值吧!袁正海伸出一根食指。这是半卖半送的价,那么好的翡翠项链我都贱卖了,还有什么不能贱卖的呀,我!
正海,这个价是低了,但是我手头没有现金哇。老宋还是怕招惹是非,这些年他一不借钱二不借货,桥归桥路归路,是稳扎稳打才慢慢囤了点存货,买下了店面,攒了些家底,弄来弄去盘下了一家店。用老宋自己的话说,这是蜗牛跑步,慢慢往前走哦。慢是慢点,可是逢上风吹浪打心不慌的。
袁正海看对方不接茬,以为老宋要拿捏他,反而沉不住气,就主动降价,老兄,实在不行再给你打个八折,只要你付现金就成!
听明白了。老宋这下就下定决心了,这批货不能掺和。正海啊,我是真没钱,要有现金这么优惠的价格我会不伸手吗,这价比第一线批发都便宜很多了。你看啊,我这个人呢历来胆小,这些年也就这样了,小打小闹地算了,大财是发不了啦。
最后这一句话,是袁正海多年之前当面刻薄他的,现在老宋随口一说就漏了出来。他本是个厚道谨慎人,倒不是嘴上要说翻本,这句话还真让袁正海评对了,他这个人就这么回事。
袁正海看老宋确实没有接手的意思,低头沉思了一会,叹了口气,悻悻收起翡翠,走了。老宋事后想想,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袁正海。
几天之后袁正海就失踪了。市场里都在传,他把翠华阁的存货都抵押给另外几家翡翠店了,把前面几家报案的债主解决之后就失踪了。行内的人算了一下,他贱卖了所有的货底,清偿债务销案之后已是所剩无几。做了二十多年的生意,他不赌不嫖,也就好口小酒,怎么就弄了个两手空空、一文不名的下场?所以说,这讨老婆啊,也是男人的一道坎!不过,从这个善后处理上看,袁正海做人倒还地道,总算是擦干净了屁股才玩的失踪。
后来隔了个把月,广东方面翡翠批发市场的债主闻讯寻上门来,报出来的债务数额更是惊人。他们说收不到款就只好拿东西,可当他们找到翠华阁大门口时,卷帘门上已经积起厚厚一层灰了,几个广东人只好跑去报案。
方绮霞却拿出一纸离婚证,说就他那个身体,夫妻关系早就名存实亡了,他是他,我是我,他的事情我管不着!
到此时,人们才恍然大悟,袁正海那样爽快地清偿前面的债务,倒完全是为了这张离婚证,说到底还是为了保全方绮霞。离婚手续半个月前办掉的,财产也早已分割,其实也没什么财产了,就一处房产,离婚时判在方绮霞名下,每个月还要支付巨额的房贷。袁正海和他曾经不可一世的翠华阁,烟消云散了。
半年之后,市场里有消息悄悄在传,说袁正海其实一直躲在老城拆迁地区一个小旅馆里,天天喝烧酒浇愁,胰岛素也打不起了,人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子。这两年经济不景气,生意难做,大家都很忙,心情也都不好,谁还会去管他这个闲事呢?
三
翠华阁刚开张那会儿,袁正海还是市场里的小弟弟,老宋他们那一波做翡翠生意的老兄弟早已经做成气候,直奔腾冲甚至缅甸去赌石了。
当时翡翠市场还没有起来,用今天的眼光看来,那个时候的东西便宜得跟白捡似的。老宋他们每家凑上十几二十万,伙起来有个大几十万的就能很像样地去赌高档料石了。袁正海看老宋为人和善,店又开在对门,总盯着他,央求带上他一道去缅甸赌石市场长长见识。合伙赌料总有诸多羁绊,这年老宋正好手头宽裕,想独自去赌一把,带个年轻力壮的伙伴同行是个好主意,于是他们就结伴出了门。
这次老宋带上了全部的现金积蓄,有六十多万,在当时是笔巨款。他们在缅甸的赌石市场转了整整一个星期,最后老宋出手了,全部资金压上去,选定了一块近三公斤的黑皮原料。从“开窗”部分看,这露出的部分实在是太诱人了,正浓鲜均、质细种透,都有了。可是老宋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难道里面的肉头会跟“开窗”一样完美?这深邃的绿色里面似乎含着某种深不可测的阴谋诡计,让人战战兢兢,可他又实在无法克制自身的欲望和贪心,于是就只有放手一搏。搏,基础是眼光技术,而胜算的几率是运气,眼光老宋倒是有,运气就不好说了。
老宋抱着石头在宾馆里睡了三天,没敢让开料匠人拉一刀,他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研究这黑漆漆的石皮,用他那支强光电筒透过几处开出的“窗”去端详和推测里面的状况。他不敢轻易下刀,如果发现有任何一点点的问题,他都不会下这一刀。只要不下刀,这料子还有保本出手的可能,还能全身而退,可真要一旦下了刀,里面的肉头如果与“开窗”部分的成色相去甚远,那就血本无归了。
