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里窝风,人扛着日头走动,身上滑腻头顶焦糊。叫日头欺负狠了就暴躁得要骂人。长奎坝里坝上遛了一圈,心烦!回来时一脚踢开院门,把懒觉的金兰吵醒了。金兰懵着两眼贴到窗纱上,一瞅就惊了脸。老爸正从墙上摘下镰刀满院子抓鸡。金兰问:“爸,你杀鸡干啥?还指它下蛋呢。”
长奎铁着脸孔说:“请你友昌叔喝酒。”
金兰说:“又不是外人,值得恁铺张?”
“你懂个屁。”
长奎捉住芦花鸡,脚踩翅膀,右手窝过脖子薅下一把毛,左手的刀横里一抹,鲜血呲出去。放完血扑棱棱甩到墙角,拍手进屋了。
金兰不敢多言,收回脸,默着拢了拢头发下地烧水,褪鸡毛。
日头没落净鸡香就藤蔓一样爬出院子,悠荡在暑气里勾撩人的步子。长奎去了河叉子,找到打鱼的友昌说:“友昌,收吧,回去喝点儿。”
友昌光着膀子,茶叶蛋的颜色,肩背上叫日头舔起一层老皮。“这就收,你等我会儿。”说完往小橡皮船里一纵,盘腿坐下,朝河里划。
望小皮船颠簸在河里,长奎心里不安。夏季里的浑河臃肿着身子,一路霸气,像喜欢吞人的大蛇,抖着一股邪气。友昌到水流平缓处提起顺流下的鱼挂子,从挂子上摘下两只王八来,手掌大小,朝岸上的长奎扬扬手,再远远抛到水里。收网上岸,只拿上来四条一揸长的鲫鱼。友昌说:“今年可真他妈怪,不出鱼出王八。”
长奎说:“你咋还把王八放了,那东西不比鱼好?”
友昌扛起皮船,说:“忌讳,抓王八翻船。”
两人跨过小坝,乘着肩宽的土路载到长奎家。金兰早摆好了桌子,满着酒菜。友昌说:“金兰,把这几条鱼用酱焖上。”
友昌端起酒碗,呱地灌一大口。浓重的酒气压住喉咙,半天说不出话。长奎说:“你慢点。”
友昌问:“这酒是从哪掏弄来的?恁冲!”
“小锤儿带回来的,说是黑龙江特产,纯高粱酒。”长奎说。
友昌说:“小锤儿回来了?”
长奎点头说:“放暑假。”
友昌小声说:“小锤儿这孩子要有大出息,你可得盯紧喽,金兰这丫头心粗,再有,咱坝里出了这么个大学生,下塘连个高中生都难找,咱还听他个屁,以后咱自己说了算得了。”说着嘬一口酒,捞起鸡大腿往嘴里塞。长奎没食欲,弄根儿大葱嚼在嘴里,喷着辣气。“这事先放一放,友昌,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友昌一笑,咧出满嘴油腻。“有啥事就说。”
长奎说:“前天我听人说大花蛇又露面了。”
友昌把嘴惊成了“O”型,肉沫掉了出来。“真的?”
“说是在东坝根儿的坟地上看见的,那人正好骑车子从坝顶过,远远看见在坟圈里盘着,以为是塑料水管子,转眼就没了。”长奎把大葱杵到酱碗里,似乎没了拔出的力气。
“别自各吓唬自各了,兴许是看错了。”友昌说。“你再给我来点儿酒。”
长奎满上酒。友昌说:“这事儿都过去两年了,大家伙都快忘了。”
长奎抬头直盯盯看友昌,说:“还有,李瘸子坟上的墓碑叫人放倒了。”
友昌僵白了脸,说:“真的假的?你可别吓我。”
“我闲着没事吓唬你干啥?我吃饱了撑的”长奎眼球攀上血丝,“今早我和小锤儿去看了,真给翻到水沟里了。”
“不会是疯子干的吧?”友昌说。
长奎说:“不大可能,疯子整天就知道盯女人看,他翻它有屁用。”
“大花蛇真的回来了?”友昌自语,两只手被抽了筋骨样吊在膝盖上。
长奎脑子里立马凸现李瘸子惨死的样子。当时从下游拐把子湾找到尸首时脑袋都烂了,要不是看一腿长一腿短都认不准是他,脖子上、身上有好几道勒出的紫血印子。
长奎说:“这酒你还能喝下去?”
友昌说:“不喝了,闹心。”
两个人放了碗筷走出大门。天上叫谁洒了一桌子饭粒儿,静等着鸡来啄去。月亮被半块云朵遮住下身,像是个刚洗过澡围了块浴巾到处逛的闲汉。友昌和长奎在坝上住了脚。友昌说:“孩子是好孩子,就是当妈的差劲儿。”
长奎知道他说的是小锤儿的妈,金乐清。这娘们儿不守本分,是个出名的浪货,黑了坝里的名声。“要是瘸子不死还好说,现在守着寡呢,没法说去,爱咋咋的吧!”
友昌说:“将来要做亲家的,你心里得有个数,多少也得叫她明白明白事理。”
长奎默了,背手沿坝上走。
坝是浑河的屏障,水猛的时候就显单薄了。这些年浑河像头草牛样温顺。坝里是河套上卧着的十几户人家,都是这些年陆续到来开荒的人。河套上土肥,又不缺水,日子虽丰盈却有一点封闭,跟坝外的天地隔着节气一样不合拍。坝外是一大片稻田,最近的下塘村要走十里路。眼下都被黑夜淹了,茫茫不见颜色,只有浑河在月光下一片银白,由远处海海地铺过来,又海海地向远处盖过去,一路哗哗地低吟。汛期的浑河凶悍到这地步算是极限了,再大的水坝里人没见过。两年前的一九八九年也是这样的大水,李瘸子仗着水性好,下河捞“浮财”,捞上许多木头来,请木匠打了一套组合柜,剩下的连冬天的柴火都有了。老婆金乐清另有打算,盼着水再大一点才好,最好把上游谁家新盖的房子冲下来一栋,要不就用捞的“浮财”平地拔起一座来。反正老房子是住不了了。她到处跟人讲在老房子里睡觉不安生,经常要做噩梦,梦见一条碗口粗的大花蛇追她,缠她。这事当然没人信,男人只关心她胸脯上每天都故意撒开的扣子。这娘们儿的心计叫人轻易就读透了,不算高明。
李瘸子捞“浮财”的事给好些人眼里揉了沙子,磨出血来。有点水性的也都跟着捞起“浮财”来。河岸边成天聚了一帮穿着三角裤头的“水鬼”,竟成了一道景观。事情叫下塘的书记知晓了(坝里够不成个村子,就由下塘管辖着,平时叫长奎主事,因此坝里人都管长奎叫二村长),书记找到长奎臭损了一顿,说这是啥年月,还要玩了命去捞“浮财”,王八犊子想给我脸上抹黑是不?他妈的你们这些烂命淹死了还要把帐算到我头上,现在上头防汛指挥部抓得多狠你知道不?我再听说你们那里有人捞“浮财”我把你们全清出去,爱哪哪去……长奎被损得脑皮冒烟,牙根发痒,心里较暗劲:你下塘牛逼个啥,咱坝里出了大学生,有给你上眼药的日子。回来也想按书记的原话损李瘸子一顿,没想李瘸子像聋子一样油盐不进。大学生的老子又让长奎憋闷了好些日子。友昌说:“这狗操的东西,不懂好赖,淹死他算了。”
长奎说:“得想个办法,不能叫他再下水了。”
友昌说:“那是头混驴,你能拦得了他?”
