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生,横笛。一名狱警喊。
一个精瘦如刺儿的年轻人从前排的队伍里站起来,他的光头细长,如刺儿的柄,两只眼睛又黑又亮,仿佛柄上的宝石。
刘生的脚步有些飘忽,小心谨慎地走上台,看着狱警手里的横笛像看着自己的前生,无限地拉长。那上面的细孔,是他的几世轮回,钻进去钻出来,就那么凝结在一截榉木上,需要有人用手指和嘴唇的温度把它吹响。而此刻,他就是那个人,这太不可思议了。刘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在监狱里拥有一件乐器,那么高贵挺拔的物件,即使在外面他都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东西。每次路过街边的乐器行,一架三角钢琴摆在橱窗里,他扭头不经意地瞄上一眼,就像瞄过整个城市的高楼大厦,从不敢想有一天会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屋子。
那是画,他是看画的人。
现在,他在众目睽睽之下成了画中人,台下几千名罪犯看着他,羡慕嫉妒如一道道火舌把他炙烤得全身发热。他的汗从后背往下滑,滑过腰际,再向下,堆积在两股之间的深沟处,如泉,热得令人发颤。但他感觉那是雪,因陌生而寒冷,纯洁得让人不敢相信。他问自己,我配吗?狱警看着愣愣的他,说,接着啊。他把手在囚服上使劲蹭了蹭,像接过一条生命的大河,那種快要把他淹没的汹涌,在他的手心里荡开一层又一层汗渍。后来他想,那天汗怎么会那么多呢,横笛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滴着光阴的黄金。再到后来他想明白了,那天,那支横笛哭了。
死缓无期犯在监狱里就像一座座墓碑,很多人刑期比命长,那些明知道自己活着出不去的人,怎么让他们在日复一日漫无边际的时间里活下去,是监狱方面最头疼的事。他们早已经石化成各种稀奇古怪的摆设,在不同的现场里,魂魄出窍,肉身茫然地趴在地上被时间拖着走,拖出一道道深沟,里面是风干的鱼。组建乐队就是让他们在复印机一样打印出来的日子里,允许明目张胆地打出一页页花俏的、跳跃的、有折痕的光阴,如果他们还把自己置身在光阴里的话。
刘生早就放弃了光阴。行尸走肉是他的外衣,内里已腐烂空无。很多时候他只有一个器官,那就是耳朵。坐卧行走都听着号令,跟着队伍一起往前移动,惯性地不由自主地滑行,前面只要有一个遮挡,就会“哐当”一声撞上去。同犯揪起他的脖领子挥手就打,一边打一边骂,你他妈的瞎啊,往我身上撞。他像吊线木偶在那人手里甩来甩去,他太瘦了,瘦得如一根刺。那个人忘记了他是一根刺,会扎进身体的任何一个部位,成为一个凶器。
但他没有。他在那人的手里,舞蹈一样任意翻飞,灵动鲜活。血从他的嘴角往下淌,疼痛抚摸他,碎裂得隐忍。狱警过来问是怎么回事,打他的那人指着刘生说,走得好好的,他从后面撞我。狱警问是这么回事吗?刘生点头。你为什么撞他?刘生不语。他撞你也不应该打人,你们俩这个月的考核分都没了。
刘生的心一抽。对于一个死缓犯来说,考核分就像一个空瓶子,从未装过水,又哪里倒得出东西呢?他知道如果表现好可以转成有期徒刑,再一点点减刑。他不做那个幻想,就像他从来不幻想有一天能住上那些高楼大厦里面的一间房子一样。
他早已放弃了光阴。
现在他手里的那支横笛如一根扁担,突然把他扛到了光阴的面前。那张二十一岁的脸上,已然横陈出了皱纹,如打在墓碑之上的一条条暗影。而此刻,墓碑成了流水,映照他瘦削灰暗的脸,一遍遍清洗上面的灰尘。
他紧紧地握着那支横笛,就像握着自己的命,他不敢相信有一天这个细长的东西能够在自己的唇边流淌出优美的乐音。同监犯看着刘生痴呆的样子,上前搂过刘生的肩膀,要看看那支横笛。刘生紧紧地握着,那个人本来没太想看,这一较劲儿,就必须要看了。刘生忽地站起来,两眼射出杀人的凶光,大家从没有看过刘生这样的眼神,他一直就像一个影子,飘来飘去,总是靠边站的轻。但那天,刘生成了一只重锤立在地上,谁也不敢靠近,更不敢直视的重,深重。
