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放鞭炮,河东河西就数四爷爷家动静大。
上岁数的人不以为奇。四爷爷绰号满天星,是个擀匠,几十年熬硝兑药,擀的大爆竹最有名,人称子母雷,足有虎口粗,放的时候点燃引线,“呜呜”叫唤着蹿上天,母雷迸裂,“轰隆”一声喷出两道紫焰,看的人叫好声未落,又是两声巨响,子雷炸开,惊得满河雪浪滚。
子母雷霸气,不唯绚丽养眼,更在那摧山震谷的声响。四奶奶说,当年被子母雷震蒙了,才糊里糊涂嫁过河来。本是上山砍柴下河摸鱼的伴,哪晓得四奶奶的爹娘就是不松口。不是嫌家里穷,也不是嫌人口多负担重。四爷爷双亲早逝,无藤无蔓独苗一根。论长相,五尺多高,不胖不瘦不聋不瘸,站那里像块水打浪磨的拴船石。相克呢!四奶奶家祖辈在河边开草纸坊,擀匠恰好要用草纸擀鞭炮筒子,鞭炮一炸,纸筒不碎成瓜瓤子么。做父母的担心在情在理。媒人脸厚嘴巧,顺着话头往拢捏,打草纸的遇到擀鞭炮的,好比种稻子的遇到煮米酒的,织布的遇到开裁缝铺的,顺溜溜的好缘分,不是百里无双,也是十里少有。克不克是个由头,不放心四爷爷擀鞭炮的营生,那是个忤孽艺,猛药烈火,不晓得毁了好多人,拆散了好多家庭。河里人操办婚姻大事,不讲风光不求富贵,图个稳当长远。
八九岁上,我常去看四爷爷擀鞭炮。家里五间石板屋,两间厢房当了作坊,屋里屋外一股火药味。擀鞭炮的人家,忌讳细娃串门,说得的说,说不得的也说。比如兑药时来一句会不会燃,打引时问一声炸了怎么办。口舌不利净,怕触了霉头。细娃又爱动,脚不停手不住,晒的土硝兑的火药,动得不好会惹大祸。大人们立下规矩,哪个敢去四爷爷家,回来顶着太阳跪沙坝。偏偏四爷爷要试引线快慢,试药力软硬,早早晚晚响鞭炸炮,那声音走山转水,直往耳朵钻。不许去,一群细娃就相约到四爷爷屋后的岭上听,边听边数,看是二十四响的“草鞋板”,还是六十四响的“过山龙”。馋得心里发痒,就去林子里捡干柴,荒地上架大火,砍水竹杆、白蜡叶丢火里烧,炸得“噼噼啪啪”,但那声响哪比得四爷爷的鞭炮,过把干瘾还行。
我能去四爷爷家玩,得益于家门口那片枣林。茶杯粗的米枣树,疏疏密密长了四十几棵,一年能收三百多斤干枣,蜜甜的米枣不晓得甜了多少河里人的嘴。四爷爷倒不贪吃枣子,也不爱喝枣子酒,他记挂的是枣树干,那是做擀凳的上好木料。砍回去晾干,裁二尺来长的两块拉板,刨成月牙状,下阴上阳,形似弓背,俗称月牙扣。擀鞭炮筒子时,用铁杆裹纸塞进拉板,加木楔调松紧,一推一拉,出来就是拇指长的空心筒子,与和面时擀面杖来去碾压差不多,这大致是河里人把做鞭炮叫擀鞭炮的来历。拉板用得勤,要光滑有韧性,普通木材做的擀半个月就起槽,擀出的纸筒厚薄不均匀,跑气走火,炸的声响“噗嗤噗嗤”,空荡软绵。枣树木纹细,木质坚韧耐磨,面上起了毛边,夜间喷口水上去次日又平复如初,擀的纸筒坚实紧密,炸裂声劲爆。枣木,就成了擀匠的神木。
