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票”首领载涛
“龙票”的“票”,是京剧票友之意,而“龙”是指民国初年,清王朝倒台,居于北京的一些王公大臣及其子弟。他们寂寞无聊,从爱听京戏进而直接演唱京剧,形成一个不定期、不定人的自我表演、自我欣赏的戏班子,人称他们为“龙票”。这个戏班子的首领为载涛(1887—1970),乃宣统皇帝的叔叔。
他的胞兄叫载沣(1883年—1952年),满族,爱新觉罗氏,是清末的摄政王,封为醇清王。同时,他又是宣统皇帝的父亲。“1908年(光绪三十四年)任摄政王,罢免袁世凯”(《辞海》)。但到了武昌起义时,清王朝危机四伏,不得不再次起用袁世凯。载涛于1961年7月所写的《载沣与袁世凯的矛盾》一文中,称:“袁世凯既出任内阁总理,于十月十五日(旧历)奉皇太后懿旨,监国摄政王载沣以醇亲王归藩,不预政事。”当时的禁卫军有一万二千余人,一直由载沣掌握,现在下野了,便将军权交给胞弟载涛。刘仲敬《民国纪事本末》称:“袁氏组阁,夺载涛军归冯国璋。”
于是,这些显赫的王公、重臣,还有他们的属下及子弟,都丧气地赋闲了。他们得找乐子,看京戏、唱京戏便成了他们的重要娱乐方式。而素有此好的载涛,便成为“龙票”之首。当时京城里著名王府,都设有戏台。“其中载涛家里的戏台别有一番特色。其规模并不算大,位子也并不多,但结构巧妙,建筑精美,特别是这里总有名角登台,引得那帮少年王公贵族子弟闻讯而来。载涛和当时的著名伶人尚小云、郝寿臣、谭叫天、杨小楼、陈德霖、王瑶卿都有来往,他们也常到这里唱戏,或合作演戏”(郑怀义、张建设《京城“龙票” 载涛》)。载府里戏装、道具、行头,一应俱全。
载涛倡导全府人人学戏,并人人上台唱戏。同时,经常邀集其他的王公子弟,到府中演出,还外请一些亲朋好友及家属来当观众捧场,并设宴款待。
载涛为唱好戏,曾拜过不少名师。如张淇林,绰号“三宝”,会唱的戏多,尤擅武生。他把架子花脸钱金福,定期请到家里来教戏,前后达三年之久,他后来练就的十分精湛的靠背武生的功夫,就得益于钱金福的口传身授。此外,他还向杨小楼学过武生,向余玉琴学过青衣。因此,载涛虽主攻武生戏,但生、旦、净、末、丑都可粉墨登场。尤其猴子戏(饰孙悟空),最为人称道。
武生戏《铁公鸡》,说的是太平天国与清帅向荣交战的故事,载涛饰张家祥。“身穿单袍纱马褂上场。又是一人力敌众将,场场都是凶猛的开打,真刀真枪……他还精心设计动作,表演一丝不苟,闪转腾挪,轻捷利落”(《京城“龙票” 载涛》)。饰演孙悟空的戏,则有《安天会》、《闹天空》等。
著名武生演员李万春,在未成大名前,曾拜载涛为师。一出《闹天空》,载涛教了三年,李万春几乎每天都去王府学戏,师徒情谊弥重。
张伯驹《红毹纪梦诗注·所观票友戏》就写到载涛:“亲贵当年旧郡王,贵妃醉酒似余庄芦花荡并安天会,亡国今犹唱隔江。清贝勒郡王衔军咨府大臣载涛,曾从余庄(即余玉琴)学《贵妃醉酒》,从钱金福学《芦花荡》,从张淇林学《安天会》。其府中有戏台,学某戏即传某人到府出演,故所会戏皆地道,清亡而其戏不废也。晚年与予同组京剧社,余曾观其演《芦花荡》一戏。”
张伯驹是具有多方面成就的人,也是著名京剧票友、京剧艺术评论家,他对载涛的评说自然真实可信。而“亡国今犹唱隔江”,典出唐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也算是对载涛的一种讥讽。
