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地

　　这一文题是从原拟的七个文题中选出的。本意是：不解其诗，只读其人。解读，也觉力不从心。友情为重。

　　我与罗林结识是在80年代。那时他是市政府主管农业的中层干部。因研究诗稿多次接触，本是编者与作者的关系，却诚意牵手久久。我比他虚长十岁，先后离岗。此间我曾顺路去看过他，后也有几次晤面，均未交谈。如今二十余年过去，却一直互不相忘。2013年8月14日，忽接他电话，说有诗集要给我。我即着孩子去取，带回个大纸箱，开箱竟取出二十本厚厚的诗集。当时忽发奇想，即将书摞起来，用卷尺一量：高一尺半；再用方便秤一称：重十六斤。此非商家行为，而是喜不自胜之举。

　　我一面阅读，一面在做统计工作：二十本书除两本是“摘句”外，余十八本内有两本书名为“集外集”，其余十六本书名依次为：听江集、望月集、唤梅集、仰兰集、倚竹集、吻菊集、慕荷集、问松集、追鹤集、亲水集、吟泉集、抱冰集、弹霜集、卧雪集、踏浪集、拂岚集，集名都透着一抹诗意。按年份作一统计如下：

　　十年间竟写出5千余首诗，实在令人惊讶！我不知省内外是否还有与其齐肩者。这引起我诸多思索。

　　1978年起，改革开放春潮涌动，继之市场经济波涛滚滚，祖国一派生机。我曾有诗赞曰：“改革新潮扫旧埃，五洲商旅乘风来。中华大厦千门启，都是邓公一笔开。”表达了国人的喜悦之情。然而，在经济腾飞的大潮背后，已有拜金主义暗流同时袭来。报载：某年的前十一个月，各级纪检监察部门即办案达数万起，其中多数涉贪。报载：某年5月，有成千上万人聚集深圳，欲乘夜向香港舍命大偷渡，想去淘金拾银。而人们在街谈巷议中，出现频率最多的词是：钱！

　　再看罗林，他于1998年退休，他说从此摘掉了“笼头”，身心无束，屋门一关，愿想什么，悉听己便。罗林却从拜金主义浊流中概括出一个辛辣的词组：“钱的方向”，充分显示了他对拜金主义的不屑和鄙视。有人忙着弄钱，他在忙着写诗：

　　“退休之后，为写诗活着。”

　　“这个对诗歌痴迷的人，往往错过一次班车。”

　　“这么多年，笔一直跟着我”，“像一只汤匙在舀我心中的血。”

　　“每天在电脑上写诗，是愉快的事情。”

　　“丢了一首诗，就是丢了一个日子，丢了一段历史。”

　　“如果我死了，就让这些诗集陪我，像活着时做个好人，死了也做个好鬼。”

　　“钱的方向”是纯物质的；而“为写诗活着”属精神层面，两种价值观有着鲜明的分野。罗林热衷于写诗自有他的过人处。从上面的统计表看，他有四年每年写诗八百首以上，2010年一年写诗达九百六十五首，每天几首不等，有七、八天每天写诗七首。某日没写诗，次日即感到“失落”，他还“经常梦见在梦里写诗”。可贵的是每首诗都是有感而发。“一个老人还在写诗，还在历述情感”，“因为情感还没枯萎”，而且“像一个诗人不说别人说过的话”。他确是“舀着心血”在写诗，其苦自知。诗写出后即收获一份诗神的赐予，有诗陪伴，他的晚年是幸福的。借诗友季里为罗林诗集作序的文题一用，罗林：“一位天天写诗的人”。

　　真情无价。人到古稀之年，历经一生跋涉，必欲歇歇脚回头望，定当百感交集，诸情撞胸。尤其，罗林是一位有情人，又有知识的支撑，几经走进记忆深处，几番梳理提醇，自是爱恨情仇，经纬分明，随之真情涌动，大爱灼然。罗诗云：