秋来枣熟,收过枣子,枣叶枯干飘落,树身收了木水,四爷爷便提着一挂六百六十六响的鞭炮,一大早踏着霜花来我家求枣木。枣与早谐音,求枣木的人得起早,不怕冻雨洗面,不怕霜风刮骨,我母亲才会把枣木相送。四爷爷是本族幺房的后人,年纪不大辈分高,是母亲看着长大的,为人处世、品行举止还信得过。四爷爷每次来,母亲都爽快地答应,要他去枣园选,看好哪根砍哪根。我心里却打着小算盘,扯着他的裤腰带跟到枣园,四爷爷抡起斧头,我便抱住要砍的枣树,好说歹说都不放手。四爷爷有绝招,眨眉眨眼哄我,听话,让爷爷砍了,给你把大爆竹,冲得比天高。小心思被四爷爷拿捏准了,我便放了手。四爷爷绕树三匝,手舞足蹈,念念有词:“画个平安符,求根发财树;擀的筒子紧,炸到凌霄云。”样子像在菩萨面前求福。砍倒枣树,斩头去尾,剔枝削皮,脱了衣的米色树干,摸上去比我脸蛋还滑爽。四爷爷一把好力气,抓起树干甩上肩,大脚板踩过结满霜牙子的荒草,“嚓嚓、嚓嚓”出了枣园,又回头喊我,想要爆竹,哪天放早学了来家里拿。荒草中散落的木渣,似鞭炮炸裂后的碎纸,淡淡木香,闻起来跟枣子一样甜。
枣树肯生发,四爷爷隔年来求一根,枣林却没见稀疏。一到开春,风酥雨润,老蔸上萌三四苗新芽,不出半年就绿茵茵地盖住了树兜上的疤。嫩叶摇花,老枝孕果,枣子一年比一年结得厚。母亲逢人便夸,擀匠是个旺财的人。
怪不得四爷爷擀的爆竹声响大,从四奶奶进门,擀鞭炮一色改用书纸,厢房里堆了一大堆。和草纸比,书纸薄、性脆、硬度大,不像草纸绵软、厚实,虽比草纸价钱贵,擀的鞭炮却不容易受潮,存半年后燃放,响声还是脆蹦蹦的,有红白喜事的人家格外喜欢。河里人从娘肚子落地,活到埋进岸边的砂土堆,鞭炮声里接生,鞭炮声里成家立业,鞭炮声里入土,一生周周转转,总离不得闹热的鞭炮声。也难怪,清江河撞峡冲滩,轰轰哗哗的浪涛声灌满了日子,生死都爱热闹。热闹热闹,热的是人心齐,闹的是动静大,若没鞭炮助威,或者鞭炮声疲沓,热闹就像大人穿肚兜,短了一截。
这与讲排场不沾边。清江河边山大峡深,人户稀朗,走人家放挂鞭炮,是放个信号,知会主人家有客登门,免得迎客时头没梳脸没洗,手慌脚乱,礼数不周。上河下河的人,听鞭炮声疏密,就晓得主人家人缘好坏,听响声长短,就明白来人与主人家的亲疏。挑在一丈二尺长竹竿上放的“千字头”,多半是至亲。提在手上放的“蜈蚣腿”,响声跑不过河就落了,那是边近的乡邻。娶媳妇、嫁姑娘、华堂落成、贺寿星、添丁口、开孝门,执事单上少不了一个帮忙放鞭炮的。大门外候着,见客人来,老远奔去接过鞭炮,朝礼房吆喝一声:舅舅人家,礼炮三千响!河那边的大姑爷,礼炮两千八百响!账房先生要一一上账,主人家往后好还人情。同烧一山柴,共饮一河水,少不得你来我往,姑送草帽遮太阳,嫂还斗笠挡风雨,人情世故就如河水奔滩,绵绵不绝。
过事的人家鞭炮声起,四爷爷就跑到岭上,竖起耳朵听。远亲近戚,有放本地鞭炮的,有放浏阳花炮的,凭声响,还是自家擀的土鞭炮镇场子。不是自夸,是熬的土硝药力威猛。“硝多响,磺多炸,火蚀多了烟子大。”硝是横力,硫磺是直力,火蚀是助燃的,分量搭配不同,炸的声响气势不同。按师傅传下来的口诀,耍不得奸猾取不得巧,擀匠的饭碗端在四方四邻的嘴巴上。鞭炮是响器,会开口发声,河东响河西听,婆家放娘家听,主家放旁人听,好坏都摆在明处。一场事办下来,宾客聊得最多的是鞭炮。嘴乖巧的说,嘿,劈天一炸雷,雷公推的霹雳车巡河来了。藏不住话的说,“噗噗噗噗”,王母娘娘蟠桃宴上吃坏了肚子,憋出几个闷屁。说话爱转弯的,就打比方,是吹火筒呢,这头吹气那头冒烟。挖苦鞭炮师傅填药时手紧,尽是空心筒子,缺斤又少两。
