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父亲臧克家
臧乐安
“文革”初期漫忆
1966年夏天,中国大地刮起了史无前例的“文革”风暴。一个“五一六通知”,一篇《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杀气腾腾。
造反,造反,无法无天,社会一下子陷入了分裂和混乱。那些被煽惑起来的造反派,有恃无恐,疯狂了一般……
这场由大革文化命开始的“文化大革命”是一场浩劫。文化界和文化人首当其冲,无数优秀的祖国文化典籍被付之一炬,各种文化遗产遭到惨重破坏;很多文化名人受到严重冲击和迫害,受到人身侮辱,被关进“牛棚”或下放“改造”,一时间中国变成了文化沙漠……
我们的父亲当然也在劫难逃。在单位挨批斗、受折磨的情况,他很少对子女提起,大概是怕我们为他担心和难过吧,就像他在一首诗里写的:“什么都由我承当!”我们子女怕勾起父亲的回忆,加重他的痛苦,也不敢问他。只有一次,傍午的时候我回家去,父亲刚从外面回来,满面委屈,满脸晦气。我问怎么了?父亲说,上午他们被拉到郊外一个地方去劳动,后来就开了斗争大会,让他们跪在石头地上,造反派煽动一些不明真相的人,一边辱骂他们,一边向他们身上扔石头。父亲说:“当时真是感觉斯文扫地啊!”父亲还告诉我,前几天因笔误——把“造反”写成“造犯”——惹了大祸,罪名是“污蔑造反派”,写了几次检查,造反派仍不依不饶。这正应了父亲早年的诗句:“这可不是混着好玩,这是生活/一万支暗箭埋伏在你周边/伺候你一千回小心里一回的不检点。”只有这一次,父亲心情十分沉重地对我说:“活得太痛苦了,我是为了你们这些孩子活着!”听了父亲的这些话,我感到心疼,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只能赶紧劝他要坚持住,宽慰他要想开些。

臧克家
两瓶安眠药和两百多元钱
“文革”开始后,心里老是牵挂着父亲的处境,不时回家看望,和父亲谈谈心,希望能给他一些安慰。父亲对“文化大革命”很不理解,想不通,对国家的前途和个人的命运深感忧虑。我又何尝想得通!但我仍宽慰他说:这次“文化大革命”不是针对你一个人的,有的国家领导人已在大字报上被点名了,事情总会弄清楚的,要坚持住,走着瞧吧!但“文革”对父亲的压力不断加大:家里的电话被撤了,银行的存款被冻结了,工资被扣发,每月只给几十元生活费,家里的房子被迫上交,东西厢房已先后搬进两家,独家小院变成了大杂院……父亲的处境变得日益艰难了。
一次我回家去,父亲万般无奈地对我说:我这里有两瓶安眠药,你拿回去替我保存着,需要时再向你要。父亲长期身体不好,高度神经衰弱,天天服安眠药才能入睡,有时不止服一片。父亲被“近忧”逼出的“远虑”让我感到些许高兴。我说:好的,我拿回去保存,需要时我会送来。然后,父亲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百多元钱,对我说:这两百多元钱你也拿回去保存。我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发给的全额工资。我对父亲说:即便抄家也不至于搜身,钱你就放在口袋里,随时想买点什么吃的用的,方便一些。我还对父亲说:我们还存有几百元钱,需要时我可以给你拿来,多年以后父亲告诉我,他当时听了我的话,心里很高兴,很感动。这是患难之中的父子真情。
万不得已的万全之策