熬到第四天头上,老宋两眼已经充血,他叫上袁正海,抱起原石找了家位于市场角落里的开料坊,叫匠人按照他事先划好的线切下去。电锯片割下去发出细细的沙沙声,原石上的菠萝盖还没切下来,匠人抬头用生硬的中国话肯定地说:“有了。”老宋激动得脸都白了,站在边上直搓手,喉头咕嘟咕嘟吞咽着唾沫。
菠萝盖切下来,匠人把它捏在手里翻一个身,三双眼睛就同时看到了绿玻璃一样通透的一块!匠人激动得黑脸通红,叽哩哇啦叫起来,意思说这是他平生所见最大最完美的一块翡翠。老宋制止住了他的惊呼,立即塞给他两张纸币,用布袋兜起原石,拉着袁正海飞似的往回跑,立刻退房,包车赶回程。
这块切开了菠萝盖的原石锁进了老宋店里的保险柜中,除了行内要好的老兄弟和几个高端客户看到过以外,没人知道老宋居然憋着这样一件宝呢。
这样一放就放了两年多,老宋也没舍得拿出去加工,一是他心里着实有点害怕,那块主料有三公斤,中间会不会出现意外他无法预料。从切开部分探照下去,玻璃种很厚,赚钱是铁定了,但他不敢想象,如果这块大料真的是一口气的全玻璃种,那得赚多少钱啊,他甚至没有这个胆量去设想。再一个就是这样高档的料如果拿出去加工,你又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盯在切割机旁边,切割的时候别人只要偷走你指甲盖那样几小块,可就是损失几万块呀,他想想也心痛,就更不肯拿出去了。老婆就挖苦他,难道你打算都拿来亲自磨戒面不成?老宋早年在国营工艺品厂就是磨戒面的,他只会磨戒面。老宋就嘿嘿地笑,只要提起这块翡翠,他高兴都来不及,便一点脾气也没有了。
这两年多里面,是国内翡翠和玉石市场启动的阶段,也是后来疯狂涨价的前奏。原来的乡镇企业、国有企业厂长经理通过转改制这一历史性机遇,摇身一变成为了现成的私企老板,立地成佛式地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打满了人生的第一桶金。这群人对于珠宝、古董、艺术品的需求开始被激发出来,市场出现了整体性的繁荣局面,所有的相关行业都水涨船高起来。
袁正海是赶上了!翠华阁的生意越做越大了,店面生意和商场配送双管齐下,出货不仅快速还量大,优质客户资源的积累也飞快增长,老板们像胖头鱼一样团团聚拢来,货源更是不愁,跟广东那边的翡翠加工市场建立了稳固的供销关系。尤其是,当他摩登时髦的“夫人”在店里一坐,艳光四射的,比T台上的模特更加光彩照人,再大的老板也能够感受到他袁正海的不同凡响和实力超群,那生意就成交得无比顺利。一切都预示出,袁正海开始暴富了!
袁正海每成交一笔大生意之后的闲隙,总要踱到对门老宋店里小坐片刻,畅谈一下他的业绩和战略构想,如果店里没有旁人,他也总要恳求老宋把宝贝从保险箱里拿出来让他再“沾沾仙气”。锁进锁出,后来老宋也烦了,索性只给他看那个小小的菠萝盖,袁正海现在也从商场配送类的低端翡翠向高档翡翠制品转型了,眼光也有很大提高。现在他看得懂明料的优劣了,拿着这个泛出荧光的菠萝盖,心里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拨打着退三进一,嘴上他是看一回赞一回。袁正海的那张嘴在市场里是出了名的刁毒,可是只要看到这块翡翠,那张嘴里却一反常态变得十分厚道,全是好话。
老宋老婆说,袁正海你不要看在眼里拔不出来啊。袁正海缠着老宋说,真的是拔不出来了,老兄,我加你五十万,这块料你卖给我算啦,免得你进退两难!老宋冷笑一声,我要愿意,当初在缅甸市场里就能卖出这个价,你信不?
后来,袁正海每次来老宋店里,就只有一个话题了,买这块料石。价格也逐渐提升到再加七十万、八十万、一百万。老宋是刀枪不入,老婆却有点心动了,毕竟整整一百万纯利润哪,当时在珠宝街上可以买下并排的三间店面房了,老宋夫妻两个的口风开始出现了分歧。袁正海想,火候是差不多了,再耗上一耗就该瓜熟蒂落,宝贝得改姓袁了!
这天一个乡下老板拿着一本香港拍卖的翡翠图册来翠华阁,指着一只拍价四五百万的手镯对袁正海嚷,要按照这个成色定制一只手镯,价格可以按拍卖价来。袁正海看一眼图片,心中就有了底,对他说,这翡翠一般都是图片比实物漂亮,这个档次的手镯也是可遇不可求,你诚心想要的话付个十万定金,我帮你全世界范围去找,一年之内保证送到你面前!乡下老板二话没说,划卡付了十万定金。
袁正海盘算好了,打定主意。
他特意趁老宋夫妻两人都在店里、也有多位闲客在座的时候踱了过来,冷不丁张口就对老宋嚷嚷道:老兄,那块料我陪着你去缅甸买来才六十几万成本,这就放了两年,我给加价一百万,不少了。卖给我算啦!啊?哈哈……
老宋一时目瞪口呆,这小子真阴损!他这是要把我的来价都对外曝了光,再焐料的话是很难起价了。老宋也是老江湖,脑子转得飞快,笑着对他道:我是真喜欢这块料,反正也不缺钱,我看到它就心里快活得很,我留着自己玩!