晚清宫廷女画家缪嘉惠
《白石老人自述》中写到1903年,他在西安结识陕西布政使、诗人樊增祥(字樊山),“他正月也要进京,慈禧太后喜欢绘画,宫内有位云南籍的寡妇缪素筠,给太后代笔,吃的是六品俸,他可以在太后面前举荐我,也许能弄个六七品的官衔。”齐白石一生不涉官场,自然是婉辞了。
慈禧太后是个颇好风雅的人,闲时喜欢练字习画。“怡情翰墨,学绘花卉,尝以所作,赐嬖佞大臣,久之,思得一二代笔妇人,仍令各省督抚觅之”(喻血轮《绮情楼杂记·女画家缪太太》)。这位名嘉惠字素筠的女性,云南人,其夫曾在四川做官,后病死,乃重归故里。她善画花鸟,毛笔字亦写得楚楚动人,于是被选送入宫,为慈禧太后代笔。“慈禧召见,面试之,大喜,置诸左右,朝夕不离,并免其跪拜,月给俸二百金(即二百两白银),于是缪氏遂成为慈禧之清客,外间多以缪太太称之。”
慈禧太后为拉拢亲近大臣,常恩赐一些书画作品,得之者视为殊荣。其实,此中的大部分作品都系缪嘉惠代笔。
在慈禧太后六十寿庆时,她命缪嘉惠着凤冠霞帔穿行于王公眷属之间,满族妇女很少见到这种服饰,“皆为之大笑失声,慈禧亦为之大乐。”
老友野莽曾写过一部《禁宫画像——美国女画家卡尔宫廷闻见录》的书,由中国文学出版社2000年3月出版。此中有“宫廷女画师”、“教画”、“寡妇缪嘉惠”等几章,说缪嘉惠生在一个官宦之家,长大后又嫁给了另一个官宦之家,温柔贤淑,知书谙礼,会弹古琴,擅长书画,“丈夫更是把她当作秘书使用,经常从任上带些文稿回家让她抄写,有时还让她起草文章公案。”丈夫病逝后,她带着孩子回到昆明,“先是弹琴卖艺,勉强糊口,后来写字卖画,以此为生。”
进宫后,缪嘉惠深知老佛爷不是一般的学生,她不能以老师自居,同时,又得让老佛爷的字画有所进步,否则会招致不测之祸。慈禧太后喜欢画长寿的仙鹤,她就得体地施教,并让其不觉得有“教”的味道。总之是处处小心,于是很得慈禧太后的欢心。她发觉慈禧太后很欣赏唐代的武则天,于是画《金轮皇帝衮冠临朝图》以献,让老佛爷极为高兴,“当即放下画轴,用手在缪嘉惠女士的脸上轻轻地摸了一下。这当众一摸,使缪嘉惠女士在宫中的地位一升百丈。上至皇后嫔妃,下至太监宫女,见面都称她为缪太太、缪先生、缪师傅。”
慈禧太后死后,缪嘉惠还在隆裕太后身边呆了一段日子。因隆裕太后对书画全无兴趣,最终让她出宫回到昆明。好在当时她的名声已显,求买字画的人川流不息,可以生活得很矜贵。她买了大宅院,“又用卖画的银子给儿子捐了一个内阁中书的官,然后在七十七岁的时候,静静地长逝于她满壁书画的卧室。”
值得一提的是,和缪嘉惠同时进宫的还有另外一位女画家王韶,号冬青,浙江人。“因为王韶是艺术家的气质,教画就教画,就真把老佛爷当作她的学生,每天布置几张作业,还在老佛爷的画上打分写评语,什么有进步没进步的,弄得老佛爷很不高兴。”王韶也觉得兴味索然,两年后请求放归,老佛爷自然首肯。清高自许的王韶,出宫后过得很潦倒,贫困抑郁,“就自杀了,死前把画的画全烧了”(《禁宫画像》)。
为赛金花题写墓碑
齐白石的弟子张次溪,在《齐白石的一生》一书中,专设一文《陶然亭觅圹》,谈到老人为赛金花题写墓碑之事。
“1942年,齐白石八十二岁。前六年,1936年丙子的冬天,赛金花病逝,我倡议为之营葬于陶然亭畔,并请他代写墓碑。隔不多久,他给我来信,说:‘赛金花之墓碑,已为书好,可来取去。且有一画为赠,作为奠资也,并欲请转交去。”
