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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乳名叫转运

时间:2023/11/9 作者: 满族文学 热度: 15173
管丽香

  转运是他的乳名。村里人都习惯扯着嗓子喊他乳名,以至到后来很多人竟叫不出他的学名。许多年以前,以我当年那点阅历,只觉得他的名字有点特殊或是神秘,既不叫花花草草,也不叫狗剩铁蛋。人们忙着自己的日子,无暇去关注一个尘埃般的普通人名字的由来。直到经历过世事沧桑,和故里伙伴坐在一起谈论起命运,我才突然开悟,起名转运该包含多少人生深意啊!

  转运出生在一个破落的大户人家。结局似乎早已注定,荣华富贵仅仅跟他擦了个边,家里的日子就再也支撑不下去了,直至漏瓦颓墙家徒四壁。或许是父母寄希望于他能重振家业,或许是深感天道无情,期望他日后能时来运转,总之转运有了一个与众不同又很有嚼头的名字。

  然而怎么也想不到,在经受了世态炎凉的磨难后,成年后的转运竟然变成了一个心术不正的混混,他的伤害甚至化作了一个少年励志上进的动力。

  那年冬天特别冷。腊月的一场雪,把整个村庄都淹没在白色的世界里。常常是风卷着雪漫天接地打着旋儿,一连几天出不了大门。正在大人孩子憋得难受的时候,一个消息传来,助推着人们蜂拥地奔向下地的大洼池。

  镶嵌在下地里的大洼池野生天成,长年蓄着两米多深的水,一年四季为村里人提供着简约的快乐。不知道是谁的大胆决策,大洼池厚厚的冰面被炸药崩开了大窟窿,那些还没来得及长大和已经长大的草鱼就一齐白花花地落到了冰面上。临近年关,不管是穷过还是富过,家家户户都在竭尽全力筹备着年货。此时站在坝上的所有人的心里都涌上一阵阵惊喜,好像有一种幸运马上就能落到自己头上似的。大哥夹在人群里眼都不敢眨地盯着被渐渐收拾干净的冰面,生怕错过每一个获得恩赐的机会。直到那帮人扬长而去,可怜的大哥也没弄到一条鱼。喧嚣过后,大洼池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留下的几个黑溜溜的冰窟窿更像一个智者的眼睛洞察着这里发生的一切,包括村里的几个头面人物各自拎着鱼绕道回家的龌龊身影。大哥早已习惯了底层生活,但家里年货的短缺仍让这个小男子汉心生愧疚。他在冰窟窿旁边绕来绕去,终于下决心往水里摸去。就在蹲下去的刹那,他发现了被人们遗落在枯草丛里的鱼肚白,他欣喜若狂,连忙将那几条大鱼埋进粪筐并罩上了蒿草。然而,这一切都没能逃过转运的眼睛,他像一只鹰俯冲向一只兔子,为了争抢这几条鱼,大哥又一次被没来由地打得鼻青脸肿。我一口气爬上屋后的山顶,在距离上天最近的地方发誓,那尚存稚气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野上被风一波一波地推向了远方。那天傍晚,当袅袅炊烟升起的时候,一阵阵鱼香从前边的邻居家飘来,我清楚地看见,转运涨红着脸,打着饱嗝得意地从邻居家走出来——那是继母的侄子家,一个一心惦记着继母家财却始终不能得手的倒霉蛋,我们的到来让他的如意算盘几乎落空,但他并不甘心。

  实际上孤寂的继母除了日月相伴,全部家当就是几间透风又漏雨的老房子。家即是女人,女人就是一个移动的家,虽说不那么绝对,但对生活有过深刻体会的父亲认定这是一块能够给予他幸福的风水宝地,父亲怎么琢磨都觉得错不了,于是决定押上多年的积蓄,来年春天就地翻盖房子。那个时候村里人盖房子已有了进步,开始了半石头半土坯的模式,简单说就是从垒地基开始一直到窗台,完全用人工打凿的石料;再往高垒就换成了土坯,这样的房子盖起来牢固保暖还省钱。

  父亲觉得是时候了。刚过正月初五,家里就把村里手艺最好的两个石匠请过来,好话、好酒、好菜、好饭,一直侍候到石匠师傅自己张罗着该上山了,父亲才就着半醉的酒劲,歪戴着栽绒帽子,敞着羊皮马夹头前带路,径直奔向了喇嘛山。相传喇嘛山是二郎神挑过来的,由于不小心弄豁了山梁,才落到了凡间。村里人都知道,喇嘛山的青石料最好,远近知名,用那里的石头盖房子简直就是一种荣耀。接下来的日子是全家总动员。父亲不再亲自上山,专心在家里筹集窗扇和笆板。我和姐姐开始了每天上山给石匠师傅送一趟午饭的历程,必定提着一个暖瓶,里边盛满开水,也兴许是小米熬成的稀饭。一人抱个铝饭盒,里边塞满刚刚蒸好的豆包或是白面馒头,饭盒外永远都包着条毛巾,继母嘱咐又嘱咐,千万别在道上贪玩。石匠师傅动的是力气活,我不止一次看见他们抡起锤子砸在钎子上冒着一溜一溜火星,叮叮当当,不知道多少锤子才能凿出一块像样的石头。正月是我们那里最冷的时候,师傅却个个敞着怀,头上冒着热气,后背上的棉袄结着一层霜。我和姐姐跺着猫咬似的脚,耐着性子等师傅们吐出最后一口漱口水才能往回走,一來一回十多里的山路,我们整整坚持了一个来月,好好的一双黄胶鞋磨透了底。每当想起那段日子,我就觉得世上再没有什么吃不了的苦,它成了我人生最深刻的记忆。

  世事难料,意外还是发生了。春分过后,远山现出了绿意。好像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父亲求人找了一辆马车,着手备料工作的最后一道工序,石头该下山了。父亲坐在车上迎着南来的微风,听着欢快的马蹄声,此时的舒畅一下逼退了多日的劳累。到了采石场,父亲先是以为找错了地方,转念一想却让他彻底傻了眼。那些打凿好的石料不翼而飞,空空的场地仅仅剩下几块不成形的废料,犹如天崩地裂,父亲欲哭无泪,抱着松树疯狂地撞着头,直到不省人事——后来事情闹到了公社派出所,破案的结果和家里的怀疑不谋而合,转运把石头偷偷地卖给了外村人,主谋是继母的侄子。转运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得钱后花天酒地没几天败个精光。案子是破了,石料已被买家上了墙,不知者不怪罪,哪有拆掉的道理。父亲强压着怒气,嘱咐说事情到此为止,不要再惹是生非,“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父亲为此还引用了文言文里的句子。后来房子到底没翻盖成,当然不全是因为石料没备足,一年后父亲被调到异地工作,单位照顾随行家属,我们一家住进了公房。

  岁月匆匆,一晃过去了几十年,我几乎没再回过那个小村。后来在街里碰到村里人,聊起往事又牵起了转运,说他不到四十就死了,冻死在一个山洞里,死前因为偷了别人家的牛被人打断了一条腿。问起对他的恨,我笑了,一个孩子的世界能有多大,根本不懂得恨,倒是有些惋惜他的早亡。

  〔特约责任编辑 王雪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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