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
这项工程,我已经秘密进行了许多年。
关于我的初恋,我曾经在很多私下场合谈起过。我也曾多次描述我的初恋女友,她模糊的身影在我早期的小说中时隐时现。虽然我们没能将合影贴到一纸结婚证上,但两个人相恋的那段日子,那些酸甜苦辣五味杂陈的日子,总不能如日历纸一样被随手撕掉并抛弃。世界上还有完美无瑕如岫岩玉一般的初恋吗?有缺憾才更刻骨铭心呢。童话中的狐狸说,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可我认为,没吃到的葡萄一定甜美无比,虽然它实际上可能并不甜。
把给初恋女友的情书录入电脑,这个念头早在1990年的春天就有了。可真正开始实际的录入操作,却要等到10多年后。这也不难理解。那年春天,我从一个城市失魂落魄地回来,背负着一颗受伤的心,还有上百封情书,和一本毕业纪念册。最初,我甚至不敢触碰那厚厚的一摞子情书,仿佛面对着已经结痂了的伤口,翻开一页,就揭去了一层创皮,鲜血便又哧哧冒了出来。当然,技术上的困难也是个重要原因。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我所在的单位仅仅拥有一台80286的电脑,是专门用于电费发行业务的,我连进入机房的机会都很少,遑论用这台机器打字了。
2001年的春天,我去鲁迅文学院进修。后来的鲁迅文学奖得主夏天敏,以及现在风头正健的作家张学东、马炜、柳营、李东文等人,都在我们那个班。临近毕业时,北京一家出版社的编辑来约稿,约的都是长篇。同学们有的拿出了自己的书稿,也有的谈自己的创作计划。来自大庆的梁检察官,在那里大谈他占有反腐题材的资源优势,唾沫星子乱飞,丝毫不见有停下来的意思。我本来只想随便听听,实在忍无可忍,就利用他喝水润嗓子的间隙打断了他。我装作很迫切的样子,说各位老师,我也有个创作构想,不知道行不行?编辑们早已心不在焉,但对我的提议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我明白,他们鼓励我往下说,绝非对我的什么构想感兴趣,而是希望尽快从这种磨磨唧唧的状态中抽身出来。我拿过一张白纸,煞有介事地就说了起来。我说我这部长篇暂定名为《别让太阳晒到我》,名字源于一首英文歌曲,就是“Don't let the sun go down on me”(我趁机卖弄了一下我的英语水平,恰好没有生词)。我说我准备利用书信体来结构我的长篇,因为信件是在特定年代里天各一方的恋人之间沟通情感、倾吐爱意的唯一方式。篇幅控制在二十五万以内。我还信口开河,说了些什么泥沙俱下的生活,世俗的爱情,被颠覆的价值观,对心灵的坚守与把握……等等一堆乱七八糟的形而上的硬词儿。我当然懂得把握分寸,所以我及时刹了车。约稿会终于结束了,好多同学都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我知道这跟我硬生生结束了某种令人发疯的状态有关,而这可能是人心所向的。惟有老梁,从此真就跟我结下梁子,对我不理不睬的,而先前我们可是相当亲近的东北老乡呢。
回到玉城时已是盛夏。我翻箱倒柜,找出了我当年的那些情书。弄得我满头大汗,满手灰尘,还有满腹感慨。书信、日记、集邮册、剪贴本、通讯录、纪念册、明信片、获奖证书等都是放在一起的,装了满满三只大纸箱子,其中的情书就装了鼓囊囊的两个大档案袋。我猜这些情书大概能有十万字。我自忖打字速度还可以,即便考虑到某些不确定因素,估计用三五个月时间也能录完。我想我不会真的去写一部题目叫《别让太阳晒到我》的长篇,但把情书录入电脑,再打印出来装订成册,送给我的初恋女友,这个想法相当诱人。这么做可能跟爱无关。这是我写给她的情书,本来就应该属于她,只不过被我从她那里拿回来了。
