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重!是你?”
大家对祝重的再一次出现,并且以政府官员的身份回到厂里,显然多多少少都感到有些意外。
在我们过去的记忆里,与一般人相比,祝重早算得上是个有钱人了。比如,我们每天抽一包春城都觉得有些困难,可他每天兜里都装着红塔山,偶尔还会亮出一包大中华来,让人心里痒痒的;祝重总是穿着西装系着领带上班,可我们除了穿工作服,还是工作服,只有在出客时才把箱底的一套稍稍讲得过去的衣服亮一亮……
祝重曾跟我们讲过一个在我们看来算是比较”经典”的故事:
他说,他认识的某个人仅仅是给一个大官开小车而已,但他的小日子过得跟老板似的,这不仅仅源于他沾了大官儿的光,其实在某种程度上,倒不如说是大官反倒沾了他的光。你可别小看他手里的小车儿,那也是权利啊。而且是大大的权利!
有一次大官坐在他的车里唉声叹气的,他就好奇地问:“头!会有什么事难住您老呢?”
头说,“哎,老爹生了绝症,我竟然拿不出钱为他治病,有什么办法呢?”
司机说,“其实你手里有得是钱,就看你愿不愿拿。”
大官笑了:“胡说!钱在哪?”
司机说:“只要你肯签个大名,钱就来了!”
大官说:“真的?只要能救老父亲,我豁出去了!”
司机一拍大腿赞叹道:“嗨!这才叫真魄力啊。这才叫真水平啊。俗话说,人不为已,天诛地灭啊!”
于是,司机去开了一张十万零三元一角的换车头的统一发票。事后,有好多人都知道,这司机撞车了,险些送了大官的小命。当然,对于内幕,司机若是不捅出去,人们便一无所知,仅仅只能做一些毫无根据的猜想而已……
也许就因为有了这故事非同寻常的启迪,脑袋极灵的祝重就找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生财之道。
那时,他是厂里的探伤责任人,手里掌控着X射线拍片的大权。他说,这焊缝不合格,你就得进行返修。他要是不高兴,老说不合格不合格,你就得老返修老返修。
返修,增加成本不说,更严重的是延误工期。一般来说,时间就是效益,用户总是急着要货。超工期了,罚款是小事,严重后果在于,用户讲你不守信用,下回不找你玩了。因此,厂长不怕天不怕地,只怕祝重说不合格。
针对返修,厂长首先想到的是全面提高焊工的技能,投入了一定的资金,送出去或者请进来对焊工进行分批分期的培训。希望从根本上杜绝焊接返修。
对于厂长的这一对策,祝重很阴险地笑笑,背地里吹出风去:“再培训再提高也白搭,我照样叫他乖乖地听我的调谴。……”
这极具挑战性且话里藏话的话传到厂长耳朵里,他运筹帷幄的脑袋犯思了:妈的!原来这可恶的小子故意要跟我过不去。怎么办呢?当然,最好就是一脚踩了他!可让谁顶上去呢?
显然,事情并没那么简单。否则,这小子敢这么张狂吗?坐他这位置,不是阿狗阿猫都可以的。首先得有大专以上文凭,工程师的职称,还得持有Ⅱ级以上探伤、超探、磁探等等资格证书。
就目前而言,还真的非他莫属呢!哎!看来这承包经营,还真他妈的烦心:首先得讨好上级让领导高兴,不然能让你承包吗?其二,须千方百计巴结用户,现如今承接业务跟要饭差不多,一个项目就象一脬屎,总是围了一群苍蝇,谁是幸运的苍蝇?不容易啊!其三,还非得讨好祝重这小毛贼不行?……
厂长想来想去,采取了第二项对策:他要培养祝重入党,然后提拔他担任副厂长,条件就是让他带二个年轻大学生出来。然后,再跟他来个秋后算账……
厂长把祝重约到了一个小酒巴里,他们一边欣赏着歌舞和醉人的音乐,一边喝着啤酒嗑着香瓜籽,在一种非常和谐的气氛里,厂长把祝重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一边拍着一边很友好地说:
“小祝啊,你呢正年轻有为,我准备好好地重用你!先呢,入个党,然后再过个几年,我就把厂长的位置传给你。”
祝重的手被厂长握着拍着,感觉着骨头都要酥了,吃不准他这葫芦里卖得到底是什么药,胀红着脸说:“厂长,厂长!你千万别误会,我哪敢有夺位之心呢?你言重了!”