晚上,刘生把横笛放在囚服里搂着睡觉。他知道,自己越是这样在乎它,它就越危险,越面临随时被损毁的可能。只有一种可能保护好它,就是让它长在自己的身体上,像自己的第三条腿,除非把它锯掉,谁也拿不走。因为刘生是乐队成员,队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召集他们排练,狱警就同意他有携带笛子的特权。刘生从此有了另一个绰号——笛子。
刘生喜欢这个称呼,这称呼让他有了一种真实感。以前大家管他叫小鬼,他不舒服。他是整个监区年龄最小的,只有二十一岁,他感觉大家叫他小鬼更多的是落在那个鬼字上。有一次晚上他从床上起来去卫生间,有人正好醒着,看他飘出去,“嚎”的一声坐起来。同监的人被吓醒,那个人指着刘生说,他妈的他就是个鬼,从此大家就管他叫小鬼了。
现在他叫笛子,多么现实而清亮的一个称呼啊。汪晓芳站在他的身边,他浑身冒汗,嘴唇怎么也无法服贴到笛子上。汪晓芳说,别紧张,慢慢来。他突然低下头,泣不成声,那一刻,他是恨汪晓芳的,她让他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母亲从来都是这样温言细语地跟自己说话,但她的身上总有那些男人的影子,像插满了利箭。每次他看到那些箭,就想急切地拔下它们,但他不敢。那些箭就反过来射向他,如一块块黑砖一点点把他垒砌在一个黑暗的屋子里了,他逃不出去,一辈子都逃不出去。
汪晓芳看着刘生抽动的肩膀,什么也没有说,就像放置一杯滚开的水等待冷却下来,继续辅导下一个犯人手里的乐器。在大家眼里,汪晓芳就是天使,她一点点教这些没有任何基础没有什么文化的犯人,让他们演奏出恢宏的乐章,她简直就是一个神。
在成为神之前,领导找到汪晓芳问她能不能扛起这个重担。汪晓芳说,反正大家都有的是时间,慢慢磨呗,只要他们想演奏就能学会,只不过我有一个顾虑,我是一个女警,跟他们接触多不方便。
这个你放心,我们会有男警察一直跟着。
汪晓芳回家跟米力商量,米力当然不赞同。他们是什么人啊,每个人手上都有命案,你教这样一群人演奏肖邦、贝多芬、勃拉姆斯、霍洛维茨,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先别那么激动嘛,汪晓芳拿过米力的一只胳膊圈在自己的臂弯里。我是这样想的:我们可以先尝试一下看看他们到底能不能接受乐理,肯不肯下工夫去练习。你想想他们在里面还有什么盼头呢,很多犯人家属从来都没来探视过,对他们已经完全放弃了,他们时刻徘徊在生死的边缘。如果音乐能让他们感觉活着还有一点意思,对监管稳定是有好处的。
可是你呢,你的危险谁来负责?他们本来就出不去了,本来就是杀人犯,再做出什么事情大不了还是杀人犯,而你可能一生就毁了。汪晓芳看着米力发红的眼睛,感动地依偎进米力的怀里说,我相信他们不会的,这三十人是千挑万选出来的,给他们做过心理量表,情绪基本在可控范围。如果这个乐队组建成功,会影响和改变多少人啊。
影响和改变一些注定死在监狱里的人?
那难道就没有意义吗?汪晓芳仰起头用澄净的目光看着米力。
你太理想化了,现实远比想象的更加残酷,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米力站起来在地上来回踱步,像一只笔狠狠地划着深道儿。
汪晓芳说,如果真有什么危险的话,那也是一名警察应该去挑战和面对的。
你疯了!米力喊。你是不是想立功受奖想疯了!
汪晓芳一下站起来,喊,如果你理解不了我就算了,但你不能侮辱我。米力说,如果你一意孤行,咱俩就散伙,我受不了成天跟你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我就想安安稳稳有个家。汪晓芳的眼泪唰地流下来,米力,你什么意思?你要跟我分手是吗?就因为我要教一群犯人们演奏乐曲你就要跟我分手?你太让我失望了!什么都还沒有发生呢,你就吓成这样。如果我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你还不一走了之?
那是两码事,在这么大的问题上你一意孤行,说明你根本就不爱我。
是你不爱我!