“文革”开始不久,即兴起抄家之风,弄得人人自危。父亲也忧心忡忡,不知何时临到自己头上,对自己的珍藏,也不知如何处理是好。父亲最宝贵的珍藏,是他担任《诗刊》主编后,毛主席写给他的六封亲笔信(毛主席本来给父亲写过七封信,但1959年的一封信收到后很快就被组织收回,所以父亲手中只保存了六封信)。他把这些宝贵的信件装在一个大信封里,放在皮包里。他曾经给我看过,但不许我翻动一下,可见爱护之精心。如果造反派来抄家了抄走了,万一弄坏了或者丢失了,那将是无法弥补的损失!如何是好呢?无论交给谁,藏在哪里都不保险,真是万般无奈啊。我们父子经过仔细商量,终于想出了个万不得已的万全之策:按照组织系统交给中央档案馆保存,这样才能万无一失。但附带提出一个要求:将来给一份复制件作为纪念。就这样,毛主席给父亲的六封亲笔信上交了,这一件最大的心事放下了。1997年夏天,父亲因病在协和医院住院时,派我和本静从中央档案馆取回了这六封信的复印件,我们(1966年)的要求实现了。
至今,我们仍珍藏着毛主席这些亲笔信的复印件作为宝贵的纪念。

毛泽东主席1962年4月24日给臧克家先生的信
永远的愧疚
毛主席给父亲的六封亲笔信,按组织系统上交,妥善保全可以无虞。可是,父亲还珍藏着朋友们写给他的许多重要信件,如何处理,决心真是难下啊。据父亲说,这里面有王统照先生给他的100多封信,每封都是厚厚的,这里有老舍先生40年代从美国寄给他的信,信中充满了对祖国怀念的肺腑之言……这些信他平时都放在自己存放重要信件的黑色皮包里,藏在衣柜里面,从不示人。王统照先生和老舍先生与我父亲的关系都是师兼友的关系,是父亲登上文坛的提携者。他们的信件是真诚友谊的记录和见证,也是珍贵的文学遗产和文学史资料。父亲问我能不能把这些珍贵信件拿回家保存?我犯难了。我对父亲说了自己当时在单位的处境。“文革”一开始我就和一些观点一致的同志成立了个“七一支队”,出大字报,一下子就被打成了“保皇派”,被人注目;我们自己多年积累的中文和俄文书籍,在当时看来,都属于“大洋古、封资修”之列,我已列好目录,准备上交或者销毁;我也心神不安地时时等待着被抄家。我知道这些信件在父亲心中的地位和分量,所以不敢把这些珍贵的信件带回家去保存。万一……父亲很理解,再没有说什么。父亲把这些信件东藏西藏,母亲甚至一度把它们藏在父亲卧室的顶棚上,但总觉得哪里都不保险,都不安全……万般无奈,最后只好狠一狠心把它们交给了火!……安全倒是安全了,但永不可能失而复得了。
后来父亲说:受侮辱,挨打挨批,咬咬牙也就挺过来了,最让我痛心的是“文革”初期的焚烧书信,那真是一种最残酷的精神折磨。
父亲后来这样回忆焚烧书籍和信件时的情景和心情:“我用颤抖的手划燃了火柴,火光中那些烧焦的页子轻轻飞起,欲去还留地充满依恋之情。望着满屋飞舞的纸灰,我的心,碎了。”
我从未拂逆过父亲的意旨,这是我一生头一次未遵从父亲的愿望行事,而造成了无法弥补的损失。这件事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永远抹不掉的愧疚。每当我读到父亲上述文字的时候,我便感到悔恨、难过、痛心和愧疚,我真想大喊:这不是我的过错!这是时代的错误!!但这于事何益?让这永远的愧疚留在心里吧。
赶紧烧掉!!!
“文革”初期,造反派抄家之风随即兴起,人人自危,不知何时临到自己头上,对自己的东西、藏书和信件,特别是可能构成罪名的,要立即处理,或以火焚之,或以水泡之,或撕成碎片,以免后患。父亲也忧心忡忡,决心难下。我记得,抗战初期,父亲写过一本通讯报告集《津浦北线血战记》,就放在家中的南书房里。封面是台儿庄战役示意图,“津浦北线血战记”七个大字竖排印在封面左侧,十分醒目。书中有许多战场实地拍摄的插图。这本书我读过,曾被中国抗日将士英勇杀敌,不怕牺牲,为国捐躯的伟大精神深深感动,战场惨烈情景的描绘令我惊心动魄。台儿庄战役是中国军队在正面战场取得的第一个最重大的胜利,大大鼓舞了全国抗战军民的士气。
最要命的是,书中有李宗仁的照片和长篇题词,还有白崇禧的照片和简短题词。在那个“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时期,保存这样的书,一被查出,该当何罪?一次我回家,问父亲这本书是否烧掉?父亲回答:还没烧掉。我说:赶紧烧掉!!!于是,父亲保存了将近30年的一个珍本,就同许多别的珍藏一起化为了灰烬!可惜啊,可惜!
