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砚山苦笑一下。你年恭维终于冒出来了。
年恭维和顾砚山是穿开裆裤子一起长大的发小。他大顾砚山几岁。顾砚山跟年恭维偷过生产队的西瓜，偷过生产队的鱼，趴在豌豆地里偷吃过豌豆苗，奇怪的是，村里人都叫年恭维“小万恶”，却没有说他顾砚山什么的。
那时顾砚山就知道，年恭维有个理想——当官。年恭维想当官的缘由很简单，他爷爷告诉他，他家祖上世世代代都受人家欺负，要他大小当个官，就不受人家的欺负了，还能欺负别人。理由就这么简单，简单得就像饿了要吃饭一样。可翻遍他家祖祖辈辈十八代坟茔，也找不到一块当官的骨头。其实，年恭维想当官，还有另一个鲜为人知的小秘密，这个小秘密是他爷爷告诉他的。年恭维四岁那年，一公社干部到瓦四大队检查春耕生产，其中一个干部被大队派到年恭维家吃晌午饭，这个干部一进门就发现，年恭维两个牛蛋状的眼珠子格外突显，并且不停地转动，扫视着四周，间或闪动着清亮的火焰。那个干部说不清是喜欢还是讨厌这个小鬼，酒过三巡，觉得酒菜不错，一高兴就表扬说，老年啊，瞧你这孙子长得多机灵，要叫他好好念书，将来考上大学，肯定是个当大官的料。
然而，就是这个当官的料，仅仅上了一年半初中，就辍学到社会上混了，从根本上断了当官的指望。为此，害得他爷爷整天埋怨堂屋风水不好，家里的祖坟有问题，并请了阴阳先生扭转风水，结果也没把年恭维拉回学校。
顾砚山即将高中毕业的时候，年恭维已经结婚，学了无线电维修，租了一间门面房，给人家修理收音机、录音机和黑白电视机，生意还不错。
有一天，顾砚山路过维修店，顺脚进去坐坐，年恭维问他，听说你家亲属在县五金公司当会计，能不能抽个空去疏通一下，赊一批黑白电视机来卖。顾砚山看他生意做得挺好，况且小时候又在一起长大，就答应了。那时的年恭维还是很讲信誉的，赊的十台黑白电视机很快就卖完，及时把款送到五金公司。后来，一批又一批的赊，赊的量也越来越大，价值超过了五六万。那时的五六万，可不是个小数目。年底，顾砚山再去年恭维的店，想商量一下一起回老家过年的事，却意外发现，店门关了。敲门，里面没有动静。喊他，也没应声。他就趴在门缝往里看，好像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是的，年恭维把货款卷跑了。没人知道他跑哪里去了，作为“担保人”，顾砚山的家人替他还了五六年的账……
那是往事。
后来的顾砚山，已经早早将那件事和年恭维给丢掉了。谁人一生能不吃个苍蝇。不尽快漱口刷牙，能恶心一辈子。顾砚山可不是那种耿耿于怀的人。吃一堑长一智，正是凭借这种精神，他才为自己展开了大好前程。当然，他也万万没有想到，失去联系二十几年的年恭维以这种方式重新现身了。
顾砚山决定不给他回复。因为他不了解年恭维的现在。他想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出现在年恭维面前。临行前，他上网查了年恭维的信息，通过老同学也打探了年恭维的情况。这是“吃一堑长一智”后，他第一次关注这个“恶心人”的人。信息告诉他，这个年恭维，是西京闻名遐迩的破烂大王兼慈善家，现已回淮源圈地搞房地产开发，是淮源著名的企业家了。不难看出，他是一个善于包装自己的人。说不定“恶心人”的人，这次搞的千人同吃忆苦饭就是噱头，就是包装自己。
顾砚山是作家，他想以自己的方式，再次走进这个年恭维。
顾砚山回到淮源后，并没马上跟年恭维联系，而是到了大年初一，早早来到大禹文化广场，看看年恭维是怎样表演的。天呀，那里已是人山人海，彩旗飘飘，景象如阅兵式。看来这个千人同吃忆苦饭颇受相关部门的重视。
远远地，顾砚山就看见了年恭维忙碌的身影。他决定立刻走过去，给年恭维一个措手不及。于是，他就突然站在了年恭维的面前。年恭维看见他时，先是眨眨眼，突然就喊了一声，砚山！就不顾一切，迎上去，给了顾砚山一个热烈的拥抱。我的乖乖，你发福了，走在大街上我肯定认不出来。
顾砚山儒雅地微笑。
随后，年恭维拉着顾砚山，走到一些类似官员和老板的面前，隆重地向他们介绍顾砚山，说，这是我的发小，顧砚山，是从我们淮源走出去的大作家呀，他可是叫得响的著名作家呀！
顾砚山暗暗想，这“恶心人”的人，开始替他吹牛了，好在吹牛不收吹牛税。