“三八火蚀二八磺,土硝十分声嗓壮。”祖师爷传的火药配方,一斤硝兑三两八钱木炭灰、二两八钱硫磺粉。剂量是死的,人是活的,好擀匠懂得随季节变化斟酌加减。三伏带秋,天干物燥,药要减半分,太足,炸成一锅粥,失了节奏,千字头的只当得五百响,买家不划算。寒天冷冻,梅雨季连阴天,引线易潮,结火慢,响声前后脱节,半天“哽”一声,听起来差劲。过喜事的走引药要加几钱,炸起来“噼里啪啦”,一声抓着一声,又顺畅又喜庆。过白事的要多加木炭灰,烟火气缭绕,隐了孝棚灵堂,罩住白绫祭幡,哭爹喊娘的场面淡了,逝去的人走得从容。看似易得的木炭灰,讲究还多,深山里砍回五倍子树,挖土坑闷烧,烧到树皮卷出一浪浪的花,退火冷却,拿木槌捶成细末,罗筛筛出来,抓手里比月光还柔和,兑的火药发火稳,爆发力均匀,声响宏阔。图省事,火塘里烧的杉木炭灰也可用,只是声响碎,跟吹破唢呐差不多,缺了阳气。擀出这样的鞭炮,擀匠把脸塞裤子里才敢见人。
四爷爷最怕听到断魂鞭。尤其在夜里,“噼啪噼啪”地爆响,像密林的老鸦叫,一声声扎得心里发慌。叫什么呢?十岁是一生,百岁是一死,变一世人就躲不开生门进死门出,凡人又没吃仙丹,哪有长生不老。船破要靠岸,竹老要回头,窝囊也好风光也好,一把揉进硝烟里,风一吹就干净了,剩天宽地阔,水清沙白。断魂鞭是分割阴阳的,不可提早编好,擀匠哪能望人死。有老父老母病体沉重的,家人临时来订,四爷爷不谈价钱,只闷声问要单还是双。单送男子双送女,搞错不得。编的时候,以引线为准,送男仙的第一颗从阳面编起,送女仙的第一颗从阴面编入。这样的规矩一整套。鞭炮筒子擀好后,打捆成饼,送亡人的要捆“饱角”,办喜事的要捆“饿角”。鞭饼为六边形,又叫蜂窝饼,饱饿之分,无非饱角每边捆十九颗,饿角捆十八颗。十八之数,亡人最忌,十八层地狱,哪个愿去哪个敢去?再者,饱含圆满、充盈之意,是对亡人的褒奖;饿具残破、缺憾之状,告诫活人不可贪多求全。生人不免死人意,一口气不来了,凡事死者为大,苦难丢开,快活带走,几挂鞭炮,是洒泪送别也是真心祝福。十九为奇数,十八为偶数,奇数为阳,偶数为阴;男主阳,女主阴;以阳滋阴,以阴壮阳,阴阳互济,正应了古话,“人生有形,不离阴阳。”阴阳错位,对死者是大不敬。人穷骨头重,在生不论功过悲苦,却在乎死后的声名,编得若有差池,擀匠会梦见讨债鬼。
记不清断魂鞭里,送走了多少村人族众,有儿孙满堂走顺头路的,也有岁不满十的化生子。做人一世,在生各有定分,各有辛劳,耕田耙泥顶天立地,孕儿育女日辛月苦,掉气那一刻,听不到亲人哭喊,却听得到断魂鞭响。不在乎长短多少,要的是顺溜响堂。鞭炮声脚头快,会把生前走过的路,再走一回;到过的地方,再看一次;还要翻山过岭去呼亲唤友。送走一个,四爷爷的心里就枣木兜一样结一个疤。逢冬春换季,疫年灾月,听断魂鞭响得密,就无边无际地想,要是黄泉路上的人一起喊一声,比子母雷更霸气吧?峡口的老岩会不会喊塌?清江河水会不会倒流?那一头,阎王爷会不会派牛头马面放一挂引魂鞭,在奈何桥上接一程。生也有涯,死也无涯,有断魂鞭壮行,带着人间烟火,总不惧那忘川河扎骨的冷气。