暴雨过后,阳光灿烂。斗转星移,光阴荏苒。1994年父亲年届九十。全家决定把《臧克家文集》出齐。前三卷(诗歌部分)1985年已由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后三卷(散文部分)的具体选编工作由小妹苏伊和我们进行。父亲决定把《津浦北线血战记》收入文集。可原书“文革”期间已付之一炬,害得我们只好从图书馆借来此书,抄写勘校。这是《津浦北线血战记》建国以后首次收入父亲的文集。但该书1938年5月初版的插图和李宗仁与白崇禧的题词均未收入。与初版相比,减色不少。
2012年6月,三联书店为创建80周年推出《三联经典文库》第一辑100种图书,《津浦北线血战记》列在其中,图文并茂。2012年7月17日,《人民日报》在《记录历史 传承文明》的标题下发表长文,推介《三联经典文库》(第一辑)。文中首先提到的就是“描述台儿庄战役的《津浦北线血战记》”。“文革”初期被我们匆忙烧掉的,原来是一本“三联经典”。这一本书的遭遇给人多少启示啊!不知是我们和历史开了个玩笑,还是历史嘲弄了我们。记得,有人说,历史是要拉开距离来看的。只有拉开距离才能消除主观偏见和成见,才能看得更客观、真实。
《三联经典文库》第一辑出版后,书店送给我们家10本样书,我们兄弟姊妹四人各保存一本,赠送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一本,赠送台儿庄大战纪念馆一本……这是一本难得的“经典”图书,我们想多买几本,赠送亲朋,但《文库》中的图书不单本出卖,只能感到遗憾了。
《津浦北线血战记》一书,是父亲臧克家应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之邀,于1938年4月上旬台儿庄战役行将结束之际,迎着尚未熄灭的炮火硝烟,冒着敌机轰炸的危险,三进台儿庄实地体验观察,采访国军高级将领、参战官兵和普通百姓所作的忠实的记录。父亲在《我的诗生活》中描绘了当时前去战地采访的情况:“我立在了光荣的民族革命的战场——台儿庄上。我的马儿迎着炮声嘶鸣,我在炮弹缝里乱穿,争来争去的这焦土的寨子我三次进去凭吊过,我看见敌人丢下了坦克和许多东西败退了下去。”该书完成于1938年4月17日,父亲4月22日即乘火车赶往武汉出版此书。4月25日到汉口生活书店,受到了张仲实接待并见到了邹韬奋。书店高兴地接受了书稿,为抢时间,以最快件付印,5月即印行了初版。后来父亲在回忆录《诗与生活》中写着:“五月(1938年),我带着印制得颇好的《津浦北线血战记》回到了潢川,李宗仁拿着书,望着他站在台儿庄站旁的一幅照片,没说什么,他的得意由他的神态作了含蓄的表现。放下书,他问我武汉文化界对台儿庄战役的观感如何?我用‘很好’二字简单地回答了他。他天真地神色飞动,好似一个小孩子做了件好事受到大人们夸奖一样。”这大概是最快捷、真实、生动记录和描绘台儿庄战役的第一本书。这不仅是父亲个人的一段亲身经历,这也是一段中国军民以自己的血肉之躯英勇抗击日寇、保卫祖国的悲惨壮烈、可歌可泣的历史,我们永远不能忘记。
“文革”中促使我们烧掉此书的李宗仁和白崇禧的题词是什么呢?