顾砚山仔细打量改头换面的年恭维，尽管西装革履，身材照样粗短，老驴脸，牛蛋眼，看起来就像个武夫，走起路来四方步摆来摆去，颇威武雄壮，但那架势似乎不太有美感，看起来还是老土的爷爷。
无论怎么说，这是一顿精心策划的很有创意的“忆苦饭”。广场支起几十口大铁锅，每口锅里全是晒干了的红薯叶加上一些糠皮，无油无盐，又故意弄得不够干净，大火煮得锅里黑乎乎的，粘稠稠地咕嘟嘟地冒泡，像猪食一样难看，不用尝，就知道这饭一定分外苦涩粗糙，难以下咽。
被邀请来吃忆苦饭的大大小小的官们，企业界和新闻界的朋友们，个个为证明自己没忘本，都拿出了表演的看家本领，在摄像机和照相机的镜头下，吃上一口两口。一位领导模样的人，感慨万千地对着话筒说，我省著名慈善家，我市功勋企业家年恭维先生，今天请我们吃这顿饭，很有教育意义和现实意义。我们提倡“光盘”行动，拒绝“剩”宴，但我们更要牢记，有一种节约叫“光盘”，有一种公益叫“光盘”，有一种习惯叫“光盘”！我们要牢牢记住：浪费可耻，节约光荣。当今社会虽然生活条件好了，有的已是小康，但我们不能忘记我们的童年，不能忘记我们小时候成天就盼着过年，盼着吃肉，盼着吃饺子。慈善家年恭维先生，今天给我们上了一堂不同寻常的课，我们每一位都应该好好地反思。尤其是领导干部，要始终不能忘记革命先烈为新中国的成立抛头颅洒热血，企业界的朋友们，希望大家牢记物资匮乏的年代，新闻界的朋友们，我恳求你们要挖掘新闻亮点，把这顿有意义的千人同吃忆苦饭往大里宣传。通过今天这顿千人同吃忆苦饭，我们要牢记前辈在艰苦的岁月里，为我们能有今天的幸福生活而流血牺牲的奋斗历程，我们要始终保持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刹住吃喝风气，认真落实好“光盘”行动，更好地为人民服务，为老百姓办好事办实事。endprint
领导讲话的时候，年恭维一再跟顾砚山小声说，活动结束后，我们俩找时间细细聊聊，我要请你参观参观我的别墅。
千人同吃忆苦饭的新闻，当晚就上了电视台的头条新闻。
下午，年恭维独自开车，拉着顾砚山参观他的新居。这是一台“路虎”，在荆山脚下，在茂密的树丛中，七扭八拐的，缓缓停在一幢别墅前。
这幢别墅藏在山丛中，在大道上很难看见它的尊容。令顾砚山意想不到的是，别墅大门右侧竖立一个不大的牌子。白底黑字写着“年恭维正府”。
顾砚山不解，问，这“正府”怎么讲，你还有“副府”？
年恭维嘿嘿一笑，什么也不说。
跨进大门，一条通往别墅的石子小路旁，赫然立着“京沪高速”的牌子。顾砚山吃了一惊，心想，年恭维啊年恭维，你这家伙真是别出心裁，别墅就是别墅，院子里的小路怎么就成了“京沪高速”？你干脆把这栋别墅改成人民大会堂得了。
行走间，突然几条狼狗狂叫，循声望去，别墅的左侧有一间很别致的小房子，房门的右边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小牌子，上书“保安局”几个大字。
哈哈哈，顾砚山笑出了声。
年恭维说，我的老弟，我的地盘我做主，别无他意，别无他意。
说是别无他意，顾砚山突然就明白了，那个“正府”的含义了。
年恭维伸手示意顾砚山继续往前走。
走进别墅客厅，里面装修极为考究，犹入仙境般奇幻。年恭维拍着顾砚山的肩膀，指着一块牌子，笑眯眯，不说话。
那块牌子上写了五个大字，“正府接待室”。
顾砚山微笑着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落座后，年恭维拿出咸仲英的济公壶，泡上一壶雨前龙井。顾砚山看着年恭维，泡茶沏茶的动作娴熟，便随口赞道，老哥，你对茶道很专业，这把济公壶可是咸仲英的精品，十分难得，价值不菲吧！
哈哈，老弟，献丑献丑。年恭维突然严肃起来，说，老弟，我这次请你来，是想了却我的一块心病呀。
你有什么心病？顾砚山装糊涂。他知道，年恭维是想还当年那笔钱。
年恭维不直接说，却讲起了故事。
那年，有个年轻女人来买电视，我呢，就和她扯上了，一来二去，我俩就上了床。那时糊涂呀。电视机不但没卖给她，我反倒扛着电视机送到她家。后来，她天天来纠缠我，非让我娶她不可。你是知道的，我家里有老婆，怎么能娶她呢？过年的前几天，她闹着要我年前离婚，说不娶她就告我强奸，要么就死给我看。我害怕呀，于是就把剩下的电视机录音机和其他能值点钱的就贱卖了，也没敢跟你说，拿着钱就和老婆跑了。我们跑到涡河北边的宿淮公路上，正好有一辆票车停下下人，搭上这辆车，天亮的时候到了淮北。那个年过的，都是泪……