那时候我绝对没有想到,这竟然成了一个旷日持久的浩大工程,而且这个工程进展相当迟缓,曾数次中断。实际上,从2001年至今,我集中精力录入情书的次数只有三次。开始是因为刚从北京回来,有股子热乎劲儿。可是刚录入两万多字就撂下了。因为忙。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忙一点儿很正常,忙工作,忙应酬,忙着打麻将、唱歌、桑拿、喝大酒……忙了这个就不能忙那个,有什么办法呢!紧接着是在2002年,我们回大连的母校搞了一次同学聚会。那次聚会充其量算半个,因为全班四十个同学只回去了二十六个。大家比较一致的意见是,毕业才十三年,不上不下的,聚个什么劲儿呢?等二十年时再好好聚吧。我当然也回去了,还准备了一篇相当煽情的发言稿,题目叫《让我用剩余的生命好好爱你》,却因为某个人的缺席而没有派上用场。聚会结束了,我的闹心劲儿才刚刚开始。就像跟谁赌气似的,我在那台笔记本电脑上狠狠地敲着,断断续续敲了一个多月,又录入四万字后,突然间索然无味,便再次停了下来。这一停就是四五年。
2006年春节,我才把这项工程重新捡了起来。我编辑文档是喜欢用密码的,朋友们都知道我这个习惯。谁敢在媳妇儿的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地抄录给初恋女友的情书呢?万一被她发现,这道密码一定会像一堵墙那样挡住她继续探寻的步伐。毕竟,这是一项秘不示人的工程。然而这一次,从一开始就遭遇了巨大的挑战。在试图打开先前录入的那六万字文档时,我自己也被这堵密码墙挡住了。时间太长,我早把密码忘记了。当时我用的还是WPS,试了几十遍,都没有结果,没办法,只好求助于金山公司。幸好是WPS的早期版本,有个叫高小玲的金山公司员工(相信是位美女,去北京一定请她吃饭),反复好几次,才帮我把密码解开。我惊出了一身冷汗。老实说,假如密码无法破解,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能否有勇气和耐心从头再来。
现在,我已经录好了将近九万字,这个字数大约是这些情书文字的一半,因为第一只档案袋还有若干页信纸没有录入。想不到所有的情书加起来竟有二十万字。我不知道剩下的那些情书什么时候能录完。那极有可能是一件遥遥无期的事情。但我仍坚信某一天,这项工程会画上一个圆满的句点。那样,我就可以揣着已装订成册的情书,也许还有无法释怀的青春梦想,去见她了。许多年前,我的初恋女友,那个漂亮的同班女生曾对我说过:“欢迎你到时候来找我,我会为你高兴,……”
粉色缎面、硬皮精装。横向的版式。只比32K的课本小一圈儿。
封面上的图案与字都是烫金的。在正下方四分之一位置,烫印着“依依惜别情”五个字,跟现在电脑字库里面的综艺体很像,“依依”两个字还利用字型的自然形状,在上端用一条长长的横划联结在一起,并向左伸出去一个字的位置。右上方,则烫着一只展翅翱翔的鹰的图案,翅膀张在了一个圆圈儿的外边,紧挨着的“毕业纪念册”五个小字倒还中规中矩。
翻过来第一页(如果把它比作一本书,那这一页就是扉页了),图案、字迹及其布局跟封面的完全相同。不同的是,这一页是橘红的底色套印着白色的图案。背面则是空白。
后面这两页的书法作品很有意思。一页写的是“友谊长存”,一页写的则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虽说是书法,但是字写得实在有些粗糙。比如友谊的“友”字,不知是什么原因,上面就多了一横,也许是某位名人的书法吧。两幅字都居页面正中,四周则饰以波浪状图案。
“美好的回忆”这页是用来张贴毕业集体照片的,可是找不到毕业照。不过好像的确贴过一张什么照片,但又被撕下来了,那痕迹还在。左上角还写个一个大大的“瞻”字,是纪念册主人的笔迹,这可能就是给这张贴上又被撕下的照片取的名字吧。想起来了,这张照片上,主人正虔诚地仰望着一幅雕塑,那是一位洁白、丰满、裸露的女神石像,应该就是在滨海大道上的某一处雕塑。
“美好的回忆”背面,则是纪念册主人的相关信息。左侧是一张二寸黑白照片,跟贴在毕业证书上的是同一底版、同一尺寸。白衬衫、头发有些长、带着眼镜,胡须的痕迹较重。照片下面写着主人的自然情况简介:姓名、出生日期和家庭住址。中右侧三分之二的位置上,写着几段话,今天看来,仍可窥见主人当年那种狂躁不安的心态:
天涯何处觅归路?