长奎下了狠心,“不成就清了他个驴操的,那老房子还是我叫他住的,当初他迁到坝里来时,连个屁都不趁,现在一样叫他光着腚滚蛋。”
狠话一扬出去,李瘸子立即暴跳起来,骑住房脊指着长奎恶骂。长奎二话没说操起镐哐哐刨老房子的房山。李瘸子说:“你不让我安生我也不让你好活,我砸死你个王八蛋狗操的……”顺手揭起瓦片飞下来,险些拍到长奎脑袋。长奎也不退让,仰面回骂“今天你不砸死我你是我养的,今天我不拆你的房我他妈就是你养的……”李瘸子还要揭房上的瓦,忽然妈呀大叫着从房脊上滚下来,摔到鸡架上,又落了地。李瘸子顾不上疼,手指房脊大叫“蛇,上面有条碗口粗的大花蛇……”众人哗地都撤出院子。
老房子里有条大花蛇,除李瘸子外没人看见,但这次大家都信了,猜测大概就是金乐清梦里的那条。李瘸子不敢再住老房子,用草帘子在大门口搭了个窝棚,跟金乐清睡在里面。这样一来他捞“浮财”的心思更狠了。没有“浮财”就没有了住处,何况儿子小锤儿眼看就要回来过假期,总不能一家三口都挤在窝棚里吧。上秋的时候,早晚见凉,窝棚是越不了冬的。李瘸子找来几个包活儿的工匠开始拆房。事先没告诉里面有条大花蛇,几个人呼呼地干了一天,眼瞅着老房子废成了一堆破烂,却丝毫不见大花蛇的迹象。抠到地基的时候才发现,地基里一窝子一窝子的蛇,花的、白的、黑的、身上套着环的、头上生着红的成百上千,谁也不敢再动了,李瘸子傻眼了。包活儿的小工头儿看见这么多的蛇倒高兴了,骑着摩托车跑了,半个小时后驮了个人来,那人拿着几条蛇皮袋子,手里握着个弯弯头棍子。李瘸子一把拦住了,说:“你这是干啥?”那人说:“我替你来把蛇弄走,别伤了人。”李瘸子说:“我又没请你来,这蛇是我的。”李瘸子听说过有人专门靠抓蛇营生,蛇胆、蛇皮都是药材,用蛇泡酒强身补阳,这么多的蛇不是宝贝么。李瘸子说:“你不要乱动,我有朋友就是干这个的。”那人用棍子笃笃地敲碎砖,说:“你开个价”。李瘸子说:“这要看你是咋寻思的,我卖谁都是一样拿钱。”那人一挥手,说:“得了,绕啥弯子,四块一条,不卖我立马就走。”李瘸子想想说:“抓吧,把数数准了。”
李瘸子跟那人去了一趟,拿回四千块钱。夜间窝棚里热闹了,嘻嘻哈哈地折腾了半宿。天一放亮,金乐清就带上钱到镇上联系盖房的人和料去了。李瘸子换了一条崭新的红三角裤头,招摇着往河岸去。进秋的浑河开始往瘦了走,也瘦了人的欲望,没有多少“浮财”可以期待了。据说那天李瘸子在河岸等了老半天,才看见河中心有段白桦木顺流起伏而下,他跳到水里噗噗地游过去,眼看就要抓住那根“浮财”了,只见那根“浮财”啪地卷起一团水雾,顷刻变成一条大花蛇,瞬间将李瘸子卷住,勒紧了顺水向下游漂走……
日头睡足了精神,一睁眼满世界铮亮。这会儿站到坝顶遥目眺望,水洗样的鲜亮,再有几声鸟鸣,让人心都飞到枝头,懒在上面不愿下来。浑河仍是奔流不停,连头都不回一下,连气也不歇一口。看久了就觉得没道理了,哪来这么多的水?海海的干流不尽呢!这会儿倒听不见她哗哗的脚步声了。夺耳的是一段唢呐曲子,像凭空甩出来的鞭哨儿,尖锐地撕裂坝里的平静祥和,让人突然醒悟,最大的威胁不是成宿隔夜奔淌的浑河,却是这每天早起便响亮的唢呐声。
张四保邻着长奎家,院子贴院子,院墙是一排半人高的高粱秸。张四保隔院墙提着嗓子喊“二村长,二村长,你听听,天天吹想把人都吹死咋的,你不管管?”
长奎拧着眉头站到院子的水泥台阶上。“他吹他的,你就当没听见,还真能吹死你?”
张四保恼着脸像个西红柿屁股。“他要是吹点好听的也将就了,你听听,他吹的是丧调,不知道的还以为咱这天天都死人呢。”
长奎不言语了。张四保的话没错,办丧事才吹这样的声调。就灰了脸把金兰喊出来,“你去看看这小子想咋的?天天吹丧曲儿,搅得人心不太平,你告诉他,要么换曲子,要么把嘴扎上。”金兰踩着老爸的话,理着头发颠颠地往小锤儿家跑。老远就见小锤儿立在老房基上,面向浑河,腮帮子一起一伏,哀伤的曲子抽丝一样一条条扯出来缠到人的耳朵上。张四保家的小水儿坐在小板凳上,捧着下巴听。金兰扯一把小锤儿说:“别吹了,我爸说了不让你吹了。”小锤儿收住曲子,默着回头看一眼金兰,眼里的冷光把金兰逼紧了,金兰赶紧把目光闪开。“我爸说要么你就换个好听点儿的曲子,别老吹死人的。”
小锤儿说:“我不会别的。”
小水儿一旁说:“小锤儿哥,你再吹呀,你再吹呀”
金兰没话,只能干站着。小锤儿甩甩唢呐里的口水,继续抽他的丝曲。小水儿安静着,像听出了意思。金兰想这么个七八岁的小丫头能听出啥好赖,就对小水儿说:“你会听啥,回家去”。
小水儿甩给金兰一道白眼,梗着小脖子说:“我就爱听,我就爱听,用你管”。
随着曲子,老房基的草堆里长出个人来。大家都知道他是疯子,也不知从哪里来的,黑泥跟头发、胡子囫囵成一团,身上臭烘烘的,被一群苍蝇拥逐着。疯子的眼睛盯在金兰胸脯上,一直盯着。金兰的衬衫白得透亮,隐隐的露出些轮廓来。疯子看着嘿嘿地乐了,把黑手往裤裆里摸。金兰恼了,拣块石头要打。疯子腾出手来接她的石头。金兰气涨了脸往家跑。
小锤儿家是新盖的房子,偏出老房子两丈多远。金乐清老是觉得老房基里的蛇还没有抓净。两年来老房基被野草封盖了几层,倒再没见一条蛇出来。疯子把一段半截山墙做成了个窝,吃睡在里面。
日头爬离树梢,悠悠荡荡地攀上中天,这天又是暴热。每天这个时候小锤儿的丧曲就收了。金乐清从屋子里走出来,打个哈欠立到日秧下。疲倦的表情叫日光刻得条理清晰,眼珠子被血网罩着,证明这一夜又睡得不安稳。在日头下把身子晒热了,回屋拿出三根香走到老房基旁,点燃了插在一个小香炉里,又按下身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叨:“蛇仙,蛇仙,我家那死鬼得罪了你,是他的不对,他也叫你弄死了,就不要再来吓唬我了,阿弥陀佛……”完了起身拍掉裤子上的土,转身要走,瞥见了草丛里站着的疯子。疯子嘿嘿地盯住她,手放到裤裆里揉搓。金乐清骂“你个傻货,还知道想女人。”
疯子继续嘿嘿地笑。裤裆撅起老高,手在里头使劲忙活。忙活一会,松了手,脸上的怪笑也没了,嘴里念叨着:
开眼光,看四方;
开耳光,听八方;
开鼻光,闻四香;
开嘴光,吃牛羊;
……
金乐清听他的话不吉利,朝他啐了一口,不再理他,回身到屋里取了盆水,撅在当院哗哗地洗脸,顺便把胳膊也撸了一遍,一下子光鲜了许多。
小锤儿从屋里出来见小水儿还没走,对小水儿说:“今天不吹了,你走吧。”小水儿笑嘻嘻地看小锤儿说:“你能把你那喇叭叫我看看不?”
小锤儿说:“你想学?”