怕归怕,有人上门,生意要做,还得提起精神。轧一刀新买的皮纸,拿起竹引尺,把火药倒入引槽,按下开关,漏一线引药到裁好的纸上,左手牵纸右手捻引,一口气捻好七七四十九根引线,从鞭饼上选饱满干爽的鞭,一个压一个、一线串一线排齐编紧,不能让断魂鞭为死者惹口舌。遇到连阴天,湿气润了鞭引,响得断断续续,会有人说,看嘛,做人不耿直。偶尔有一两颗哑鞭,又有话说,哪件事后人没安排妥帖,还在记挂着,走得一步三回头。做斋的掌堂法师,讲得更神秘,硝烟腾空起,后人百事顺遂;烟尘贴地走,后人多少要受些磋磨。四爷爷当然不信,他试过多少次,季节不同,阴晴不同,烟气跑下坡、冲上坡,东飘西荡,那是跟风走。风是烟骑的一匹快马,过得悬崖,穿得密林,爬得天梯,钻得地缝,和死者的德行操守无瓜无葛。人有善恶勤懒,洒多少汗、流多少血、淌多少泪,一点一滴都渗进了河边的土里,前人垦荒,后人耕种,种花花开,育苗苗壮。说长道短的,倒不是嘴贱,是借鞭炮声为幌子,点醒活着的人:做事要踏实,做人莫亏心。晓得却不解释不争辩,人各有悟性;到死还不通透的人,跟一颗哑鞭有何分别?哑鞭也不是真哑,引线被炸断了,小孩子捡起来剥开纸筒,把火药倒在纸上,拿柴火头点燃,“嘘”的一声,亮光四射。那亮光里,吃过的亏、享过的福、怄过的气眨眼间就沉入了黑夜,计较来计较去,还不如爽爽快快走,有鞭炮声开路,来生就不会迷失。
直听到断魂鞭落,河风送过来呼天喊地的哀号,四爷爷才闭起眼睛,哼起了送亡人的挽歌:
噼噼啪啪起烟尘,
人生好比一阵风;
风来风去风还在,
可怜人死不回来。
遇到村人新婚大吉,新郎官来买接亲的鞭炮,四爷爷是要讨喜钱的。编个双凤朝阳,总计一千二百响,两头各编四百响后,就停了手,望着新郎官说,哎呀,这几天时晴时雨,坐久了腰杆发痨。懂事的新郎官就掏出准备好的红包递过去。四爷爷推辞说,又不是外人,不兴这么客套。新郎官说,劳累您家了,表示个心意,千万莫推了,再推,就是看不起人。那时的红包,也就一块二毛钱,家境宽裕的顶多包两块四。几番推辞,四爷爷才笑眯眯地接了,说,好嘛好嘛,沾点年轻人的喜气。连忙把中间的四百颗编了,又格外送十二颗子母雷,一起用红纸包好,双手寄给新郎官,边恭喜边说,我也没得别的贺礼,几颗大爆竹还响亮,凑个热闹。等新郎官告辞,四奶奶就笑四爷爷,看你这要喜钱的,子母雷卖二毛五一颗,十二颗是三块钱,还倒贴呢。四爷爷说,贴钱沾一身喜气,赚一村人气,心里得了爽快,哪里亏呢。
熬硝舂药,打引编鞭,四爷爷跳起脚忙,四奶奶是搭不上手的。不让干,说毛手毛脚,做不好细活路。没话找话说,四奶奶竹绷子上刺绣,针去鸟儿有声,线走虫儿会吟,手巧着呢。原是疼四奶奶,怕有个万一,要命只要一条,要残只残一个。四爷爷真想偏了,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一锅热饭舀两碗,一床破絮盖一双,雨水落在井水里,分得出你我吗?四奶奶故意抱怨,唉,哪有说的那么凶险,你是怕我学会了把手艺带回娘家!一个大男人,心没针眼大,吃一河水长大的,不晓得河里人的本事,下水能擒龙捉鳖,进山敢打虎猎豹,最差也会犁田打耙播谷种豆,老天爷不厚一个薄一个,还在出气的,各有各的养活,谁稀罕一个擀匠!