　　“我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打开一张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摸遍一个省、一个市、一个个边远的小村，它们都是这地图上的一部分”，“只要报出祖国的大名，都会变得亲近”。又如：“如果我学会亲吻，我要吻遍祖国母亲的每一寸土地，流下报恩的热泪。如果我有一双翅膀，我将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不停地飞翔，让她看见我的影子上面写着的一个大字——爱”。“我愿意看到祖国天更干净，地更干净，每一天都是好天”。爱得如此深沉，如此热烈，这感情是实可宝贵的。

　　有爱就有恨，爱得灼心，恨得切齿。“昨夜，警报又一次拉响，提醒我们，被欺侮被凌辱的历史，虽然已经结束，但，历史还在，‘九一八还在”。又如：“仇恨和屈辱，是最难忘的，而同时又容易忘记，一本旧账也是账，所以需要不断地提醒”，“警报声，就会仍然响彻云霄”。残忍的侵略者已经成性，野心不死，且有人为虎添翼，受害的善良人一天也不可放松警惕。

　　爱国，这是每个国民的底线。新中国成立后，人们爱国热情日益高涨，在作家、诗人的笔下，更是屡见不鲜。然而，“文革”之后，情形大变，仿佛“爱祖国爱人民”已不时兴了，对“爱国”一词不屑一顾。我在评老诗人厉风（人称“爱国诗人”）的诗时，说这样的一段话：“须知，谁人想获得这一爱国情怀，不是凭空呼之即来的。当须对祖国做出奉献，庶几滋生爱国之心，这是规律”。当是实言。

　　诗友季里与罗林在政府部门共事多年，相知甚深。他为罗林诗集作序（一篇好序）中说：“他在官场不求官位高低，只是忠心耿耿为民办事，他的足迹遍布山村的每一个角落，熟悉本地区的山山水水，更熟悉农民的所想所需，农民是他的朋友，农民是他的最爱。”真是识者之言，鞭辟入里。罗林做为公务人员，正是忠于职守，诚心服务，汗水洒在祖国的土地上，遂油然产生爱国情怀。做奉献者才能做爱国者。信夫！

　　真情是流质的，有主流也有支流，无论流到哪里，呈现的都是真心实意。比如对架子工、农民工、快递员、保洁员、挑担人、街头缝补女、卖粥女、拾废品大嫂、磨刀人、擦鞋工等社会底层的几十种人，对他们这一顶烈日冒严寒，风里来雨里去，辛苦讨生活的群体，给予深情描述，关怀入微。真的是“哀民生之多艰”！

　　面对大街上的人流，罗诗云：“我不能在你们前头铲除荆棘，就会在你们身边，打一把伞”。

　　“我喝水时想到水，想到那些干裂的土地、干燥的嘴唇……想到汶川……”

　　“阴阳相隔，再见不到母亲的面，这是人生最大的痛苦……七十多岁的老人还想妈妈……”

　　再看《唱国歌》：“一生中有许多这样的时候，我们站在国旗下唱国歌。先是我唱，然后是我的儿子和女儿。现在轮到我的孙辈了……”爱国之情浸润着这个家庭，老少一家人同唱国歌，一代一代往下传，十分动人。这样的家庭不知能有多少？

　　爱是不能模仿的，也是不能伪饰的。人生好比一棵树，爱就是树上的枝、叶、花、果，取之于大地，又回报于大地。爱，是无私的。因此，树们是可敬的。罗林：一位胸怀真情大爱的公民。

　　自省如钟。大凡人们皆愿展示自己的闪光面，而将其阴面掩蔽着，且不愿去自省自揭。两千余年前的孔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他能首倡自省其身，故被尊为圣人。而此言至今仍铮铮作响。唐太宗李世民善纳谏，其诤臣魏征死后，李世民说出了流传千古的话：“以铜为鉴，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鉴，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今魏征逝，一鉴亡矣。”其悲痛之情，足见一位封建帝王如此善于自省。数年前，我曾在一本汉文书中读到一句英语：

