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在《人类群星闪耀时》的“序言”中说:“任何一个艺术家都不可能在一天的二十四小时中不断进行艺术创作,每个特色鲜明、生机盎然的巨作往往都来自于某些难得而又稍纵即逝的灵感迸发的瞬间……就像我们在艺术和生活中所看到的那样,这些难忘的非常时刻极为鲜见。”他称“这些难忘的非常时刻”为人类群星闪耀时,并以激情而优美的文字记录下来,成为今天我们手中时刻闪耀的一本书。然而,这些闪耀的时刻里,茨威格没有记录下世界雕塑史上最伟大的艺术家奥古斯特·罗丹。
如果没有罗丹,人类的雕塑史该多么贫瘠啊,犹如世界文学史上缺少了但丁一般荒凉。罗丹的“思想者”“青铜时代”“地狱之门”以及欧洲雕塑史的经典著作《罗丹艺术论》的诞生都是人类历史上闪耀的时刻,更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茨威格还与罗丹有过交往,若想要留下罗丹的精彩时刻,任何理由都不可能成为障碍。
其实,茨威格记录过罗丹的闪耀时刻,但不在《人类群星闪耀时》,而在另一种时刻——在自己的时刻里——在自传《昨日的世界—— 一个欧洲人的回忆》里。也许,茨威格对罗丹格外厚爱,特意将他的闪耀时刻安放在自己生命的时刻里。
茨威格第一次见到罗丹是在巴黎。
那是1904年,茨威格大学刚毕业,是他“获得自由的第一年”,茨威格给自己送了一个大礼物——去巴黎旅行。艺术之都巴黎永远是文化人心目中最向往的所在,从小励志献身于文学事业的茨威格也不例外,他说:“谁年轻时在那里生活过一年,他就会一辈子都带着一种莫大的幸福回忆。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像这座城市那样有一种使人处处感到青春活力的氛围。”一到巴黎,他便“急不可待地在大街上四处溜达,观看许多东西,寻找许多东西”,他想要“熟悉巴黎的所有街道、人物和事件”。茨威格一直说自己不擅于交际,其实他远远低估了自己的能力,在不太长的时间里,年纪轻轻的茨威格就结识了赫赫有名的罗曼·罗兰、勒内·玛利亚·里尔克等一线作家,然后也去拜访了罗丹。当时罗丹可是法国甚至整个欧洲最顶尖的雕塑家,去拜访他,可不是谁都能够敢想的。
在一次小型沙龙中,有一位艺术史家开始发牢骚,说伟大的雕塑和绘画时代已经过去。年轻气盛的茨威格当仁不让,马上给予了激烈的反驳,说我们中间不是还有罗丹吗?他作为一位雕塑家并不比过去的伟大艺术家逊色。这时在旁听他们辩论的另一位诗人跟茨威格说:“你那么喜欢罗丹,就应该和他亲自认识认识。我明天就要到罗丹的创作室去。如果你觉得方便,我带你一起去。”茨威格当晚“高兴得简直不能入睡”。
第二天,他们去了罗丹的创作室。初出茅庐的茨威格见了心目中的偶像罗丹,一下子被巨大的紧张所吞没,准备了一个晚上的好多好听的话一句都没有说出来,能够想象,此时的茨威格一定是急促不安,本来腼腆的一张脸更是增添了几分羞涩,估计像极了罗丹的一幅雕塑作品。没想到如此窘态百出的茨威格反而很讨罗丹的欢喜,罗丹挽留已经说了告辞话的茨威格,还盛情邀请他共进午餐。此时,喜欢思考的茨威格总结出了一条真理:伟大的人物总是心肠最好的。
吃了一顿虽简单但是满溢着热情友谊的午餐,茨威格又思考出了另一条真理:伟大的人物在自己的生活中总是最朴实的。
午餐后,罗丹带着茨威格去参观了自己的创作室。
主人带着客人参观自己的创作室,主题肯定是向客人介绍自己的作品,在这样的场合,被请来的客人是主体,罗丹即使是再著名的雕塑家,也要履行最基本的礼仪。刚进入创作室时,情况是符合上述礼仪的,罗丹向茨威格说了说自己那些雕塑,但当他们走到一具头上蒙着湿布的女人肖像旁边,罗丹“用自己一双农民似的满是皱纹的厚实的手揭下湿布”时这一切都变了,罗丹不再是一个创作室的主人,而是变回了艺术家。
罗丹退后几步打量着那具雕塑,嘴里轻声说着“只是肩膀还有点……”,然后“脱去上衣,穿上白色工作服,拿起一把刮铲,在塑像的肩上非常熟练地一刮,把那女人的柔软皮肤弄平滑了,看上去栩栩如生,呼之欲出”。接着,罗丹再退后几步,再打量,一边嘴里说着什么听不清楚的话,一边不停地用刮刀在修改,早就忘记了身后还有一个客人。此时的罗丹与饭桌上聊天时的罗丹判若两人,全然没有了亲和与慈祥,两眼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不停走动的双脚充满了力量,踩得木地板“咯吱咯吱直响”。
直到过了一个多小时,罗丹的双手才“渐渐变得迟疑起来”,“这表明两只手已没有什么可干的了”,罗丹小心翼翼地为雕塑蒙上湿布,然后脱下工作服,换上居家服,然后走向房门处——他要离开创作室了。
当罗丹正要关门的时候,突然看见了跟在后面的茨威格,一时非常愤怒,他肯定是想,这个是什么人,他什么时候偷偷溜进来,他要干什么?过了那么片刻,罗丹想起了这个表情怪异的年轻人是茨威格,是他自己邀请人家来参观的,而且还请人家吃了一顿午餐。罗丹不好意思起来,跟茨威格说:“对不起,先生。”
被工作中的罗丹遗忘了,茨威格反而兴奋异常,他说:“我只想亲吻这只手。因为我在那一小时之内看到了一切伟大艺术的永恒的秘密。”
罗丹的这个秘密诞生的时刻就是伟大的艺术闪耀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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