赛金花何许人也?她生于1872年,卒于1936年。原名傅彩云,又名富彩云、傅玉莲、赵灵飞,还称赛二爷,江苏盐城人。早年家境贫寒,被卖为妓。光绪十三年(1887年)状元洪钧纳之为妾,同年她随夫出使欧洲。回国后不久,洪钧病逝,她乃在上海重操旧业,改名曹梦兰;后又至天津,易名赛金花。“光绪二十六年(1900)八国联军入侵时,居北京,与当时旅欧旧交、德军总司令瓦德西有过接触,劝其勿滥掠杀。时人称其与吴佩孚、齐白石为‘燕山三怪。赛病逝,齐白石为其书墓碑,并赠一画以为奠资。齐由此而引发为自己经营生圹之念“(《齐白石辞典》)。
上海的掌故大王郑逸梅,曾撰《赛金花认识的名流》一文,此中说:“张次溪拟在冢前树立一碑,请松岑撰文,松岑说:‘我文恐有砭语,是否合适,请酌之。结果由杨云史(圻)撰写。”松岑,即金松岑,任过太湖水利局局长,因水利事宜到京开会,有人邀他去访晚年的赛金花,他婉辞说:“只有老名士,哪有老美女,还是算了吧。”几年后,赛金花逝去,金松岑与她无一面之缘,故不肯撰文,其实是看不起这个人。杨云史与齐白石是熟谙的朋友,由他写赛金花的碑文,一般是刻在墓碑的背面。齐白石为碑正面写的是“赛金花之墓”?还是别的文字?所有相关资料都没有说,齐白石也没有说。
郑逸梅在文中还说:“赛晚年在北京,生活艰苦,刘半农曾去慰问她,谈了许多过去的事,半农为她写了一个年谱,但赛自述,有失实处,年谱也就不可靠了。”
刘半农也是齐白石的朋友,他对赛金花深表同情,才会不惜以名教授、名诗人的身份去为赛撰写年谱。张次溪、杨云史、刘半农等弟子、友人,都对赛充满怜悯情怀,故老人为赛题写墓碑,也就顺理成章。
后来,因张次溪离京南行,主葬人换了别人,齐白石题写的墓碑原稿没有刻上去。但因张次溪倡导为赛金花营葬陶然亭附近,促使齐白石萌生也要在此处觅一生圹的想法。生圹者,即生前安置好的死后葬地。齐白石在致张次溪的信中说:“闻灵飞(注:即赛金花)得葬陶然亭侧,乃弟等为办到,吾久欲营生圹,弟可为代办一穴否?如办到,则感甚!有友人说,死邻香冢,恐人笑骂。予曰,予愿只在此,惟恐办不到,说长论短,吾不闻也。”
因张次溪远行,没法办理此事,到1941年底,张次溪回京探亲。在拜访齐白石时,老人又重提此事。张次溪赶快去办理,并确定了位置。齐白石在张次溪的引导下,带着继室胡宝珠、五子齐良已,去与主管人慈安见面,并察看了墓地。“看这墓地,高敝向阳,苇塘围绕,和陶然亭及香冢,恰巧是个三角形,确是一块佳域,就定议了”(《 陶然亭觅圹》)。齐白石很满意,送了慈安一百块钱,画了一幅《达摩面壁图》、写了“江亭”两字的横额相赠。为此事,齐白石还填了一首《西江月》的词:“四十年来重到,三千里外重游。发衰无可白盈头,朱棹碧栏依旧。城郭未非鹤语,菰蒲无际烟浮。西山犹在不须愁,何用泪沾衫袖。”
因种种原因,齐白石1957年逝世后,并未葬于陶然亭附近,而是“移灵西郊魏公村湖南公墓安葬,与继室胡宝珠合墓”(禹尚良、罗菡《齐白石年谱长编》)。
齐白石与周汝昌
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出生于1918年,为声震海内外的《红楼梦》研究大家,著述甚多。他与丹青巨匠齐白石,虽都栖居北京多年,两人似乎没有打过什么直接的交道。但因收集、整理、研究《红楼梦》及作者曹雪芹的资料,他对早已过世的齐白石,生发出别有的亲切与敬意。
