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见过万物复苏的初生兵团
在小兴安岭北部
当我迷失在针阔混交林的植物学中
猛然抬头,硕大的掌状角
便是它,驼鹿
我曾反复聆听持续而微弱的神启
它伸着脖子饮水
顺带啃咬一株埃及蓝睡莲
后来,索性潜入湖心
高耸的肩峰拖曳出炫目光影
在半空中久久飘散
驼鹿是孤独的,我也是
喜欢多汁的浆果
喜欢游泳,喜欢在夏季舔舐盐碱
由于想念甚于相见
足够衍生出别的事物
每次它一跃而起
远方的我也不由自主腾空
仰头张望高处
帽徽、肩章、领花、资历架
这些在她身上闪闪发亮的东西
需要用尽全力才能抠出来
现在,它们颤巍巍躺在掌心
常服、礼服、作训服
内腰带、外腰带、金丝绶带
曾经的表情与皮肤
陪她奔跑,跌倒,走上讲台
如今层层叠叠又变回织物
上交的物品种类繁多
小战士手握清单,逐一点验、勾画
她转身走向军容镜
任自己一点点暗下去,瘦下去
二十二年,那些斗转星移的漫长夜
有人辗转难眠
惦念着远处的塔与近处的花
大三那年,因为某个悬疑事件
我写下人生第一首诗
“许林”在诗中反复出现
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只记得倾注于笔尖的热切
以及同自己争辩的困难
接下来,我魔怔般不停地写
全天候逃课半个多月
犯下青年时代最大的荒唐
当我再次坐进专业教室
回归化学系,写诗的军校女生
不得不重新面对
物质结构、线性代数
军事地形学的豹子速度
然而,新世界的大门已经开启
我走走停停,不断分行
紫苏桃姜散落其间
静候着某年某月某一刻
挂钟从它一贯沉默的摆动中醒转
对我而言,诗是一种极限
是看似了无结果的堆积
从电子云到星云
一步跨越三十个数量级
是无限接近而永不可抵达
是岩崖紧贴后背,云雀坠入眼底
而写诗的需要
绝非为了探寻真相或实现什么
生命中有多少莫须有
就像那个并不存在的“许林”
引导我的最初,尝试着
从自己的灵魂里纵身一跃
在这里,飞行成为一种本能
只要我张开双臂
就能虚构出真实的翅膀
气流上升,雪野急速下坠
撼动着千里之外砸向礁石的海浪
俯瞰群山需要一台显微镜
当我眯缝着眼睛
独自穿越它巨大而精美的暗区
用力量之外的力量
三秒钟,捕获一个世纪
锐角,弧线,精准度
远古时期的仪表盘,一枚炮弹
携带喜马拉雅山雪人的碱基序列
奋力奔往生命极盛处
又在即将破碎时凝结成冰
缓慢流动是另一种燃烧
因迟钝而略显忧郁
在这里,我想念更为陡峭的冰川
蝉蜕默默俯身
空等着新的夏季
少年时,我们轻松地举起枪
随意瞄准目力所及的一切——
操场对面的红屋顶
匆匆掠过的鸽群
一扇窗口、一片阴影
然后,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弹夹空空
班长仍不厌其烦地提醒
枪口不準对人!
而年轻的我曾在想象中
紧握一支转轮手枪
长久地瞄准一个中年男人
一颗子弹,三次机会
要不要开枪?
能不能将他杀死?
不确定的结局让我战栗又沉迷
这个邪恶想法带来的负罪感
始终令我饱受困扰
多年来,我不断扣动扳机
八环,九环,正中靶心
无数次将满满的弹夹打空
又填进深深的悔意
我曾在心里杀过一个人
我的心,是不是也应该随他而去
蜗牛、鸽子、响尾蛇
军人服务社卸货的三轮车
这些从未经历过战争的事物
看惯了军校日常
日复一日,守候着起床号与队列口令
还有匆匆赶往教学楼的我
第二十五次,我讲授原子轨道
给微小粒子们排兵布阵
理论是一只猴子,它智慧又狡黠
翻着跟头无限循环
将所有轨道拆解,打乱
让无规则运动的分子悬停在
充满任意可能性的角度
当光子辐射能量
电子由基态跃迁到激发态
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
这种场面我未曾亲见
只能喃喃自语,和学生们一起
陷入春日纷飞的花絮中
且沉醉,且迷离
下课了,学生们欢呼雀跃
立于讲台的我仿佛也置身其中
最后一课像极了第一堂课
没留住只言片语
转身下楼,依旧是——
蜗牛、鸽子、响尾蛇
军人服务社卸货的三轮车
我还是那么年轻
对未来充满期待与好奇
斜插于铁木尔山腰的碎玻璃片
是倍镜里刺目的光
在那之前,她还看见了
头裹纱巾的女人
倚着骆驼缓缓经过十字准星
