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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

时间:2023/11/9 作者: 满族文学 热度: 17181
所有听说的事都是事后,事后的结果都有意思。

  一

  事后听说刘琳辞职了。猜测辞职原因的人多在茶余饭后,特别是手机微信之间几乎熟悉不熟悉的人都在猜测这件事的原委。

  一般而言,大凡官场中人,遇上职位上升,便会有好友相贺。没有几个辞职之人,还会遇上好友“弹官相庆”吧。可是,遇上刘琳这样的女人有些事往往就会有悖常理。

  其实,对于刘琳辞职的事,早些时候,坊间就有传言,从她自己嘴里就说出过好几次。她单位是区文联,作为区文联的副主席主持工作七年,这样的身份似乎有点尴尬,好多人认为她讲辞职的事是有怨气和不甘。但是,关于她为何要辞职,又为何久久不能遂愿,这是一件说起来比较麻烦的事,理由是刘琳辞职为了创作,也就是说刘琳是一个热爱文学的人。理由讲起来谁都不信。但在辞与不辞上,许多见她面的人都说:“创作与工作并不矛盾啊,文聯又不是主要职能部门,虚头巴脑的地方,何苦少了公家这碗饭呢,何况到了副科这个级别那是太不容易了。不过,你闹一下好,一来让主要领导认识到你的存在,二来七年副科也该让他们知道下边人是咋回事儿了,该给你转正了。”

  刘琳听罢这些话要么是点头苦笑,要么是摇头傻笑。这些好心人的关心和爱护,虽然并非她心中所想,但是,假如去辩解,那是会让所有问题都复杂化的,呈现出来的会是意想不到的结果。

  知道刘琳心思的人只有一个人,也就是刘琳的闺蜜王舫。大约二十多年前,王舫和刘琳就认识了,是早年在一个县里的一次文学艺术采风活动上。忘了具体是哪一年,但记得是旅途中有外面人组织的攀岩活动。文学创作遇见了户外活动,对于不特别勇敢的文学界人士除去一惊一乍之外,许多人抱着试验一下的心态拿着绳子拽几下了事。刘琳直面悬崖陡峭的山坡时是认真的,她认为勇气是种令人称赞的德性。旁边有年长的人对她的话促进了一下,说:“你有德性爬一下嘛?”

  刘琳对说话的人是极其不喜欢的。那人一辈子热爱文学,一辈子消极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评论电视剧中人物,把评价电视剧的胡言乱语当作文学评论。看那一群男人谁都不敢攀上去,刘琳说她要攀上去。都觉得对一个女人而言,那是极不可能的事,就当作看西洋景吧。哪知刘琳竟就徒手攀上去了,引得在场的人惊出了冷汗,男士一阵唏嘘,女人欢呼雀跃。这时候出现了一个人,那就是王舫。王舫接过垂下了的绳子三甩两甩,虽然比刘琳费了几番周折但也攀了上去。

  山顶上两个人击掌相拥,从此对上了眼。用刘琳的话说:“这个世界上,要找一个既能和你风雅颂,又能和你屎尿屁的人其实很难。在这点上王舫十分符合我,我不惮以最丑陋的面目出现在对方面前,然后兴致勃勃地抒发着自认为博大精深的人文情怀,还能裸聊一些私密的不外传言的家事。”

  颇有记忆的是,有一年夏天两个人剃了光头和一帮文青到街面上的小酒店喝酒,尤其是酒桌上对自己性别的认同程度很低,喝醉了一干人就勾肩搭背去城市郊区一座水库边写诗,或朗读即兴之句。酒是他们的武器,当酒精灌满了脑袋,所有灵感在酒精状态中根本没有起到作用,人人一副猪肝脸,以一种科学精神来探讨诗歌问题,自命不凡给自己的这个小群体起名为“黑洞诗社。”

  湖面的风吹醒了坐在空旷的湖岸上的诗人,刘琳高声喊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群起而应之:“我主沉浮!”