李宗仁的题词如下:
暴日前受钜创于津浦路南段,野心犹未稍戢,近复挟其精锐数万之众,恃犀利之器械,左攻临沂县,右取临峄,直逼台儿庄,炮火连天,所过为墟,气焰炽张,有囊括我徐海之势。幸我将士用命血战,兼旬旅进旅退,反复搏击,卒将顽敌击退。双方伤亡惨重,为第二期抗战以来所仅有。余偕臧君克家遄赴前线督战巡视,台儿庄已成一片焦土,人民未及逃避死于敌人炮火之下者不计其数,敌尸未焚或已焚而残肢未化者累累皆是,臭气熏天,满目凄凉,极尽人间之悲惨。因日军阀逞侵略之野心,致两国人民罹此极度之牺牲,良可痛恨。希我军民不以小胜而骄,受挫而馁。吾人为求我中华民族解放而抗战,必须以大无畏之精神再接再厉,扫荡顽敌,还我河山,奠定民族复兴之基础,树立永久之和平焉。
李宗仁写于前线(李宗仁印)
四.十四日
白崇禧的题词是:
战胜不骄 受挫不馁白崇禧
这两篇题词不需要任何诠释。
在这里我只引父亲在该书序言中的一段话:“感谢李司令长官,白崇禧将军,不但予以多方便利并于军事倥偬中为长篇题词,使它分外生色。”
《三联经典文库》推出的《津浦北线血战记》本着忠实原作整旧如旧的编辑原则,把初版中的30多幅插图全部收入,并将初版的书影加入其中,使该书图文并茂。
台儿庄是一座古城,台儿庄是一座抗战名城。父亲在《诗之尾声·红血洗过的战场》里写下这样的诗句:
台儿庄,
红血洗过的战场,
一万条健儿,
在这里作了国殇。

白崇禧将军为
《津浦北线血战记》题辞
他们的尸身
是金石的标符:
台儿庄
是中华民族的领土!
在这里,
我们发挥了震天的威力,
在这里,
用血写就了伟大的史诗,
在这里,事实泄尽了敌人的底,
在这里,
我们杀退寇兵
在残破的北城头插上了国旗!
祝捷的欢呼
使全国疯狂,
胜利的光荣
一万丈长!
运河载起国魂远走,
直到它驻足以北的地方。
台儿庄一片灰烬,
台儿庄的名字和时间争长,
东风吹罢,
死灰里萌出了新生的嫩芽。
[一九三八年]四月十五日于徐州
70多年转瞬过去,今日台儿庄如何?
今日,台儿庄已经复活,古城已经重建,涅槃的凤凰在翱翔!在欢唱!
2012年4月18日,《人民日报》以第24版整版篇幅刊登了一篇报告文学《台儿庄复活》,详细介绍了台儿庄古城重建的过程和情况。读罢,我激动不已,如果父亲在世,能够看到从“一片灰烬”里勃然兴起的台儿庄,会何等高兴啊!
这座以抗战彪炳史册、今日重建的古城已美名远扬。
台儿庄已被国台办确定为首家海峡两岸交流基地;被国家文物局确定为国家文化遗产公园;荣获2010年中国旅游品牌总评榜山东分榜“十佳景区”、“齐鲁文化新地标”榜首和中国旅游创新奖,一跃成为国内外重要的旅游目的地。台儿庄,一个寻梦的地方。
因为有父亲曾冒着敌人的炮火三进台儿庄采访的那个缘分,我们心中总有个台儿庄,总想踏着父亲70多年前的足迹,前去看看这座名城。2006年10月,我曾随国际台离退休干部到徐州淮海战役纪念馆参观学习,并访问铁道游击队纪念地。我临时提议去台儿庄一游,未能如愿,心中怅然。今天,我写这篇小文的时候,心中这个愿望更加强烈了,虽然我今年已83岁,我一定要实现这个梦想。
等待着我们吧,台儿庄,一个寻梦的地方。
老舍殉难
1966年8月25日,我回家去,看见父亲脸上一半挂着悲伤,一半挂着恐惧。怕被别人听见似的,父亲小声对我说:老舍先生昨天(1966.8.24)跳太平湖了。我的脑袋“嗡”的一声,一位文学大师、人民艺术家老舍先生第一个在“文革”中殉难了!老舍先生是父亲的好朋友,曾给父亲写过三幅字:“诗人之家”,“学知不足,文如其人”,“健康是福”。字胖乎乎的,十分喜人。父亲长期把这三幅字悬挂在客厅和卧室的墙上。此时,望着老舍先生的墨迹,心中凄凄然。父亲心里的悲痛,更是难以抒发。我只能劝慰父亲要好好保重自己。父亲与老舍先生的交谊渊源很深。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1935年夏天,那时父亲在临清中学教书。关于这次见面,父亲在1936年6月一篇文章中写道:“暑假还没放,因为一点私事便早早结束了功课赶到青岛去了。青岛是老熟的地方,可是这一次却不是去温旧梦,而是去会见一些未会过的好朋友。第一个就是老舍兄,我们在信件上已经有过两年的交往,人却是第一次见。”怎么会如此呢?后来,父亲在另一文章中说:“我和老舍相识,相交,至死不渝,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1933 年7月,我的第一本诗集自费出版了。一个无名小卒想出本书,比登天还难。这本《烙印》由闻一多先生写序,王统照先生作出版人,他们两人既出了力,每人还出了20元钱作为印刷纸张费用。书出不久,在当时影响很大的《文学》杂志上,一期刊登了两篇文章,一篇是茅盾先生写的,另一篇是老舍先生写的。老舍评诗,不但别人,我自己也为之既惊且喜!他的评文,也很别致,至今还记得几句,他说:‘设若我能管住生命,我不愿它又臭又长……我愿又臭又硬。克家是否臭?不晓得。他确是硬,硬的厉害。’由于这两篇评介,书店才接受了《烙印》这本小小诗集,我也算登了龙门——上了文坛。”这可以说是知遇之恩。知音难得啊!