厂长笑了:“看把你紧张的,不想当将军的士兵绝不是好士兵嘛!年轻人要把眼光放远点不是?现在呢,你帮我带二个大学生出来,等他们能独挡一面了,你就可不再大材小用了!”
“帮你带大学生可以,我那本来就人手紧张,也好添二个帮手。但我这人讲实惠,将来怎么样我不管,眼目前我就得拿到好处。否则……”
“好说,好说!我们就这样一言为定……”
从此,祝重身边就多了两大学生跟着。作为回报,厂长每月暗地里塞给他一条红塔山,然后交给两大学生一条红塔山,让他们拿上去孝敬师傅。这样,厂长和祝重之间就似乎达成了某种和谐。
然而,醉翁之意岂止区区三条烟就能打发得了的?
表面上,祝重对厂长似乎做出了一副很尊重他的样子,但在某种程度上,他仍我行我素,在质量问题上把关很“严”,时时调摆厂长。
关于祝重的所作所为,全厂上下都明明白白,跟他较接近的人就有些好奇,忍不住问他:
“难道你就真的不怕厂长吗?”
“做人最要不得的就是一个怕字。怕有用吗?其实,任何事情你越怕越有麻烦,你一怕,人家就找到了你的弱点,就吃定你了。反而,对于任何事情你只要能做到一个不怕,人家就不敢小看你了。何况,他不就是一个小小厂长吗?你知道吗?我出生的那村叫状元村,历史上出过状元呢!”
祝重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能讲,话闸子一旦打开便会滔滔不绝。此时的话题,令他欲罢不能,就象进行一场演讲比赛那样,说着并手舞足蹈着:
“你知道吗?从我们那村出来当官的可太多了,随手一抓就有一大把!地方一级的,市县一级的,省委省政府的,甚至连当中央领导的都有。我什么样的官没见过?若要被一个小小的厂长吓住,不是显得太没出息了?”
“那你为什么非得跟厂长对立起来呢?何况他又对你这么好,就象大哥哥对小弟弟那样。”旁人似乎挺为厂长打抱不平的。
“其实,厂长这点小手段蒙得了别人,可蒙不了我。他现在对我好,只是表面的,暂时的,一旦条件成熟,他就会马上翻脸不认人的。这叫缓兵之计。
“你们对老厂长总还记忆犹新吧?那时,我们厂要取得制造许可证有多不容易啊!那真正是一场新的生产方式与传统的生产方式之间作斗争的一场革命!
“老厂长组织所有工程技术人员奋战了好几年建立了质量保证体系,并通过长期运作,从理论创立到付诸实施,从工艺实施过程不习惯不顺从到工艺文件切实成为指导生产实践的纲领,直到取得国家劳动部颁发的DR2、DR4制造许可证以及ISO9001:2000体系认证,他们耗费了多大的心血啊!付出的是怎样的劳动啊!
“然而,他们得到了什么回报?那是吃大锅饭的年代,劳动分配向一线倾斜,他们得到的报酬甚至还不如一个普通工人的待遇。就象毛泽东带领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打江山有多不容易啊,可他们得到了什么?归根到底还不是为人民谋幸福!
“现在,我们厂已建立成一个省内数一数二的制造行业,凭什么让他个体承包发财,让他坐享其成?我们的老厂长那一点比不上现在这个混帐厂长?相比之下,老厂长既比混帐厂长年轻,又有大学本科文凭,又是权威的质量保证工程师。那么为什么新厂长被混帐厂长挤走了呢?还不是混帐厂长善于玩弄权术?善长于‘三国演义’?
