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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湄的新娘

时间:2023/11/9 作者: 满族文学 热度: 17459
若 荷

  站在村外的土崖上,能看到对岸的水湄,那是阿菊的家乡。

  水湄是一个小村庄,依山傍水,山清水秀。担着吱呀的水桶向河边走去,晨雾里,能看到绿村掩映的村子,画一样朦胧的美。山脚下,有一条古老的河流,自西而东静静地流淌,清清的河水绕来绕去,绕经了千百年,至今都没有干涸。

  一条小路蜿蜒而下,水湄的女孩儿喜欢到这条河里打水、洗衣、淘生活,水湄的女孩儿喜欢将乌黑的长发和身子浸入水中,陶醉在夏夜的黄昏里。

  水湄的女孩像依恋母亲的怀抱一样依恋着那条永不枯竭的河流,就连那里的女孩也如同沾上了一种水气。水湄的女子因了那条河流才在小伙子们的心里美丽起来,水湄这个村庄因了那些美丽的女子才在小镇周围的村庄里家喻户晓。

  在那个年代,在那样一个贫穷的小山村,人们对土地有着无比的虔诚,并从心底里膜拜着。土地昭示着希望和未来,土地象征着收获与富足。因此上,水湄的人家都喜欢把女儿往北嫁,一条小船“吱扭吱扭”,从彼岸摆到此岸,水湄的女孩就是这样羞答答地从那条湍湍东流的河面上涉过,一夜之间变成了北岸小伙子们美丽的新娘的。

  除了阿菊。

  阿菊喜欢的是我。阿菊说,她永远也不会做水湄的新娘。

  “开开,长大了娶谁做新娘?”那时候,经常有人这样问。一旦有谁问起来,我就会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一口咬定“是阿菊。”然后转过头去信心十足地看阿菊的脸。阿菊的脸庞从来都是红扑扑的,我不知道那种红润是不是她害羞的表现,但是阿菊曾对我说过“只要开开听话。”可是,阿菊从来不说“只要开开听话,就做得开开的新娘”。

  这令我很失望。

  阿菊生有标准的瓜子脸,一双大眼睛一闪一闪,总是透出一股惊喜,那种惊喜表现在妈妈给我买来小人书的时候,表现在妈妈用旧衣为她改成一件“新衣”的时候,那一刻,她的眼睛便会一眨一眨,眼波里流露出的是无比的快乐与满足。

  “开开,你扫好了地,我就领你去看水湄的新娘。”阿菊一边替妈妈揉面,一边声音柔柔地说。

  我站在她的身后,用手去摸她那两条长长的大辫子,并且费力地把它们盘成个卷,盘好,松开,再盘好,再松开。

  阿菊总是许愿说领我去看水湄的新娘。阿菊又一次给我许愿,无非是想让我离她远一点,不要象“跟屁虫”一样跟在她后面,腾出时间让她做事情。阿菊总会变着法子令我做这做那,比如摆板凳和取碗筷,阿菊说这是我母亲安排的,她模仿我母亲的声音说,“小孩子,不要让他学懒惰了。”然后弯下腰去,继续做她的事情。

  阿菊曾经是村小的学生,后来辍学回家,再后来便来到了我家。母亲身体一向不好,又加上出外工作,只好把她请来照看我。阿菊来我家以后,母亲就把我全盘推给了她,白天让阿菊做饭给我吃,晚上由她来哄我睡觉。我以前从来都是跟着母亲睡的,阿菊一来,她就再也不管我了。

  “水湄的女孩美不美?”我盯着阿菊的眼睛问。

  “美啊。”阿菊回答。

  可是阿菊还告诉我,水湄的新娘才更漂亮,阿菊就见过的。“那些新娘啊,脸儿羞羞的红红的,搽着胭脂粉,身上穿的都是崭新的花衣服,头上还戴着好看的小红花。她们端端地坐在小船上,由她们的哥哥划着,摇啊摇,晃啊晃,吱吱扭扭的嫁婆家!”阿菊一边讲一边眼睛闪闪亮。

  水湄的新娘就是这样走进我的梦里的。

  阿菊比我大十二岁,个头自然比我高出许多。夏天,我和阿菊挤在小床的凉席上,身上就盖一条旧毛毯,到了冬天,母亲为我们做了一床很大的新棉被,阿菊高兴地把我裹进被子里。

  我和阿菊一起睡,这让我很兴奋,终于有人和我做伴了,阿菊可以给我讲故事。我有做恶梦的坏习惯,每天晚上都要被那些恶梦惊醒,怕得要哭。每到这个时候,阿菊就会把我从恶梦里推醒,轻轻地用手拍打我的脊背。然后拥着我重新进入梦乡。我曾从阿菊的身上嗅到过一种好闻的气息,它让我忍不住凑过头去使劲地嗅,可是,越凑的近,那种气息就越是似有若无。

  那时的我很顽皮,白天打闹不知道喝水,夜里醒来便要水喝,阿菊睡眼蒙胧地起来给我倒水。她一手摸索着拿碗,一手打捞地上的暖壶,提起,倒满,端到我的眼前,我接过来一饮而尽。

  一次,我半夜醒来又要水喝,阿菊依旧迷糊着起来,摸壶,倒水,然后递给我。我接过来一喝,发现碗里是空的,原来阿菊并没有醒来,她所做的这些,只不过是迷糊着比划罢了。阿菊白天要帮母亲做很多的事情,晚上还要起来给我倒水喝,我看着阿菊,觉得她让人心疼,从此再也不在半夜里要水喝了。