去鸭绿江畔领略江城的绮丽风光怡然得趣,我不以为是谁的垂青;到太平哨经受风吹雨淋日晒砥砺韧性,我不认为是什么惩罚。人心如此,我自无言。我只知道我自己,我终将堪堪把握住自己。我想我能的。好男儿,志当执鞭策马奔腾喧嚣于这死寂的世界,虽效勾践之卧薪尝胆,又何患其苦?
不居正,不矫饰,不悲怆,不缠绵,只要真诚与认真,就足够。
接下来的四页,两页是“教师志”,每页各有六个空白记录,可记载任课老师的姓名与任课名称,但都是空白;两页是“老师赠言”,也是空茫茫一片。很奇怪他怎么没依惯例让老师给写上几句勉励的话呢。
乙
接到叶明电话时我正在麻将桌上,稀哩哗啦鏖战正酣。
因为这个电话我有些分心,想都没想就把那张“混儿”给打了,本来是自摸三家满,现在却不让和了。里里外外这么一算,损失了300×3+150=1050元(应该赢九百块,结果输了一百五十块),心里有些埋怨叶明,电话来的真不是时候。让石所长捡了便宜,他还得理不饶人,假惺惺而又不无得意地说,打麻将时就是不能接电话,你看我都关机了,牌正兴着,一个电话就把牌道给搅了。跟他们打麻将,得有很强的心理素质,赢家不仅会赢走你的钱,还用风言风语随时敲打你。被他们一刺激,心里的火苗子噌地就窜起来了,得,正好中了他们的奸计,心神不定怎么能打好牌呢。好在麻将场上也混了这么多年,都是久经沙场的资深赌徒,早就油出来了,所以也不会轻易上当。稳住心神又打了两把牌,没和。我心里明白,这样下去,昨天的惨剧又将重演。看了下时间,离约定的上午局结束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就把牌推了,说再玩吧,我有个外地的哥们回来了,我得请他吃饭呢。张科长说,昨天一天你给哥几个贡献了一万多,不想往回捞捞了?我说,不急,你们先替我攒着,多存点利息。
中午我和叶明去体育场附近的锦阳小吃部喝羊汤。别看这个小吃部不起眼,生意却红火,去晚了可就找不到位置了。他家的特点是新杀的羊,在外边架一口大铁锅,用柞木劈柴熬着,那味道绝对地道。我俩喝了一身臭汗出来,外面秋老虎的天气正烤得厉害。于是我们去了乐雪桑拿浴,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再去楼上大厅休息,做了个足疗,松了个腿。如果不是叶明坚持要走,真想在这儿把这个燠热的下午给消磨掉。出来结账时,正好遇到了本单位的几个哥们,他们就把单子给结了。玉城这地方小,总会遇到熟人,替别人买单或有人给自己买单,都是常有的事情。
其实叶明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他就是想去玉雕大厦买手镯。现在的玉器价格涨得很凶,原先三五百块钱能买到相当不错的老玉手镯,现在两千块钱还买不到一只。我找到卖玉器的哥们老赫帮忙,最后叶明花了一千七百块钱,挑到一只很好的老玉手镯。这么贵重的手镯,没准是送给女朋友的,现在讲究点的,都不送金银了。
如果叶明真有个女朋友,那就好了。据说他们两口子早就形同陌路。叶明家老爷子开矿,钱厚,在省城鲁美附近置了两处房子,都很宽敞,其中的一处便是两口子的新房,而今他们俩却各住一处。两人在附近的超市里偶然碰面,竟然像个熟人似的只点头打个招呼便擦身而过。叶明许多年来过的就是这样一种生活。我还听说了许多关于他的事情,但我却不愿在叶明面前提起。
