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资料收藏和研究者
《猫啊,猫》
说来惭愧,我读陈老师专著、见到他本人不过是最近几年的事。2016年时我们谈故纸资料、聊古旧书的公众号和微信群吸引到他,他也悄然来到我们之中。年近古稀的老人没一点儿名教授的架子,空闲时经常嬉笑着与一群子侄辈的年轻人“混”在一起。陈老师“胸中自有百万书”,大家遇到新文学方面的问题,或是交流新得的珍稀旧书,他时常会立即出现并“神评论”几句,有时还会马上翻出一本同款书或关联本秀上一秀。他家中已是书山书海,仅能容一人侧身而入,能一下子找到所要的书可是真本事。
后来为了给公众号征文,我径直向陈老师约稿,老先生一口答应,没几天就提供了一篇名为《签名书之缘∣巴金:〈巴金文选〉〈回忆〉》的新文,供我们使用。全文不长,仅1800字,要言不烦地回顾了他与巴老的几次交往经过,以及求得巴老签名书的经过。自媒体时代讲究图文并茂,显然陈老师很清楚这个新生事物的特点,他周到地足足配了十帧照片和五条注释。发文的那天中午,分布在全国各地的几位书友紧张地盯着电脑,根据陈老师的指示,微调语句顺序,删除或增加一两个字,修改几处标点,并反复确认最佳的阅读效果,如是多次。文章修改完毕顺利发出时,天已擦黑。
再后来与陈老师就更熟悉了,也荣幸地受到他的邀请,得以亲眼目睹并鉴赏陈老师珍藏的沈从文先生签赠本《从文自传》,并享受到共进咖啡的待遇,粗略估算三年中大概足足蹭了十好几次咖啡和饭局。陈老师的咖啡不能“白喝”,每次见面我也会带上几件新买的作家学者资料、信札手稿,请他点评一二。有些陈老师当年见过的人物,他马上就能回忆起交往的经过;有些资料的历史背景和来龙去脉,他边看边说,听得我屡屡惊叹原来如此!这些掌故资料已隐入旧日历史,许多内情是普通读者闻所未闻的。说实话,自己去查资料学习也未必有那么大收益,现在倒好,尽在两小时的咖啡时间内。每次交流的主题海阔天空,陈老师的说明则是天马行空,由点及面,广博立体的讲课方法就是一堂头脑风暴课(Brain-storming)。陈老师自觉或不自觉地沿用了这个国外的教学方法。单独辅导的时间过得飞快,而谈话之后的感觉就像充满电一样,收获丰富。他的第一位博士生郑绩女士回忆当年老师上课时的情形亦是如此:“每天(次)都没有讲啥,但是也讲了很多。”
因为搜集了不少鲜为人知的故纸资料,最近两年我也尝试着学习写作,有时感觉词不达意但苦于找不出原因或是无从下手修改,陈老师往往乐于指点迷津,他的意见往往一语破的。对于我写的纪念吴兴华文章,他读后点评:“写吴兴华大作甚佳。但结尾处有句话或可改下,似可改为,‘如此优秀的人才,可惜没能经受住时代的风雨,没来得及充分施展才华,1966年夏天就凋谢了。’”而原文是:“如此优秀的人才,可惜在时代风雨的摧残下,没来得及充分地施展才华,1966年夏天就凋谢了。”我惭愧占用了他宝贵的时间,他却说:“对你们的民间考据,我极为欣赏。”
作为后生晚辈,不能总厚着脸皮只求索取,好在有时偶尔也能为他做点小事。我曾在旧书网上替陈老师竞拍过几件他中意的资料,当时的微信对话非常有意思,摘录两则如下。
某晚8点27分,陈:在拍XXX手稿,能代我参拍否?到二千五为限。
9点34分,陈:到三千吧。
9点39分,陈:到三千五吧。
9点54分,陈:过四千放弃吧。
9点59分,陈:五千以内吧。
10点26分,价格已过五千。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子善师哄抬物价啊!