2
汪晓芳看着面前这三十个犯人,从年少到年老,像看着人的一生或者一天。她知道,她跟他们从此会长相厮守在一起十年二十年,或者更久。那时,她已不再年轻,那时,他们有的或已逝去。但他们要在一起演奏肖邦和贝多芬还有勃拉姆斯、霍洛维茨。作为一名狱警,她的工作就是带领他们这样一群犯人去接近一种声音,这种声音会涤荡他们的血液和灵魂,从而让他们在精神上获得解脱。让其他犯人亲眼看到音乐的力量,他们会有所触动,哪怕只是一个瞬间。但汪晓芳坚信,一瞬间也许就会成为永恒,哪怕改变一个人也是好的。他们会吗?她相信他们会,在音乐面前没有人不会被触动。
只不过需要等待。
他们有的是时间,她也是。她才二十五岁,音乐硕士毕业。本应该在更大的舞台施展自己的才华,但父亲的突然离世让她考进这里当了一名狱警。
汪晓芳第一天上班,就遇到了很多人向她提起父亲,他们说,你跟你父亲长得真像,都是细高挑,连走路的劲儿都像,有股说不出来的书卷气。汪晓芳微笑着看对方,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在哪个科室。她只能微笑着,然后道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长舒一口气。父亲跟一群穿警装的人的照片放在桌上,她在心里对父亲说,爸,我一定要找到他。
父亲去世那天,汪晓芳念大四。她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周五。下午没课,寝室里的妖精们都约会吃饭看电影逛街去了,她一个人享受难得的独处时光。那是她的狂欢日,每个星期好像只为等待这一天的降临。在巨大嘈杂拥挤的日常里,大家都被一种无法抗拒的惯性挟持和卷走,停不下来,而随波逐流并不费力。此刻,一种尖利的孤独让汪晓芳觉得自由而欢畅,仿佛把一个密不透风的狭小空间划开一个口子,有风吹进来,轻轻荡漾。她把音乐打开,来个彻底的大清扫。在整理和消灭之间空气中淡淡的天蓝色的味道那么欢畅,置身清亮透彻又怡然的空间里,肉身成为一条悠然的小船,在备战硕士的汪洋大海里跌宕起浮,那是一种前途未卜的快感。
同学去宿舍找汪晓芳时,她正在专心地拉小提琴。同学说,老师让你到她办公室一下,还没等汪晓芳反应过来,同学已快速跑出去跟楼下的几个妖精会合去了。汪晓芳把小提琴放进琴盒里关上宿舍的门,走过长长的走廊,楼道里空无一人,她在心里笑说,撤退得这么麻利。
办公室只有钱老师一个人,钱老师戴着深度眼镜,有的同学说她那个镜片至少800度,汪晓芳估计得1000度。有一次汪晓芳去交齐上来的作业本,钱老师竟然叫出一个男同学的名字。汪晓芳什么都没有说,放下作业本退了出去,有种惊魂未定之感。
钱老师这回没有看错,还热情地把汪晓芳让到了对面老师的座位上,破天荒地给汪晓芳倒了一杯热水。汪晓芳受宠若惊地又站起来接过钱老师递过来的水杯,钱老师说,快坐下,别客气,喝点水再说。
汪晓芳猜一定是有什么任务让她完成了。钱老师说,晓芳,你是一个好孩子。汪晓芳微笑地等钱老师下面安排的任务,钱老师缓了一下语气说,你还是一个坚强的孩子。汪晓芳皱了一下眉头,心想,这个任务要用坚强去完成吗?
钱老师说,我刚接到你爸爸单位打来的电话,他可能病得挺重,学校给你几天时间回去看看。
汪晓芳腾的一下站起来,带翻了身后的椅子,椅子受到惊吓似的四脚支愣着无辜地倒在地上。汪晓芳跑出去又路过长长的走廊,但这次她感觉走廊那么长人那么多,以至于有种要把她淹没的窒息感。她冲进宿舍以最快的速度把必备的东西塞进书包里,像塞进一块块玻璃。每塞一次划伤一次,但只有伤口,没有血流出来。她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是凝固的,被什么堵在一个出口里,不能有丝毫的泄漏,连风都不能穿过去的缝隙。只要有一丁点儿的缝隙,就会决堤。她知道父亲已经凶多吉少,她背着那一书包的玻璃往校外的车站跑。事后她回忆,自己就是跑回家的,即使坐在客车上,依然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跑着。
那个家落了一层灰尘,像一个巨大的毛绒玩具,充满呛人的灰。汪晓芳翻箱倒柜找抽屉的钥匙,父亲书桌的钥匙。虽然她知道,那把钥匙一定在父亲的身上,但她还是不甘心地到处找,像一个入室盗窃者一样细如发丝地找,也诚惶诚恐地找。她想好了,如果找不到,就把抽屉撬开。就像下决心去吃一个一直不敢吃的东西,明知道那是黑乎乎的一团,难以下咽,也许有毒,但她还是决定去吃。
