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朱 迅

　　远山近水沐春风

　　文朱 迅

　　

　　前两天，我给阎宇打电话询问阎老的病情，他说：“老爷子清醒的时候还提到你，说你们爷俩儿对脾气，特亲，他还拉着你在雨里跑呢！”是啊，那天是为了赶录像，天下雨，又堵车，眼看时间来不及了，老爷子把车门一推开，拉起我，一头就扎进了雨里。当我俩湿漉漉地冲进演播室，焦急等待着的同事们一下愣住了，阎老却指着我哈哈大笑。我不知道我当时的样子，但阎老那头白发一缕缕贴在脸上的狼狈样子给我的印象太深了。80岁的人，用这样淋漓尽致的方式，告诉我们年轻人如何去坚守岗位、如何去尊重观众、谁是自己的衣食父母、哪里是自己扎根的地方。

　　我和阎老的缘分是从1999年开始的。

　　1999年，世纪之交，澳门回归，之前香港也回归了，回家的梦牵动着全球无数游子的心。那一年，我正在国外留学。对留学生来说，收看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几乎就是唯一和家、和祖国团圆的方式。那年春晚有一个创意，请旅居世界各地的华人歌唱家同唱一首歌——《风，请你告诉我》。词作者就是阎肃，当时我并不知道阎肃是谁，但那首歌一下子就让我泪流满面：

　　风，请你告诉我，故乡的早春，梅花几朵，桃花几朵。

　　妈妈的脸上笑有几多，泪有几多。

　　即使没有更多话语，万千情感融入大海碧波。

　　就让我们肩靠着肩，享受沉默，好把浓浓的思念深深寄托。

　　那时我已在国外留学十几年了。第二年，也就是2000年，我回国了。我不想夸张地说是这首歌让我回国的，但是我的回国又怎能离开这首歌呢？风，请你告诉我，中山公园的桃花开了吗？风，请你告诉我，妈妈脸上的皱纹多了吗？我是一个北京丫头，只有站在长安街上，看见天安门，看见人民大会堂，听着京腔京韵，围着涮羊肉的锅，我才是我。感谢阎老，在我人生最关键的时候用他的音乐鼓励我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回国之后，我一直在中央电视台工作。在中央电视台提起阎老，没有一个人不竖起大拇指。他是一位大艺术家，却没有任何架子，从不提任何要求。每次来台里就抱一个大水杯，说：“给口开水就行。”跟他开会是件很快乐的事，他从不说官话、套话，只有真话、大白话。记得在一次策划会上，他说：“上面要有肩膀、有担当；下面要放开手脚、创新求真。虽然众口难调，但没什么可怕的，都能扛得住！”在团队遇到创作瓶颈时，他几句关键的话总能让大家豁然开朗、找到突破口。30年的春晚，30年的青歌赛，阎老出了30年的金点子，点亮了无数瞬间。一晃这么多年，要问阎老在我心中的样子，我总觉得我面对的是一片海、一片天，今天我就摘几朵浪花、几片云彩，跟大家说说阎老的几件小事。

　　

　　阎肃与朱迅在青歌赛现场

　　第一件事是关于原生态唱法。2010年，第十四届青歌赛，阎老和我一起连续40天坐镇第二现场。阎老特别偏爱原生态唱法，他说这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声音，是千百年流传下来的民风、民情、民心，是历史真正的记录者和见证者。即使100年后，这样的声音还会流传在世上，而假大空的声音一定会烟消云散。在阎老和很多人的力推下，青歌赛终于设立了原生态唱法的专项评比。我现在还记得，当新疆的刀郎木卡姆、湖北的撒叶儿嗬、贵州的侗族大歌、云南的坡芽歌书在青歌赛唱响的时候，阎老高兴得跟孩子似的，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他盛赞那些长年走在田间地头，俯下身去收集各民族最美声音的人才是真正的音乐家。阎老的赞美就像一把火，让平时很冷静的美声评委、很个性的流行评委都跟着起立鼓掌，拍着桌子叫好！