  那时候所有成长中的人都是文学青年。写诗,或者写散文,或背唐宋诗词,刘琳有意无意间背诵柳永的《雨霖铃》: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永的这首词是沾了八卦边的,因为是写给妓女的离别词。这些酒醉的“黑洞诗社”人员,有结了婚的,有正在谈恋爱的,那些不在场的人因为八卦就有了聚焦。每一次聚会都装了一肚子微不足道的却又令人春心荡漾的小埋怨,小理由,小躲闪,鬼头鬼脑地躲避着什么。虽然隔三岔五游走于文学与文友之间,但是因为刘琳的才情,因为容貌,让更多的人有理由去喜欢刘琳,或者嫉妒她。不多久就有女人跟踪而来大闹一场,几次大闹诗社就散伙了。

  那年月,那点青年人的激情被世俗说燃烧尽就燃烧尽了。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刘琳是一个特别的女子。你说她外向吧,并非是跟人人能谈得来。你说她内向吧,与圈内的人也能胡侃乱聊。见过她的人,都说她漂亮,没见过她的人,看一看照片,就会说这是一个漂亮女人。她的衣着往往让你更是感觉与众不同,那种看着随意,却又显然不是随意,总之是那种自我性格完美体现的衣着。而那些看上去很特别的衣着,要么经她亲手缝制,要么经她改良装饰。

  这一点王舫就不行,穿着打扮不是太得体,似乎在一起就是为了衬托对方的美,而她自己倒也无所谓,嘻嘻哈哈说:“爹娘给的,没办法,这辈子修行要好,修下辈子好容貌。”就这点,大家也喜欢她。

  二

  有一阵子刘琳和王舫两个人在区街道上成为一种风景,主要是光头,离经叛道的样子。在小城大街上光头女人惹眼得很,坊间有许多传说,更多的是说她俩性取向不一。不过这些闲言碎语很快就不攻自破,她俩各自有了男友。有了男友似乎并不影响两个人的友情,常常要聚在一起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出格到什么程度?比如有一回刘琳买了酒买了香烟约了去洗桑拿。那个年代洗桑拿盛行,王舫应邀前往。洗罢桑拿两个人坐在床上裸聊,对她们俩来说,似乎只有裸聊才有一种仪式感,才可以深入文学。刘琳把两根烟塞在鼻孔里,做出颓废到死的表情,王舫在对面,胸脯上有三道抓痕很醒目。

  刘琳在对面想象那三道抓痕,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指甲里有异物,感觉是对方的皮:我弹你的皮让你很痛,谁叫你人贱呢。

  刘琳知道这是王舫男友前女友的抓痕,俗的事情就不说了。

  她们聊文学时尽量避开俗事。

  这一回决定聊一下日本古典文学的瑰宝《源氏物语》。这部作品被誉为日本古典文学的高峰,在日本开启了“物哀”的时代。两闺蜜相约一周读一本书,不过《源氏物语》读了一个月。互相监督读书,也算是对自己读书少的加强。对这本书的主题刘琳感受特别,急于想和王舫叙述。小说也可以这样写哦,故事跟着人物走,而不是随着事件来,为了展示内在潜藏的哀,给予“物哀”以调和善恶的价值意义。平安京时期日本的风貌,那时的人性,那时妇女的无权地位和苦难生活,那种突破人内心底线的欲罢不能的痛苦,刘琳读得很过瘾。因为,此时的刘琳开始学写小说了。

  开聊的结果总是王舫把神圣的开始归结到俗世生活中。王舫的男友比王舫小五岁,她也不管刘琳愿不愿意听,总是把流言纷飞当作新鲜话题的开始来讲。

  王舫说:“那时他太小,以致不知道该怎么来联络对方,后来他长大了有了女朋友,我有多么不甘,这么优秀的男生,就算做朋友也可以主动交往啊。我开追。反正从此别人的男朋友就成为了我的男朋友,我把我脑海里的文学知识一点一滴地装进了他的脑海里,他把他的社会知识也一点一滴装进了我的脑海里,我们各自占领了对方的世界。”