从玉雕大厦出来,叶明突然提议,去你家看看吧。我很怀念你家院子里的葡萄架呢,那玫瑰香可真甜呀。我说那些葡萄呀,唉!不管是巨丰还是玫瑰香,全都连根刨了。如果你想回忆一下葡萄园的感觉,咱们干脆去逛富源广场吧。叶明说,免了。于是去看我在吉庆小区的那处房子。
幸好我身上带了一把钥匙。还只是毛坯房,室内空空荡荡,窗玻璃碎了几块,暖气管子丢了几片,墙角还堆了好几张已经破损的苯板。尽管如此,我还是兴致勃勃向叶明描述房子装修之后的样子。我说重点是要把这间朝北最大的房间,布置成我的书房。我已经反复计算过,能放四个书柜,基本上能放下我的书,柜子顶上摆杂志,其他一些资料就放在下面的小柜中。电脑放这儿,这块儿再放一张床,你以后再回来,就可以在我家住了。
站着说了一会儿话,感觉很闷,透不过气来,我们就出来了。还不到5点钟,我俩直接去了饭店。我问他,你还想找谁过来?比如婚前好友啥的?你读高中时不是有个叫田什么杰的女同学吗?屁吧!叶明撇撇嘴。
就两个大老爷们吃饭,实在没意思。我俩一共才喝了三瓶啤酒。他喝两瓶半,我只喝了半瓶。叶明把最后一杯啤酒倒进自己的嘴里,还想要酒,我说不如等一会儿换个地方好好喝,他说那也好。点上一支烟狠狠吸了几口,他突然冒出一句:我想离婚,我要过上一种正常人的生活。我没吱声,等他把烟抽完了,才对他说,走吧,咱俩找个歌厅。
从歌厅出来被风一吹,清醒了许多。时间尚早,我说再去绿野仙踪坐一会儿吧,才十点钟,夜生活刚刚开始。
叶明也有些晃荡,问,绿野仙踪是什么东西?我说是茶楼吧,和省城的避风塘差不多。
他又问有普洱吗?我现在喝茶只喝普洱。
我愣怔了一下。我说,好像只有花茶、绿茶,还有苦丁茶。
“友人篇”是这本毕业纪念册的主体。这一页上的正中,印有一个绿色的“扬帆”图案,下面则是黑色的“友人篇YOURENPIAN”字样。此后就以每两页为一组,即前一页的背面与下一页的正面,翻开后,构成一个左右相连的整体。左侧是贴照片处,以及同学姓名、生日、工作单位、通信地址、志趣等内容,页面上还印有一句名言格言,算是这个页面的标志;右侧整页则是填写赠言处,页面的一角还印着梅、兰、竹、菊等花草树木的简笔画,在每一组都会随机无序出现,有的紫色,有的绿色,有的蓝色。
每一组的赠言也都大同小异,基本上都是写祝福、祝愿的话。限于篇幅,只抄录若干留言如下:
朱福军:
页面格言: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论语·子路》)
志趣:写一些别人没有写过的废话来欺骗和你我一样的人,画几个并不像人的人在这个世界中替我爱、恨、哭、笑。
赠言:用热热烈烈的、凄凄凉凉的语言来真真假假的爱、莫名其妙的恨、别出心裁的赞美、独树一帜的诅咒这个世界,以达到别有用心的目的——不让这个世界忘记你。1989.7.4
张全德:
页面格言:无论是多情的诗句、漂亮的文章,还是闲暇的欢乐,什么都不能代替无比亲密的友情。(普希金)
赠言:我们要得到的,即使经过终生的追求也未必能够得到;我们不想得到的,却又极其容易得到,这也许是人生之亘古悲哀。1989.7.4
王宇庆:
页面格言: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明天是社会的栋梁。(《毕业歌》)