  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我们的早饭便很简单,妈妈让阿菊到饭店里去买油条,自己匆匆地做一点疙瘩汤。小镇上卖油条的只有一家,那就是街东头的小饭店。油条不好买,去早了要排一串长长的队,去晚了就没有了。

  阿菊最喜欢吃油条,每当妈妈让她买,阿菊的腮边就会腾起两朵小酒窝,眼睛乐成了小月牙儿。

  阿菊告诉我,她们那里把油条叫做“香油果儿”。有一次,我看到阿菊的枕下压了一个小布卷,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根已经干巴了的“香油果儿”。阿菊悄悄对我说,她的大弟,就最喜吃这个,可是家里吃不起,她省下是要带回家去的。

  在我的记忆里,阿菊只回过两次家,一次是在春天我们看新娘的时候,另一次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季,阿菊在母亲的催促下,特意回家给她的大弟送“香油果儿”,那天母亲专门买了很大的一扎让她带回家。

  “阿菊,今天早上我要油条。”阿菊听不得我这句话,一听抬腿就往小饭店里跑。很长时间我才知道,阿菊和那个叫王山的小伙子好上了,王山是店里的一名学徒工,他的父亲是店里的大师傅。

  我是经常见王山的,他胖墩墩的个子,红脸膛,非常结实的样子。他一向对我很和气,可我就是不喜欢他。他的个子比我和阿菊还要高,我和他对视的时候必须使劲地昂起头。因为阿菊,他经常在我们家门口转,我每次碰见他,都摔给他一个冷脸子。有一次,他没等阿菊出门就把油条送到了我们家,使我母亲高兴得直夸他。看样子母亲也很喜欢他。他腼腆地对我母亲笑,放下油条转身腾腾地跑。我母亲站在门口送他,一边送还在一边夸。

  我终于知道阿菊也很喜欢他,阿菊一听到母亲喊她去食品店眼睛就一闪一闪幸福地笑,阿菊的样子令我很伤感。

  有一次阿菊又去买油条,买回的油条我一口也不愿吃,任凭阿菊使劲往我手里塞,我都挣扎着拒绝了,我宁愿饿肚子也不吃王山饭店里的东西了。

  阿菊因此受到人们的白眼,传言相继而来,说看电影的时候有人看到王山和阿菊拉过手。我不知道拉拉手有什么不行。就因为那个拉手,我父亲对我母亲暴跳如雷,他深怕阿菊出事,便命母亲把阿菊送回家,母亲一句话也没敢回便立即把阿菊送回了家。母亲从阿菊家里回来就一刻不停地担忧,她说不仅是我们这里,就连阿菊的家乡也有人说闲话了。

  阿菊走后,母亲很快给我办理了入学手续,上学之后我喜欢上了读书,喜欢上了课本里美丽的童话。我慢慢地忘记了阿菊,忘记了水湄的新娘。直到有一年夏天,大雨倾盆河水涨满,阿菊的身影才又一次浮现在我的眼前。

  那年的夏天雨水出奇的多,河水上涨,几乎漫到了村外的那个土崖,到处是黄水和淤柴。然而这些都与我无关,因为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再爬到村外的土崖上,去张望那个叫作水湄的村庄了,我已经忘记了阿菊,而且到了羞于提及的年龄。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蹦跳着放学回家,一进门,看到父亲站在一旁叹息,母亲坐在那里埋头抹眼泪,我听到母亲用低低的声音对父亲说:“可怜的阿菊——”

  阿菊是在一个大白天被人堵在王山的屋子里的,母亲不知道阿菊什么时候再次跑到镇上。在人山人海的围观中,王山挤出人群跑掉了,剩下阿菊紧闭房门坐在地上痛哭不已。整整一天,围观的人都没有散去,是父亲托人把阿菊拖了出来,再次送回那个叫水湄的村庄。

  阿菊终于也成了水湄的新娘,新郎却不是那个小饭店里的王山。

  到了不得不嫁的时候,阿菊才认真地打扮着自己,她为自己做了一身水红的衣裳,按当地的风俗后脑上绾起了一个端正的发髻,她把自己打扮的紧俏俏的,见到她的人都说,阿菊是水湄里最漂亮的新娘。

  正是小麦黄梢的时节,新娘阿菊跟在哥哥的身后走到河岸,柔韧的蒲草缠绕着阿菊的裤脚,像在和阿菊作最后的挽留。十几个人跟在阿菊的嫁妆后面——她们都是阿菊家送嫁的亲戚。

  据说,她们当时一个个都高兴得很,说着一些很吉利的话,她们赞美着阿菊的贤惠,数说着阿菊未来婆家的品德。她们谁也没有注意阿菊的举动。

  一只小船轻轻地划来,悠悠地载走了美丽的阿菊。

  悠悠的小船唱着吱呀吱呀的歌,终于唱出了阿菊的泪水。

  就要到河中心的时候,她们才看到阿菊猛地一下从船上跳下去,像一团美丽的火焰倏地在水面上消失……

  阿菊的死,给我们家罩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

  因为阿菊,我的大姐听信媒妁之言,无反抗地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七岁的男人;因为阿菊,我的二姐与我二姐夫相恋八年才终于缔结姻缘;因为阿菊,我的母亲到了晚年还不能原谅自己;因为阿菊,我父亲受了二十几年的责备。还有我,从此经常想起阿菊,梦见阿菊,眼睛一闭上,阿菊那欢快的笑声便会破水而来,在我心头掀起层层的潮汐……

  许多年后,我从那个山村走向城市,在这里,再也听不到人们说起水湄的新娘,再也没有人提及当年的阿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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