小水儿小脖子一梗 ,“谁想学呀,我就是想看看是铜的不。”
小锤儿说:“进屋吧。”
屋里遮着窗帘,光线暗淡,一股纸霉味儿。唢呐就立在窗台上,小锤拿下来递给小水儿看。刚接到手就听外面有人满街骂小水儿。听出是张四保老婆找不到小水儿,气急了。小水儿赶紧放下唢呐,转身跑出去。小锤儿说:“你想学我教你。”
小水儿边跑边梗小脖子说:“是铜是铜,比铁值钱。”
张四保老婆见小水儿从金乐清家里钻出来,恨着把两记耳光甩在她脸上,小水儿哇地哭起来。张四保老婆大骂:“你还有脸哭,不要脸的死秧子,也叫大长虫卷死你算了,省得你长大了不学好成天撩骚……”金乐清当院里梳头,听出她话里夹枪带棒,兜起一盆脏水扬过去,把娘俩泡了。张四保老婆虽不敢近前,但嘴上骂得更凶。
骂声惊动了张四保,跑来扯住老婆往家拖,老婆骂得两片嘴唇青紫,见丈夫来了,声调越发响亮。“你个臊货,整个坝里谁不知道你呀,啊……裤腰带能钻过头驴去……一天不撩骚你就痒痒……”张四保越使劲扯她越跳着脚往前冲。张四保激了,反手赏给她一个响亮的嘴巴,才叫她歇了嘴。老婆捂住腮帮子先直愣愣看丈夫,完了一屁股拍到地上哇哇地告起地状来,死了人一样干嚎。
小锤儿取出唢呐,和着张四保老婆的嚎哭吹起了丧曲。坝里人家都以为谁家真的死了人,一齐跑过来。有人还问张四保老婆,“你家老张咋的了?别太难过,人死了不能生还,还得多想着活人。”
“老张多好的人啊……咋就……”
回头突然看见张四保死眉瞪眼地站在旁边,赶紧臊着脸退到人群后边去了。
张四保老婆见闹出笑话来,也觉得没趣儿,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拎着小水儿拧着屁股往家走。
坝里人靠种旱田。把河套上的防护林砍苦了,都种了苞米,绿泱泱的一大片,河风荡过来,一波一波的海样壮观。又像是整装待发的绿衣军团,宽厚的叶子刀一样舞动得嚓嚓作响。金乐清在地头上站了一会儿,满眼的绿中终于跳出一个蓝点儿,朝这边过来。金乐清立即把期待的眼神转换成不屑的冷。不等那蓝点靠近了便一头扎进苞米阵里。蓝点儿紧跟。金乐清也不回头,心里清楚是张四保,故意晾着他。张四保抢前一步,把金乐清搂住。“你还跑,能跑出苞米地去?”
金乐清说:“你撒手,少碰我。”
张四保的手像两条钻豆腐的泥鳅。金乐清扛不住他的力量,被压倒在垄沟里。张四保去扒金乐清的裤子。金乐清死死地抓住腰带不肯放行。
苞米地不透气,忙活得张四保一身透汗。说:“你这是干啥嘛,今天是啥日子?还装起紧来了。”
金乐清说:“啥日子也不是,以后来劲儿了朝你老婆身上招呼去。”
张四保说:“我不是扇她嘴巴了吗,你也看见了。”
“她骂我的那些你都听见了,打死都不多。”金乐清眼里突然蓄了水,漾了漾,立即又渗干了,干成石灰一样的东西。“她才是个臊货。”
张四保说:“对,她就是个臊货。”两手趁虚攻占了堡垒,开始贴身肉搏。金乐清觉得身子往萱腾腾的垄沟里陷,又有水样的东西从下面一波一波的漫上来,快要把自己淹没了,嘴上仍不依不饶“臊货,臊货……”
张四保粗着气息,低吟“对,臊货,你俩都是臊货……”
苞米叶子上吊垂的花蜘蛛,荡在半空里,眼看要落在金乐清的汗脸上,叫金乐清粗重的气息吹得荡起了秋千。脸上的一方蓝天,像避着苞米叶子的劈刺,站到又高又远处,轻蔑地看着金乐清,让你即渺小又自卑。最后一波冲击完成,张四保偃旗息鼓,从战场上撤兵,一边提裤子一边用眼睛打理战场。金乐清白花花的身子只顾躺着,仰望张四保的脸,说:“话不用我多说了吧?”
张四保说:“小锤儿的学费我想办法,不能叫他空着手走。”
“还有”金乐清还要说说他老婆的事,这口气还窝在腔子里。想想说:“算了,你走吧”
不远处突然扬起疯子的声音。
开眼光,看四方……
苞米地紧贴着浑河,没了防护林河水可以尽情地冲杀河床,一刀一刀地削去土地。好多苞米旗帜样倒入河里,随大河去了。好在过些日子浑河就会瘦下去,瘦得连条狗都不会恐惧了;好在眼下的河床与坝里之间还有很远的距离,还有一道小坝隔着。水大的时候要先没过小坝才能冲进坝里。河水一刻不停地砍杀土地,可就是砍杀也要耗费些力气和时日,坝里人并不在乎几株苞米的得失。
河岸有弯弯叉子的地方必定会有一盘大网起起落落。打鱼的人仰仗着河水把更多的鱼捎过来,每一网的起落都把眼睛一直抠到网底,看见网底“呼隆”冒起一团大水花,立即就泛起一阵狂喜。水大的时候出大鱼,这是规律。李瘸子被大蛇卷走那年,浑河里出了好多大胖头鱼,常见的三四十多斤,拎起一米长。那年友昌在河湾子里守了半个月,一共抓了八条,成了坝里的鱼王。今年不同,水不比那年瘦弱,却温顺了许多,上游没放下大鱼来,就连小鱼也少得可怜,倒是出奇地冒出好些茶碗大的王八,铃铛一样挂在网上。友昌只得仔细地摘下请回河里去。这东西拿不得,打鱼的人犯忌讳。
张四保来的时候友昌正送一只王八“回家”。张四保拦了说:“别丢,你不要我要。”
友昌说:“你要他有啥用?”一扬手,王八飞入水里。
张四保说:“你看你,我紧说要要的你还往河里撇。”
友昌说:“犯忌讳。”
张四保说:“你忌讳我不忌讳,再上来你可别再扔了啊。”
丈二的大网落回水里,友昌把屁股重新搁到草垫上。张四保也蹲下身,提水里的鱼篓,看收成。“就这点儿鱼?还不够喝顿酒的。”
友昌说:“爱吃就捞走。”
张四保真就挑条最大的掐,鱼“啪啦”一翻身,水洗了一脸。友昌笑说:“白给你都拿不走。”
张四保拍拍手,用袖子撸了把脸,说:“我逗你呢,蹲半天了才整这么点儿,我哪好意思拿走。”
友昌起身,搬起网绳,身子直挺挺往后坐,大网徐徐露出水面。先是四根撑网的竹竿,拉出四道网纲来。见中间有水花泛起,张四保激动得喊起来“快快,有鱼有鱼”
友昌仍不紧不慢,提到一半时一条一斤来重的白鲢“啪”的弹出水面,甩道优美的弧线逃生去了。张四保说:“叫你快拉,瞅瞅,跑了吧。”
友昌把网送回到水里,点起一支烟。“三十几斤的大胖头我抓过八条,这个太小,没多大意思。”
张四保说:“那是啥年月,人光腚站水里鱼都咬小鸡儿……对了,友昌大哥,我听说那年那条大花蛇又露面了,我咋就遇不上呢。”
友昌说:“咋,你还想跟它会一会?”
张四保说:“那可是蛇仙,跟它处好了,还不想啥来啥。”
友昌说:“我看你是想死呢。”
张四保说:“我想死?,我要是有钱就盖一座庙,把蛇供起来,肯定……”
友昌又拉起大网,空的。
张四保说:“肯定能……”
友昌听他提大蛇的事,心里烦乱,截了话茬说:“你老啃啥腚,叨叨呱呱的,鱼都不过来了。”
张四保讪了脸“咋的,鱼在水里还能听见我说话?你别拉不出屎怨茅坑。”
友昌说:“就怨茅坑了咋的?我拉不出屎就是怨你了,咋的?”