汪晓芳发现自己攥着螺丝刀的手突然变得绵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也许是走得太急力气消耗得太大,也许是内心的恐惧吸走了力气。她把螺丝刀插进缝隙里别,不行,她使劲地砸,还是不行。她冲进厨房拿起菜刀去剁木头,碎屑纷纷而下,她看着那些碎屑,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那把锁。不知什么时候,它已经开了。
那把锁如一件衣服上就要丢失的纽扣,歪扭地“当啷”着。汪晓芳像考古队员打开了一座古代坟墓般轻轻拉开抽屉,父亲那本红色封皮的日记如一件斑驳的古董躺在墓穴里。汪晓芳一时间愣住了,刚才那么暴烈急迫地想要看到里面的文字,现在就在眼前,却突然犹豫起来不敢触碰。父亲曾对汪晓芳说过,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这本日记会告诉她一个秘密。汪晓芳从未怀疑过这个秘密的存在和这个秘密的重大性,就像从未怀疑父亲对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她从小跟父亲一起长大,两个人一人一间屋子。父亲永远是敲门,站在门口跟她说话,语气温和严肃,像一杯白开水,清晰严谨得不容置疑。
对于父亲从来不进她的屋子,汪晓芳是愤怒的,她觉得那更多的是一种挑衅的告诫。意思是我不进你的屋子里,你也不要进我的屋子。但她又怀疑,父亲真的就那么狠,从不踏进自己的房间吗?有几次汪晓芳故意很久不擦地面,周末了趴在地上观察灰尘,她笑了。她仿佛看到父亲拿着墩布小心地为她擦灰,再小心翼翼地帮她把房门关上的样子。后来,她就总也不擦地了。
父亲说母亲是车祸离开的,但在一次家族聚会上,一个出了五服的老人家抚摸着汪晓芳瘦削的脸颊说,你这孩子可怜啊,亲妈生了你就走了。当时,老人家的声音并不大,但在场所有的人都听到了,一齐噤了声。汪晓芳坐在椅子上,后背挺直,一点点转身看向父亲。父亲站起来绕过桌子从汪晓芳的身后搂过她,那是她和父亲最亲密的一次,中间隔着一把冰凉的椅子。那个拥抱让汪晓芳瞬间泪如雨下,她一下子洞悉了父亲为了不让她觉得是自己的到来要了母亲命的苦心。那么多年,大家都遵守着这个约定。她仿佛看到自己每次出现以前,父亲都悄悄站起来对大家说,还有半小时晓芳就放学了,千万不要喝多了说漏了嘴啊。放心吧,放心吧。都那么多年了,大家真都以为是车祸了呢。
汪晓芳从椅子上站起来往外走,父亲想要帮她背书包,父亲从来不帮她背书包。汪晓芳报复一样两手死死地抓住肩上书包的背带,父亲就把手搭在了她的背带上。两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出饭厅,在站牌下等公交车。父亲站在汪晓芳身后,车来了,汪晓芳捡一个单坐,父亲坐在她的后面,汪晓芳的眼泪又流下来。
回到家,跟往常一样,汪晓芳进自己的房间,写作业练琴。父亲在另一间屋子里,无声无息。汪晓芳多么希望父亲向自己描述一次母亲生她时的全部过程,哪怕一次也好。但父亲的嘴唇就像母亲的坟,岁月的流逝只能让一层又一层的土越来越厚,用遗忘把它融进大地。这是父亲的想法,但对于她来说,那是一种故意的虚构。但经过二十年的刻意虚构,在即将交工付梓的时候,出现巨大漏洞,一切努力大白于天下,她成了天下最可恨又最可怜的人。留给汪晓芳的只有废墟,无边的废墟。汪晓芳想要推开父亲的门,紧紧地拥抱住他,就像拥抱住那个从未见过面的母亲。但她站在门外很久,终是没有推开。
父亲听到了汪晓芳的声音,他把额头贴到门上。二十年前的那个半夜,他一个人跪在医院长长的走廊上,手里抱着刚出生的女儿,再爬起来,把女儿托付给医院的保险箱就去处理爱人的丧事。三天,爱人躺在那里,灯火通明。从此,他的屋里永远亮着灯,哪怕白天也亮着。他给汪晓芳解释这是从小作下的毛病,汪晓芳从来都觉得父亲说的话是真的,从未怀疑过父亲会骗自己。现在汪晓芳看着地面和门缝间的那道光,她似乎明白了那本日记里面的东西也许跟母亲有关。
直到她考了狱警,发现监狱里的燈永远都是亮的,她才释然。也许是自己多心了,父亲的职业习惯让他总愿意点着灯。
3
汪晓芳注意刘生已经很久了,她发现刘生的性格就如他手里的横笛一样充满了倔强,那种持续的沉默目不斜视地横在那里,如一汪水。但那汪水是浑的,汪晓芳翻看过刘生的卷宗,弑母,虽然是误杀。他跟母亲发生激烈的争吵,他推倒母亲,母亲的后脑撞到铁锹上。那上面裸露着一颗还没来得及修理的铁钉子,如一个暗器,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结束得也那么仓促。