  那一瞬间看着王舫胸口上三道抓痕刘琳有点不快,一个很好的开头就这样走样了。想聊书的感觉一下就没有了,俗之又俗的事,这就是生活么?聊到最后突然变得惊悚起来,两个女人为一个男人大打出手。不知道什么时间刘琳穿好了衣服,这样的年华辜负不得,再聊已经兴致全无。散吧。

  有了这一阵子的反感或是抵触,或是逃避,刘琳突然觉得裸聊是一件不认识自己的事,因为骨子里是上进的人,慢慢疏远的道理就来了,热情是藏不住的,没有热情也是藏不住的。慢慢的和文学青年相聚的场合就剩下了刘琳一个人行单影薄。

  一个女人置身于一群男人中间,刘琳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不能让对方从行动上想象自己是一个女人,要成为哥们,和哥们喝酒说话聊文学。刘琳的酒量不比男人小,甚至有时候敢跟一些人碰杯叫板。酒喝到兴头上,也很女汉子一般地张扬去买单。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象征性地喝几口而已。不过她和王舫渐渐疏远的事很多人已经看出了苗头。

  女人嘛,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友情总是经不住小性子发作。不过大家似乎喜欢刘琳多一点。

  有一次在某个县里,几个朋友约在一起喝酒,好像就刘琳一个女士,喝酒却不怯场。临走时她还要提走一瓶酒,说要让她男朋友也尝尝。刘琳有男朋友啦!一桌子人无法接受刘琳有男朋友的事实。说这话的前后语境是,这么好的女人会便宜了谁?刘琳不说,大家就猜刘琳的男朋友长什么样子,按照刘琳的眼光,可能满桌子没有一个可以配得上。大家闷声喝酒想听刘琳说话,心里莫名其妙,动筷子夹菜送往嘴里,像抹布一样难嚼。那场酒因为喝得量足够多,席间为了打破沉默,她说道,要是你们中间谁写小说,我今天就跟你们讲讲一些小说素材,同时也想听听你们说村子里的人是怎么骂人。

  一说骂人,气氛就破了,表情有点回暖,刘琳说话总是有她自己的气场。

  刘琳讲的是小时候乡村的记忆,乡间的杂闻旧事。她说得绘声绘色,一起坐在桌子上的人姑且听之,更多的时候是装聆听者,装对刘琳讲的故事感兴趣。

  她当时讲的小说故事是:有一年八月的一天,有很好的阳光,村子里一个喂驴人出山给队部驮煤。牵着驴过村时,看到灿若烟霞的村庄里女人们迈着八字脚板在村街上游来摆去的,靠墙根上几位活得很长、也活得困顿的老头儿,拿着拐棍点着地要赶驴老汉停下来嗑嗑话。歇个脚,拉会儿话,也不会误正事儿嘛。村子里的秋天,粮食熟透了,还没到收割的天气,人闲得无法排解眼热心焦的等待,看到驴在远处一棵枣树下歇脚,就有人打了驴的主意,跟着就有人上前拉上了话,吆喝他进屋子里喝口水。村子里几个小后生瞅着这个空档,松了挽驴的缰绳牵了驴和村庄一户人家的公马去交配。等赶驴人知道时,马已经架在了驴脊上。能把马架到驴脊上那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说明事情已经发展了很长一段时间。

  这故事由刘琳嘴里讲出来就有点让大家眼热心跳。

  赶驴人打远处看到两头畜生,耳鬓厮磨两情缱绻,像架起来的两捆松柴,赶驴人浑身打了个激灵,心一下就被什么掏空了,嘴里发出失重的尖利之声,脸膛紫黑,像个女人似的双膝跪地,双手拍土,祖宗八代开骂了。

  赶驴人的叫骂声弄得村子里的山雀一惊一乍。在乡下,牲口的事情大都是由专业人士来配合畜生做,年壮的牲口做这事是欢喜,年老了,不是个正经年龄了,做这事就是对自己羞辱,嘲笑山里人。赶驴人骂那些害他丢了老脸的人,骂到兴致处,跳起来,屁股上还粘着一团马屎。