张四保见友昌动了气,内心害怕,嘴上说“操,你这是啥人性,说急眼就急眼了。”身子往后退,一直退进苞米地,不见了影子。
眼见日头往河对岸跨过去,天空暗淡了许多。金乐清叫张四保折腾疲了,把衣服垫到身下,裤子草草往身上一盖,眯了一觉。正半梦半醒着,就听有人惊叫“哎呀!大花蛇!”,连着一串冲撞苞米的声响……
从苞米丛中撞过来的是友昌。友昌被金乐清这副样子戗花了脸,一阵白一阵红。金乐清弹起上身把裤子当成盾牌抱着。友昌说“快跑,那……大花蛇……追来了。”
金乐清“吗呀”惊起一脸腊白“真的?”仿佛已听见大花蛇肚皮摩擦垄沟的“嚓嚓”声,就在脚前了,顾不得身子的清白,也不分路数,跳起来就跑。满脑子里是大蛇唰唰在身后咬着脚跟穷追。腿脚疯了一样冲出苞米地,冲到坝根儿,又撅着白花花的屁股继续往坝顶爬。到坝顶才敢回头,不见大蛇追来,只见友昌喘着粗气跟在后面,手里摇着她遗弃的裤子。金乐清刚把心咽回腔子里,用气压住。坝上手拉手走来两个人,已经近了,是拎着唢呐的小锤儿和小水儿。她立即感到下体冰凉,脑子一炸。“妈呀”身子还赤裸裸的暴露着。这一炸,身子顷刻就麻木了,哗的土墙一样堆下去。
漫山遍野的绿有了变化,由明变暗,由薄变厚,沉甸甸的压风。这时风也开始换了活法,爽快好多,开始把季节往凉里送。浑河该瘦不瘦,依然海海地奔走。长奎一天到坝上望三回,回家还盯着电视看天气预报。坝里的天空每天要阴转几次,就是不见一滴雨打下来。遥远的上游倒连天泻着大雨,这就难怪了。下塘村来人在坝上驻了点,日夜防范浑河反性。第三天河流里黄乎乎的泡沫开始多了起来,海绵样一团子一团子堆到岸边。好多枯树烂枝在波涛中急走而过。上游泻洪了。好多人都想到了捞“浮财”的李瘸子,要是健在,又有捞头了。
金乐清不关心“浮财”的事,她出马了。
在坝上裸奔回来昏迷了三天,人中都叫人掐出血来才醒转,半睁着眼睛口吐胡言。大家都认定她这是惊吓过度,神经失常,闹不好要跟疯子成一路人了。谁想第四天的中午她突然坐起来开始很正经地讲话了。
“你们不要害怕,我没事了。”
小锤儿身子熬得寡瘦,说话都难,每天早上还是不忘让唢呐唱一曲丧调。这种情形没人再干涉曲子的喜悲,小锤儿的不幸大过了曲子的悲哀。
“小锤儿,你去给我弄点吃的,我饿。”金乐清面色妖白,身子像没内容的破口袋挂在干树枝上,说话时轻微地摇两摇,像有风路过。
小锤儿把煮好的饭菜端上来。被金乐清推了。“我不吃这,我要吃老鼠,活老鼠,蛤蟆也行。”
小锤儿认定她还没有清醒过来,转身去找长奎叔。长奎跟小锤儿回来时,金乐清已经在院子里了,手里握着个蛤蟆往嘴里塞。小锤儿冲过去抢下。
金乐清死瞪着眼。“我饿,你把我的饭抢走干啥?”
长奎说:“那东西不能吃。”
金乐清说:“我最喜欢吃的,你咋说不能吃,你快给我,我饿死了。”
长奎回头看小锤儿,说:“你别着急,不行就弄医院去,总有个治法。”
金乐清突然往地上一躺,身子蛇样扭动起来。张大嘴 “嘶嘶”作响。这样折腾了个把分钟,僵住不动了。长奎试探着上前,她又呼地坐起来,晃晃脑袋看着长奎说:“我这是咋了?”
后面老房基里的疯子露出头来,望这边,老鸹样嘎嘎地笑两声。长奎瞪一眼过去,疯子把头往下一低。随即又探出来。
长奎问:“你清醒了?”
金乐清说:“我这是咋了?”
长奎说:“清醒了就好”回头叫小锤儿扶着进屋,把饭菜重新端上来。这次才饿急了的样子,刮得盆底吱吱响。饱了往墙角一靠,打五六个饱嗝,摸着肚皮说:“饱了,饱了……哎呦,二村长,要出事了。”
长奎说:“啥事?”
金乐清说:“信我话,这些天离水远点儿。”
长奎说:“为啥?”
金乐清说:“这河馋了,要吃人。”
长奎说:“你又迷糊了?”
金乐清说:“我清醒呢,别不信,刚才蛇仙跟我讲的。”
“蛇仙?”长奎说:“清醒了还装神弄鬼的”,转身走了。
河水在夜间小偷样摸进苞米地,摸上了小坝。下塘的人晃着手电在坝上转悠了一整夜。日头一出来,河水又马上从苞米地里撤退了。阴谋没得逞倒留下许多痕迹。
友昌自上次遭遇大蛇后就再没到河边打鱼。这大的水要有大鱼了,空气里都弥漫着鱼的腥气,跟那年出大胖头一样的气息。水库一泻洪大鱼就会顺闸门砸下来。友昌心里痒痒,脚上不由自主的想往河边凑,顺手操起一支鱼叉。河水冲杀的土岸一层层断裂开,脚踏上去就有脱落的危险。友昌顺着河岸走,找下手的机会。鱼叉的捕鱼方法简单,赶上泻洪的时候,水库里的鱼冲出闸门叫洪水呛晕了头浮在水面,看准了一叉刺住,鱼叉栓着二十米的绳索,一头套在腕子上将鱼生薅上岸来。友昌踅摸半天,赶上今天好运气,离岸十六七米的河面一条大胖头死了一样顺流漂走,估摸不下三十斤。他抓准机会一叉刺去,中了,呼隆一响,大鱼惊了,翻个跟头往深水里猛扎,鱼在水里力气巨大,把友昌往水里硬薅。友昌一惊,脚下岸土松软,旁边没有一棵树可以抱,知道要坏事,要丢掉鱼叉保命,可鱼叉的绳索一端套在腕子上来不及退下,整个身子硬生生被拖到水里。使鱼叉的人随时要在腰间备把快刀,遇到这种情况立即拔刀斩断套索,保命要紧。友昌一摸腰间才想起忘了带刀。大黑鱼继续往深水里扎,友昌想脱身已是不可能。
友昌孤家寡人,浑河算是对坝里的人开恩,没挑个拖家带口的吞去。金乐清的话让人信服,这条河果然馋了,果然要吃人。金乐清继续告诉大家,她被蛇仙伏体的时候能知道更多事,还能看病。
第一个让金乐清瞧病的是张四保。张四保趁人都散了钻进金乐清的屋子,说:“你给我瞧瞧病吧。”
金乐清用眼皮搭他一下,说:“你没病,好好活吧”
张四保嬉皮着脸,手往裤裆里指。“我老二有病了,不大听话。”
金乐清绷住脸说:“你脱了看看。”
张四保笑了,说:“你还真能啊,变个蛇身子叫我看看。”
金乐清突然就往炕上一倒,蛇一样扭动起来,仰起头嘴里发出“嘶嘶”的响声。张四保肃了脸,说:“你不要唬我了,我还不知道你?”
金乐清突然粗起嗓子说:“你胆子不小,敢弄我的老婆。”
张四保听话茬不对,把身子往后急撤,不敢再搭言。
金乐清盘腿坐起,指住他说:“你知道我是谁了吧?”
张四保傻子样摇头。金乐清站起身在炕上瘸着脚走了两圈,然后冲张四保冷笑。张四保唰地透出一层冷汗,扑通跪下。“老李大哥,不,蛇仙奶奶我不敢了,我再不敢了。”又左右开弓扇自己耳光。
金乐清盘坐在炕上,说:“你答应过的事情要反悔?要有血光之灾了你。”
张四保说:“不敢不敢……饶命啊……。”说完跟头把式往外跑。
金乐清把眼睛往窗口搁,想看张四保逃跑的样子,却撞在一张阴郁羞怒的脸上,唬了一跳。小锤儿站窗口说:“妈,你这是要干啥?”
金乐清猛一摇头,说:“咿,刚才我干啥了?你都看见啥了?”
小锤儿转头走开。碰巧金兰过来,问小锤儿“你这些天都干啥呢,咋不去找我了?”
“找你干啥?”小锤儿硬邦邦的姿态。
金兰被呛红了脸:“你就要开学了嘛,要走了嘛”
小锤儿闷声不响。
金兰又问:“你啥时候走?”
小锤儿说:“我走时会告诉你,不用问。”
金兰赌气,一跺脚跑家去了。
友昌的死加上张四保的恐慌,金乐清出马的事传扬得神速。没几天看病的算命的就搅乱了坝里的规律。金乐清就势在老房基前用砖磊出个“蛇仙庙”,又做了个木牌牌儿供在里面,上面写了“蛇仙”的字样。拜祭每天都要进行,完了就给人看病、卜卦。
金乐清每天都要被蛇仙伏体无数次,不但有票子自愿飞入口袋,还要接受跪拜,长这么大也没受过这样的抬举,比下塘的书记说话还硬气,没有敢不听的。心里无比惬意,脸上却一刻也不敢表露出得意来,心想:苦日子算到头了!
金乐清请神看病的时候,小锤儿却不知从哪抓来条土蛇,钉在一条木板上,用小刀当着人的面给蛇开刀破膛。蛇血淋了满院子,死了一条就再抓一条去。坝上的土蛇多,垄沟草丛里经常游走。小锤儿的举动叫金乐清懊恼,人多时不好发怒,私下里把小锤儿叫到屋里骂“你个小败家子,想跟你妈作对是不?我这么辛苦挣钱还不是为了你……蛇是保佑咱家的,再不能杀了,听见没?”
