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资料收藏和研究者
活力四射仿佛永远年轻的陈子善老师,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七十岁了。
结识子善老师之前,是先从他的《捞针集》《海上书声》《文人事》及编辑的《周作人集外文》等书中了解他的。他是一位痴迷新文学史料的学者,尤其在探幽发微、拾遗补缺方面甚见功力。他虽学院中人,文风却无学院气。文章不讲究宏大的架构,大都是些短小篇什,常常能从细微处入手,或发掘一篇作家的集外文,或介绍一部鲜为人知的版本,或考索一段湮没不彰的史实,或钩沉作家一段陈年往事,凡此种种,经过他详细考证和辨析,往往成为不刊之论。我平时喜好收存一点新文学旧籍,也尝试着写点关于新文学史料方面的小文,读子善老师的书,自感亲近,心生仰慕,当然,更盼着有机会与之相识。
《捞针集——陈子善书话》
终于等来了这样的机遇。
已记不清与子善老师初次见面的确切时间,印象中在2005年,查老友谢其章的《搜书后记》,查到是在这年9月10日。那几天琉璃厂中国书店正举办书市,配合书市活动,10日这天的上午还举行了一场关于古旧书业的研讨会,子善老师是作为嘉宾来参与研讨会的。这届书市同往年相比,风光不再,很难买到什么像样的东西了。已近书市尾声,又没上什么新货,我们一同逛书市的书友便早早离开,寻到旁边巷子中的小饭铺喝酒聊天去了。这家小店,设施简陋,仅提供拍黄瓜之类几样小菜,惟所做锅贴酥脆,甚可口。中午的时候,子善老师由陆昕先生陪着来了,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他身材高瘦。陆先生做了引荐后大家就一起吃饭聊天。子善老师平易健谈,很容易接触,至于其间都谈了什么,今已不复记忆。其章兄《搜书后记》是这样记的:“子善见谁都是‘一见如故’,几位都带来他的书求签,席间他主聊,多有沪上新闻。陆昕弃大饭局屈尊小馆,这么简陋的小馆子于北京的中心并非少数。”这里补说一句,因此前得到消息子善老师会来,我便带了几本他的书求签名。为我签名时还有一个小插曲,或许是我没把名字报清楚,抑或他没听清,在《海上书声》的扉页上他先是这样题的:“为赵国章先生题 陈子善 乙酉秋日”,后知有误,赶忙做了修改,并补写一句:“人未老而先糊涂,歉甚歉甚 子善又及。”这次见面,还有两事我记得清楚,且均与张爱玲有关。一是饭局中,他接一个电话,吴福辉先生打来的,两人谈论起关于张爱玲的什么事,我听不大懂,仅记住了频繁出现张爱玲三字。另一是饭后众人陪他重返书市,从我们翻拣过的书中他寻出一册旧刊,即首刊《红玫瑰与白玫瑰》的那期《杂志》,因缺失封面我们都舍弃了,我问书品不佳何以还要?“不是有张爱玲么!”他回答。
也是有缘,仅隔一个月,与子善老师竟有了再次见面机会。
2005年10月14日至16日,由北京《芳草地》杂志承办的第三届全国民间读书报刊研讨会在朝阳区文化馆举行。这届读书会办得很成功,参会者近百十位,其中不乏一些著名作家,另外也有潘家园的贩书者,总之都是爱书人。在上午的开幕式上,我即看到了子善老师。他作为嘉宾坐在前排,我离他座位较远,当时人多,不便趋前问候。会间休息时,我找到了子善老师,他随口呼出我的名字,并说,刚由南京出本书,徐雁给捎来了十本,你赶得巧,送你一本,于是在《迪昔辰光格上海》上签名题字。论起来,之前与子善老师仅一面之缘,况且会场里他的熟人不少,然而子善老师并没冷落我这位新朋友。
这届民间读书会日程安排紧凑,16日外埠的代表就要走了,我想无论如何也应该同子善老师再见一面,权当话别。15日的晚上我约上好友柯卫东兄又去宾馆拜访了他。走进子善老师的房间,好么,不大的双人客房,坐了不下五六位,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正闲谈着关于书的一些琐事,我们也加入进来。其间走了一拨,随后又来新人。子善老师为人随和,不摆学者架子,书友们都愿接近他,他也乐于亲近这帮年轻朋友,乐于听他们聊聊个人的买书心得、藏书经历,以及发生的种种有趣故事。
我们渐渐地熟悉了,特别是近些年,他多次来京,时间允许的话,总要见见面。