  “有你们的好日子,日子是在过人,不是人在过日子,红花儿大日头你们糟蹋我的驴,天不会单独为你出一次日头,等着瞧吧,有你们的刮风阴雨天!等着瞧吧……”

  饭桌上的人觉得这哪里是骂,骂和脏字分不开。说文明点比如“裤裆里拉弦扯淡呢。”还有“额日尼玛,尼玛个瓜劈。”

  所有人就开始互相骂,尽量避开那个脏字儿,但是骂人怎么能不带脏字儿?假如带了脏字儿又显得那个脏字儿太脏。

  刘琳笑,听得认真,虽然骂得难听又不入耳,但也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酒桌上的人就觉得,都有男朋友了假装什么天真无邪,这样的脏话都能够听得进去,怕也是经历了人间风月。

  有一段时间,刘琳不喝酒。有人喊也去凑热闹,安静地看人们喝酒,酒桌上的人劝她,她说,哺乳期的女人,要是奶水里有了酒精,让孩子醉了咋办?这样,大家知道刘琳结婚了还怀了小宝宝。没有一点风声,据说嫁了区工商局局长家儿子。官宦人家的儿子能有多好?无非是看重人家的钱财和职务,刘琳不过一个世俗中的女人罢了。最早的那种莫名其妙心理慢慢就变化成了不屑,瞧不起,甚至觉得刘琳所有表现出来的东西都是为了“钓鱼”。这样子,酒桌上人就不再劝。她也就不用喝酒,但一般还是要陪伴到散场。刘琳看出了大家的心事,就觉得真没有意思,有点伤感,热爱文学真是一个错误。

  不过谁也不会想到,多少年后,她竟写起了小说。当然,这是后话。

  三

  刘琳和王舫好几年没有见面了,偶尔心里彼此想起对方有种说不明白的原因。两个人再一次见面是在一家牛排店,也可说是巧遇吧。牛排店在区政府大门左侧,中午有套餐出售,进店一份套餐打包走省事儿。那天人少,奇怪得很,一个城市说不见面就再也没有碰面。缘分来了。一个进一个出。看见是对方时同时从嘴里喊出了彼此的名字。虽然有点小尴尬,但相见还是开心的。从前是因为什么事情呢?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模糊了。

  王舫突然就哭了,脱口而出:“分开时莫名其妙,那么近的人就遠了,你总是有你的气场,难道所有从前的友情,都需要交付给时间去消化吗?”

  刘琳拉着王舫的手说:“你这一哭让我措手不及,从前我们俩在一起的状态从来都是抽风似的,哭啥?咋了吗?好好的相见不是更好吗?”

  王舫破涕为笑,拉着刘琳的手坐到饭店一个靠窗的角落里,本着是想要说说话,坐下来要说话反倒客气了。心里还是有隔膜,回到从前做什么?

  刘琳说:“最近省里一家刊物准备给我开一个作品研讨会,对了,我写了一部长篇小说叫《庄稼人》,你要是没有事,那天可来参加。”

  王舫惊讶得张大了嘴,她无法无视对方的眼睛,那眼睛里有许多内容。岁月粗糙如沙,粗糙了多少细腻的关怀?磨平了多少难忘的记忆,过去的事无趣,却永远鲜活地活在记忆里,没想到的是刘琳写小说了,自己却生活在日常琐事中。是该祝贺一下,似乎也应该参加一下,但是刘琳的眼睛里阻断了从前,那是一种绝对自信没有虚度年华的目光。

  王舫说:“去,我一定要去捧场。”

  刘琳说:“来参加的都是全国各地的大家。”

  这个“捧场”显然是多余成了一个笑话。

  刘琳说:“我是把买菜的时间都用在了写作中,有些恩宠只能说是有生之年不甘心以青面骷髅般的形骸吓人,在闹钟的滴答声中加点人类的喧哗也喧哗一下自己罢了。”

  王舫无法回答,五味杂陈,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

  昨天刚看了一篇文章,文章中说:未来社会有两种能力很重要,一个是演讲能力,一个是写作能力。因为这是一个你不发声就不会有人知道你的存在的时代,而让别人知道你的才能的方法无非就两个,一是说出来,二是写出来。刘琳前途无量,而自己也曾经是热爱文学的啊?