小锤儿不回话。转天仍然抓土蛇回来弄死,还把死蛇一条条挂到晾衣绳上。
金乐清没法,只说小锤儿是蛇煞天君托的现世,在天上受了蛇仙的气,跟蛇仙成了死对头,一天不见蛇血就浑身刺痒难受。看病的人都远远地避开小锤儿,真怕冲撞了恶煞,白搭了心血。
小锤儿浑身土蛇血腥气,金兰躲远了不愿靠近。金兰觉得小锤儿变了,一股邪气,叫人害怕。咋就变成这样了呢?看见小锤儿整天不是吹丧曲,就是杀蛇,从前有过的要嫁给他做媳妇的想法也就渐渐淡了。只有小水儿愿意跟着他玩, 听他吹唢呐,偷偷地跟他一起去抓蛇。小锤儿抓住小土蛇就用衣角撸掉蛇牙,给小水儿拿着玩,玩够了再教她亲手给小蛇开膛。小水儿开始很害怕,后来不怕了,还越来越觉得好玩。
老房基里的疯子喜欢蹲在矮墙上看他俩杀蛇,一边嘟囔“开眼光……”的话一边看。剩下小水儿一个人的时候,他就凑到跟前,邪着眼光盯住小水儿问:“你喜欢杀蛇?你才多大就喜欢杀蛇,长大了不得杀人?”
小水儿不怕疯子,使刀往疯子脸上比量:“我要杀人就先把你杀了。”
疯子嘿嘿笑了说:“你想杀我,我杀你还差不多,我可真杀过人。”伸过手去往小水儿脸蛋上摸。
小水儿惊叫,使刀一划拉,呲地在疯子腕子上划开条血口子。疯子要夺刀,见小锤儿回来了,赶紧嘿嘿地跳开,跳回矮墙上一边舔腕子上的血,一边死死地盯着小水儿。
这个清早突然哑了,悲哀的唢呐曲子没再响起。人们细一算,对了,开学的日子,小锤儿该走了。原本大家要很隆重地送上一程,坝里只这么一个骄傲。小锤儿却趟着黑夜偷偷上了路,连金乐清都瞒着。在坝里人的想象中他像捆在唢呐曲子上的最后一个音节,拖得长长的,然后戛然而止。
没了唢呐,坝里似乎少了好多东西。浑河继续保持精力旺盛的姿态,示威一样招摇地流淌。按金乐清的说法,这条河的胃口大着了,馋得要不断地吃人,坝里还要有人遭殃。河边打鱼的人仍不见少。坝里的人信她,打鱼的经多见广不当回事。他们经常在河边见到“死倒儿”(淹死的人),有的夜里挪网窝子,黑灯瞎火的以为旁边是一根木桩子,天明一看原来是“死倒儿”。大鱼的诱惑压过了对“死倒儿”的恐惧。
金乐清的言论叫坝里人恐慌,合起来找二村长出面找金乐清求解祸的办法。金乐清的勾当令长奎懊恼。装神弄鬼的勾当,还了得!哪能再等下塘的书记挖鼻挖脸地臭损,损了自己的威严。迈进金乐清的院子时金乐清正给病人祛病。一个面黄肌瘦的老太太被她端住下巴,嘴对嘴往腔子里吹气。吹完了把一包东西搁在老太太手上。“回去吧,死不了。”老太太被吹的直打嗝,从兜里掏出张五十的票子递过来。金乐清收了。“去给蛇仙磕个头。”老太太照做,心满意足地走了。
“下一个。”
“你这是啥勾当?”长奎拦在前面。
金乐清说:“下一个。”
长奎冲病人们喊“都回去,有病不到医院去,来这里顶个屁用。”
金乐清说:“我给瞧病也是救死扶伤救苦救难。”
长奎说:“你会看个六,再这样装神弄鬼的我把你清出去。”
金乐清眼放邪光,扑到炕上,扭动起身子。“我原是本地一蛇仙,你们占了我的窝,霸了我的巢,伤了我的子孙,现在还要挡我积德修道,我要唤来大水把你们都淹死,噜噜呀,天要杀,命难保,跑不了……”
瞧病的一见蛇仙发怒了,都慌乱着退出屋子。长奎吼道:“你看看你这样子像个啥,像个啥!”
金乐清不理会他的吼叫,只管念不明不白的咒语。长奎实在对这女人没了办法,狠狠地摔门出去。张四保往屋里急走,两人撞到一起。长奎怒着脸说:“你干啥,也来凑热闹?”
张四保丧着脸,能拧出苦水来。“二村长,咱家丢人了。”
长奎说:“丢人的事也敢满世界嚷嚷?回家好好教育教育你那娘们儿。”
张四保说:“不是,我家小水儿丢了,从前天就不见了,我还以为到下塘村她姥爷家去了呢,没有,谁都不知道哪去了。”
长奎说:“不要急,这屁大的地方,能跑哪去,回头我叫上几个人细搂一遍,还能真丢了。”
张四保说:“我都找遍了,连草垛都翻了个,哪都没有,我求蛇仙给算算。”
长奎说:“你胡闹,她能算出来?”
张四保越过长奎往里屋闯,进屋就扑通给金乐清跪下了。金乐清眼皮低垂,这会倒安静下来,任凭张四保怎么哀求就是不说话了。长奎从后面扯张四保衣领子,骂道:“你脑子叫浑河水灌了咋的?求她有个屁用。”
张四保说:“你叫我咋整?”
金乐清眯着眼缓缓念叨:东边有头牛,吃草不回头;有路水边走,没命天不留……
张四保说:“蛇仙奶奶,这是啥意思啊?”
金乐清说:“去吧,我就能说这些了,天机不可泄露。我说过坝里人要接着遭殃,你们不信。”
张四保蒙噔着头出门往东跑。边跑边说:“东边有头牛,牛,哪有牛?牛呢……”
东边过了苞米地是一片树林,雨后会生出好多蘑菇,小水儿经常到树林里摘蘑菇。张四保想到这些加了脚力,脑子里浮现小水儿采蘑菇采累了躺在一棵树下睡着了的样子,竟越觉越真实了,不由生出一团火气。心想非揍她一顿不可。树林里没有吃草的牛,也不见树下睡着的小水儿,举目望去,空空的全是失望。张四宝又想,是不是这会儿到河边玩去了。就又朝河边找去。河边只有哗哗藏着阴谋般的河水。他几乎要崩溃了,又觉得这会儿小水儿没准已经回家了,正被老婆打骂呢。于是就颓着身子往回走,一脚踩到低洼的草丛里,呱唧一声,鞋被淤泥咬住,用手去捞,摸到一条肉乎乎滑腻的东西。心想必定是昨天夜里涨水困在里面的鱼。使手一提,竟拉起一条人胳膊来。
两辆警车呜也呜也地停到坝顶,威严得惊走了树上的鸟。坝里人没经过这场面,都失散的羊群样慌乱。邻村上百口子人呼啦啦围过来,赶大集般热闹。下塘的书记骂骂咧咧给警察们开道,直奔树林。那里早被长奎领人围住了现场,谁也进不得。现场中间躺着小水儿,用草袋子盖住,只能看见瘦细惨白的小胳膊小腿。警察咔咔照相,在地上抓蚂蚁一样忙碌,最后把小水儿用一只大袋子装了抬走。警察叫长奎一起跟车去了。
长奎回来时天已麻黑,张四保家仍围着好些人。长奎拨开人墙进到屋里,见张四保坐在地上抽泣,眼睛烂桃样,老婆被人放倒在炕上,脸色铁青,昏厥着。长奎想劝劝,又把话咽回去,换了口长气叹出来。这家的日子算完了!啥也不能说了,转身出去。有几个问东问西的,长奎黑着脸 “你想知道啥?案子不破谁都有嫌疑。”都哑了,默着往后稍。
小水儿是坝里暴死的第三人。李瘸子叫大蛇卷了,友昌被一条大鱼拖到河里淹死,惟独小水儿是叫人害死的。长奎脑子里反复着小水儿的惨状。小水儿光着屁股,下身血肉模糊,脖子上一道青紫。是先糟蹋后掐死的,这禽兽!长奎活这么大只听说当年日本鬼子干过这伤天害理的事。可怜的小水儿!心里难受,眼泪烫得脸颊刺痛。回家见金兰也在哭。金兰忙擦了泪端饭。长奎说:“我吃不下,别拿了。”
金兰怯怯地说:“小锤儿他妈说凶手就是咱坝里的人。”
长奎骂道:“去他奶奶的,她比警察还能?坝里能有这样伤天害理的禽兽?她再胡噙我……”话说一半顿了,觉得自己实在乏力,根本没有制人的能耐。索性回屋把自己锁起来。
黑下灯,坝里人的脸谱就一个个往长奎眼前跳,跳花了眼也订不下该怀疑哪一个。想累了,翻个身,眼前咔地一闪。疯子,咋没想到他呢……
警察来的时候惟独疯子没去看热闹,长奎路过时见他惊恐的脸在草丛里起起落落,也不敢站出来盯女人了。没干坏事咋怕警察?这种事正常人肯定做不来的。长奎一扑棱坐起,趟着黑往外走,招呼起几个人,带上绳子、手电筒冲到老房基。
疯子的窝果然空了。
长奎恨恨地说:“千万不能叫这狗操的东西跑了。”
坝里的日子像浑河的水,混沌而慌乱地流淌,流到深秋里又凭添了冰冷的意味,冷却了便突然开始消瘦下去。坝里的人冒着凉夜,趟着露水翻遍坝里周围的坑坑洼洼,总算擒到了疯子。疯子一副落荒的样子。几个人将疯子捆住薅回来,捆猪样扔在地上。疯子惊恐着呜啊乱叫,有人薅把野草团了塞住嘴。捆人的问长奎“二村长,咱拿他咋办?”