刘生背着母亲狂奔,母亲脑袋上的血顺着刘生的脖颈往下流,他感受着那种温热的血腥之气,那是母亲留给刘生的最后记忆。从此,刘生不能闻一切有腥味的东西,他开始吃素,甚至有时一天只喝水就够了。他瘦得如一根刺儿,细长的脑袋如刺的柄,两只铮明瓦亮的眼睛如柄上的宝石。
因为沉默,他异常警觉。
刚来的几年刘生不说话,大家都以为他是哑巴。几个犯人晚上把刘生堵到卫生间,扒了他的囚服,刘生不挣扎。一个人上前抓住他的命根使劲蹂躏,他还是不吭声。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无聊,把他放了。刘生接了一桶凉水兜头而下,身子也不擦,穿好囚服躺到床上呼呼大睡。
那几个人听着刘生的呼噜声才确定他是真的傻。那天晚上刘生为了模仿呼噜声,嗓子磨出了血丝。他感受着声音从喉咙里强行挤出去的震动,如轮胎摩擦地面冒出呲呲的火星子,白天他不停地喝水以缓解那种肿胀的痛楚。
所以,刘生在被大家叫“笛子”“小鬼”之前其实叫“哑巴”。他的那些绰号就是那些出不去的人无聊的恶作剧,他是他们手里的玩具。
汪简是刘生的队长。汪简注意刘生有一年时间了,就像注意一个钟摆。在看似无始无终的重复之中,他捕捉到了指针在某一瞬间的轻微颤抖,那个颤抖让时间往后慢了一下。那一下,让汪简对自己有了信心。
那天,汪简去清监,他看到刘生的行李柜里有一本象棋谱,那本书好像比刘生还要年老。模糊的页面,折痕、污渍横陈,也正因为那么多重叠斑驳的不明之物暴露了那本书异乎寻常的历史感,让眼前的持有者有了一丝珍惜的厚重。汪简翻看着那本书,没想到入了谜,他把书拿到办公室继续看。刘生站在地中间很久他都没有发现,刘生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汪简也不说。刘生就那样站着,一天不还书,就站一天,一个月不还书,就站一个月。两个人心知肚明,谁也不说话。外面的集合铃声响起,刘生出去该干什么干什么,收工回来接着在汪简的办公室里站着。
直到有一天,汪简值班支开一副象棋。刘生进来,汪简说,我们杀一局怎么样?刘生立刻两眼冒光,几乎是冲了过去坐到桌子前。两个人谁都没有想到,竟然下了一夜。
第二天凌晨,出工的铃声骤然响起,把两人吓了一跳。汪简说,你小小年纪能有如此棋技,可惜了。刘生把棋盘收拾好,出去站排。
从那以后,只要汪简一值班,两个人就摆上棋盘杀个昏天黑地。有一次,汪简把刘生杀得片甲不留,刘生定定地看着自己仅剩的小卒被围追堵截,对汪简说,我输了。
汪简猛地抬头看着刘生,刘生才惊觉自己失言。汪简说,你隐藏得好苦。刘生蹲下去抱头饮泣,那是刘生唯一一次在监狱里当着人面哭。
那天晚上,汪简和刘生说了很久的话。之后,汪简把他和刘生说过的话都记到了日记本上。
汪晓芳捧着那个日记本,就像捧着父亲的骨灰盒。她想着父亲在几十年的岁月里,一个人在屋子里就像做着一件不为人知的案子,惊心动魄地经营着一份无比隐密的忧伤。
汪晓芳有时想,那也许不仅是忧伤。
那个女人在父亲的日记本里像一枚炸弹。汪晓芳捧着那些文字不知道那些炸弹什么时候会突然地从哪个方向射出来,让她猝不及防,轰然倒地。
整个日记本里没有一句话提到自己的母亲,好像母亲根本就没有在父亲的生命里存在过,因此让汪晓芳产生一种错觉,自己来无所踪。后来,汪晓芳想,父亲之所以只字未提,也许母亲就在他的心里,根本不需要记录。而这个女人只有记录才能证明她来过,他们相遇过。
汪晓芳一夜没睡看完那本日记,就是从那一刻起,她决定不从事音乐,而要去当一名狱警。临去监狱报到的那天早上,汪晓芳推开父亲的屋门,对空空的屋子说,爸,我去接你。
汪晓芳这次去往监狱的路上,就不再像第一次去的时候那么跑了,而是沉着地走着,她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长成了她知道他在哪里但不知道他是谁的那个人的顶梁柱。他在监狱里,她要找到他。
汪晓芳背着书包来到监狱办了一切相关手续,因为父亲是在工作岗位上猝然离世,算工伤。单位领导说,正在往上报烈士,不知道能不能批。让汪晓芳在家等信,如果有什么事需要配合的随时联系她。监狱派车把父亲的东西拉回了家,汪晓芳看着那高深的大墙,对它说,我还会回来的。