  这次见面的结果是很客气的道别。走出饭店,刘琳感觉风里蕴含着柔和暖意,白天的街景五彩缤纷,晚上的灯火炫目诡异,街头巷尾到处透着文明的另眼相看。

  王舫却是嗅出了北方的寒意,甚至觉得北风逆吹会吹乱满头秀发,那张没有遮挡的脸会突显许多内心的沮丧。

  刘琳开作品研讨会那天王舫没有来,理由是婆婆摔断了腿在医院抢救。其实她婆婆的腿五年前就摔断了。

  刘琳小说研讨会开罢不久,刘琳就公示了到区文联当副主席,主持工作,也算是双喜临门吧。

  说起“副主席”这个职务,刘琳自己一直没有把这个官职当回事,所以她也不习惯别人叫她主席。

  虽然她一直觉得文联的官不算官。但关于推荐她这个职务时,还曾出了一个笑话。其实坊间一直猜测是她沾了自家公公的光,哪里知道刘琳在三年前就已经离婚。这一生如果不是她母亲坚持,她是不会嫁给一个无法志同道合的人,嫁给他,就等于嫁给了命运。而且,她知道,世俗中那些论长道短是专门“拯救她的罪孽”的。风在城市的缝隙中卷来顺去,风声里虫叫鸟鸣树叶哗哗响,她爱听不听的,谁管得了?风总会刮过去。她决定离婚,放着好日子不过要离婚?全家人用鄙视她的嘴脸看这件事情,她母亲更是一见她就无休止地谩骂,那些话语刀子割肉般难受。周围的邻居都知道她的母亲是一个佛教徒,但是,在她的事情上一点都不慈祥。离婚是婚姻的绝症,只有写作可以疗伤。

  她能去文联工作与这次作品研讨会有很大的关系,媒体的宣传帮了她大忙。据说组织上去推荐她的时候,因为她已是一个有影响的作家,所以就直接去文联推荐她,结果推荐之后,负责推荐的人发现推荐上来的人中并没有刘琳这个名字,禁不住问道:你们怎么不推荐刘琳?下面的人笑而不语,然后才有人说,文联就没有刘琳这个人。

  刘琳怎么不在文联?

  刘琳怎么就该在文联?

  前一句是推荐者的发问,后一句应验了刘琳的命运走向。

  王舫第一个到文联来祝贺她。虽然回不去从前,但是文学的品质告诉了刘琳为人之道。她和王舫之间只剩下客套,但是,王舫在外界宣称两人是闺蜜,刘琳不否认。

  文联一个太能算计的副主席,也是一个事事计较的人,他认为主持工作这个职务应该是自己来接替,没想到派来一个黄毛丫头。无论他表面上多么大方,他的内心深处都不会坦然。算计本身首先已经使人失掉了平静,深陷在一事一物的纠缠里。

  有一天刘琳在一家刚装修好的饭店橱窗前恍惚看见了他和王舫一起吃饭。她一时有点懵懂,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要发生什么事情。一路上她想一个故事:有一个人非常幸运地获得了一颗硕大而美丽的珍珠,然而他并不感到满足,因为在那颗珍珠上面有一个小小的斑点。他想若是能够将这个小小的斑点剔除,那么它肯定会成为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于是,他就下狠心削去了珍珠的表层,可是斑点还在;他削去了一层又一层,直到最后,那个斑点没有了,而珍珠也不复存在了。在一个单位里聪明人往往可能是麻烦制造者。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他们认为自己最有见识;最重要的是,他们发现复杂的事物就兴奋,他们还喜欢把简单的事情搞得十分复杂。而一个组织实际上需要的是少数几个聪明人和众多不那么聪明的人,后者干劲十足,擅长做事。脑海里泛滥着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刘琳下意识笑了一下,想着啥时间问一下王舫。