臧克家著《烙印》
从此,这深深的友情伴随了他们一生。1937年“七七”事变之后,十月间父亲前往济南探听消息,看望朋友,在空袭警报间隙,特地到齐鲁大学看望在那里任教的老舍先生,见到了胡絜青先生和年龄尚小的舒济和舒乙,并在老舍先生家吃了午饭,这是多么难能可贵啊。送别时,老舍先生说:“不论在哪儿,来个消息啊。”父亲老远回头答应着:“一定,一定。”1938年三四月间,父亲从前线到了武汉,那里汇聚了许多文艺界的朋友。父亲去拜访老舍先生,为抗战他只身来了武汉,父亲问起家人的情况时,老舍先生怀着对家人歉疚的心情说:“国难当头,抗战第一,我们不能老把个人和家庭挂在心上呵!”他告诉我父亲,“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已经成立了,它号召“作家下乡,作家下厂,作家入伍”。
1942年10月14日,父亲从待了五年的战地前线来到了重庆张家花园65号“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老舍先生是“文协”的总管。老朋友又见面了。“文协”是个统一战线文化组织,老舍“当家”最合适。如文友们所说:老舍“外圆内方”,“外”不“圆”,就转不动;“内”不“方”,就丧失了立场。老舍在重庆,脚不停,口不停,笔不停,他一劲地写,写抗战戏剧,写新诗,写曲艺,搞通俗文艺……他是一个忙人,他为抗战文艺工作,尽了个人的全力,做出了出色的贡献。特别值得一提的是,1944年秋,父亲和老舍先生在创作上进行过一次合作。老舍先生创作了一部四幕话剧《张自忠》,父亲为这部剧作写了四段幕前诗《诗颂张自忠》(一、他回到他的队伍里来了——《张自忠》第一幕幕前诗;二、他在临沂揭开了胜利的序幕——《张自忠》第二幕幕前诗;三、他用自己的牺牲掩护大军的安全——《张自忠》第三幕幕前诗;四、他完成了自己——《张自忠》第四幕幕前诗)。据记载:“此剧一经上演,立刻引起轰动。”这是诗人父亲和剧作家老舍先生一次成功的创作上的合作,多么令人高兴啊。此外,1944年4月18日是老舍先生创作20周年,时年老舍45岁,父亲从歌乐山寄了一幅字,表示热烈祝贺,题为《甘苦回味二十年》:“二十年不算长,比那些沿一条路走完了一生的文艺巨人;可是,二十年也不能说短,回头望一望就可以知道。二十年是一个站口,生命的前途迢遥,伟大的文艺工作者是以八百岁为春八百岁为秋的。”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和老舍先生重聚在北京。同住在东城,同在作家协会工作,时常晤面,不时过从,互相记挂着,我只说两件小事。老舍先生家的院子里有两棵柿子树,每年收获季节,老舍先生总是让胡絜青给我父亲送几十个方的、尖的、大的、小的,奇形怪状,活枝鲜叶。父亲把它们摆在宜兴泥茶盘上当艺术品欣赏。我有幸品尝过,很甜噢!