赠言:既然/不曾有来世/既然/不想有悔恨/那就/爱得痛快/爱得淋漓/爱得天昏地暗/爱得死去活来!1989.7.8
董振伟:
页面格言:知识是引导人生到光明和真实境界的灯烛。(李大钊)
志趣:抽烟是最好的爱好,能解馋、解懒、解腰酸。
赠言:亲家/是你想高攀/结束吧/你的梦想/一夜夫妻百日恩/亲家一场难免有些牵挂/就接受我对你的祝福吧/祝你万事如意!1989.7.10
金微微:
页面格言:外国语是人生斗争的一种武器。(马克思)
赠言:战友,我们曾经在一个战壕里战斗过,记得我在水房泼了你一身的水,我们是战友,就不用说“对不起”了吧?愿你在今后的工作中一切顺利,生活幸福、快乐!1989.7.10
李铁枝:
页面格言:时间是一个伟大的作者,它会给每个人写出完美的结局。(卓别林)
赠言:虽然你觉得千百个爱你的人对你的爱也抵不上你爱的人给你的千百分之一的爱,但我还是希望你去追求爱你的人吧!正如你所说,一切祝福都是多余的,我也没有祝福。1989.7.11
郭玉红:
页面格言:闪光的东西,并不都是金子;动听的语言,并不都是好话。(莎士比亚)
赠言:虽然你至今未出版过任何作品,但我却由衷地欣赏你的文采,尤其是你戴的那副眼镜,更给你增添了几分文人雅士的风度。但愿再见之时,能够名副其实地叫你一声“大文豪”!祝你爱情甜蜜!1989.7.11
姜瑞新:
页面格言:真正的爱情始终使人向上。(小仲马)
志趣:喜欢集邮(但不爱花钱买),喜欢玩,喜欢逛商店,喜欢看一点小说,就是不爱干活。
赠言:凭我的感觉你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的,愿早日得到你成功的消息。欢迎到时候你来找我,我会为你高兴!1990.3.19
姜渭弢:
页面格言:知其心,然后能救其失也。(《学记》)
志趣:我的特点是玩啤!喝足之后再去玩球。
赠言:提起笔,驰骋在文学的天地里,也许它比世界还大,包罗万象。1989.7.10
……
丙
无论如何,书房中应该摆一盆文竹。文竹虽纤细,却挺拔,那云片般的枝叶层层叠叠,攀援而上,俨然一片袖珍的竹林。当然,吊兰也行,但是吊兰喜水,把地板弄得湿淋淋的就不爽了。靠北的这个房间足有二十平,却仍嫌狭小、逼仄。窗子西侧,沿墙边摆了四个书柜,柜子里面早已摆满了各种书籍,历年来积攒下来的杂志,还得放到书柜顶端。早年的那些信件、日记、集邮册、剪贴本、通讯录、纪念册、明信片、获奖证书……一样都舍不得丢掉,重新找了规格相同的纸袋,分门别类地包装起来,就摆放在书柜下面的小柜子中。窗子东侧,则放了一张单人床和一个电脑桌。单人床的用处有两个,一是来了关系密切的外地朋友或同学,大可不必去酒店开房,直接住在家里就好了;二是一旦上网或者写得晚了,干脆就在这儿随便住一晚,免得吵闹已经熟睡的媳妇儿。
把最大的房间用作书房,倒也算不上奢侈,这个房子有一百四十六平米呢,何况又往大平台上拓展出去十多平的空间。4号楼是这个小区最好的一幢楼,而这个临街的三楼则是4号楼最好的楼层。向东可以看到东山,还能从另一个楼群的缝隙中看见大洋河的水面。房子的北、东、南三面都有窗子,共有七个,视野相当开阔。客厅也很大,正好把窗户改成落地窗。除了书房,还有两个卧室,其中岳父一间卧室,我和媳妇儿一间卧室。把餐厅改成女儿的卧室,再把厨房改成餐厅,而把厨房挪到了平台上的扩展空间里。