袁正海没想到老宋这么调皮,倒愣了一下,只好转头对他老婆说,你看,这老兄就是耿,现如今能拿一百六十几万现金出来买块原石的人可不多!再说这块料只是切开了一只菠萝盖,真要完全剥了皮,不定料底的成色如何呢,风险大得很!老兄你真要有把握,怎么两年多也没敢拿出去把皮剥了?他这一说就说中老宋的痛处,老宋不吱声了。
几位坐客听说老宋藏着块一百多万的料子,纷纷起哄要求拿出来开开眼,老宋就只好取出来让大家看了。大家也觉得确实还是有一点风险的,再说这利润也不低了,老宋老婆沉不住气,又开始数落起老宋来。老宋叹口气,对袁正海说,正海啊,算啦,你再加十八万,凑够一百八十万讨个好口彩吧,不过有一样,这个菠萝盖我得自己留着啦。袁正海大喜过望,马上跑去银行转账,回来抱起原石就往翠华阁跑,走到自家大门口,终于忍不住仰天哈哈笑出声来了。
这块料石剥了皮,居然是通体一口气的玻璃种满绿,开出了三个手镯,三对牌子,十几个吊坠和十几粒戒面。那一个手镯,乡下老板付了四百万。这一笔,袁正海是赚狠了!从此他扬眉吐气了,说话都陡然跟往常不一样起来。有时候,他很低调地说,新世纪,新高度,新目标,早日实现五千万!方绮霞从那时开始,就每天来珠宝街上巡游了。
老宋听说翠华阁卖出一只四百万的手镯,他老婆就懊悔得要抽自己耳刮子。老宋拿那个菠萝盖去找好匠师加工,也做出了三个吊坠两粒戒面,因为价位不低,卖了一年多也没卖动。
现在袁正海踱进老宋店里就分分钟带着居高临下的姿态了,老宋也没闹明白,他袁正海哪里来这么好的自我感觉,岂有此理嘛。一次袁正海看见柜台里的那几件吊坠和戒面,就问,老宋,这几件是那个菠萝盖做的吧?怎么卖啊?老宋没好声气,说了个价,袁正海却惊诧叫起来,老宋,就你这样做生意,啥时候能发大财!我翠华阁卖这样品质的精品,价格至少比你翻两倍!你真别不信,越贵越有人买,还绝不允許他们还价,店大欺客那是一点也不假,我那块料开出那么多东西不都照样全卖掉了!老宋张大了嘴巴,半晌没说出话来,那样胡乱开价,我可没这胆。袁正海嗤笑一声道,你这个人呢胆太小,这些年也就这样了,小打小闹地干个什么劲!老宋被他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袁正海也没正眼瞧他一眼。
市场里都在风传,说老宋赌赢了一块石头,却让袁正海发了大财。袁正海听到这话,感觉很受用。
事后袁正海把老宋那几件翡翠拿到翠华阁去代卖,果真不多久就来结了账。按照袁正海代卖的习惯,结账从来没有这样爽气过,但是涉及这块料石的事,袁正海就表现出一点异样,这里面既有炫耀,又或多或少含着一点嘲弄的成分。老宋只留下一粒戒面,给老婆包金做了个戒指。袁正海有次当着老宋那几个老兄弟的面说:老宋,你们这做生意,嫩了!瞧我是啥水平,拿过去不立马全卖掉?价格还翻你几倍!现在的市场,早就不是你们的天下啦!——这话狂过了头,伤人了,那几个老兄弟暗自都横了脸。
后来,那几个老兄弟见面就捧袁正海,说他是这条珠宝街上的首户,不管是和田玉店、金银店还是珠宝翡翠店,哪家也没法跟翠华阁齐头并列。但是说到附近几个大城市的珠宝市场,袁正海要真正在翡翠界独占鳌头,还得把业务提一提,光靠卖成品那不成,不赌石没有大前途。袁正海是从一块料石上发家,对于赌石的信念那自然是全盘接受,他就反复央求这些熟门熟路的老兄们,相帮着他一起去缅甸搏几把大的。
经过这几年发展,缅甸赌石市场其实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别的不说,现在每年涌入赌石市场的热钱是成十倍地翻,赌石的门槛越来越高,料石的价格就涨了几十倍,以前那种几十万可以挑挑选选的时代是一去不复返了。如今的赌石市场,都是讲“几个”“几个”,这“一个”就是一百万,都是以百万为计数单位了。赌的方式也完全转向卖方市场,第一手出来的好料新料都通过拍卖竞标交易,原来那种研究研究、从从容容一对一当面洽谈的购买方式已经机会不多。袁正海在本地的珠宝街上财大气粗不可一世,可到了这里,发现自己实在渺小得很,他甚至体会到从未有过的压抑感。幸亏这帮老兄们指点着他,鼓励着他,他便也在拍场上频频举手,但是买下的石料在呲呲作响的一阵切割之后,每每迅速从大几百万缩水为小几百万,从几十万跌落到几万。但是赌这个事情,是有瘾的,特别是对袁正海这样暴富乍富且从不缺乏自信心的人来讲,赌输就意味着要翻本,会赌得更大。那一年他拉着老兄弟几个连跑了三四趟缅甸,在老宋那块料子上赚来的两三千万差不多全部还给了赌石市场。
好在整个珠宝玉石市场进入疯狂涨价阶段,这疯狂掩盖了很多的矛盾与问题,市场被不断扩容,热钱涌动,千载难逢的好时代在向所有从业者倾洒无私的母爱,这一行的生意变得就像抢钱一样容易。翠华阁生意豪阔早已名声在外,知名度也是生产力呀!翠华阁的日常生意运转自如,袁正海暗暗掌稳船舵,冲浪前行。
在赌石市场,袁正海像做了一场热火朝天的噩梦,梦醒时分,他狠狠给了自己几个耳光。从此他戒“赌”,绝对禁足赌石市场,只做成品生意,跟广东批发市场进一步加强了合作。批发成品的成本高?这点难不倒袁正海,他销售量大,就用长期合作的方式拖欠对方货款转为铺底资金,袁正海把这模式叫作“借鸡生蛋”。蛋在他手里,弄到后来别人的鸡也在他手里,生意却是他的生意,在短短数年之间他的生意就扩展了几十倍。老兄弟几个看得目瞪口呆,也无可奈何。难怪都说这个市场是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
四
翠华阁开张之前,其实袁正海就已经做了几年翡翠生意。正是给商场珠宝柜台做配送的几年从业经历,最终让他有胆量和底气开出了这家翠华阁翡翠店。
袁正海是生了心特意跑遍了本城的所有大型商场,“考察”了所有的珠宝柜台,摸下来的情况让他大吃一惊:这些珠宝柜台里的翡翠价格,在同等质量下,比那些送到他们厂子里直销的都要高出好几倍!他还特意仔细询问了几粒戒面的实价以及折扣,最多打到八五折,他心里算了算,那也是直销价的五六倍啊。别看他腰粗膀圆的一副粗坯外貌,却有着先天灵敏的商业悟性,只要跟钱有关的事情,他细着哩!他甚至还远远观察了很长一段时间,看到确实有很多人在珠宝柜台前驻足、看货,问价,间或也确实有人选定了,捏着发票去收银台付钱,然后拿着回执再来珠宝柜台上取货,服务员笑容可掬地帮顾客用红色的小盒子包装好翡翠,再放进一个商场特制的小提袋里,“欢迎下次光临”。袁正海感到奇怪,这些商场他是一直陪着方绮霞进来逛逛的,以前可能注意力都是只在时装鞋帽区了,竟从来也没真正在意过一楼这些珠宝柜台。原来,真正的生财之道,其实一直就在自己眼鼻子底下哇!