四爷爷不吱声,听烦了,就找个空日子拉着四奶奶去赶场,不买东卖西,偏去卖鞭炮的摊子上凑热闹。一排七八个擀匠,有的半边手掌麻利地捻鞭引,有的剩两根指头拿竹篾捆鞭饼;有的一脸血痂,笑比哭还难看;还有的一张阴阳脸,白斑套黑点,大白天看起来都吓人。有个擀匠,下嘴唇缺了一块,把不住风的嘴说的话却好听:嘿,难怪四师傅无灾无难,顺顺遂遂,原来屋里有个观音菩萨保佑。四爷爷脸上就堆了笑,连连点头,是呢是呢,托福托福。你是托祖师爷的福哦,会擀几颗子母雷,硬是把观音菩萨哄到了怀里。那缺嘴笑着补了一句。擀匠们说笑,四奶奶一句都没听进去,眼睛盯着案板上的鞭炮,生怕太阳晒热了,它们会猛然炸起来。
回来的路上,四奶奶走得摇摇晃晃,浑身上下的骨头像被谁抽走了,最爱聊白的人,一路半句话不说。四爷爷觉得怪,去的时候爬上坡脚快身轻的,回来走下坡却拖不动脚,肯定是被几个擀匠的样子吓到了。可嫁了擀匠,哪能不在惊吓里过日子。按道理,结婚十几年,日日担心夜夜怕,早就是枪杆上的麻雀——吓大胆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便说笑话,有个擀匠爱喝酒,酒醉了插鞭引,把媳妇绣花的丝线当引线剪了,插得五颜六色,歪歪扭扭,第二天买鞭炮的人看到了,笑得岔气。四奶奶根本不搭腔,喘着气问,那些人缺这缺那的,哪门还在做擀匠?四爷爷望着天说,唉,做一天擀匠就是一辈子的擀匠,缺这缺那就不活了?残手残脚还能搞别的吗?熟门熟路将就着找口饭吃,天天和火药硝石打交道,心气熏烈了的,不到爬不动的时候,擀匠不能拖累人。这些话,是不是早就想说?是心里话吧?四奶奶红着眼睛问四爷爷。四爷爷不敢看四奶奶,扭头看着路边的荒草,平平和和地说,又不是故意唬你的,你都看到了,不让你沾手,为你好呢。四奶奶叹口长气,慢吞吞地说,唬我有用吗,你就不怕?好几回梦里喊跑啊、跑啊,要不,停了擀凳吧,种田也能生活。四爷爷说,好手好脚的不愁找不到饭吃,十五六岁学的手艺,做了快二十年,不是我想停就停得住的。对河两岸的人家没人擀鞭炮,逢年过节,大事小事,半点响动没有,死气沉沉的,村不像村,户不像户,过哑巴日子会把人闷死的。有个鸡叫狗咬,有几声鞭炮响,人家才晓得屋里有活人,就像清江河,春不起波夏不滚浪,还叫河吗?四奶奶说,你不做天底下就没鞭炮卖了?硬是要做,我也拦不住,求天老爷保佑吧,你也不要逞英雄,一个人做不过来的事,喊我搭个帮手,多只眼睛看,周全些。四爷爷摇了摇头说,天老爷唯独保佑我么,想开了,小命是天老爷给的,要取走也留不住,要哪样是哪样,该来的躲不掉,躲得掉的不是祸,怕,就不得做擀匠。
那以后,收书纸的活路落在四奶奶头上。一担竹筐一杆秤,到学校收,也到有学生的人家收。多半收的是旧报纸、用过的作业本,极少有旧书卖。四奶奶会亲近人,到学校去,摘点当季的菜蔬、瓜果送给食堂做饭的师傅,一来二去熟了,就放点零钱委托帮忙收,过十天半月去结一次账,少跑好多路,还不打空回转。有时手头不方便,就拿鞭炮换,一个“千字头”折合八斤书纸。学校用得着,到期末考试后,总分前一、二、三名的学生,老师要登门给家长报喜,穷得请不起锣鼓班子,总要响响亮亮炸一挂鞭炮。于河边人家,这是天大的喜事,后人肯读书、成绩好,比桃花鱼撞网还高兴。鞭炮声里,几家欢喜几家愁,有的家长拿着娃儿不及格的成绩单怄气,好多娃儿挨训、挨竹片抽,却也激起了更多娃儿发奋用功。人们盼着来年,报喜的鞭炮会从村口一直炸到自家场坝里,炸得火树银花,炸得五子登科。