回到家,监狱的叔叔阿姨一再对汪晓芳说,家里有什么困难就打电话给他们,他们会第一时间帮助她的。汪晓芳向他们鞠躬,一个女警察把她一把搂在了怀里,不住地抹眼泪。一個男警察说,要不把房子卖了也行,你自己住这里难免触景伤情。汪晓芳说,我是不会卖的,我妈也在这里住过,这个房子是我和他们唯一的念想。那个女警察又抹眼泪,她看着汪晓芳说,你还是一个孩子呢,大家都有点不放心。女警察对汪晓芳说,要不我陪你住几天,等你稳定下来了之后,我再走。汪晓芳说,谢谢姨,不用了,我能行,我想明天就去学校上课了。大家这才放心下来,挥手告别。
汪晓芳把父亲的东西从纸壳箱里取出来,摆进父亲的书桌和衣柜。一边摆一边说,爸,你安心走,我不会让你放心不下的。
她把父亲的屋子都擦干净,然后关上门。进到自己的房间,想起父亲总是悄悄地潜进自己的屋子给她擦地,终于大哭起来。那么狠地哭,仿佛让泪水把自己淹没,从此以后自己就成了孤儿,在这个世上像一个孤魂野鬼。她越想越难过,越难过越大声地哭。她不知哭了多久,直到嗓子哭哑了才突然想起,不,我不是孤儿。她走出去看着父亲房间里透出的日光灯的影子,抚摸着父亲的房门,再一次泪如雨下。
4
汪晓芳翻看卷宗发现了刘生,她看着刘生那张照片,她的眼睛模糊了。她迫不及待地朝刘生的监区跑去,当刘生站在自己的面前时,她走上前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有的犯人看着汪晓芳的样子,发出吞咽的声音,汪晓芳才惊觉自己的失态。
她转身对男狱警说,我要跟刘生单独谈谈。男狱警对刘生说,你先不用干活了,去办公室。
汪晓芳看着站在地中间的刘生说,你杀了自己的母亲。刘生的身体晃了一下,汪晓芳的心紧了一下,为自己的鲁莽而自责。这样贸然的刺激对在里面暗无天日的死缓犯来说,也许后果不堪设想。他们就像站在悬崖边上的风,任何路过的影子,都会让他们迅速抓住,不惜一起坠落。
汪晓芳拿起桌子上的水杯一饮而尽。她缓了一口气,对刘生说,你喜欢下象棋?刘生从刚刚那种猛烈的颠簸中缓过神来,闷闷地回答,嗯。
汪晓芳说,以前汪简队长总和你下棋吧。
嗯。
我是他的女儿。汪晓芳盯着刘生的反应,刘生猛地抬头,眼里渐渐现出柔和的神情。汪晓芳放下心来,说,哪天我们也下一局,看看你的棋技如何。刘生的脸一下子红了,低着头不好意思地又说,嗯。
汪晓芳找到刘生的监区长问刘生的情况。监区长说,目前基本稳定吧。他有过什么过激行为吗?汪晓芳问。半年前,汪简队长突发心脏病去世,他出现过一次头往墙上撞击的行为,但幸好发现及时,没出现什么大的意外。我们也给他做了思想工作,主要是汪简队长对他的关爱,让他产生了依赖。自从他进来,没有人来看过他。他母亲被杀了,父亲早就死了,所以,汪简队长让他产生了移情。那个时候,他不愿意出操干活,还绝食过,但还好,年轻抗折腾,没留下太大毛病,监区长说。
汪晓芳感觉自己的腿止不住地有点抖。她没有听清监区长下面说的话,只是感觉脑子里嗡嗡的全是回声,一种说不出来但震耳欲聋的回声。
汪晓芳想,那么多年,父亲一个人隐藏着那个巨大的秘密,会有多么痛苦。日记上,汪晓芳看到父亲娟秀的字迹如电光石火,那是不是就是他不进她房间的原因?他觉得对不起女儿,只有通过那种不能面对的距离来确定一种绵长的抱歉。
也许,那是一种抱歉吧。
1989年4月23日,汪简接到追逃的任务去一个叫朱家堡子的地方抓捕逃跑的犯人。本来他跟另一个同事一起向村子里潜入,但中间因为其他地方有了更大的案情,那个警察前去增援,只剩下汪简一个人在树丛里蹲守。半夜下起了小雨,汪简冻得不行,看到不远处有灯亮着,他想过去要一杯热水暖暖身子,敲开了刘生家的门。
那个时候,那个家里只有刘生母亲一个人,刘生还没有出生。
刘生母亲看见戴着眼镜的汪简,感觉不像坏人,把汪简让到屋里,给汪简倒了热水。看到汪简浑身湿透,说,如果你不嫌弃,咱家那口子留下的衣服给你换上,都是洗干净的,不脏。汪简说,那太麻烦你了。
刘生母亲说,你等着,我给你拿去。汪简这才看清这个农舍里,连炕席都是破的,墙上用报纸糊得一层又一层。有一张图片还挺清楚,也许是刚糊上不久。汪简看到图片下面的字迹写着,英国米德航空公司的波音737飞机失事。他正想仔细看看具体是怎么回事,刘生母亲捧着一套叠得板板正正的衣服推门进来,放到炕上说,你看看合身不。汪简说,这是你爱人的吧。刘生母亲说,走了,走五年了,被山里的石头崩死的。汪简说,就你一个人住啊。刘生母亲说,本来有一个孩子,他爹走后第二年得了肺炎,到市里医院说来晚了也走了。汪简说,你的命真苦啊。刘生母亲说,你是哪儿的人。汪简说,我是路过,正好下雨了,太渴了,就进来想避避雨要点水喝。刘生母亲说,你还往前去啊,前面一下雨就有泥石流下来,这么晚了,你可得注意点。汪简说,你听说你们附近有一个叫邓三的人吗?