  有一天一个女人来要账,说是文联这几年吃喝欠下的债务。这时候的刘琳才知道吃喝可以把许多钱花掉。每一笔钱都有来处和去处,既然无法还钱,在解决这件事情的问题上女性占上风的处理办法是大骂。刘琳骂不过对方,但是刘琳可以组合文字来扔给对方。

  对方骂:“没有见过你们这些吃了屙了不擦屁股的东西,给脸不要脸还是作家,不给钱我就吃住在文联,不走啦。”

  刘琳失笑了一下说:“谁吃了你的叫他吐出来,消化了屙出来提桶带走。”

  骂人时王舫在场,当然副主席也在场,还有文联为数不多的下属也在场。

  这件事之后刘琳得了一场重感冒,一个月内体重掉了十斤。她觉得生命好像沙漏里的沙,窸窸窣窣地从她的身体里漏出去。她就在这样的环境中居然坚持了七年。在文联的几年时间里,刘琳一直有一种压抑之感。文联是一个单位,是单位就得开会。刘琳最头疼的事就是开会。而刘琳最为抵触的,就是那些“无用的会”,“不能讲实话的会”。可会议总得有人去开吧。怎么办?让身边的副主席去。有几次副主席开會回来很委屈,说:我们都是副主席,开会要求一把手在。刘琳说,开会时你就是文联的一把手。

  刘琳真是一个信口说话的女子。

  四

  王舫有事没事总去刘琳办公室,事前不打电话,没有理由,就是路过。见王舫来了,每次刘琳总要亲自为她端茶倒水。有时候王舫怕占用她的时间,就不想多坐,刘琳说没事,聊会儿吧。应该说,王舫与刘琳之间还是很念旧情,还算比较投缘。刘琳一直想问王舫和文联副主席吃饭的事,一件事儿让刘琳把要问的话咽下了。因为他们彼此看见了并没有说话。文联副主席疏眉细眼,端着水杯走过刘琳办公室,房门畅开着,见他退后了一步说:“刘主席,有客人啊?”

  刘琳说:“来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王舫笑意盈盈齿光闪亮,表情很是生动地迎过去。

  刘琳说:“我朋友王舫。”

  王舫说:“刘主席闺蜜。”

  文联副主席目光游移,语气涩涩地说:“刘主席朋友都很优秀。你们坐,我去办公室说个事儿。”

  是真不认识啊。

  王舫说:“给你介绍一个男朋友吧,市人大副主任,退休老干部,之前当过县委书记,那可是一块肥肉。”

  也许是在某种情绪催生下起了化学反应。就像此刻,刘琳的心被王舫的话轻“啄”了一下。心里想:我是不是就适合做一个老干部的妻子?而后一个念头破壳而出,转过头盯着王舫说:“好啊,也许是一个生活转机呢。”

  王舫说:“你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生活。那我就要和人家说这事啦。”

  刘琳点点头。王舫说的这个人刘琳认识,秃顶佝偻着身体,后脑勺有几缕霜雪,戴一副老花镜,从正面看,眼中不起一丝波澜。这个人呀,要是人家愿意呢?春日暮晚,夕阳染红天边,风还有些没有收住脚步,从窗户里看外面的柳树,枝头绿蒙蒙一片,而后会一天天不可抑制地壮大起来。一城春风,一城绿,大自然年年奉献,为人间做好春天的铺垫,一年年许多端倪在春风里显示,它先吹动了人的神经末梢,春风挠得人心里痒痒似乎对什么都不会拒绝。那就赌一下吧。

  这件事后,王舫电话打过来说:“实在是抱歉,人家说你是作家,认字太多的人难管教,人家是想找一个居家过日子的人,還有,人家说和你前公公是朋友,哪里可以娶朋友的儿媳妇做妻?”