那样的鞭炮声,四爷爷听得满脸泛光,忍不住拿几颗子母雷,跑到岭上放,腾地而起又从天而降的轰隆声,交织、回旋在清江河的上空。恭喜、恭喜、恭喜啊。送喜报的一路人马,顺风听到四爷爷扯开嗓门喊的恭喜声,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唉,四师傅的手艺真是一绝,人又热心,要是膝下有个一儿半女,喜报肯定往他屋里送。
书纸收回来,要铺在石场坝晒几天,除霉除湿。四奶奶就搬个板凳坐阶檐上,拿把响篙赶鸡子,有时也随手挑几本书看。到底是老高中生,懂得多,我去玩的时候,常给我摆古。她最喜欢讲《西游记》,讲孙猴子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里闹,讲过火焰山偷芭蕉扇,讲唐僧师徒经九九八十一难取到真经。有回还考我,问四大发明,哪个跟擀鞭炮有关。我想都不用想,说,火药唦。又问,火药是哪个发明的?我想了想说,老师讲是古时候炼丹的道士。四奶奶笑着说,不对,是你四爷爷的祖师爷发明的。厢房里正在捶炭灰的四爷爷听到了,放下手里的活路走到门边说,吔,难得你说一回擀鞭炮的好话,是的呢,我们擀鞭炮的祖师爷有两个,一个叫李畂,一个是药王孙思邈,弄不清谁是老师傅,一个发明了拿竹筒装火药,以烟火气驱邪魔瘴气,一个发明了卷纸筒子做鞭炮,把天下的日子炸得热热闹闹的。
四爷爷怎么兑鞭炮药,从没让我看过。一道门槛拦着,厢房里藏着什么稀奇,外人来了不让进,门里门外说话。四奶奶进去拿东西,也是前脚进后脚出,多停一会儿,就被四爷爷推出来了。只有在石碓窝里舂硫磺粉、舂炭灰时,才让我站在他身后瞄几眼。小心得很,撕一块软和的旧衣服布,包住了铁碓头,舂的力度极柔和,碓头抬得很低,动作像演木偶戏的。每次我去四爷爷家,母亲都要再三嘱咐,不要乱说话,最好当哑巴,更不要随便动东西。我嘴里答应,心里却不服气,难道一句话能把火药点燃吗。看四爷爷筛灰、拌粉,大气都不敢出,憋得难受。四爷爷忙一阵,歇气喝茶时,我想问他,鞭炮到底怎么擀成的,又怕说错话。四爷爷可能猜到我想问什么,就讲,擀鞭炮手脚多,从开工理纸到编好,一起是“七十二道半,点火还不算”,半道是什么?在筒子上打孔装鞭孔是一下打两个,只算半道;点火是放鞭炮时的事,所以不算。我心里想,真麻烦,比解方程的步骤还多。终于憋到要回家吃晚饭了,才喊一声,四爷爷,我回去了,今天我一句话都没说,要是你的火药炸了,莫怪我啊。四爷爷嘴里嘀咕着,这娃娃,读书读成个憨家伙了。
很多年后见面,四爷爷还会笑话我,每次都说,憨家伙回来了。大了,我才明白忌口何止是河里人的风俗。不论哪个地域哪个行当,做什么事,谁不想图个吉利?好比开车出门,要是门卫来一句,慢点开,莫撞车,鬼才乐意听呢。何况擀鞭炮的,手工兑药,是极危险的,稍微分神或者心有波澜,火候、力道差之毫厘,都可能引发不可收拾的祸事,忌口,就不是会不会说话的小节了。不过,四爷爷出事,跟我小时候不会说话没半点牵扯,倒是跟我参加工作后,托母亲给他传的一个口信,是有牵连的。事隔二十年,想起来心尖都疼。
那时我在老家相邻的乡镇当派出所长,在市里开完治爆缉枪工作会后,顺道回去了一趟。跟父母亲聊到工作,说马上要禁止小作坊生产鞭炮,一刀切的政策,以后说不定乡镇农村都要禁鞭。父亲听说后,一口一个好,说那东西早就该禁,好几个学生家长做鞭炮出了事,有一家惨得很,房子炸塌了,两个大人走了,万幸孩子在上学,逃过一劫,好端端的一家人,剩个孤儿,惨呢。母亲就和父亲斗嘴,指着屋顶说,下这么大雨,你在全村转一下,看有几家漏雨?漏雨的都是懒家伙,平素不捡瓦,倒怪雨下大了。世上一天死那么多人,未必都是擀鞭炮炸死的。远的不说,就说我四叔擀了半辈子鞭炮,活得好好的。父亲嘴巴也不笨,反问,你要不怕,怎么反对老大去给四叔当学徒,还把娃娃打一顿。母亲恼火地说,故意吵是不是?老大那火爆脾气,做得细活路吗?那行,等你百年归山了,要后人们不声不响把你拖出去埋了。父母一辈子都爱斗嘴,我也劝不住,只好说,你们说的都有理,但是,小作坊肯定是不能搞了,确实不安全。