刘生母亲一听这个名字一下子警觉起来。你打听他干什么,他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人,你可千万别跟他有什么事,那个人杀人不眨眼。哎,他不是被抓起来了吗?汪简说,我也听说抓起来了,我就是突然想起他在你们这个村子,最近你们没人提起他吧。还提他,真是没事干了,他那种人躲都躲不起,说他都沾晦气。刘生母亲说。汪简说,是。
喝完了水,汪简告辞,没想到外面的雨已经大得吓人,把一只脚刚踏出去的汪简又逼了回去。刘生母亲说,我借你一把伞吧。汪简说,好。
刘生母亲就开始找那把她印象里有但怎么找也找不到的伞。其实那天即使找到了伞,汪简也不知道要去哪里。那么大的雨,那么黑的路,到哪里都会绝望。但他和刘生母亲里里外外地找那把伞。好像寻找、卖力的寻找会让两个人心里都踏实点。刘生母亲一边找一边嘀咕,怎么说没就没了呢,我明明记得家里有一把伞啊。咱们平时也不打伞,出来进去的淋就淋了,像这么大的雨就坐在炕头上不出去了。汪简说,你再想想,能放哪儿。刘生母亲就里屋外屋地找,汪简就里屋外屋地跟着她找。但那天晚上怎么找也没有找到那把伞。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好像要把屋子淹没那么大,直到两个人都精疲力竭了才住了手。
他們坐在炕沿上,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还是刘生母亲打破了沉默,说,都后半夜了,雨又下这么大,要不你就住一宿,明儿个一早再走。刘生母亲说出的话是怯弱而卑微的,好像留下汪简是一种罪过。汪简看了看腕上的手表,都已经一点多钟了,他能上哪儿去。他说,如果不打扰的话,就麻烦你了。
但只有一铺炕,刘生母亲说,要不你睡炕头,我睡炕梢。汪简说,你睡炕头,我睡炕梢吧。两个人都没有脱衣服,一个炕头一个炕梢。如果不是汪简后来发起了高烧,两个人会相安无事到天亮。但后来,汪简止不住地身体打颤,浑身骨节酸疼,牙齿打颤,不由自主地发出呻吟。刘生母亲忙拉开灯绳,看到汪简的脸烧得通红,她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得了肺炎死去的儿子,手忙脚乱地又是拿药又是拿冷毛巾敷汪简的额头。她看着汪简的脸,仿佛看着自己儿子的脸,一边看一边流眼泪。她的泪水那么真实,让汪简为之动容。他没有想到,一个陌生女人会为他流那么多的眼泪,那些看起来那么晶莹的泪水,一下一下地打在他的脸上,他就在那些泪水中渐渐退烧了。但迷迷糊糊中不知过了多久,汪简又开始发冷,止不住地冷,一睁眼没想到刘生母亲并没有躺下,而是坐在炕上握着自己的手睡着了,身体一顿一顿地打着盹。汪简不忍心打扰她,他坚持着那种彻骨的冷,仿佛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着寒气的冷,直到接二连三的喷嚏把刘生母亲震醒。刘生母亲忙去炕上把所有的被子都取过来盖在汪简的身上,但还是冷,刘生母亲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也盖到汪简的身上,还是冷。最后,刘生母亲把自己的衣服脱了,只剩下内衣,用自己的身体去焐汪简发冷的身体,就像当年她把自己的儿子紧紧搂在怀里。
第二天早上刘生母亲给汪简做好了饭,汪简没有吃。
汪简穿好衣服,像逃离作案现场一样推开门头也没回地走了。他离开,就再也没有进过那个村子一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像一个污点一个罪孽一个地狱一样让他后怕和悔恨。那个秘密如一块压在他头上的石板,每走一步,都仿佛要把他带倒。所以,那么多年他很少跟人接触。因为他深知,在这个世上没有秘密,没有人能守得住自己的秘密。所以,他就一个人研究棋谱,这边下完了,去那边下,他一个人在屋子里玩,他享受那种绝对的安全与静谧的时光。
从那天开始,他坐下了晚上也要开灯的病。只要灯亮着,他就不会想起那个晚上,那个漆黑的下着雨的夜晚。他不敢进女儿的房间,他感觉自己是不配的,那么清纯美好的女儿,那么刻苦好学才华横溢的女儿。如果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在追逃的路上,跟一个村妇发生了那样的事,她怎么安放自己那颗纯洁如水的心。
本来,汪简以为过去了二十多年,那个秘密随着时光的流逝真的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消亡了。他一直庆幸没有告诉刘生母亲自己做什么工作,叫什么名字。第二天,他又穿上警装继续工作。但无数个夜晚,他会被自己惊醒。在梦里,他看到刘生母亲流着好像永远也流不完的泪看着他。