  刘琳在电话里笑着说:“还应该有一种理由吧,比如,人家没有嫌弃我年龄大?听说现在的退休老干部,哪怕人家八十岁了,也要找一个三十岁的人陪伴养老,有来路不正的钱就这么任性。”

  王舫在电话里哈哈大笑说:“到底是作家,对生活的敏锐理解总是先行我一步。人家真是嫌你年龄大。没办法,男人是下半身动物,从来不要求精神享受。”

  放下电话,刘琳有点小伤感,不是因为这件事,好像是因为这个社会,是活着的诚实,也是活着的哀伤。太阳一寸一寸高起来,这意味着天气要暖和了,自己要做的事情还没有落实下来,而这件事已经疯传到了社会上,都知道刘琳要辞职了。咸淡话都有,时间溜得真是快,和所有人解释说:辞职是为了写作。每个听说的人心里都觉得有意思,就像人在天空看风筝的时候并没有看见风,刘琳是怎么想的谁又知道呢。

  星期天王舫去刘琳家闲坐,当时刘琳刚出版了一本散文集《红袖添香》。王舫拿了她一些书。其中还有一本散文集《河边》,这是刘琳自传性质的一本书。那天,王舫就坐在她家的二楼客厅,喝着刘琳冲泡的自制茶,听刘琳讲一些很有趣味的故事。讲自己,也讲别人。刘琳问这茶如何?说是秋末在山里采下的米菊叶子,自己配成的山茶。王舫说味道还行,有一种淡淡的茶香,但也有点苦涩。刘琳笑笑,挑起眼角说,这就是生活。

  在刘琳的家里,王舫看到了她收藏的形色各异的瓷枕,还有那些古旧的琉璃瓦,以及各种造型的古旧屋梁。这真不像是一个女人的爱好,但她就是这么爱好着她的爱好。我行我素。现在的刘琳还是从前的刘琳吗?刘琳是走远了,和自己的距离拉得很远,万家灯火中,人家不歌唱都带着飞翔的喜悦,自己呢?从前的小暧昧已经没有市场了,书也读不进去,读书用来做啥呢?完全成了满大街跟着脚步行走的俗人。

  刘琳在电话里问王舫,你想不想到文联来?王舫在电话里冲着窗户笑笑说愿意呀。

  这之后刘琳就开始找区委宣传部极力推介王舫来,文联缺一个副主席职数,王舫又是妇联办公室主任,又热爱文学,也是可以的。刘琳极力把王舫推荐给组织,推荐给了领导。虽然这件事做起来其实很复杂,但刘琳还是极力用真诚去感化组织和领导。

  时间一过就是两年。

  王舫认为在这件事情上刘琳并不是真实的要去做,至于为什么不是真实地去做她还没有想明白,刘琳所说的一直在努力地想促成这件事,其实是刘琳在用友情的承诺来周旋自己。有一天,果然印证了王舫的感觉。刘琳突然对王舫说,你还是不要来文联,这里没有啥意思,如果你没有一技之长很难让怀揣技能的人服气。然后刘琳说,我的辞职申请快批下来了。

  刘琳第一次跟王舫谈辞职之事时,王舫没有明白缘由。如果说是为了创作,你把我调来,许多事情我来做,这并不影响你的创作呀。

  这件事上,许多人也一直对刘琳做着一种毫无意义的猜测和规劝。

  在刘琳办公室,王舫看到一些画作。刘琳说她在学习绘画。文人作画,自古有之,也很流行。王舫以为刘琳作画,只是作为一种消遣,谁想,之后不久,刘琳竟在省城举办了个人画展。刘琳的画艺有多高?王舫不敢妄加评说,但每一个欣赏过她画作的人都觉得她的画真好看,这实属不易。王舫看过刘琳留在办公室的画作,那些写意画很是让王舫诧异。试着和刘琳要过几张,刘琳说:“等画好了再给你,现在拿不出手。”拒绝让王舫脸热心跳了一下,顿时感到不舒服,都举办画展了还拿不出手。心头突然冒出了纳兰容若的句子“一宵冷雨葬名花”,她们之间的友谊像一场冗长而乏味的期待,令人厌恶而疲惫,彼此都怀着很重的心思,自己又付出得比较多,为了见面和拉近关系,时间和小心机用得太多,感到自己很没有面子。王舫讨好似的傻笑着不停喝水,她感到口干舌燥。刘琳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甚至王舫告别刘琳都没有听见。半路上刘琳打来电话说:“突然想起你在身边,回头时发现你已经走了。绘画一旦进入一种境界很容易忘记周围,我现在想,如果时光可以重回该有多好?我们失去了许多也改变了许多,我熟悉的生活应该在千里之外。”