长奎环顾一周,眼光落在张四保脸上。张四保身子哆嗦,像哭又不像哭的样子,苦着脸低声哼叽:“你个损贼,你说我咋对不起你了啊……我还给你剩饭了呢,你他妈的也太狠了……金乐清陷在人群里,见张四保的熊蛋样子,恨恨地骂道:“跟个疯子讲个屁理,你也算个老爷们儿。”
长奎心里骂句:窝囊废。说:“今天这事大家心里都清楚,小水儿的样子你们也都看到了,这禽兽还想逃跑,幸好咱反应得快。”
疯子落锅的鱼一样挣扎身子,长奎照脸上踹一脚说:“话不用多说,大家伙说咋办?”
“点天灯!”有人叫。
“对,烧死他,狗操的东西……剐了都不解恨儿。”
长奎说:“我听说法律上讲疯子杀了人可以不偿命,咱肯定是不能把他送给警察。”
金乐清说:“对,那小水儿不是白死了吗?”
“绑块石头沉河里算了。”
长奎说:“别看他是疯子,咱弄死他也要吃官司,弄不好也得偿命。”
“那咋办?送又不能送,杀又不能杀。”
有人喊“要不……这样,让大蛇弄死他。”
话一出口,众人都哗的冷出一身鸡皮疙瘩。
“大蛇能来吗?”
有人说:“咋不能来,前两天不是还有人在坟地看见了吗”
“对,金乐清能招呼来,能伏她体。”
“金乐清,金乐清,人呢,刚才还在,这会咋没了?”有人叫。
“吓也能吓死他”长奎嘟囔了一句。高喊道:“找她有个屁用,大家马上回去抓些老鼠来,蛤蟆也行,越多越好,都拿老房基那去,留下几个人把疯子抬回窝。”
众人散了,四处找老鼠、蛤蟆,没一会又都聚到老房基。
长奎叫人把老鼠和蛤蟆都剁了,血淋淋地摔疯子的窝里,然后把疯子也扔进去。
长奎说:“警察来了谁也不要乱说话,万一查下来就说怕他跑了,捆在这里等着警察来,谁想叫大蛇弄死了,法不责众,大家都没事,谁要是多说话大家伙一个也跑不了,都要吃官司。”
“放心吧,二村长,咱都听你的。”
长奎要安排两个人监视大蛇的动向,大家都往后躲。金乐清从屋里喊叫着冲出来,“你们这是干啥?你们都害怕,我一个老娘们儿就不怕了?快把这东西弄走。”
长奎乜斜了一眼,说:“你不是蛇仙吗,也怕?你该不是骗人呢吧?”
金乐清被呛住,脸上一紧,赶紧毁口说:“我……我不是怕,我是……”
长奎挥挥手叫大家散了。
疯子呜呜地叫了一夜,刮北风一样,全村人都听得真切。天色要放亮,呜声才停了。金乐清一宿没敢合眼,熬得两眼铜铃一般,终于盼到了天亮,把锁死的门轻轻地推开,站到当院儿望老房基里的动静。没反应,许是大蛇已将疯子吞吃了吧!想象中草窝里只剩下几块白惨惨的骨头。正想着,长奎领人来了,手里都操着家伙问:“咋样?”
金乐清愤着口气说:“问啥?有种自己看去。”
长奎试探着往草窝边上走。后面的人只远远地瞅着不敢近前。看见长奎摸到草窝边上,大叫一声“妈的,这家伙命还挺大!”大家才噗噗噗地跑过去看。
疯子还是昨天的样子,只是嘴里的野草被嚼烂了,脸上摆着十多个蚊子包,瞪大眼睛跟众人对视。长奎说:“我看还得想别的办法。”
“看来大蛇不稀罕这些东西。”
“我听说蛇喜欢吃鸡蛋,不喜欢吃死物。”
长奎就叫人取了十几个鸡蛋了,放到窝里。
隔夜来一看,鸡蛋都叫疯子压碎了,疯子倒响起了呼噜。
长奎寻思半天,说:“看来得来点狠的,你们谁能抓到蛇?”
众人都摇头,李瘸子死后就没人敢在抓蛇。
“那就花钱买,现在就到镇上去,多买几条,谁去?”还是没人应茬儿。
长奎说:“给五十块跑道费。”
“去就去,正好我有个朋友是开饭店的,不过价要高。”一个穿红跨栏背心的瘦子说。
“去吧,既然是朋友就好办,回来给钱。”长奎拍下红背心的肩膀,瘦得硌手。
那人抓紧去了,顶着日头回来,满头油汗。手里拎个蛇皮袋子,里面一鼓一鼓地动弹。见了长奎说:“一共五条,一百五十块”
长奎怕蛇,不敢接袋子,只叫他扔地上,说:“用砖头砸死。”
大家都摇头。李瘸子的先例明摆着。
长奎说:“大家伙一起动手,有事我扛。”
还都阴着。长奎自己跑墙根儿寻块砖头,啪啪往袋子上拍。拍红了袋子,再不动弹了才住手。叫红背心过来,打开袋子把死蛇倒疯子身上。
疯子又刮北风样地嚎叫,许是饿没了气力,声音断断续续……
金乐清一直没敢露面,疯子的哭嚎在心尖上缠着,恐惧得要死。半夜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金乐清……金乐清……救我呀……”。以为自己又做噩梦了,用手一掐,根本就醒着呢。心哗地就冰凉了。这是哪个怨鬼来索我的命了!赶紧用被头蒙住身子,紧紧地。生怕有什么东西从缝隙里伸进来。捂到天明,身子叫汗溻透了,却一阵阵发冷,一摸脑门儿,滚烫!
大蛇始终没来,倒是警察抢在了前头。还押了个人来,朝小水儿出事的地方走。大家老远看见押着的那个人,惊得心都要炸了。这不是小锤儿吗!他咋成这样了?
长奎跟在警察后头,跟警察说:“你们抓错人了吧?凶手被我捆着呢,现在就带你们去。”
警察冷着脸看看长奎,说:“我们就是吃这碗饭的,能抓错人?受害人下身提取的精液就是这家伙的,他都认了。”
另一个警察说:“你们捆的什么人,赶紧放了,随便捆人犯法知道不?”
长奎赶紧闭了嘴,低头跟在后面,偷眼看前面带路指认犯罪现场的小锤儿,心里忽然一疼,眼泪倏地淌了下来。
“小锤儿,你这是为啥?”长奎崩溃似的喊叫。
小锤儿冷眼撇一眼崩溃的长奎。那眼神冷若冰霜,干硬得像龟裂的土地。
小锤儿的一瞥中,金乐清寡白的脸上一双死鱼一样绝望的眼睛。金乐清说不出话,整个身子都在颤抖。
小锤儿闭了眼睛,时光就又回到了那天。
“小锤儿哥,你在干嘛?”小水一身明亮的日光,那日光从树荫下照下来,让她成了整个林子中唯一的亮色。这种温暖的亮色使小锤儿有点感动。
小锤儿把铁锹深深的插入土中。“你不要问,回家去吧。”
小水儿说:“小锤儿哥,你挖它干啥?”