还有一件事情是,1961年冬、1962年春节前的寒假,那时三年困难已出现转机,形势初步好转,学校领导不知通过什么渠道为老师们弄到一批奶油,我们倾囊中所有,买了10块,托回京度寒假的同学带回家中,让父亲、母亲和两个妹妹补充一点“油水”。父亲后来告诉我,他把我们带回的奶油送了一点给老舍先生分享,我们心中感到十分高兴。真如父亲的诗句所说:“老友老友,心中老有。”
1976年10月“四人帮”被粉碎了。1978年6月3日,父亲参加了老舍先生骨灰安放仪式。归来之后,心中积压了十多年的对老舍先生的思念之情喷涌出来,化成一篇文情并茂的散文《老舍永在》,登载于《人民文学》1978年第9期。我们在中国国际广播电台搞俄语广播,发现1986年苏联《远东问题》杂志译载了此文。我们把这一消息告诉了父亲,他十分高兴。
1999年2月,父亲还写过一首诗,表达对老舍先生的深情厚谊和无比思念。现在我把这首诗抄录在下面:
老舍先生永在
——为老舍先生诞辰一百周年作
老舍先生永在!
老舍先生永在!!
老舍先生永在!!!
你的声音在我耳边,
你的笑容在我眼前,
你的形象挺立在我心中,
永远!永远!
我想,这篇小文简单讲述了父亲和老舍先生交谊的一些往事,也许会引起一些读者的兴趣吧。
送父亲去干校
1969年秋天,“文化大革命”已进行了3年多,国内形势一团混乱。随着林彪“一号通令”的下达,父亲和作家协会的部分同事将被下放到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劳动改造。这个消息并不使我感到意外,因为三四个月里,我已把大妹妹臧小平(当时20岁,老高一)送往东北生产建设兵团,把母亲送往湖北咸宁文化部“五七”干校,在父亲行前一天,托母亲人民出版社的同事把小妹郑苏伊(当时13岁)带到咸宁母亲身边。北京东城区赵堂子胡同15号家中只剩父亲孤身一人了。但送父亲去干校,我的心情是复杂的,难以言表,心里酸酸的。父亲长期身体不好,年近65岁,已属老年,但亦不能幸免,文化部是“文革”重灾区,被连窝端。父亲到干校能吃得消吗?能坚持住吗?这一别,我们父子何时才能再见面?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只有天知道了!这时,我的心中反复响起苏东坡著名的词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1969年11月30日,星期日,下午1点30分,父亲就要搭上去湖北咸宁的列车去干校了。头一天,1969 年11月29日是星期六,正巧我上夜班,使我有机会回家为父亲准备一顿送别宴。我的厨艺稀松平常,平时自己做饭自己凑合着吃。这一次却不同,我想,这也许是我们父子的最后一顿团圆饭,一顿告别饭,因此我用“心”尽力而为。我买了一只父亲平时爱吃的烧鸡,买了一块老豆腐,做了一个盐煎豆腐条,做了一个红烧鱼,炒了一盘青菜,一锅肉丝鸡蛋汤,主食是从胡同口的烧饼店买的新出炉的热腾腾的火烧。我们互道珍重,互相祝福。这不是一顿普通的午饭,是患难时刻充满父子深情的一顿大餐,让人回味无穷。每一样菜,我都多做了一点,留一半让父亲晚上热一热吃。吃完饭后,我让父亲好好睡一觉,休息休息,我也回家睡觉,晚上上夜班。我告诉父亲,第二天一早再来。父亲满怀深情地对我说:我一生吃过许多盛宴,但这是最好吃的一顿!我听罢,深受感动,这是父子间的深情啊!

1970年,吴泰昌(左一)和臧克家、郑曼夫妇在湖北咸宁“五七”干校
第二天一大早,我从被窝里爬起来,匆匆吃了点早饭,便赶到赵堂子胡同15号。父亲一见到我,便表情神秘地小声说:你猜猜昨天晚上谁来了?我一时猜不出,问:谁来了?父亲十分高兴地对我说:三爷爷来了!这出乎我的意外,我有点惊讶地回应说:是吗?!
我的这位三爷爷,名字叫臧藩周,是父亲的庶祖母所生,比父亲小15岁。1934年夏,父亲山东大学毕业去山东临清中学任教,就带着这个小叔叔到该校读书,直到“七七”事变后该校解散。解放后,他们同在北京工作,时有往来。每年秋末冬初采暖季节,三爷爷都来帮父亲安装火炉,1963年,我调来北京后还对我进行了传帮带。“文革”开始后,大家都被审查,交往大为减少,父亲多次让我叫三爷爷到家来玩。三爷爷说,这时节来往太多,对谁都不便。
父亲对我说:三爷爷很久没来了,我很想念他,我就要走了,怕见不着他了。我正想他,昨晚他突然来了,真是太巧了!