这处房子是因为我原先居住的葡萄园动迁(现在那里已经变成了玉城最大的商铺——富源商业广场),开发商异地安置给我的。住进了这么大的房子,这辈子也就不必再搬家了,所以,装修一定要用心一些。所谓用心,倒也不必铺张浪费,差不多就行,总之是那种浅色调的简约风格即可。设计和施工都要请专业的家装公司,虽然得多花个万八千块钱,但值,至少质量上是有保障的。先看装修效果图,然后修改、完善,最后把装修样式敲定下来。家装公司负责施工,我自己购料。我自己懒得跑,就找了哥们老孙帮忙,他这段时间正好在家闲着,平日里不是上东山公园溜腿,就是去大洋河钓鱼,美其名曰修身养性。他就骑上个小破摩托,到处帮我联系沙子、水泥、砖、水暖件、陶瓷、地板、灯具……忙得不亦乐乎。装修房子是个重大的系统工程,事无巨细,必须想得周全。好在我媳妇儿这人,无论干什么事,总能弄得熨熨帖帖,严丝合缝,“她办事,我放心”。现场监工、沟通协调等一些具体的问题,细节的问题,全凭媳妇儿做主,我只是偶尔去现场看一眼,提点小意见。在我们家,我基本上是个甩手掌柜,除了艰难险重、脏苦累差的活儿,一般我轻易不出手。当然,重大决策我还是要发表意见的,比如装修房子这样的大事,总得两口子商量着办,而商量的结果当然是我的意见占上风,媳妇儿对我基本上言听计从。妇唱夫随嘛,这符合中华民族的光荣传统。
但是很快,我俩之间的意见还是产生了严重的分歧。也就在临近装修工期的尾声,油漆工都已经开始刷油了,媳妇儿偶然跟我算起了一笔账。她只是粗略地算了算,居然吓了我一大跳。亲戚、朋友、同学、同事、邻居们有个什么红白喜事,诸如结婚、生子、生日、升迁、搬家、开业以及老人去世等等,都要随礼,这也是中国人的传统。当年的礼小,三十五十块钱就行,后来涨到一百块了,现在二百块钱都有些拿不出手。有时候交情深,或者有利害关系,五百块,一千块也挡不住。参加工作二十多年,算下来随出去的礼怎么也得十几万元。我结婚时是收的是二十块钱的小礼,女儿满月也不过是五十块钱的小礼,到后来基本上就没什么大事。数年前倒是差点搬了一次家,可是因为种种原因,站前大街那处房子最终没有去住,卖掉了,所以从动迁之前我就一直住在新华书店后面的葡萄园。现在我搬到了独一处,被我命名为芙蓉园的另一处平房,是一种临时安置性质,所以,压根就没有大张旗鼓地办。由此看来,吉庆小区的这处房子,是一定要办一办的。借着搬家的机会,办上几十桌酒席,把这许多年来随出去的礼往回收一收,怎么也能剩个几万块钱吧。
这么做无可厚非,开始,我也很赞同我媳妇儿的想法。可要想让我一个一个到处去通知人家,说我要搬家了,定在某月某日,希望大家都到某某酒店去捧场啊——这不是伸手跟人家要钱吗?面子上到底还是过不去。所以,慢慢地我就有些磨蹭,开始搪塞我媳妇儿,也有时候故意不搭她的茬儿。这么拖延着,大概又过了一个多月,已经把新买的家具、家电及部分东西搬得差不多了,许多哥们也来问什么时候办,我说再等等吧,快了,把红包准备好,到时候缺不了你的酒喝。我媳妇儿却等不了了。这个周六的上午,我们两口子在新房子的书房里又讨论起这件事儿。