小锤儿心里嗵的一响。挖它干啥?这道小坝是坝里的屏障,挖开它大水再来的时候就会让坝里成为一片汪洋。这是小锤儿要的结果,让这个地方彻底消失,包括这里的人。
“你是不是在找那条大蛇呀?”小水儿执拗着。“可我爸说小坝要是垮了,咱们的家就没了。”
“你爸……”小锤儿的恨像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气。“他们都是恶人,村子里没一个不是恶人。”
“啥是恶人啊?”小水儿罩在阳光里,像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你不应该生在这地方。”小锤儿继续用铁锹挖掘小坝。“不许你告诉别人。”
“你在做坏事吗?”
“不,我在做好事。”
“那为啥怕被人知道?”
小锤儿阴森的冷笑。“我要给大家一个惊喜。”
秋下的田野,满眼黄黄的枯色,风一吹,哗哗乱响挂到耳朵上。浑河说瘦马上就瘦了。河套里消瘦了的水脉无力地安静着,表面倒深邃得如天空的大度和广袤。凉气逼着日头早早就往西河坝里退去,世界渐渐冷却了。坝里十户几人家的头顶都直直的支起烟柱,竖到高处叫闲散的野风扯碎了,化在清冷的暮气里,西天上日头烧剩下的碳火,留给坝里的傍晚尚有一丝余温。
金乐清枯坐炕上,人间烟火被隔在窗外。脑子里一片惨白,涨得麻木了,还要往外涨,恐怕要炸裂了才罢休。惨白里有儿子清瘦的脸,单薄的肩,和一段段悲凄的唢呐调子。这些都反复过不止一万遍,牵出无数串的泪珠子往脸颊上滚,整个脸都给泡肿了。这样过了三天,金乐清脑子终于嘭地炸开了,一片惨白炸成满眼血红,那嘭的炸裂声分明是儿子脑后的枪响。不能这么就完了,我儿还啥福都没享受过!金乐清从炕上蹦起来,往外走。到当院回头看一眼,就是一阵眩晕。墙上一片血淋淋的“杀人犯”“偿命”的字样,整个房子成了一张恐怖的鬼脸。金乐清闭了下眼,扶正身子直奔二村长家。
长奎迎着门灯在窗沿下嚓嚓地磨镰。满地的苞米熟了,等着收割。这个秋天是十成的收获,肯定盆满钵满。却喜悦不起来,有个隐痛埋在里面,坝里还有啥值得炫耀的呢?再不敢提了。警察审问小锤儿时,小锤儿反复说他恨坝里人。这话让长奎心惊肉跳。抬手用指甲试试刀,轻轻刮起一层。心想:刀越快就越易伤人。把刀插进墙缝里,准备进屋死觉。院门叫人撞开了。
金乐清说:“他长奎叔,救救小锤儿吧。”
长奎默了好久,才挤出句话:“小水儿呢,这孩子咋闭眼?”
金乐清哭着说:“有啥错全记我头上,他还是孩子……”扑通跪了。
“杀人得偿命”
“我去偿命,我活够了,求求你给说个情儿。”
“我是个啥?求我没用。”
“我还能求谁?”
“求求老天爷吧,叫他下辈子别再做这伤天害理的事。”
金乐清哇地嚎开了,惊了月色,满天的星星一颤。天咣当墨黑了,伸手不见五指。邻屋张四保的灯光咔地挑亮。张四保老婆幽魂样扶住门框,截了金乐清的哭声把句狠话摔回去:“千刀万剐的损贼,你还我女儿的命……”
金乐清挪转膝盖,朝张四保老婆咣咣磕头。
“磕吧,磕死你……”
咣,咣,咣……
两个女人的哭声扯碎了整个的夜。
苞米叶子枯着,像老人干瘦的手臂,秋风撒野了,吹出呜呜的哀号。镰刀干净利落,将苞米一根根摔倒在地,青亮的刀光一闪一闪,土地跟苍天见面了。苍天一脸深沉,大地一身皱褶。怎么就都老了!
金乐清想照老样子把自己洗鲜亮了,但井水换了冰冷的态度,去不掉脸上的惨灰,只得草草应付过了,急着脚往苞米地里走。张四保正在那里挥镰砍杀。
金乐清离五步远站住。张四保停了镰,直身,怒着眼说:“你滚,镰刀不长眼。”
金乐清说:“你往我身上招呼吧。”
张四保放了镰刀,冲上来甩出几个耳光。金乐清挺着耳光往下撕衣服,耳光响过,身上也空了。又狠命搂住张四保,拥倒地上。张四保青紫着脸,喀吧将金乐清的大腿掰开。金乐清妈呀一声痛叫,张四保又甩一串耳光过去。下面狠狠一下,上面一记耳光跟着。
金乐清的脸先白,又红,再紫肿。张四保打累了,干不动了,仍不肯下去,趴金乐清身上呜呜哭。金乐清颤着说:“求求你,饶小锤儿一命……叫我咋都行。”
张四保爬起身,操起镰刀。“滚蛋,烂货,谁稀罕你……滚。”
金乐清起身,哭着背过身穿衣服。身后苞米丛里不知啥时候蹲着疯子。疯子嘿嘿一声转头跑了。金乐清还要哀求,见张四保挥起镰刀“咔嚓”一齐斩倒三棵苞米,刀口狠得要饮血一样,只好默着离开了。
苞米地尽头,疯子蹲在草棵儿里。等金乐清路过,疯子突然说话了“刚才我都看见了。”
金乐清脑子一炸,像见了鬼,紧躲。疯子说:“想救你儿子不?”
金乐清摇头,又赶紧点头。
疯子说:“我有办法。”
金乐清说:“你是疯子!?”
疯子说:“其实我不是疯子,你答应我件事我就帮你。”
金乐清说:“啥事?”
疯子说:“跟我睡觉……你别跑……别……”
金乐清甩开疯子往回跑,跑到家门口,见疯子没跟上来,蹲到地上嚎啕起来。哭得天旋地转,哭得日头加快步子往西躲。
收苞米的坝里人把拖拉机装满了,沉甸甸的乘着暮色往回走。金兰走在前头,路过金乐清的院子,往里探眼,见金乐清坐在地上,死物一般。知道哭狠了,身子伤透了,就进来往屋里搀。金乐清突然抓住金兰的手臂,惊喜地叫:“锤儿,你回来了,你可算回来了。”
金兰想告诉她自己是金兰,没说出口,叫哽咽堵了嘴。赶紧把金乐清放炕上撤身走了。金乐清在后面叫“小锤儿,你干啥走啊……”
夜抓瞎了人的眼睛,只靠耳朵拿事。没了浑河的低吼,风也歇了,坝里就静得怕人。金乐清点了门灯,拿把香走到老房基的“蛇仙庙”前。好久没人续香火,冷落了。金乐清跪下身点上香火,插到香炉里。磕了三个头,说:“蛇仙啊蛇仙,我以前不信你,还拿你去骗人,你可别生气啊,现在我信你……”
草丛里的疯子醒着,把头探出来。
“我信你了,你就显显灵,帮我这个忙……”
“咚咚咚”又是三个头。
“我是想帮你,可你不信我吗”疯子说。
金乐清知道是疯子在说话。心里倒不害怕了,叹道:“我落到这田地了,疯子也来欺负我了。”
疯子走出来坐到旁边说:“我告诉你了我不是疯子,你咋就不信呢?”
金乐清叹着气说:“我是疯子,你不是。”
疯子说:“我是装疯,我杀了人,我老婆跟人勾搭,还要跟我离婚,我就把她俩全砍了。”疯子把手掌刀样挥了两挥。“警察一直在通缉我,没办法我只能像疯子一样活着。”
金乐清说:“杀人了还能逃出来?”
“我躲了五年了,到处跑,警察的事我知道,我说我能帮你你还不相信。”
“那你快说咋帮我。”
“现在你儿子在死牢里,跑是没希望了,只能等着枪毙。”疯子说。
金乐清一听到枪毙两个字,眼前立即看到儿子栽倒在地的场面。嘭——血淋淋的。心一哆嗦,狠疼!
“不过有办法保命。”
“啥办法?”金乐清眼一亮,儿子又好好地站在眼前了。还不能“嘭”,“快说呀”
“你答应我不?”
“答应,答应”
“死刑犯要是能立大功就可能减刑,死刑改无期,无期就死不了了,弄好了临死前还能出来。”疯子说。
“立大功?咋立?”
疯子说:“我不就是大功吗,我背着两条人命呢,说实话我不想再跑了,我装疯装了五年,吃的苦比挨枪子还难受,我活够了,你答应跟我睡觉,我就成全你,你去叫警察来抓我你就立大功了……我五年没碰过女人了,五年……”疯子呜呜刮起了北风,肩膀一耸一耸,头埋进裤裆里。
金乐清愣了好久,说:“你说的是真的?”