陈(叹息):好,放弃。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虽然错过这份手稿,但两个月后拍场上见到一通某著名作家旧藏的信札,还是这位先生写的,书法家的字迹秀丽洒脱,更重要的是内容丰富,很是记录了一些鲜为人知的文坛往事。我马上把图片分享给陈老师,陈老师秒回消息:“此信甚佳,现在多少价?你不参拍,代我参拍。心理价先三千吧。”最终以2050元竞标成功,他很高兴地说了四个字:“相当不错。”之后补了一句:“稍后我也会撰文谈谈这封信。”(2019年春陈老师荣休后的第一本专著《识小录》中有专文说明了这封信)
2017年8月的一天,我邀请陈老师参加书友聚会晚餐,他高高兴兴地来了。那年正值他七十大寿,上海的习俗是过虚岁生日,所以我们预先设计了一个生日蛋糕,图案是他的四部著作封面。菜过五味,蛋糕上台,陈老师非常惊喜。全场的焦点都汇聚在这尊特制的蛋糕上,瞬间照片刷满了书友们的朋友圈。大块朵颐后他把印有新作《签名书丛考》封面图案的那块蛋糕带回了家,说是要与师母一起享用。
2017年秋在取得授权后,我组织团队把自己收藏的三十多通金介甫教授致符家钦先生书信给翻译了出来,并打算印刷成册。这些时间跨度从80年代末到90年代末的书信,记述了《沈从文传》等金介甫著作在中国大陆、香港、台湾及新加坡等地寻求出版的漫长而艰辛的旅程(公众号《近代文学研究》2018年9月17日 编者按)。
2018年7月初,我邀请陈老师为这个自印本小册子作序。信中提到的许多前辈:沈从文、萧乾、杨宪益、陈梦熊、凌宇、林振名、邵华强等,陈老师都认识,而且与后几位还非常熟悉,所以他欣然应允。之后这篇精彩绝伦的序言发表于9月初的《澎湃新闻·上海书评》上,不少高校师生读到文章后才知道有这么一本小册子问世,甚至有中文系的教授叮嘱研究生要去找这本书信集看,还有已毕业的中文系硕士研究生将此书作为赠送给老师的礼物。能得到专业人士的认可,这是对我们工作的最大褒奖。我再三向陈老师表示感谢时,他说最要感谢的应该是沈从文先生。
2018年9月下旬,陈老师与我说定月底一起去思南公馆,参加中外沈从文传写作者金介甫与张新颖的对谈讲座。那晚我把刚刚印好的《金介甫致符家钦书信》精装本送给陈老师。讲座开始前,陈老师与金介甫教授见面寒暄,这是他俩的第一次见面。这两位同年生人的学者都曾在20世纪80年代访问过沈从文先生。不同的是,金介甫是为了研究沈从文,才走进他的生活;而陈老师去访问沈从文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研究郁达夫。按陈老师当时的话说,虽然是同年,但金介甫见沈从文在前,他见到沈从文在后,所以金介甫是美国老大哥。陈老师拿出新版的《沈从文传》和《金介甫致符家钦书信》,请金教授签名留念。签过名的新书,像宝贝一样攥在手里。
民间书友为陈子善先生订制的生日蛋糕
讲座中途,坐在第一排聆听的陈老师受邀上台,与大家一起分享了他当年拜访沈从文先生的情况,并谦虚地说自己没有如张新颖教授所说的那样去专门研究沈从文,自己只是沈从文研究的门外汉。他还庆幸没有去研究沈从文,因为金介甫教授、张新颖教授的沈从文研究是多么好,自己只是知难而退,并强调如果由张新颖去采访沈从文,收获会更大,自己只是白白浪费了时间。他风趣的讲话引得全场大笑。讲座结束后,陈老师送金介甫和张新颖教授坐车离去时,意犹未尽的金介甫教授还与陈老师聊了好一会儿。关注中国文坛的金教授记起80年代在香港的文学刊物上见过不少陈老师的文章,好像还是写张爱玲的。
早在十年前,陈老师就曾撰文指出:“当今学术界与收藏界各自为政,沟通很不够,许多研究者对收藏界的发现经常不闻不问,视而不见。试问,研究历史的能不重视考古发掘么?”这样的治学思路,与沈从文先生认为“文史研究必需结合文物”是一脉相承的。对于民间出现的珍贵史料,陈老师非常重视,并不遗余力地坚持购买、研究。他对资料价值的判断与一般藏家不尽相同,除了墨迹的书法价值之外,还很看重史料价值。他结交了不少全国各地的书商朋友,如果听闻有感兴趣的好书好资料,往往会惦记在心,而对方也愿意优先出让给他,经常还是优惠价。这些新露面的材料说不准哪天就会出现在他的新作中。陈老师愿意豪掷千金甚至万金去买一册书、一页信或一份资料,与此同时他近年所用的那部著名的大手机,似乎廉颇老矣,总在提示着容量不够。虽然嘴上经常在抱怨手机卡,却也不见他下决心换个新的。王辛迪回忆买书“狂人”郑振铎时说:“每遇古籍异本,动辄倾其囊中所有,必一意挟归而后称快。”这段话似乎也同样适用于陈老师。
金介甫为陈子善签书留念
《金介甫致符家钦书信》作者金介甫(中)、作序者陈子善(左)、编者徐自豪(右)合影
陈子善参与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
2017年秋天,我去苏州大学听季进教授组织的金介甫讲座,陈老师大概是考虑到我的样子看上去不怎么像学生,入内旁听或许会遇到困难,还特地关照我:“告诉季进,你是我的朋友。”讲座结束后,季老师随口问我是不是陈老师的博士生,从未有人如此问我,我愣了一下赶紧说不是,半晌才回答是陈老师的朋友。
虽然向陈子善老师当面请益只是最近几年的事情,但后来才发现,其实早在24年前我精读过每一篇文章的中文系教材《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就是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的,副主编之列赫然印有陈老师的大名。当年的这套书,使我了解了不少今已声名不彰的老作家及其作品。
我一直都很羡慕陈老师的那些及门弟子,但回过头来想想,其实陈老师给予我的指导也丝毫不少:三年辅导,小灶授课。我的学生时代早已远去,但学习之路永无止境。或许将来我的兴趣范围不会仅限于文学作家,但不会改变的是继续搜集资料。爬梳故纸,历史回放,陈老师也是一直这么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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