到底在大型国企干了多年班组长,袁正海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既然动了念头,他是桩桩件件都要狠抓落实,不见底不罢休的。现在袁正海只要听说谁家有亲戚朋友是在商场工作的,都要盯着人家介绍前去认识一下,攀谈一下,哪怕请次小客买个小单他也在所不惜。别人都奇怪了,你一个冶金厂的技术工,跟商场的人搭的什么讪?面对种种疑惑,袁正海倒是守口如瓶,只在心里暗自想,你们懂个啥。
忙碌了一阵,他都了解清楚了,商场里的珠宝柜台是外包的,一节柜台每年收取租金三至五千块不等,服务员是商场统一调派,承租方只要负责配送货品和定价就可以了。每出售一件货品,商场和承租方再五五对开,也就是商场提取百分之五十的金额,另外一半才归货主。袁正海细算过一本账:直销一百块的货品,在商场可以卖到五六百,以保守价五百为基准,商场要提掉二百五十块,他得到的金额如果再剥离直接成本一百块,还剩下一百五左右的毛利。这样一算,其实是翻倍的利润,这个生意好做!
他把小算盘跟方绮霞一讲,女人倒不操什么心,反正里里外外从来都是袁正海操持,她只管她的光鲜亮丽,脑袋里除了时装和化妆品之外其实是没什么内容,只是说家里可拿不出多少钱来啊,千做万做你可别给我做了蚀本生意!
下面袁正海要盘算货品了,他后来又多次实地测算过每节柜台的具体容量,没有个三四百件货品这柜台是不像话的。当时卖翡翠都是直接出售加工好的裸石,戒面、手链圆面、吊坠面都是直接卖,顾客买了然后自己送到金店再去选款式镶嵌包金。那个时期,社会上人们贫富还不那么悬殊,至少从表面上看差距还不是很明显,绝大多数人都是挣工资,所不同的只是企业跟企业之间所谓经济效益的好坏。说这个家庭的条件好,也只不过这家人所在的企业每个月能多得两三百块的奖金,说企业效益不好,当个职工就只能每月领四五百块一份的死工资,人跟人就是这点差别。袁正海所在的冶金厂属于重工单位,那几年正是这个行业的黄金时期,钢材成了市场上供不应求的硬通货,企业效益自然是属于好的行列。除了工资、奖金、加班费这一块之外,还有特殊行业的高温费、有毒有害補贴等其他单位没有的津贴,职工收入是让很多企业同行乃至机关干部都眼红的。这两年便有几档拎包上门的客商,通过各种关系经常到冶金厂来推销翡翠,销售网络都已经深入到车间班组,袁正海有事没事跟他们混得很熟。他也是在这个时候,认识老宋和他的几个同乡老兄弟的。他想,这趟生意成与不成,指望正在他们的身上。
袁正海心里算计好了:四五个客商的存货,每家借出三四十样小件,本厂熟识的同事这几年买了翡翠存在手上的也有不少,动员动员大家再凑凑,这样就基本够摆满一节柜台。不收他们租金,只是商定底价代卖,这样其实他只要拿出六千块租金当启动资金,就可以坐享其成了。
当人们听说袁正海有亲戚在商场当经理,弄到一节便宜柜台的时候,果然大家都很感兴趣,那几个客商也正为缺乏开拓新客源的渠道而一筹莫展,闻听有这等好事,反应倒比预想的强烈。这股热情让袁正海打消了所有的顾虑,这几家一下就凑出了三四百件,再加上厂里同事拿出来的存货,他这节柜台就已经十分琳琅满目了。
袁正海晚上跟方绮霞商量,能不能把她的那枚高档翡翠白金戒指也放到柜台里去出出样,镇一镇。他提起这个话头时是惴惴不安的,怕这个爱美的女人跟他急,只要方绮霞有一丝一毫勉强,他是一定马上打消这个非分之想的。可出乎他预料的是,方绮霞却毫不犹豫,满口答应,甚至带着点激动说,把这件宝贝放到大商场里去露露脸,也是个风光体面的事,让他们看看我男人对我的好!别以为我方绮霞只会跑到人家衣帽间里去免费试装!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了,听到心爱的女人说出这句话,袁正海忽然被某种情绪重重钝击了一下,于是他很霸气地俯下身去,狠狠地亲了女人!