都过去了，别提了，说说开心事。顾砚山说。
年恭维说，这么多年我一直没去找你，我知道当年你家为我还债，我也知道你现在不差那几个钱，我就想，有朝一日，我当上官了，再找你，成倍还。可惜，钱是有了，官没当上。但是，我不想等了！再不见你，我怕我们一生再也不能相见了。
顾砚山似乎有些疑惑，说，我们年龄都不算大，怎么可能不见面？
年恭维说，我等不及了，来来来，继续参观。看完再说。
顾砚山就随年恭维继续参观。
看看这厨房吧。年恭维说。顾砚山就看到了厨房的牌子是“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在洗手间，看到的是 “环境保护局”。在保姆间，看到了“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局”。顾砚山彻底明白了，一时无语。
顾砚山跟着年恭维上了二楼。顾砚山实实在在愣在那里。要说“正府”“保安局”“京沪高速”是年恭维给自己搞的开心玩笑，这二楼的主卧室，竟然挂着“卫生与计划生育委员会”的牌子。
你这是干什么？顾砚山好奇地问。
继续看。年恭维并不回答。请参观书房。
顾砚山这才发现，主卧旁边房间，挂着“新闻出版广电局”牌儿。就哈哈哈笑着走了进去。
人间的事，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偌大的一个书房，装潢考究，布置得古色古香，典雅大方，各类书籍，分门别类整整齐齐摆放着，给主人平添了几分儒雅。一张红木方桌的对面，挂着一幅范曾的四尺整张国画《远客归来》。红木方桌左边是一尊仿古玉雕，正中间是一台手提电脑，显得既古朴又现代。显然是“新闻出版广电局”的风水宝地。在儿子的房间，他看到了“教育局”，在留给父母的房间，看到了“老干部活动中心。”登上楼顶，上面種了竹子，各种花花草草，简直就是闹市中的百花园。这个花园也有一个十分恰当的名称，叫做“园林局”。楼顶还有一处半人高的漂亮的小房子，上前一看，挂了一个“天上人间”的牌子。
顾砚山说，老哥啊……我真服了你啦！
砚山老弟，你就别笑话我了，好不？年恭维说，你看，我赚点钱，你说我这能耐，能做啥子。娘生我的时候，我一丝不挂，两手空空，等我死了，一股青烟，最后还不是落下一捧骨灰，赚的钱再多也带不到阴曹地府去花，活着的时候就瞎享受享受，死了也值，你说是不是？
参观完毕，年恭维把顾砚山再次请进“正府接待室”，泡上茶，意味深长地说，老弟呀，这套别墅外人我是不让进来的，唯有你可以，因为你知道我的理想，在我的理想实现不了的情况下，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请你别笑话我。
哪里哪里，顾砚山客气地说。
我想，我会当上官的。我现在学精了。年恭维说。有一年春节前，我准备给困难户捐款，有关部门非让我把钱给他们，说要搞个仪式，请电视台报社的记者来报道，我没有听他们的，硬是把钱送到困难户的手里，困难户倒是高兴，把我说成是活菩萨，世上的大好人，可结果呢？得不到认可和表扬不说，在有些人的眼里，我那是无组织无纪律，瞎逞能。现在就是做一点点好事，难啊！真难啊！后来经过名师指点，我接受教训，把要捐给困难户的款，完全按照相关的策划去办，我和有关人员上了县市省里的电视新闻，也上了各大小报纸，他们还封我为慈善家，后来还当了淮源慈善协会副会长，哈哈，老弟，你说，这大小也算是一个官吧。
是，是。顾砚山说。不过，副会长太多，要是当了会长，可能算是个官。
年恭维长叹一句，看来，我就只能在这个别墅里实现我的梦想了。
之后，年恭维小声说，你知道吗，今天的千人吃忆苦饭，每个参加者，我都是给了红包的。
啊啊啊。顾砚山已经无话可说了……
等你有时间，一定为我写写。
啊啊啊……写写，写写。
〔责任编辑 宋长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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