我没有告诉三爷爷父亲要走的事,他怎么会知道的,我曾经问过他,他回答说,总觉得克家那里有什么事,得去看看,就这样,叔侄在这最微妙的时刻相见了。这也许就是天意,所谓的心有灵犀,心灵感应吧!
父亲还告诉我,他们一起吃了我中午做的那些菜,老侄少叔一番夜话使父亲心里感到了很大的快慰和温暖。三爷爷还答应今天到火车站为他送行,父亲很感动。为此,1972年,父亲从干校回到北京后,特地买了一块上海手表送给他的小叔叔、我的三爷爷作为纪念。
京广线的列车于11月30日下午1点30分发车。我们1点钟就买站台票早早进入了站台里。三爷爷、我和汪本静带着我们六岁的儿子臧小龙到车站为父亲送行。不一会儿,作协下放人员集体来了,一时间,一阵忙乱,大家忙着上车,安排座位。父亲被安排离站台远的一侧临窗的座位上。我们上车和父亲紧紧握手告别。叮嘱父亲千万要善自珍重,祝父亲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安排好后,我对父亲说,我到站台前面火车头那边去等着,好好看看父亲。可能是人多杂乱,父亲没听明白我的话。1点30分到了,汽笛一声长啸,列车缓缓开动,从我身边开过,我睁大眼睛用力盯着车厢的窗子,但没看见父亲的影子,不禁心中怅然。父亲走了。父亲到干校后来的第一封信说:乐安,火车开的时候,我怎么没看到你?我在回信中说:父亲,我也没看到你呀。这真叫弄巧成拙,事与愿违。
我们为父亲操办茅公和靖华老伯寿宴跑腿
父亲是一个好交朋友的人,对朋友一片赤诚,热情如火,对文坛前辈师友更是敬爱有加。1976年7月是茅公和靖华老伯80大寿,一位是周岁,一位是虚岁。父亲早早地就开始筹划,特意从荣宝斋买来两本锦册,满怀深情地构思贺词贺诗,用清秀的小楷字体誊写在贺册上。父亲写好让我们看过。给茅盾先生的祝寿诗是:著书岂只为稻粮,
尊命前驱笔作枪。
携手迅翁张左翼,
并肩郭老战文场。
光焰炯炯灼子夜,
野火星星燎大荒。
雨露明时花竞发,
清风晚节老梅香。
这首祝寿诗写得何等好啊,真实恰当地反映了茅盾先生在中国文坛的地位和丰功伟绩。
1976年6月底,父亲打电话叫我们回家帮他办事。我们回到家里,父亲当即给萃华楼饭庄经理写了一信,说明要在萃华楼订一桌酒席,宴请中国作家协会主席茅盾先生,并说明有哪些人作陪。我们来到了萃华楼,把信交给饭庄负责人并说明来意。他为难地说,位置已经订满。我们说,推迟些时日也行。他说,那也没有。我们只能失望地回家复命。
这也难怪。那时候,“四人帮”权倾一时,正加紧篡党夺权的步伐,大搞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十多位老作家,老“权威”忽然聚在一起是否“不安于室”,想搞什么阴谋?!哪家饭庄敢于接待?有的同志也对父亲说,当时这么搞恐怕不妥。父亲写信把这个意见告诉了茅盾先生,他回答说:“杯酒话旧,于今不宜。当俟异日,我亦有同感。”
寿宴一时未能办成,“当俟异日”。但父亲一直记着为他们祝寿的事。
1976年7月14日上午,父亲叫我回家,说有重要事情。那天是靖华伯伯的寿辰。我到家后,父亲当着我的面,展纸挥毫给靖华伯伯写了一封贺信:
靖华同志:
欣逢您八十大寿,亲题纪念册为您祝寿,当不以句拙字劣见笑也。
近日,我头晕,出门为难,特命我的孩子乐安代我向您拜寿,俟身体好些时,再登门祝贺。
秋凉后,再寻合适机会,邀集几位老友,为您和茅盾先生长寿、健康干杯。
祝
康乐永年!