我想了想说,认真地说,还是算了吧,这没啥意思。只要有心,咱们不操办他也会来。让我挨个通知来随礼,我真拉不下这张脸。媳妇儿说,我知道你有顾虑,可这算个什么事儿呀?搬个家办一办收点礼,这也是人之常情嘛,再说了,面子能顶钱花吗……她还在喋喋不休地往下说,《北极星》那熟悉的音乐唱了起来。手机响的正是时候,原来是那帮小子找我打麻将,我趁机溜之乎也。关上房门的一刹那,我听见了嘭的一声闷响。我猜是媳妇儿将一本什么书狠狠地摔到了地板上。
出现在纪念册中的,还有另外几个人。他们的情况有些特殊,严格地说,他们并非主人的“亲同学”。现按照相同的格式,将他们4位的赠言抄录如下:
刘大林:
页面格言:赠人以言,重于珠玉;伤人以言,重于剑戟。(孙子)
志趣:未填写。
赠言:虽然你很年轻,但生活给你的滋味一定很辣很辣了。1989.7.5
孙平:
页面格言: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郑板桥)
志趣:愿在一个永恒的空间里失重,拥有一切又不拥有一切。
赠言:依然昂着头,用真诚而不羁、尖刻而友好的目光去射击或勾引点什么,直到当孤独拥有了你,我在六楼的阳台上跺脚。1989.7.23
李芹泥:
页面格言:书犹药也,善读之可以医愚。(刘向)
志趣:从小立了大志,当一名图书管理员。
赠言:难忘广播站的那段时间。难忘经管校最后告别春天的大衣。再相逢时,真诚地问一声:“你好!”1989.7.20
滕毅杰:
页面格言:你热爱生命吗?那就别浪费时间,因为时间是组成生命的原料。(富兰克林)
志趣:未填写。
赠言:举杯邀明月,却没有留住明月,但愿有一天,能以明月为浮子,垂钓于鸭绿江畔。89.7.23
此外,尚有十组无任何记录,零星地散落于纪念册各处。
最后的“通讯录”,共三个页面,共有7×3=21个记录,可以记载姓名、工作单位、电话、通讯地址四种信息。可以看到在第一个页面上记着:阜新 0418-××××××发电厂财务科
这是“通讯录”上惟一的一个记录。
丁
叶明回来那天的实际情形应该是这样的——
我接到他的电话时正在打麻将。前一天输了,憋着一股劲儿想往回捞。周日这天上午形势大好,看样子收复河山相当乐观。可是自从接了叶明的电话后,就不和了。当然啦,和不和牌跟叶明没什么关系,肚子疼别埋怨灶王爷,这不过是巧合而已。我连续五把牌不开和,看看也快到时间了,就提议提前结束。就这样,我还是赢了将近三千块钱。
结束后我陪叶明去玉雕大厦买手镯。现在的玉器价格涨得很凶,叶明花了六千八,买到一只很不错的老玉手镯。这么贵重的手镯,没准是送给女朋友的,我猜。从玉雕大厦出来,叶明突然提议,去你家看看呗,我很怀念你家院子里的葡萄架呢,玫瑰香可真甜呀。我说那些葡萄呀,不管是巨丰还是玫瑰香,早就连根刨了,如果你想回忆一下葡萄园的感觉,咱们干脆去逛富源广场吧,商场天井的西南角正坐落在原先葡萄园的上方。叶明说,得,免了。于是我俩去了我家,独一处的芙蓉园。
我的芙蓉园,只是三间平房加上一个小院子,因为院子里这株郁郁葱葱的芙蓉树而得名,是我自己取的,我取名可是有一套的。叶明说,这种树其实不叫芙蓉树,而是叫合欢树。我很惊讶,我问他是吗?他很郑重地点点头。