柜台营业了一段时间,生意也开了张,不过生意有点不温不火。前两个月结算下来,袁正海自己实得近两千块收益,比起企业工资那是翻了两倍多,但是跟他的预期可差得远呢!袁正海在单位是四班三运转,上完一星期白班之后接着就上一个星期中班和一个星期夜班,白天在家的时间多,他一有空就跑到商场去“蹲点”“调研”。他有丰富的基层管理经验,那些上下其手、营私舞弊、私分卡要等手法也是老吃老做的,他有什么看不明白呢!经过反复研究,他发现这生意的好坏,跟营业员的影响倒不是很大,其实跟珠宝柜台的柜组长有直接关系。每个营业员对应各自分管的柜臺,多卖可以多得奖金,推销自然都是卖力的。可柜组长管理所有的珠宝柜台,他只对总的销售量负责,至于说是这节柜台多卖一件还是那节柜台少卖一件,他们是无所谓的,这便有了替你多卖还是为别家多卖的调控余地。而且从九五折到八五折的扣率是柜组长说了算,有时候一笔生意的成交与否就在这一折的扣率上。
看明白了这一点,袁正海就在商场的那三个珠宝柜组长身上花工夫,请客吃饭是难免,送点小礼物也是经常性的。彼此熟到一定程度,就私下里跟他们达成了暗扣协议,只要帮他推销成功一笔就按比例暗中支付现金提成。那真叫有钱能使鬼推磨,后来那几个柜组长就几乎成了他袁正海私人的员工了,当班时候一个劲使唤着营业员为他的这节柜台做宣传,哪怕轮到自己休息日甚至还拿着袁正海的货到各自熟识的客户家里,上门去做推销。用袁正海的话说,这是“体内循环和体外循环并举”,他的销售于是开始放量了。
到了第五第六个月的时候,一名柜组长电话通知袁正海,那枚标价一万的戒指也帮他卖掉了,袁正海倒吃了一惊,他是承诺方绮霞只是拿去“出出样”的。袁正海心里难免有点发虚,夜里上了床就分外卖力,方绮霞自从生了女儿之后,非但没有丝毫衰老的迹象,脸色白中泛红,反而越来越艳,女人味全出来了,袁正海是怎么爱也没个够。在极尽温柔之余,袁正海把方绮霞抱在怀里汇报了最近小半年的业绩,向女人展现了磅礴而瑰丽的生活前景,并说现在依靠那几个客商提供的货品是远远不够的,自己下个月打算请个病假,直奔广东去批发市场探探路,到时候一定给“夫人”买一枚最时尚最贵的港式翠戒。
方绮霞从小生长于棚户区,没读过多少书,后来顶替父亲进了冶金厂。国企是个封闭的小社会,长期在里面工作的美女其实是个务实简单的人,刚谈恋爱那会儿涉世不深,跟大多数女孩一样看的是人品卖相、浪漫情调等,可一旦结婚生子,就来了柴米油盐、收入支出。方绮霞跟其他女人不同的地方是,她婚后至今主要的精力还是关注如何保持和坚守自己的美,所以家务她倒是不放在心上,心思都在穿衣戴帽上。哪怕有了女儿以后,她也没怎么操心,都是袁正海一手在伺弄。前几年条件不许可,她只好经常跑到商场去试试新款时装过几分钟的瘾,多少也跟这个相貌平平甚至粗陋的男人有点别别扭扭。好在袁正海人虽长得粗,心却细,把她当宝一样捧在手里含在嘴里,警惕地护卫着自己的领地,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的。如果说方绮霞心里隐隐还有点不足,那就是袁正海卖相差了点,浪漫么也谈不上,总感觉有点带不出去,特别是每次脱了衣服在床上的时候,这种怅惘似乎就会潜踪而至不期而遇。其实漂亮女人也“好色”的,往往也很关注男人外貌的。好在当时企业里的女人也没有什么真正的社交空间,社会还处在大锅饭的尾声之中,人跟人的社会落差还不甚明显,人们的生活幅域还很狭窄,很多的欲望都尚未成型至少尚无机会迸发出来,人们的心态倒比较容易满足和平衡,很多的念头倏忽一闪却未必站得住脚跟,很多的事就这样想想也便过去了。
现在好了,袁正海要发达了,眼看着要过好日子了,这好日子哪怕他们厂子里总经理、党委书记那样的大人物似乎都是难以企及的。最近这半年家庭经济状况的急剧飞跃,其实已经让方绮霞深有感触。至少,她现在走进商场看中了最新潮的时装鞋袜是不必再忍一忍,不必等到换季打折再来探探虚实的了。袁正海在她身上花钱从来大方,可以前是没有,要大方也大方不到哪里去。这半年是货真价实地真大方了,袁正海跟在她身后手都不哆嗦一下,就哗哗哗大把钞票点出去的。方绮霞忽然觉得一切的一切都四角俱全了,现在她看袁正海也体会到他的粗犷其实也是另一种风度,包含着男人的帅气或者某些特殊美感,甚至她感觉到以前所有的毫无来由的委屈、不平、失落,其实都是女人不成熟的表现,均是不真实的,因为好日子就在眼门前,这才是真真切切不掺一点假的。方绮霞偎在她男人的怀里忽然变得很绵软很柔和,像只小猫一样的温顺起来,她内心有水那样的东西在流动,一张带着桃红的粉脸在袁正海浓密的胸毛上来回轻轻摩擦,对这个即将要带着她步入全新的幸福生活的男人,她简单而直接地产生了莫名的爱意和崇拜感。她于是主动去吻这个男人了,这是很多年来都从未有过的事,秀若削葱的指头,像十条银鱼在黑糙的肌肤上游动开来,袁正海一把抱紧她,期期艾艾道,那只戒指被营业员不小心卖掉了,我给你买,买更好的!嗯,方绮霞从嗓子深处透出的声音充满了魅惑,她现在真的根本不在乎那样的一只戒指……