“我活都活够了,还骗你干啥,你让我做一回人,我就把命交给你。”
金乐清咬牙。“好,我叫你做一回人。”
日头跳出坝顶,白着脸,有雾罩着。眼下的坝里也叫层凉雾锁住,风荡不起来,雾气散得就慢。雾气同样也锁住了人的手脚,这糨糊样的天气不好干活,地里的苞米等天晴了再收不迟。
坝里死样寂静。
金乐清叫疯子折腾了一宿,差点死过去。窗外一片惨白的时候,疯子呼呼睡去了。金乐清找来绳子,要将疯子捆住。疯子睁眼说:“不用,你去吧,我不跑了,够了。”疯子很满足的样子,翻身又睡过去。
金乐清赶紧闯开浓雾,越了坝,过了下塘,直奔镇上的派出所。
中午,散了雾,日头力道足了,在深秋里挣扎出最后一点燥热。这点热坏不了人的兴致,知道马上要转冷,倒值得珍惜了。
金乐清从警车里下来,领着警察往家跑。警察在后面紧跟,边跑边拔枪。金乐清说:“你们别开枪,他不会反抗。”
跑到院子里,警察把房前屋后围了,叫金乐清开门。金乐清进屋一看,空了。疯子没了。出来对警察说:“他跑了。”
“跑了?”
警察四下里观察,听老房基里有动静,摸过去。见疯子光屁股躺在自己窝里,脖子上缠着一条死蛇,嘿嘿的朝人笑。
“操,这不是上次你们捆的那个疯子吗。”警察收了枪。转头对金乐清说:“你有点数儿,报假案也犯法知道不?”
“他真是杀人犯,你们抓他呀,他亲口说的……”金乐清的话叫警察甩得老远。
见警察的车子消失在坝顶,疯子才撇了死蛇,提好裤子。
金乐清急了骂“你个损贼,咋说话不算数?”
疯子说:“我连顿饱饭都没吃上,你就叫我送死去?”
正说着,远处二村长路过。疯子嘿嘿跳着脚跑了。
长奎听说警察又来了,忙出来看情况。腿脚慢了点儿,到时警察的车刚开走。金乐清冲长奎喊:“二村长,你给做主,疯子是杀人犯,你叫警察抓他呀!”
长奎黑下脸,掉脚往回走了。
夜了,疯子鬼魂样游荡到窗前“呵呵”地敲窗。金乐清说:“你滚吧,我不信你了。”
疯子说:“我没吃够,吃够了就成全你,明天早上你做一顿好吃的,我五年没正经吃东西了。”
“滚,不滚我剁了你”金乐清真在枕边准备了把菜刀。
“你不想救你儿子了?这种案子判得快,等不得。”
金乐清眼泪唰地淌下来,手里的刀软成了粉皮。
清清亮亮的一记鸟鸣,划过屋顶。又是一声……天阴了脸,要下雨的态度。金乐清脑子里塞了乱糟糟的乌云,弄不清到底走没走出凉夜。身子动一动就会跳出好些酸痛来,能把牙咬碎。叫疯子折腾苦了!比起儿子的苦还算苦吗。翻身下地,头也不拢就往外走,到地里看看。深秋了,除了干枯了的豆秧满眼土色。只能到下塘弄些菜来。
翻坝回来的时候叫坝里的眼睛盯上了。都不敢问,只在私下里议论。“金乐清买了好些菜……”
“可不,还有酒……”
“今天啥日子?”
“瘸子的忌日?”
“不对不对,晚了。”
眼睛们从篱笆缝里、院墙顶儿、窗户口儿悄悄跟着,粘住了不放。金乐清家支起了灶烟,飘出了酒香。半晌,金乐清出屋,拿了根绳子再返身回去。又出来急着往二村长家跑。
长奎正拿上镰要下地。迎面金乐清堵在门口,喘着粗气说:“他叔,你快跟我去,这回你该信了……”
长奎叫金乐清硬拖回家,一进门,见疯子醉眼懵懂倒在炕上,身上捆了条麻绳,旁边还散落着酒菜。鄂住了!
金乐清说:“这回你信了吧?”
长奎说:“我信啥?”
“疯子不是疯子,是杀人犯。”见二村长仍鄂着,转头对疯子。“我答应你的都做了,你该承认了吧?”
疯子嘿嘿怪笑,用嘴添炕皮,抬头咬着舌头念叨:
开眼光,看四方;
开耳光,听八方;
开鼻光,闻四香;
开嘴光,吃牛羊;
…… ……
长奎说:“你这是想干啥?赶紧把人放了,没听警察说绑人犯法,就是疯子也不行。”
金乐清耍起泼来。“他不是疯子,他是杀人犯……你咋就不信了,你那眼睛叫猫抓瞎了,还是心叫狗掏没了……”
长奎操起镰刀割了疯子的捆索。疯子嘿嘿跳起来往外走。
金乐清疯狗样扑扯疯子。疯子倒地,虾米样钩住身,呜呜惨叫。长奎薅了金乐清胳膊,鸡一样甩到墙角去,“我看你也疯了。”
疯子爬起身往外跑。窗外看热闹的人给闪了条路。
金乐清还要追出去,意识叫门外无数张惊奇的脸弹了回来。长奎把人哄散了,回头软下嗓音对金乐清说:“我知道你难过,但也不能糟践别人,更不能糟践自己。”
金乐清“嗷”地一嗓子。
阴云在头顶压了一天一夜,能嗅到雨腥了。肯定要下大雨的,天倒是深沉的很,吊着人的胃口。金乐清洗把脸,把水泼了,换了件夏天穿的薄衣,露着胸口的那件,扛着冷飕飕的风来到疯子的窝前。
“疯子,你说吧,还想要啥?”
疯子正把破衣服用草绳子捆了,把吃饭的破铁盆往衣服卷里塞。
“你这是干啥?”
疯子说:“你没见要下大雨了吗,我这棚漏。”
“你要走?!”
“走啥?我不走。”
金乐清说:“不走就好。”
疯子顿了顿,忽然哭了说:“大姐,我又不想死了,我怕死……”
金乐清青冷的脸上浮起一层柔色。“谁想死?能活就活吧,大姐也不逼你了,要下雨了,到我屋里吧。”
疯子摇头:“我还是做我的疯子吧。”
“你在大姐这不用做疯子,来吧。”金乐清把疯子往屋子里扯。
疯子突然感动了。“大姐,满世界就你知道我不是疯子,你是好人,你对我这样好,我就告诉你我知道的事。”
一夜的炸雷,滚得心头乱颤。雨终于落了,夹着北风,呜呜地响。浑河被砸起一层水雾。这大的雨沤了地里没急着收回的苞米。长奎刚听下塘的人打过电话来,说小锤儿的案子判了,两个月后正法。把命扔在今年了!放了电话,眼光穿过窗子伸到坝顶,再伸,叫雨幕拦了,攀不上天去。无能为力了!
眼光收回的时候,叫雨里蹒跚的一个人牵扯了。那人手里拎着把菜刀,直奔长奎的院子。
“他叔,你出来一下……”声音穿透雨幕。
长奎开门,望见那人已立在当院。问:“小锤儿他妈,你这是干啥?这大的雨也不披上点儿”
“不用了,跟你说件事,我把疯子杀了,求你给镇上打个电话……”
长奎说:“我知道你难过,回吧,再难过也有过去的时候,回吧”
“信不信由你吧……”金乐清疲着身子往回走。
长奎披了雨衣追上去。近前,惊鄂了。金乐清脸上、身上都往下淌血水。“你这是咋了?”
“我梦见小锤儿了,他说小水儿不该死,怪她生错了地方。”手里的刀啪叽落了地。
长奎说:“你疯了。”
金乐清说:“疯子说是你们害死了我家瘸子,他不该把这事说给小锤儿,他该死,坝里的人都该死。”
长奎煞白的脸上沁出汗珠。“你真是疯了。”
金乐清摇摇头“我最后求你件事,你跟警察说个情,叫我跟我儿子一起上路,他说他害怕,有我陪着他就好了。”
大雨由着性子拍了三天。要是换在汛期,这样的大雨就要把浑河撑爆了,别说是坝里,就连下塘也要汪洋一片。眼下的浑河再没了激情,老朽了,迈不动步子了,由着人小瞧他。
坝里的秋天心神不宁地走了,几场霜打下来,收了最后一点惨绿。
坝里的冬天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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