晚饭就在家里吃。以前叶明回来,我们经常这样在家里弄几个菜,边喝边聊。媳妇儿整了一桌子的菜,很丰盛。端起酒杯,唠的也都是家常嗑儿。那些往事,在不经意间跳了出来:初中时我去他家,我俩偷他爸的茅台酒喝,觉得再好的酒也是辣的;我去大连读书时,他曾在信中夹寄了十块钱给我,帮我度过了一次饭票危机;我结婚时,他是我的伴郎,收拾得西装革履,比我还板正,有些喧宾夺主的味道……谁叫我俩是最好的哥们呢?没说的。
我俩只喝了两瓶酒,他喝了一瓶半,而我只喝了半瓶,现在我极少喝大酒了。那天我们喝得都很慢。一瓶酒下肚之后,叶明的情绪有些低落,他突然冒出一句:我想离婚,我得过上一种正常人的生活。岳父已年过九十,耳背,对叶明的话自然毫无反应。女儿早就吃完了,正在院子里跳绳玩。我跟媳妇儿对视了一眼,谁都没说话。当年叶明婚礼的豪华场面我们两口子都曾亲眼目睹(也让我们艳羡不已),而近年来他那糟糕的婚姻状况我俩也早有耳闻,但此刻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屋子里便出现了短暂的寂静。
还是叶明打破了沉默。他说,你家的房子太小了,老少三代住在这么小的房子里,太憋屈了。再说,你的确需要一间比较大的书房,这样对你的写作有好处。于是我们就开始讨论房子,我说我们看中了吉庆小区中的一套房子,一百四十六平,格局很好,价格也适中。
说话间,媳妇儿把饭桌收拾了下去,然后拿起茶盒要沏茶。
叶明就问,有普洱吗?我现在喝茶只喝普洱。
我一愣,说,我家只有绿茶,凑合着喝吧。
大连电力经济管理学校财会851班共四十名同学,除刘大林因故休学外,其他三十九名同学于1989年7月如期毕业,到现在,二十多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这些同学,大多数都在电力系统内从事财务工作,也有人改行干了别的。有的出国了,有的辞职了,有的陆续离开了电力系统,也有的个别同学至今情况不明。据了解,他们的个人事业发展得都很好。
关于上文中出现在毕业纪念册中的那些同学,他们的现况是:
朱福军,现任辽宁某公司总会计师;张全德,现任江苏某电厂副总经理;王宇庆,现任某供电公司副总会计师;董振伟,不详;金微微,移民美国;李铁枝,现任山东某核电站审计部经理;郭玉红,现任辽宁某供电公司集体企业监管中心主任;姜瑞新,现任辽宁某发电有限公司财务部经理;姜渭弢,现任辽宁某发电厂财务资产部副主任;刘大林,最初分配到东电二公司,后辞职,情况不明,只知道仍在大连……
不用交代也都知道了,我就是这本毕业纪念册的主人。
在2006年春天之前,我跟大多数同学一样,也是个会计。但后来不是了。从摆弄数字的摇身一变成了摆弄文字的,这并没有多少令人惊讶之处。好多熟悉我的人都说,舞文弄墨才更像是我的本行。他们这么说,可能因为我披了一件所谓“作家”的马甲。这些并不重要。对我来说,重要的是,我从此拥有了大块的时间,时间充裕了,正好能干点什么。到2009年我们毕业20年,到2015年我们相识三十年,没准我们还会张罗一次同学聚会的。时间还有,干什么都来得及。
我现在就在某供电公司的调度大楼里消磨时光。思想政治工作部在七楼,财务资产部在八楼,时隔多年之后,我和我的同学王宇庆又成了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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