直到,他看到了刘生。他们都喜欢下棋,对于这个死缓犯来说,他们相处的时间太长了。从早到晚,他们比与自己的家人朋友相处的时间都长都更紧密。他要了解犯人的心理,要走进他的心里,才能知道他在想什么,有没有什么波动,会不会出问题。但因为这种走进会在某一个瞬间生发出一点似有似无的感情,那是无比危险的,是不可碰触和逾越的雷区。所以,狱警最大的工作压力不是来自于值班倒班加班,而是来自于理智与情感的清晰防备。那种无法言说的精神紧张,就像墨水在瓶子里,瓶子要永远知道自己是瓶子。
下着下着棋,汪简就跟刘生聊了起来。他问刘生,老家是哪人啊,家里有什么人啊,为什么杀自己的母亲呢。刘生说,我恨那些在母亲身上不断变换的男人,我恨他们发出的声音。我不知道为什么母亲是那样的一个女人,我恨女人。
汪简又一次确认刘生家里的地址,那个叫朱家堡子的村子,那条杂草丛生的小路,那间破败不堪的屋子。
汪简木僵一样地看着眼前的刘生。他才知道,老天其实一切都是安排好的,是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做了一件隐秘的事而能够瞒天过海,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现在,这个已经长大的男孩,他的沉默,他的倔强,跟自己如出一辙,他想要逃离都不可能。
他感受着自己的心脏像打了一个空翻,再一个转体,没有稳稳地落下,而是重重地摔在了烂泥地里。他晕了过去。那是汪简第一次因心脏病从工作岗位上被拉到医院,那时,汪晓芳正在念高三。
汪晓芳看着眼前的刘生,她深吸了一口气,走向舞台的中央。看着大家手里的乐器说,我知道,你们的刑期也许比命还长,有的人也许再也出不去了,但音乐会陪着你们,我也会陪着你们。
刘生看着眼前这个女警察,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她的亲切与随和是那么美,像小时候院子里天然生长的淡紫粉色的牵牛花,像理想中的母亲的样子。大家都喜欢她,来消息说要排练,所有人都像赴一场演唱会一样兴奋。把灰色的布鞋刷得纤尘不染,把牙刷了又刷,把指甲修得整齐,没有一点尘土,头天晚上把囚服压在枕头下面像熨烫的一样。整个监狱都在议论,一个女警察要教那些杀人犯演奏肖邦和贝多芬,她真敢想啊,她是不是疯了?他们怎么可能学会,他们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啊,连大字都不识几个,他们能学会那么高深的东西?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但时间长了,大家看着汪晓芳那么耐心细致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跟他们磨,那些犯人突然安静下来,也那么耐心细致地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学。他们从开始吹得跑调、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到后来能发出一个标准的音节,有时需要练习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汪晓芳不觉得慢,反正他们有的是时间,只要她不放弃,他们能够坚持。
时间已经不存在。
很多人问汪晓芳,你教一群犯人、一群在大墙里永远也出不去的人演奏肖邦和贝多芬,有什么意义?
汪晓芳会反问,没有意义吗?
晚上,米力給值班的汪晓芳打电话,问她,明天去我家吃饭啊,我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炸茄盒。汪晓芳说,明天去不了啊,我报了一个象棋班,正好有课。
米力说,你什么时候喜欢上象棋了?
早就喜欢了,只不过现在才想起来学。米力在电话里都能感觉到汪晓芳开心的样子。汪晓芳走在学象棋班的路上想,她学象棋这个秘密会不会也在某一个时候以一种无法预测的面目凝视着自己?
【责任编辑】李羡杰
聂与,原名聂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司法部门工作。在《钟山》《上海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若干。有小说入选年度选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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