到那年的最后几个月,袁正海每月的纯收益就达到万元了,这是一个职工在企业上班一整年满打满算都赚不到的钱呀。他经常把取回来的一摞摞现钞叠在晚饭桌面上,给方绮霞和自己各斟上满满一大杯红酒,看着自己女人美丽的杏眼中水汪汪温柔的光越聚越多。
第二年夏天,袁正海眼都不眨一下就买了辆豪华版的原装进口雅马哈摩托车。那突突强劲的噪响,气缸里喷出的透明烟团,气流穿过两肋的速度,尾座上载着如花般的女人方绮霞,穿梭在城市的马路上——那感觉就像站在一百层高楼的顶端朝下俯视,似乎整个城市都已经归他所有,可真是称心快意啊。
五
青工班长袁正海跟上海大学生小刘展开了爱情角逐,目标是“厂花”方绮霞。
本来这场爱情竞技跟袁正海没有任何关联,或者说这本来就不能算是一场竞技,因为他们从来也没有直接形成过三角关系。但是冶金厂所有的职工日后都固执地认为,袁正海是跟上海人较量过的,而且是以袁正海的胜出而告终。尽管方绮霞是厂里众多男青工暗恋的对象,可方绮霞过分爱美爱俏,还有点懒惰,一切都无所用心,尤其是她的“高消费”,令大多数知根知底的青工望而却步踟蹰不前,这里面也包括袁正海。说是“高消费”其实也不过就是脖子上多系一条丝巾,明明没有金耳环之类耳朵上却率先去打好了孔,有事没事一个人在水泵房里照着小镜子用镊子夹夹眉毛,要命的是一年四季脱身换身的新衣服,那几十块钱的工资可怎么够花?这一切,都给八十年代冶金厂的青工们留下了“这样的老婆不好养”的成见,于是就没有一个青年敢于冒险,去挑战那似乎早已约定俗成的僵持局面。
后来技术科新分配来一个大学生小刘,白净、温和,戴着金丝眼镜,上海人。除了身高上略微欠缺点,刚刚一米七一,勉强达标之外,可以说文有文才人有人才。他是新来,又是高高在上的科室技术员,很难真正融入到广大青工当中去,尽管住在集体宿舍里,但青工中间那些对方绮霞的议论到他这里显然是信息阻塞的。更何况他是大城市来的人,在大学里又刚刚接受了洗礼,对于年轻姑娘描描眉毛、化化妆之类也是司空见惯,觉得生活从来应该是如此的,更是无可厚非的。因此当他在噪杂甚至带点肮脏的冶金厂食堂第一眼看到方绮霞的时候,对于这样一个鹤立鸡群的美人,顿时就有了一种超出预想的惊艳感觉,不由看呆了。因此青工们在很长一个时期一直在背后嘲笑他,说上海人的眼乌珠也落到地上去了!
小刘其实本来是个拘谨的性子,但是从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下来”的人,从高处走到了低处的落差,总是或多或少会激发出他们某些隐秘的自信心,这就等同于对他当初作出低就选择的补偿和赔付。在这片陌生的环境里,从周围人的目光中,敏感的小刘迅速捕捉到了有效的信息,他深切体察到了在这样一个粗糙的境遇里,像大学生、上海人、科室管理人员之类身份标签的巨大实用价值。因此,他的胆子反倒会出奇地大起来,就像在追求方绮霞上所采取的果决方式。他甚至没有打听一下对方有没有对象,就连夜动手写了十几页的“诗”,并且亲自送达水泵房里正在当班的方绮霞,在他的心目中这是大城市青年大学生的一种风范。他通篇用“啊”起头,他认为这就是诗,他心中真情流淌出的诗篇。其实他是个工科生,在十几年的求学生涯里也从没读过一本诗集,甚至没有翻过任何一本文学杂志,他这样莽撞地自以为是,是因为被一种美所吸引往往内心会着了魔。
在方绮霞来讲,收到这厚厚一摞“诗”,她是惊喜的,因为在她的潜意识里,什么样的男孩敢于直接表白,体现的是女方的身价和素质。对于上海大学生的这次告白,方绮霞是出乎意料的,因为它来得委实太快了些,快到都来不及错愕,这情形与当时国有企业里老成持重的风气并不一致。但是她是欢喜的,尤其是使用这样富含大城市特征的洋气而不失文雅的方式,因此她不惟没有刻意隐藏事件的真相,还有点炫耀的意思。虽然她读不懂小刘的“诗”,那实在是前言不搭后语,太过“朦胧”,但是她知道,这是一种求爱,这就足够了。这个事件产生了不小的轰动效应。在企业这种封闭环境里,社会舆论的力量有时完全能够盖过当事人的具体态度,于是在很多人的意识里,上海大学生小刘转眼便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方绮霞的“男朋友”。这一切让广大本地青工们目瞪口呆、措手不及,等到他們回过神来,就纷纷表达出了一种愤愤不平。
所有外人都会认为,这是郎才女貌很为般配的一对,可是熟知底细的青工们却坚信他们成不了,都在等着看他们怎么闹掰。袁正海比他们任何人都急切,他竟然毫不遮掩地向方绮霞的小姐妹们打听着每一步的进度,他在等待机会。