“对于这样的厂长,你们说,我们能老老实实,听之任之吗?俗话说,能哭的孩子有奶吃,在这样的厂长下面,你若不学会哭,你永远别想吃到奶。
“他以为可以用对付老厂长那种手段来对付我欺骗我,其实他不知道,省里探伤考级委员会里掌实权的人是我的哥们,他交给我的想用来取代我的人,我想让他考级过关是一句话,我若不想让他考级过关也是一句话。这就叫虾有虾路鱼有鱼路。他想跟我玩,就没那么容易了!”
厂里人听得祝重这番“演讲”,心里都明白,厂长遇到高手了,好戏还在后头呢!
祝重每个月都要上省城一趟,短则住上个二三天,长则住上个五六天。厂长若问他出差理由,他总能说出各色各样让你无法阻挡的事情来:
比如修探伤机,这是必须在劳动安全监察指定部门进行修理维护的,不是你厂长想让谁来修理,就可以让谁来修理的;
比如学习新标准新规范,这是强制性的,否则,将会受到上级劳动部门的谴责,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比如拜访上级领导,这也是必不可少的,平时不多多联系多多汇报,到要紧的时候可别怪上面不给你面子;
比如考试,一个探伤工程师的资格并非终身享用的,必须定期再培训再考试……
每次从省城回来,他就抱着一叠发票找厂长给报销。虽然,厂长总觉得这一叠票票里头有玄机,比如住宿费一项不断地在涨升,从每夜几十元到每夜上百元,但为了某种必不可少的和谐,也就开只眼闭只眼,大名一签给报了。
当祝重把每夜住宿费涨到五百元的时候,厂长再也沉不住气了,他对祝重叫道:
“小祝啊小祝,你这可是董事长的住宿待遇啊,连我出差也只住每夜五十元的房间!你能不能稍稍照顾一下我呢,你这是杀猪杀到我头上来了!”
“那你看着办吧,我也不想多跟你解释什么。反正,我认为既然有这样的房间,人家可以住,我也可以住,不都是人吗?”祝重镇静自若地说完这番话就离开了厂长办公室。
接着在制的一台工期相当急的设备,就X射线探伤不合格了,返修了也不合格,老返修老返修,老不合格老不合格。厂长终于坐不住了,他黑着脸走进探伤办公室,语气非常逼人地对祝重说:
“年轻人,做人做事要适可而止,你不觉得你这样做,实在太过分了吗?”
“你不要以为,你是个厂长就可以想怎样就怎样!你说我过分,有那一点是过分的呢?”祝重针锋相对,毫不示弱。
“我可以告诉你,为了这台设备能按期交货,我可是专门安排了厂里最顶级的焊工来进行施焊的!假若连他施焊的质量都不能通过,那这厂还有可能办下去吗?岂不是要关门了吗?”厂长心里想我先将你一军,看你再如何出棋。
“本来就该关门,就看你的魄力了!”祝重阴险地笑道:“假若你今天把门关了,说不定我明天就可把它打开了!你是不是想试试呢?”
“祝重啊,你也未免太嚣张了吧?你这不是怀疑一切,打倒一切吗?”厂长感觉着吓不住他,口气明显软了下来。开始改用探讨的语气说话:“毛主席说过,我们要相信群众相信党,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群众党员都是好的嘛!按你的做法,难道我们厂百分之一百的焊工都是不行的?”
“毛主席说得是千真万确的,这是从人的本质上看问题的思想方法。但在对事不对人的情况下,从做事准确与否的角度去考察问题,系统安全工程学最基础也最精粹的理论就是:一件事由一百个人去做,有百分之九十八的人都有可能出错。所以为了安全为了质量,我们建立了质量保证体系,对每一道工序都实行必要的检验确认签字,上道工序合格才能进入下道工序……关于这些常识,我相信你作为一厂之长,比任何人都要理解和清楚……”
厂长本想借厂长之威压压这小子的,没想到倒被他上了一课,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说被他训了一顿。想想再也没什么招术了,回到办公室就乖乖把那“五百元一夜”的发票给签上了大名,遂后X射线探伤的片子就合格了,设备如期出了厂。
会计对此事大抱不平,埋怨厂长也太纵容这小子了。厂长叹口气说:
“所以说,当厂长不容易啊!不理解的人以为我是捡天上掉下来的钱呢,承包真有那么容易吗?方方面面,真是错综复杂,有苦难言啊!”