  王舫应付了几句,放下电话,心情变得极为难过。随手把刚才用手机拍下的画作照片发给一些人看。反馈意见不一,有人觉得发来的画作有趣味有意思,有的反倒一针见血说这画作没有功底。当然,这些话,王舫自己根本不想消化,她把这些评价发给好几个人,包括文联的副主席。

  文联副主席回王舫信息说:“不务正业。”

  夏天时刘琳主动给王舫打了一个电话,说想约王舫喝酒。王舫应邀前来。两个人选择了一个装潢得有点小味道的酒馆。那天,天黑得让人压抑,云重得压住风不动。选择好座位坐下,就看见窗户外的雨幕呈帘子状斜挂下来。雨下得惊心动魄,既然躲避了雨那就不管雨了。两个人要了酒和菜,先是不说话听雨声,你一杯我一杯,接着听见天空一声炸雷响了。

  你一杯我一杯继续喝,酒喝得有点小任性。

  刘琳说:“我要辞职,结果组织要扶正我,这不是验证了社会上的流言么?我就是在要挟组织,是拿自己的声名不当回事儿。”刘琳借着酒劲儿讲了她跟某位领导顶嘴的事。说到激动之處自己连着三下,那种压抑和委屈,唯有酒可以去除。

  两个人喝到最后,刘琳拉着王舫的手说:“周围人群的生活真是一场关于宿命的挣扎,我想用文字解开这些密码,也许生活本身就是一场没有结果的竞走,我甚至得重新认识我,文联主席诱惑着我,在没有完全证明我对错之前,我还真有点留恋这个职务。”

  王舫惊讶地看着刘琳说:“你是一个恃才自傲的人,就算是不务正业也没有人拿你有办法。可是,为什么不让我给你来当副手呢?为什么你要熄灭我和你在一起的梦想?”

  后来两个人勾肩搭背走出小饭店,天空的雨住了,雨让消失的岁月突然贯通,使人迷幻而伤感。王舫说:“裸聊吧。那样才能让友情坦荡。”

  刘琳说:“裸聊吧。”

  这些话说罢突然觉得空荡荡的,抬头皱着眉打量着头顶这一片罩着她们俩的天空,觉得过去的时光,像碎片一样纷纷跌落下来,无法自持,两个人都不知道自己有着一个怎样的头脑。刚才说过的话忘了,真是令人费解,那就回家吧,各自回家。

  后来,刘琳得以扶正,就在考察期间,谁想在区组织部门公布的日子里收到了关于刘琳的匿名信,信上说了几条问题,其中有一条是“不务正业”,还有一条是和同性朋友“裸聊”,如同生活中出轨,并且有图有真相。

  刘琳被一股涌动的流言左右,一再坚持辞职最后总有了结果,刘琳就这样辞职了。

  事后,刘琳始终觉得“不务正业和裸聊”这话题有点面熟,但是,她好像也明白了,汉语的表述方式永远都是扑面而来的面熟。

  【责任编辑】大 风

  葛水平

  葛水平,山西作协副主席,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创作有长篇小说《裸地》《活水》;中短篇小说集《喊山》《地气》《甩鞭》《守望》《过光景》等;散文集《河水带走两岸》获得第四届“冰心散文奖”;长篇小说《裸地》获得首届《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大奖、鄂尔多斯文学大奖;中篇小说《喊山》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中篇小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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