方绮霞跟小刘谈朋友没超过三个月光景,两个人果然就不搭理了。这时候劲头最足的就数袁正海了,他打听得一清二楚,上海人抠门算小,两人逛街走过电影院也没舍得进场看部电影,走过冷饮室也想不到坐下来吃块冰砖,方绮霞走到脚上起了泡,他只请了一支棒冰。方绮霞开始也还含蓄,多少有点迁就着,后来在服装店看中一件大红的呢子风衣,她是再也挪不开腿,付款的时候小刘居然缩在门外装聋作哑,方绮霞就这一点点爱好,偏巧碰上这样一个男人,顿时就把上海大学生看得一钱不值了,直接就甩了冷脸给他看。小刘后来向人解释说:没想到小城市姑娘也会这样贪慕虚荣,花钱大手大脚,你就是再赶也赶不上上海滩的时髦呀!这话很快通过青工们的嘴传过来,这下彻底伤了方绮霞的心,一刀两断了。
那个时代,一个谈过对象的姑娘,身价自然就会跌掉几分。所以一般男女谈恋爱都是在暗中进行,瞒得越久越好,很多人是到了登记结婚,众人才恍然大悟。像方绮霞这样高调谈恋爱又失了手,就多少有点被动的成分。袁正海瞅准机会,直接去水泵房找方绮霞,他是一贯单刀直入的,其实早就打好腹稿,说出话来干净利落:方绮霞,我一直很喜欢你,从你进厂第一天就喜欢,但是暗恋你的人太多,我长得丑,没好意思向你表白。那个上海小白脸一看就知道不是好货,他心里是看不起我们小城市人的,那种小鸡摸摸三年不长的男人,你就是跟了他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你人长得漂亮,你不打扮谁打扮?漂亮姑娘打扮一下是天经地义的!你是没机会,要有机会去拍个电影,保险比龚雪、张瑜都出名!方绮霞,你如果愿意跟我袁正海谈,我保证一辈子把你当王母娘娘供着,你挣的工资你自己花,养家都由我来!在这个厂里,加班加点的工时谁能跟我比?我每个月的收入比车间主任还高几十块,我有的是力气,请你相信我!
袁正海既然认可了“你人长得漂亮,你不打扮谁打扮,漂亮姑娘打扮一下是天经地义的”这一点,那么先前的种种顾虑也就自然忽略不计,现在他的眼里心里就只见得方绮霞的好了,可以说他对方绮霞从此也就一往无前。而方绮霞听到“一辈子把你当王母娘娘供着,你挣的工资你自己花,养家都由我来”的承诺时,这句话是深深入心了,她觉得这个袁正海是真的懂她,这句话的分量和包含的责任,方绮霞是心知肚明的,也只有这个男人敢于作出这种承诺,她方绮霞人世上走一遭贪图什么呢,人生在世不就这一点心头好吗。方绮霞点头了。
方绮霞跟袁正海谈对象,竟出奇获得了各界一致的首肯。首先是方家父母很满意,他们知道自己女儿生性有点发飘、不切实际,现在一看这个袁正海是铁塔似的一个,脚踏实地的做派。关键是粗中有细,还疼人,对女儿那是实心实意,知道女儿从此吃不到苦,老两口一百个赞成。其次厂里的青工们居然也都赞成说好,袁正海是这群小子的头,现在方绮霞成了他们的嫂子,肥水不流外人地,总比便宜了那个上海小白脸强!最灰头土脸的就数小刘了,他成了青工们经常挂在嘴上取笑的“上海葛朗台”。
没过一年,袁正海和方绮霞领证结了婚。而几乎与此同步,在当时提倡的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和专业化潮流中,小刘被树为“四化干部”培养使用,突击提拔为技术科副科长,很快又越级任命当上了副厂长,职工们都说,他是情场失意官场得意。
婚后的袁正海没有食言,他践行了当初的承诺,方绮霞对这个婚姻也基本满意。袁正海对“夫人”是鞠躬尽瘁的,他是四班三运转,方绮霞是常日班,多少年来他是不管刮风下雨每天负责自行车接送,家务全包,方绮霞只管她的美丽灿烂。看袁正海上班辛苦,方绮霞偶尔有了兴致也会到菜场买次小菜,烧次晚饭,那袁正海要为她揉腰捏腿好半天,真是把她当王母娘娘供着的。
后来国有企业内部经营责任制搞活,产业工人的经济收入逐步提高,常有客商来厂里推销翡翠,戒面从一百多到两三百都有,其实种水都是中等的成色,图个绿罢了。袁正海看了几次也没动手,却喜欢跟这些推销商们攀谈,鉴别翡翠的行话倒是学了不少。有小哥们取笑他,大班长最疼老婆了,别人都买了,你怎么倒舍不得花钱?袁正海一脸严肃,我“夫人”是什么人?这样的普通货色怎么配得上我家方绮霞!客商被他说得不服气起来,说道,好货倒是有一粒,就是有钱的老板都嫌贵,你要不要?袁正海催他拿出来瞧瞧,上手一看果然是个稀罕物,是一粒完美的正阳绿鸭蛋戒面,色正种透,所有人都没见过这么好的成色,无不啧啧艳羡。一听价格,要一千元整,抵得上整整三个月工资,所有人就都不做声了。袁正海却盯着问,还有没有更好的,客商说贩了近十年翡翠,这戒面是近年过手最好的一粒。袁正海张口就八百块买了下来,悄悄送到老凤祥又按照时新款式包了三百多块的白金,当他晚上把这枚全厂最高档的翡翠戒指套到方绮霞手指上时,方绮霞其实早就已经从别人嘴里听说了“我‘夫人是什么人?这样的普通货色怎么配得上我家方绮霞”的话。那一夜,方绮霞搂着袁正海的脖子嘤嘤哭泣了半宿,泪水打湿了男人的脖颈,他们快活到要死的心都有。