我能理解父亲,一个教书匠,只爱看书写字,一辈子树叶落下怕砸脑壳的人,那些年,不管我们多么羡慕别人家放爆竹,父亲总是不肯买的,他清楚,这么个家庭,经不起任何惊吓,但最终却拗不过母亲,总会从四爷爷家买些回来,气呼呼地喊我们攒劲放,放完了再买。我也理解母亲,村头村尾坡上坎下,大事小事哪有不放鞭炸炮的,祖祖辈辈养成的风俗,说丢就丢,比割肉还疼。
斗嘴归斗嘴。母亲连夜就去了四爷爷家。去说了什么,我也没问。等我去单位的第二天傍晚,父亲打来电话,催我赶到镇上医院去,说四爷爷出事了。想问一声人怎么样,四奶奶呢?还没问,父亲就挂了电话。
一路上想着种种情景。颠簸几十里路赶到老家镇上的医院,从开着的病房门一眼看到站在病床前的四奶奶,悬起的心稍微平缓了些。人还在病床上,四奶奶还能伺候病人,就不是最坏的结局。刚踏进病房门,纱条裹住的四爷爷就开口了,憨家伙回来了啊?没事没事,就是把汗毛烧掉了几根。说话气局还足,只是嘴巴裹住了,声音有些闷,像筒子没擀紧的爆竹声。安慰了四爷爷几句,四奶奶就喊我出去。在门口,才跟我说,听你妈说马上要关作坊,他就想赶紧擀些子母雷存放着,一辈子就这手艺长脸,怕以后搞不成了。哪晓得心里急,炒药时多加了一根柴,火猛了些,锅里轰的一声燃了,等我跑过去,人都被冲滚了,倒在地上抓头发上的火苗子。天呢,幸好是燃,不是炸。
正说话,镇上派出所的一位老同志来问情况。我心里明白,事故是要处理的,得给社会一个交待。没等他开口,我先说了,等伤者治愈了再处理吧,擀了半辈子鞭炮,靠这个养活,又伤了,肯定想不通,尽量多做做工作,是我的四爷爷,我就不便多说了。老同志点了点头,说,两难呢,这几天下乡,都在关鞭炮小作坊,村里的多数人还是不理解,有人开玩笑,以后过年过节是不是学祖宗,烧竹子烧白蜡叶炸?可一起起的事故,人命关天,不下重手管又怎么行呢?彼此是同行,没有挑明的话,大家都懂。我只盼着四爷爷能早些恢复,也盼着办案的,体谅擀匠的艰难辛苦,从轻发落。
三个多月后的一天,我去拘留所,接拘留满期的四爷爷。他体质好,二十几天就出院了,那阵我在外地出差,没几天回老家去看他,路上我一直在想,四爷爷的一张脸是不是丑得怕看了。
“哐当”一声两扇铁门打开,四爷爷抱床被子,小跑着出来了。那时阳光正好升上山梁,亮悠悠的光柱迎面照在四爷爷方正的脸上,瘢痕像一层雪白的霜牙子,上面撒了一颗颗黑芝麻。
我喊了声四爷爷。他笑嘻嘻地说,憨家伙,还认得我吗?猜猜看,里面的人怎么叫我的?
面对一张泛白的肉皮上布满黑点的脸,能怎么叫?叫麻子?或者更缺德的叫癞蛤蟆?我这样想,没说出声,怕四爷爷受不了。
想不到子丑寅卯吧,叫我满天星呢。四爷爷竟挤出了满脸喜气。
满天星!
取这外号的人,一定放过子母雷,记得那冲天而起爆出的紫焰,记得那漫天繁星一样的闪闪烁烁。
取得真好,虽是玩笑,却又体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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