克家
一九七六年七月十四日
父亲命我把贺信和祝寿锦册送给靖华伯伯并代表他给伯伯拜寿。
我十分乐意履行这一光荣使命,心里高兴,脚下生风,很快便来到靖华伯伯东大桥附近的寓所。寓所在一楼,见到靖华伯伯精神矍铄,满面慈祥的笑容,我献上封面上写着“靖华同志八秩寿辰纪念”的锦册和贺信,深深鞠了一躬,代表父亲和我自己给靖华伯伯拜寿,祝他生日快乐,健康长寿。靖华伯伯十分高兴,让我坐下,拿糖给我吃。他先看了贺信,然后打开贺寿锦册,扉页上的题词是:“为靖华同志八十大寿祝嘏”,后边一页上是父亲的一首贺诗:
堪笑“七十古来稀”
我今为君寿八十
壮怀常留青春在
头上白发莫相欺
小诗一首祝
靖华同志八十大寿
祈正
克家
七六年七月
靖华伯伯看后,高兴之极。我圆满完成了任务,不便多打搅伯伯,随即起身告别,回家复命,让父亲也高兴高兴。

在茅盾故居合影,右起:韦韬(茅盾之子)、王蒙、臧克家、姚雪垠、骆宾基等人

臧克家诗手稿
1976年10月6日,党中央一举粉碎了“四人帮”,全国人民一片欢腾。一场暴风雨过去,绚烂的阳光又普照中国大地。转眼,1977年6月到了,父亲又重新筹划为茅盾先生和靖华伯伯祝寿之事。6月20日前后,父亲又把我们叫回家去,这一次他给丰泽园饭庄的经理写了一封信,说明打算在丰泽园宴请全国政协副主席沈雁冰先生。

臧克家与碧野(右一)、姚雪垠(右三)、田涛(右四)合影(1940年,老河口)
我们不懂预订酒席之道,问订什么标准的酒席,父亲告诉我们,酒席有“参席”、“翅席”等之分,说订一桌“翅席”,由他们酌情安排就行了。
那天天气很热。我们来到丰泽园饭庄,递交了信,说明了来意,饭庄经理看完信,立即热情地表示欢迎。我们记下准确的时间、地址,任务顺利完成,高高兴兴地回家复命。我们心中十分感慨,真是两次订餐,两个天地。
之后,父亲又忙着分别给诸位老友发邀请信。下面是给茅盾先生和曹靖华伯伯的信:
茅盾先生:
今年7月4日,是您
八十一岁寿辰,14日是靖华同志八十寿诞,您二老是我尊敬亲密的老师和朋友,为了表示一点敬意,我决定邀请要好的老友,为您和靖华同志杯酒祝嘏。望届时光临!
时间:7月4日晚6时半
餐馆:珠市口西街 丰泽园
克家上
1977年6月27日
拟邀请参加宴会的同志:
叶圣陶 姚雪垠 冯 至
何其芳 唐 弢 张光年
严文井 李何林 葛一虹
连我共十二人
请勿外传,恐有变动。
靖华同志:
欣逢您八十大寿,茅盾同志八十一岁诞辰,您二老是我尊敬亲密的师兼友,为了表示一点祝贺之忱,我决定邀请一些老友,为您二老杯酒祝嘏。届时请光临!
时间:7月4日下午6时半
餐馆:珠市口西街 丰泽园
克家上
1977年6月27日
宴会7月4日如期举行。父亲曾在文章中描绘了这次聚会的盛况。12位著名作家、老朋友、文艺老战士欢聚一堂,总岁数加起来超过840岁,大家心情愉快,精神焕发,开怀畅谈,大起宏图,频频举杯祝茅盾、曹靖华、叶老三位文坛前辈长寿健康。快乐使大家忘了时间,不觉已到了晚上9点。临散场时父亲忽然想起,对大家说:“今天的集会太难得了,一切都圆满,只差一点,可惜忘了带照相机,留一张合影啊!”这次难得的历史性聚会没有留下一个影像,真是太可惜了,太令人遗憾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父亲还在享受、回味并津津乐道这次老朋友的聚会。
我们能为12位文坛宿将难得的聚会跑跑腿,尽点力,这真是我们的荣幸。
可惜,聚会之后20天,何其芳先生就逝世了。至今,他们都已先后辞世,但他们的作品将永存于世,他们将永远活在人民的心中。
实习编辑/孙 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