从此,袁正海深深爱上了这种绿色的石头。他知道,这种石头是可以捕获爱情的。
小刘副厂长原来经常站在厂门口检查劳动纪律,每次看到袁正海骑车带着方绮霞进出厂门,当接近必须打招呼的距离时,他会假装跟人说话或者一回头向谁吩咐点什么,做出没有看见的样子。他反绑着手叉腿站立,就像时时在主席台上跟职工合影一样,那神情是说不出的孤傲,得意的心思是藏也藏不住。
这天正是上班时刻,方绮霞刚从书包架子上跳下来,后面的小姐妹拉住方绮霞的手叽叽喳喳嚷开了:哎呀,这就是那只戒指吧,太美啦!一个季度的工资哪,这个厂里可再寻不出第二只了。也只有袁正海肯下这样的血本,一般男人哪,可没有这个量围的呦!小姐妹们嘴上没停,眼睛在小刘副厂长脸上扫来扫去。
——小刘副厂长一扭头,落荒而逃。从此,就没再见他来厂门口亲自检查劳动纪律。
六
尽管早已有所耳闻,但是老宋第一眼看到方绮霞的时候,还是没能马上认出她来。
多少年了,那个妖娆如花的方绮霞几乎每天都来珠宝街上巡游一回,可是从来也没有屈尊走进过老宋的店铺,就连正眼都没朝这里瞄过一下。这天当这个花白头发的妇人站立在店门口时,老宋根本没有在意,倒是他老婆反应快,脱口而出道:方绮霞。老宋还没有立刻反应过来,愣了一下,他老婆朝他低低连喊了两声,是翠华阁的老板娘,翠华阁老板娘。
妇人的身型胀大了一廓,整个人松垮垮的,眼光有点散,总是望着脚尖,反应确实不很灵敏了。她向老宋诉说袁正海临终前的落魄与狼狈,细枝末节都一一道来,毫无隐晦。老宋听得心惊肉跳,心里又怕她提出借钱之类的要求,面上自然也不敢过分表达出关切甚至同情,只是嘴里哦哦地敷衍着。
妇人告诉老宋,袁正海弥留的时候,嘴里总是在叫喊:“回去,我要回去”“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婦人抬起头,眼光陡然聚集起来,盯住老宋,追问,那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老宋内心一颤,张大了嘴巴,不敢轻易接口。
老宋老婆问,那他当时在说什么事情呢,说过些什么人呢?妇人摇摇头,说他早就神志不清了,最后的几个月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哪里还会谈论什么正经事情。老宋夫妇也只是叹气,没再说什么。
妇人在随身的塑料拎袋里摸索了一阵,伸出手将掏出的物件平摊在柜台玻璃台面上,那是一张起皱发黄的照片,说,他临终前有一段时间,手里总是捏着这张照片。他们前后搬了几次家,家里的陈年物件早就被方绮霞一次次消灭干净了,她是从来不留恋旧物的,她追慕的总是时尚跟新潮,每搬一回家都会来一次彻底的除旧布新,即便是这些老照片她也照样毫不手软。可是,不知道袁正海是怎么藏下了这张老照片的。这张照片是方绮霞答应跟袁正海“谈对象”那阵,厂工会宣传干事为他们在水泵房边上拍摄的,袁正海拿着这张照片,曾经向青工们炫耀过:方绮霞答应两人在一块合影,哥们这事就是铁板钉钉了!
妇人见老宋夫妇也没给出个答案,就低头默默思索了一阵。见彼此无语,转身走了。连招呼也没有打一个。
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店门外,老宋才松了一口气。
可是,老宋的心里又不免产生出一些莫名的怅惘:他想到了自己,自己年轻的那会儿,招工进厂啦,学习技术啦,结婚成家啦,生儿育女啦,停薪留职啦,开店经商啦,社会的潮流风起云涌,这几十年折折腾腾身不由己的时光,怎么一眨眼工夫就全成了前尘往事了呢。这几十年,眼睛总是朝前盯着,在追,在赶,唯恐跟不上时代的节奏,唯恐会被淘汰落了伍。可是细想想,所有的人不都是如此嘛,在各自的心目中,自己仿佛都只是那个初出茅庐的小青年,跟人生所有的理想、目标还离得远呢。却从来也没有想到过,要回过头去看一看,归途到底在哪里,好像已经有很久,没有问问自己,这样一门心思屏着一口气往前冲,到底是为的什么……几十年的时光,一切都那么真切,一切似乎尚近在眼前,可是饶你心比天高手眼通天,最后,也不过如此吗?
现在,走得急的连这个人都没了。还说什么呢。
【责任编辑】邹 军
苏迅,1970年代生于江南小镇,1996年开始文学创作,发表作品百余万字,出版文学作品集两部,作品被《小说月报》《海外文摘》《读者》《人民日报·海外版》等转载,现居江苏无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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