有一次,子善老师来中国人民大学参加学术会议,住在人大汇贤大厦招待所,中午给我打电话,说会议下午三点结束,之后若有空来一下。我以为有何急事,准时赶了去。一见面,他说:“叫你来其实没什么事,就是这次孔海珠也来了,本想给你引荐引荐,多与前辈学人接触,总可开阔一下你的眼界,不巧的是,刚刚见她一散会就被别人请走了,抱歉让你白跑了一趟。”我很感谢子善老师的好意,便说跟您聊聊天也很好啊!那个下午,真是一次愉快的闲谈,没固定主题,随便得很。他说起了他的生活经历。现在大家看到的子善老师是个学术明星,全国各地到处有人邀请讲学,风光得很,其实他的人生道路并不顺畅。在精力最为旺盛需要打基础的阶段他去了江西战天斗地,返城后在里弄的工厂又做过工,考研究生因政治一科未过关而落榜,由于学历不够也受过冷落。他完全是凭着勤奋和努力,才闯出了后来的一番天地。我们还聊到了都熟悉的朋友徐重庆先生,那时他正患重疾住院,我们都为他的病情担忧。子善老师说:“我跟重庆私下是好朋友,其实我们的观点是有分歧的,尤其在郁达夫与王映霞婚变这一公案上,他是挺‘王’派,我是挺‘郁’派。学术上出现分歧很正常,并不影响我和重庆之间的私交。”与子善老师聊天,他会提供很多资讯。我说自己保存了一册孙陵的《大风雪》,万叶书店的初版本,不知这位作者后来还写过什么?子善老师随口而出,他有《浮世小品》出版,里面资料不少。如今我也保存了一册《浮世小品》,书中写到的作家几十位,尤对巴金、萧军等人研究有足资的参考价值。
陈子善先生在书房
“出去散散步吧。”子善老师提议。
伴着夕阳的余晖,俩人漫步在中关村大街。走着走着,看到了一家星巴克,“我们进去喝一杯吧”,子善老师又提议。细细地品着咖啡,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行人,子善老师说了一句:“下午过得很愉快。”
“这个下午我更幸福!”我回答。
与子善老师相识,对我而言,意义非同一般,因为我结识了一位好老师,虽然没有正式听过他的课,但自从把现代文学史料研究作为业余时间的兴趣爱好以来,每每遇到疑惑,总会想到去请教子善老师,为此没少给他添麻烦。他对我这样的后学,总是勖勉有加,尽力帮助我、鼓励我。他任执行主编的《现代中文学刊》,我在上面发表的几篇文章,都是子善老师约写的。特别是那篇张爱玲的《寄读者》,在国家图书馆查到后,立即给子善老师打了电话,请教是否是集外文,得到这位张爱玲研究专家的明确答复后,他对我说:“你赶紧写篇文章,就在我们‘学刊’发表,就这样定了。”子善老师主持的 “海豚书馆·红色系列”,我编纂了三本书,也是他约我编的。我为《山水人物印象记》写的“出版前言”手稿,上面留下了子善老师的许多改动,从字、词到句子以至标点符号,工整而又清晰,我至今珍藏着这份改动稿,深感这是前辈对后学的一种关爱。他曾多次鼓励我说:“你手边掌握的资料不少,要多写一点才对呀!”我不是以“没时间写啊”敷衍,便是以“这样的文章写出来,谁看呀”来搪塞。“怎么没人看,我就看嘛!”子善老师的回答同我尊敬的另一位前辈姜德明老师的回答竟然是一样。真是愧对前辈们的厚爱了。
由于学识所限,我给子善老师还曾带来过麻烦,手边有一封子善老师来信:
国忠兄:
主编大人转来京中一位学人对尊编《人海闲话》的勘误,现寄奉。未必全对,仅供参考。如尊编重印,当可择善而从。
黄俊东书找出来了,一并奉上,请查收。
(书品比我自留那册还好,哈哈。)
子善上
五、十一
随信还附带两页“勘误”表,未署名,主要针对我编选的傅芸子《人海闲话》中涉及到佛教典籍时出现的问题提出质疑。应当承认,这方面我确实是外行,当然要承担失误之责,由此却给子善老师添了麻烦,让我深感愧疚。主编大人当是指陆灏先生。黄俊东的书指港版的《猎书小记》,我寻访多年未得,一次同子善老师闲聊说起过这事,他默默记下了,这次随“勘误”表一同寄来,我揣测他怕我这个初涉编书之道的新手自尊心受打击,想让我宽松宽松。子善老师想得可真周到。
《猎书小记》封二留有子善老师的题字:
国忠兄寻觅此书多年未获,手头正好有复本,即寄奉,宝剑赠英雄也。
陈子善先生
弟 陈子善
壬辰四月於海上梅川书舍
子善老师七十岁了,依然见他精力充沛。前些时候,他为北京花家地一家书店作关于张爱玲的讲座,我陪着去的。店家预备了工作餐,就在员工的休息间吃。这个休息间除了餐桌,还有几排书架,我俩正吃着,突然进来一只小花猫。这下子善老师来了精神,他爱猫是出了名的,每天微博最先登场的就是他的“猫图”,于是放下碗筷,就去逗猫,本意是想为猫拍张照,可是猫见到生人哪儿会那么顺从,一下子跑到一边去了,就见子善老师在后边追,围着餐桌追,绕着书架追,逗得我只顾在一旁笑了,忘记了掏出手机拍摄一张子善老师“追猫图”。之后,他眯起眼睛还意犹未尽地赞叹:“这猫漂亮,这猫漂亮!”此情此景,哪儿像七十岁的人?活脱一个老顽童。
子善老师从来就不曾老过,在我眼中,他的七十,即是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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