　　Hou much do we know about ourselves？

　　我懂英语甚少，但这句我懂了。读懂时眼前为之一亮。此句汉译为：“我们对我们自己究竟知道多少？”显然这是一位醒者的箴言。这对一个人、一个群体、一个民族来说，谁能如此诚意自问，谁就能获得一种自省之功。这句话很重要。我从另一语种学知此言，甚悦。愿与友人分享。

　　罗林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老年知识分子，且具有“宁舍一身肉，不舍一根骨”的正气；加之文学给他以广思以启迪，于是他对自己六、七十年的人生历程，如自鸣钟般地作一梳理，遂产生了一种自省之悟。如罗诗：

　　“我们自己是什么？……自己也看不清自己。”

　　“看见自己的全部，比看见一条河的全部还难。”

　　“但有些东西，我长时间看的不对。”

　　“一把尺子，我们知道它是量别人和别的东西的，但不知道用它量一量自己”（或者“用什么量一量尺子”！），“检验我是否符合一个人的标准”。

　　在《读不完的一本书》一诗中说：“白天和夜晚，我只读一本书，一本艰涩难懂的书；看懂的时候少，看不懂的时候多，这就是‘人生这本书。”……

　　一位闲居老人，将自己的短处娓娓道来，供自己也供别人品评。这是一种坦然大度的襟怀，一种文人的良知。而且，在自省自检之后，还想到如何改正：“整理诗篇，就是校正认识和错误”；让自己的“影子”随时提醒自己，“校正我的方向”，“我忠于他（影子），不让他受到引诱”，以“不断地修复自己”。身为平民百姓能这般自省自律，时人中不知能有几许？

　　与此相关联的是他还在“破译生命的密码”（罗语）。如“屋子把我们关在屋子里，屋子是我们自己造出来的。”“流动的水，波浪是它自己流出来的；静止的水，波浪是风吹出来的”；鱼儿“把小小鱼缸当做了大海，而去真正大海的愿望早已死亡”等等很多。我读罗诗做了百余枚简易卡片，几经分检，属于这一条目的很多，约占三分之一。因非本文题旨范围，故不予拓展。

　　罗林自有“源头活水”，那就是读书。他买书、藏书、爱书、读书，书成了他生命的一部分。“老夫一世无他好，喜得新书酒不香”，“愿把眼镜带到梦里，去到那里看书”等。一次他去烟床买烟，见卖烟人“专心看一本书”，“像抱着奶瓶”，他“看着看着，就忘了买烟”。妙！从自己爱读书，到爱看他人读书的姿势，透露出对国人疏于读书的忧心忡忡。

　　罗林一天天变老了——

　　他有何所求：“几载学诗小有成，何求富贵何求名”；

　　赞美谁人：“现在我对他真心赞美，他一直醒在我的前头”；

　　一种信条：“白天走路，胸膛挺得很高，夜晚睡觉，像石头一样沉稳”；

　　一份需求：“我不需要那么多，只要一丁点儿绿，一朵小花，一只忠诚的燕子，就足够我过好每一个春天”；

　　思维视界：“把眼睫毛轻轻合拢，我把全世界关在门外”……他人老志未老，保持晚节活到老。前文说到，他每每自省时，自亮其短，有短不护短，果然是人无完人。然而，上述种种表明，他毕竟在践行着对知识分子文化人格的自觉坚守。

　　在一幢高楼十七层东向的一个窗口，有一位布衣素食、不修边幅的老人经常站在这里（他右腿有疾），面对千古涌流的鸭绿江，面对日月星辰，风雨雷电，山林土地，街巷的人流，不断地将其所见所闻所感，以诗思哲思过滤，且不崇洋风，不尚“主义”，不随众尘，不泥古人，注重吸纳汉语的优长元素，用诗歌、格言、警句、韵语形式抒写出来，成为一种诗体日记，成为一种“自己和自己说话”的不与人同的诗路。

　　“一位天天写诗的人”，一位胸怀真情大爱的公民，一位知识份子文化人格的坚守者——罗林：鸭绿江畔的一帧风景。

　　2013.12.22

　　〔责任编辑 廉 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