天地静默,听不见鸟鸣
远处星散的羊圈半开半合
整整一个下午
抽烟男人原地徘徊
仿佛在研磨无尽的心事
景况找瞄漫长且枯燥
跃入瞳孔的事物皆为疑点
年轻女孩鼻尖发亮
敏锐的想象力
将它们无限扩大,又一一碾碎
她必须盯准唯一正确的
去年冬天拉练
战友们饮雪赏月,她颤抖着
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唱歌
隐入戈壁滩的沙枣树
再次破土而出
群山汇聚,化作一只精美沙盘
电光半自动天平
万分之一的精确度,暗藏在
异常锋利的玛瑙刀之间
承重刀居中,悬臂刀置两侧
刀锋刀垫形成支点
必须具备悟性与耐心
必须经过反复练习方可驾驭
它也反复教育我
平衡,是一件颇具难度的事情
调整水平,预热,校零
取放称量物,开启升降旋钮
每当我完成烦琐的调试
为平衡献上最后一枚圈码
它重达十毫克的质量
它细致精巧的环状结构
总令我惊叹不已
在分析化学实验室
高精度的电子天平早已取而代之
操作简单,瞬间便能得出数据
这种古老的双臂天平
沦为低效落后的文物代表
为了满足学生的好奇心
我时常需要开机演示
投影屏依旧闪烁诱人的荧光绿
他们却无法感知
砝码与称量物
曾在漫长岁月中执子对弈
共同创造出精妙绝伦的平衡艺术
可以任意设定起跑线
经典的追及问题频繁上演
甲和乙,同时同地同向出发
再次相遇时
两人的路程差等于跑道周长
它的有趣在于
为了成全这道数学题
速度快的总要拼了命去追
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而跑得慢的人愈发悠然
还差着大半圈呢,不着急
第四圈,师兄从身后翩然而至
喘着粗气:莫比乌斯环
扭转一百八十度的纸条首尾黏接
无须跨越它的边缘
蚂蚁也能爬遍整个曲面
第九圈,我再次被赶超
他谈起家乡的小黄菊:
自盛夏发起,花期直抵来年二月
熬汤服用可明目退翳
故曰千里光
我告诉他,在非洲
四千米海拔的高山沼泽地
有种体型巨大的植物
枝叶紧凑,没有值得炫耀的花
名字也叫千里光
师兄明显慢了下来
我们开始聊环游的行星
旋转的太空垃圾
远处零星的虫鸣渐渐收声
在环形跑道上,只要步履不停
人和人总会一再相遇
(以上选自《陆军文艺》2022年1期)
飞行生涯从空气动力学开始
飞行时长以秒表计时
在模拟驾驶舱,就位,预备
我开始滑行,然后拉杆—— 起飞
隆冬深寒,心理行为训练场上
年轻的战士抱紧冰冷的铁
攀爬至八米高处
他要完成今日课目:飞越自我
在八千米高空
我命令我的战机俯冲
然后是筋斗,盘旋,跃升
水平急转时超载了,视野消失
茫然只剩一块红屏
而恐高的战士无暇领受飞的惬意
步步立锥,步步虚弱
颤抖着完成了断桥行走
接下来,他要从巴掌大的柱台起跳
斜上方的吊杠像一个高于现实的句子
他必须跃起,必须把握
在命悬一线时获得飞行速度
立于塔台指挥部东望
一架战机即将降落
受內在的不可逆的力量强劲驱使
弧线平直,迅速贴近地面
大地传来微微震动
战士命令自己:飞!
屏息,凝神,凌空一跃——
八米高空急湍,满手星辰涌动
落地的战机高速滑行
五百米之后
白莲般的减速伞砰然盛放
散射浪漫而惊奇的光
师父曾经说过,关键就在这里
“诗,来自大地但始终与大地平行”
2月17日,零下十四度
队伍集结完毕
天色昏浊,酝酿一场大雪
冷空气开始制造人形玻璃
脆弱,僵直,没有语言
硬生生立在自身的寒战里
跟随口令摆弄木偶
头部掰正,收起下颌,双肩压平
教练员逐个纠正军姿
像一位严谨的大师
雕琢最重要的艺术品
美,当然必须经历这样的塑造
但他是否注意到了另一种唐突和陡峭
实际情况是:鼻涕
正以蚂蚁觅食的速度爬行
女兵不敢动,心中又气又恼
她曾无数次想象
战马嘶鸣千里驰骋的火热英姿
眼下却不得不使用难以形容的技能
羞愧对抗一个尴尬的小东西
冰凉的,发痒的,快流进嘴巴的
而足够的寒冷会是另一位雕刻大师
她偷偷努了努嘴唇
确定了那根冰柱已经及时成型
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
大地一片寂静
纷披的光线将渐渐改变她女人的面庞
一种忍耐的美,守身如岩石
(以上选自《解放军文艺》2022年3期)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