此后,厂长对交给祝重的二位大学生的业务水平提高情况更是倍加关注,看到他们就询问:
“怎么样?”
大学生对厂长所指,肚明心知,刚开始还不敢说实话,生怕得罪了祝重,后来想想,事情总不能老这样被动,就偷偷跟厂长说:
“其实探伤工作本身没有太大难度,问题在于祝重假若不想让他们考级通过,就很难取得等级证书。”
于是,厂长就经常找祝重,要他尽快将大学生带出来,让他们独立地担当起探伤工作来。好腾出祝重来入党当厂长。
祝重说,对于厂长的器重和让贤,他心里很清楚更感动,但心急喝不得热粥,欲速则不达啊。
在祝重即将结婚,但在钱的问题上相对紧张的时候,祝重主动找到厂长说:
“想必你听说过大官的司机换车头的故事,我呢正需要一点钱,也很想换一换探伤机的机头,大约需要一万元左右费用。假若你没意见的话,我就想办法让二个大学生里头的一个考出所有的资格证来,然后取代我的探伤责任人位置。我呢,从此再不找你的麻烦了。”
“看你说的,什么找叫麻烦?工作嘛,总会有个磨合过程的,你说是吗?说实话,我们俩的合作应该算是有滋有味的。你觉得呢?我同意你的意见,就按你的意思办好了。你不食言,也请你放心,我也决不会说话不算数。”
厂长一边拍着祝重的肩一边很轻松地说着,俨然一对情投意合的好朋友。当了几年厂长,他所见所闻并亲身经历得多了,纵横相比之下,反倒觉得祝重还算不错。
故事接着就依循了厂长和祝重约定的君子协议一一成为现实:祝重拿到了一万元现金,痛快地让出了他的探伤责任人位置;厂长让有关部门下发了关于任命祝重为副厂长的红头文件。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祝重并未按任命书赴任,而是调离了工厂,去了政府劳动部门工作。
祝重出去一段时间后,重又以政府官员的身份回到厂里,同样出乎全厂绝大多数人的意料。人们私下悄悄议论,这下又有戏看了:祝重的权利更大了,不仅具有勒令你返修的权利,而且,更有了政府部门赋予的勒令你停产整顿的特权,真是了不得了!真不知祝重会进行怎样的敲诈。
其实,厂长的想法跟下面人的想法大相径庭。政府劳动部门的负责人是厂长的哥们,祝重还是他从众多拟外派的驻厂官员中挑出来的呢。厂长认为,祝重是属于那种可以合作,有尺度,明码标价的人;而那种没有尺度没有价码的人,才是最可怕的无底洞。世界上凡事只要有价就好办,否则你将不知其可。
祝重正式来厂之前,厂长特意把他约到了当地最豪华的一家茶吧里,追述旧好。他们一边欣赏着美好的歌舞,一边碰杯干着啤酒。
“一直来,我可没亏待你哦!”厂长举起了酒杯。
“承蒙错爱,承蒙错爱!”祝重举杯碰了厂长的酒杯。
然后,他们哈哈大笑一干而尽。
“我知道,你刚刚分到一百平米的新宅,装潢的小事我包了。”厂长豪爽地用手拍拍胸口。
“哎,这怎么行呢?我看就不必了。”祝重作了必要的言词谢绝,表示自己可没提过这样的要求哦,你要强求,那是你的事情。
“哎!你这样说就是看不起我,对于装潢我可是经验特别老到哦!”
“那我就尊敬不如从命了。”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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