　　在这样的叫好声里，我听到了阎老心中的“真”。

　　第二件事是关于阎老80岁的生日。阎老的80大寿是在青歌赛的点评席上度过的。那天，他穿了件大红的衣服，我刚要祝他生日快乐，他抢着说：“丫头，今儿我想在直播里告诉大家一条成功的正道：要想成功，需有‘四分’——天分、勤奋、缘分、本分。首先，天分就是你必须是干这件事情的料，铁杵才能磨成针，木棍再磨也是根牙签；然后就是勤奋，所有成功的人都是勤奋的人；缘分就是把握好机会；但最最重要的还是本分，天分、勤奋、缘分这三条加在一起也许可以让你成为大腕儿，但只有本分才能让你成为大家！”这“四分”是阎老80岁时送给所有人的一份厚礼，但我猜，这“四分”不是老爷子在他80岁那天想明白的，他一定想了很久很久。阎老在青歌赛的评委席上坐了30年，多少人在他面前起起伏伏，多少成功失败被人圈圈点点。在他眼里，这里早已不是赛场，而是人生课堂。面对文艺界浮躁、炒作、急功近利、投机取巧、粗制滥造、千篇一律等问题，老人家这是在苦口婆心地告诫年轻人做人做事要走正道，成功要走正道！

　　在这“四分”中，我清晰地读到了阎老心中的“正”。

　　第三件事是关于做节目。知道我要参加阎老的先进事迹报告会，星光大道节目组的同事给我发来了几句话，是2015年年初阎老写给星光大道十周年的鼓励，他这样写道：“这里有歌声也有欢笑，这里有热泪也有拥抱，这里有真诚没有假冒，这里有草根没有土豪。明月清风伴我奔跑，十载霜雪任我呼啸，并肩担当携手创造，这就是我的星光大道！”节目组的同事说：“星光大道会一直等着阎老。十年来，阎老无偿支持，每年参加星光大道的年终总决赛，十年的总冠军都是阎老给颁的奖。这周又到年终总决赛了，不知阎老能否醒来？再来一声：我宣布……”我听着眼泪就下来了，“老人家太累了，今年就让他歇一歇睡一会，我们明年再请！”其实不只“星光大道”，“我要上春晚”、“回声嘹亮”等节目都有阎老的身影，他还是春晚语言类节目审查中著名的“托儿”。审查总让演员很紧张，但看见阎老坐下面演员就会特别踏实。因为阎老是行家，他懂得“三分演、七分捧”的道理。他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用爽朗的笑，带起全场的爆棚。

　　在笑声中、在星光下，我们感到了阎老身上的“暖”。

　　第四件事是关于“温柔一脚”。青歌赛的点评真不好干，因为不仅要点评每位选手的演唱水平，还要点评评委的打分是否公平。因为每位评委都是各自领域的高手，所以直播过程中经常会有评委意见不和、场面难以控制甚至针尖对麦芒的情况。一到快要“着火”了，我就会在桌下给阎老“温柔一脚”。阎老是明白人，关键时候就会挺身而出，用高人一筹的意见、用大家能接受的方式，把所有尴尬化解于无形。但这不代表他是和事佬，谁都知道，阎老的一声“喔”极富技术含量，一声“喔-喔-喔”精准表达着他不同的立场、态度甚至是判断。但我这“温柔一脚”用得多了以后，阎老也会在直播中“戳穿”我，故意可怜巴巴地揉着腿抱怨：“丫头，踢我这么多脚，你疼吗？”又是一片笑声。阎老是一个能像孩子一样大笑、像老人一样思考的智者，在他孩子般的笑容里，我看到了阎老的“高”。

　　有人说，21世纪的艺术是人工的艺术，所以炫目而冰冷；而我觉得阎老的艺术是人民的艺术，所以简单而温暖。越是简单、温暖的东西越有力量，就像钢筋水泥可建广厦万千，而一捧捧泥土才是生命的源泉。

　　我最近一次见到阎老是在2015年的八一晚会上。晚会结束后，我高兴地跳下舞台去拉阎老的手。他轻轻点着我的鼻子，在我耳边悄悄地说：“你刚才吃了一个螺丝吧？别以为我听不出来，赶快去补回来。”我一愣，那就是个“的、地、得”般的小口误，但80多岁的他耳聪目明，听得真真儿的。

　　知道阎老生病以后，这个“螺丝”就像一根刺一样狠狠地扎在我心里，拔也拔不出来。我多希望阎老能够再一次坐在我面前看我主持节目，我保证漂漂亮亮地完成任务，我保证不吃“螺丝”。我会尽力把他传递给我的那种温暖、那种情怀、那种智慧、那份正气、那份快乐传递给更多的人，把他那种得之淡然、失之泰然的心态，那种争其必然、顺其自然的拼搏大声地告诉更多的人。

　　人这一辈子总会有一个人、一句话、一个细节影响了整个人生。阎老就是这样一个人，他的真、他的正、他的暖、他的高，对我的影响、对我们的影响、对千千万万人的影响，不仅仅是一段，而是一生。

　　责任编辑/斯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