这件事与张次溪有关。
张次溪之父张篁溪,与齐白石同受业于王闿运门下。张次溪系齐白石的学生,《白石老人自述》的整理、出版者,同时他对北京的民俗、掌故、史乘颇有研究,家中藏书丰富。
周汝昌与张次溪认识,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文化界筹办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纪念盛典之际,尔后,张次溪到周家叩访。周在所著《北斗京华·北京生活五十年漫忆》一书中,收入《张次溪》一文。“他一开始就诉说,他收藏曹雪芹的史料,情愿付我运用。”于是,周汝昌“为此到烂面胡同去回拜。其住宅很好寻见,大门上高悬一匾,是叶恭绰所书‘张文烈公故居几个大字(张先生是明代名臣之裔)。”
在张家,周汝昌获见了敦诚挽曹雪芹诗的原抄本《鹪鹩庵杂记》;以后,又见到了几件涉及“红”、“曹”的文物,一件是清道光年代木刻版本朱色印的《红楼梦》升官图,“很早的红楼人物全份的香烟片”(附在香烟盒内的画片)。
周汝昌在文中写道:“但张先生的贡献并不在此,他的贡献还有两件重要的事,即他与齐白石老人有师生谊,听齐老转述了曹雪芹的事迹;一是民国辛未年,白石曾亲访崇文门外卧佛寺,雪芹贫极时曾借寓于寺内,白石因绘《红楼梦断图》小横卷,左为寺门掩映,右有残月半天,并题一绝句云:‘风枝露叶向疏栏,梦断红楼月半残。举火称奇居冷巷,寺门萧瑟短檠寒。张先生送给一张小照片,是原画失后另一名家补给的。二是白石到西安,与诗家樊樊山等晤谈,话及《红楼》。座中适有一友,为满族旗籍,遂接言雪芹轶事,说他行二,原配早亡,后来与表妹李氏结褵。张先生曾著《齐白石传》,中亦记有此事。”
齐白石所作的《红楼梦断图》,画的是曹雪芹曾寄住过的卧佛寺,以及他亲闻的曹雪芹婚姻状况,对于红学家周汝昌来说,当然弥足珍贵。
民国辛未年为1931年。“那年夏天,他(齐白石)在我家张园,住了些日子。……附近有万柳堂、夕照寺、卧佛寺等名胜,他同先君及我,都曾去游览过。……卧佛寺,相传《红楼梦》著者曹雪芹在家道中落之后,一度在那里住过,大概在迁居京西香山的前几年。他慨叹曹雪芹的身世,曾经根据我作的诗,画了一幅《红楼梦断图》”(张次溪《齐白石的一生》)。齐白石将此画送给了张次溪,可惜后来不慎丢失了。齐白石的第五子齐良已,也是个画家,默想其父的构图和笔意,为张次溪依原样补画了一幅,原题的诗和跋语照录于上。张次溪送给周汝昌的画照,就是拍的这幅画。
张次溪也为这幅《红楼梦断图》向名家征题,周汝昌写了《题白石梦断图》的自度曲:“几片行云,一角焦蟾,丹翚便出层楼。虫鱼惯见,谁知老笔此风流。满帽西风,多情问古,巷冷记寻游。沙窝路,何许雪旌霜钥,对琉璃佛火不胜秋。瞿昙示倦,槐柯卧影,此间曾系虚舟。红豆通辞,黄车托体,当时意兴岂闲愁。皕年已新周命,看文星光焰,惊动十洲。思巨手,更三毫上颊,传神写石头。”
周汝昌既写了此图的概貌,更倾注了对齐白石的赞颂、钦佩之情。
在《张次溪》一文的结尾,周汝昌又作“诗曰:木架存书尚满堂,鹪鹩杂记字微伤。亲传白石诗书画,萧寺寒檠月半床。”
〔责任编辑 廉 梦〕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