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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象似的房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雨花杂志 热度: 11938
王雪茜

1

周末,朋友陪我一起去看房。售楼员小张说,只剩一套跃层了,临街,电梯小高层。九跃十,合起来有九十多平。一进门,正对着一扇阔大的落地窗。站在窗前,向南眺望,视野开阔。元宝山连绵起伏,一览无余,一座灰色的塔像一只迷途的鹿立在山脊。

  “它们看上去像一群白象,又长又白。”我想起了海明威的小说《白象似的群山》。尽管,没有树林隐蔽的元宝山在阳光下并不白,也不像一群大象。

  仿佛是一种神秘的呼应,我听到了“咣当,咣当”的火车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几线阳光跳跃到视线右侧的两棵梧桐树上。

  “介意火车的声音吗?这条铁路是货运线,火车不是很多,也不会鸣笛。”小张说。

  怎么会介意呢?能望见白象似的群山,不正该有两条铁轨吗?

  火车、铁轨、汽笛,与远方、文学以及某种暧昧的隐秘情怀,仿佛有着天然的联系。村上春树在小说《爱如半夜汽笛》中有一段经典对白:

  女孩问男孩:“你喜欢我喜欢到什么程度?”

  少年想了想,用沉静的声音说:“半夜汽笛那个程度。”

  少女默默地等待下文——里面肯定有什么故事。

  对,里面肯定有什么故事。

  说起来,买房的念头就像大晴天下雨,似乎没有预兆。2017 年下半年,不知哪根筋作祟,我一门心思就想买间温泉房。起初,在新城区的一个温泉小区看中了一间,五十平左右,高层,安静,推窗近可俯瞰鸭绿江,远可眺望对岸朝鲜风光。当即交了一千块定金。售楼员说,楼盘卖得钝,老板是日本人,资金链断了,人不见了,换了新老板,房子眼下是冻结状态,让我回去等解冻消息。不料,一个月后,解冻的消息没等来,倒是疯传开发商一房多售。签了购房合同办不出房产证的业主,蜂拥去售楼处维权。火速联系售楼员,他已跳槽到另一家售楼公司去了。经过一系列交涉,才把定金退了回来。

  我苦恼了一阵子,很快就柳暗花明。朋友说,市郊有一片正在开发的温泉房,价格适宜,其兄就在那买了一套七十平跃式楼。我太喜欢跃层了。老电影里,总是会看到旧木楼梯,暖暖地伸向未知的空间,我喜欢那种延伸感,喜欢那种踏在木质楼梯上的感觉。想想看,坐在厚重的木质楼梯上看书,阳光在白墙壁上颤动,像欢快的溪水,流淌着琐碎细小的幸福。

  现在,这样的一套房子就在眼前,好像没什么可犹豫的。

  不过,勾起我岁月沉思的,却是过往岁月中连绵不断的住房经历……

  十几岁时,我家住一栋老式二层楼,穿过狭长的棚厦走廊,便是一楼的厨房,水泥楼梯从厨房直上二楼,楼梯顶北侧,一扇小门连着一个一平米左右的小阳台,别说望风景了,仅在阳台上站一会儿,车来车往的马路噪音就会像北风一样灌满耳朵。虽说二楼是我的卧室,可空间逼仄,连一张像样的书桌也放不下,而每到冬天,我床边都会多出一口粗瓷大缸,装着全家人一冬要吃的国光苹果。苹果是不被允许敞开肚皮吃的,可它的香气会顺着楼梯飘到楼下,惹得弟弟常半夜蹑手蹑脚上楼,在我床边偷啃。那时,我做梦都想拥有一间只属于自己的阁楼,再也不要储存苹果。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房子有水有电就可以入住,没有谁家会去大肆搞装修,也没人在意你脚下踩的是地板还是水泥地。我家的水泥地面总是清扫得纤尘不染,楼梯的扶手是铁制的,冰凉粗糙。因常被手摩擦,发着青白色的暗光。没有客厅,也没有沙发。我的卧室里靠床放着一个简单的衣橱,就算是家具了。

  耿耿于怀的记忆是这么一次:那天是新年前夜,据说县城发生了一起抢劫案,犯罪嫌疑人被押解在刑警队,审讯途中竟逃走了。傍晚,天色渐渐暗下来,黄色的灯火波纹般漾开,影影绰绰的窗口透出日常氤氲出的暖意。饭桌已摆上,饺子已煮好,母亲正在厨房翻炒最后一道菜。突然,隔着窗户,我依稀听到棚厦的门发出细微的碰合声。我没太留意,以为是风吹的。谁曾想,两个警察急匆匆跨进门来,询问有没有陌生人来过。我脑子忽地一紧,想起了刚才的门响,下意识用手指了指棚厦。两名警察立即心领神会,大步穿过院子,一把推开棚厦的门,用两支手电筒交叉射在一只倒扣在地上的大竹筐上。那个逃跑的犯罪嫌疑人就躲在里面。在警察掀起竹筐的刹那,我见到了一双我这辈子从未见过的男人的眼睛:惊恐中混合着悲伤,惶惑中夹杂着绝望,他在竹筐下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后来我知道的案情大体是这样的:这个男人的妻子瘫痪两年,需要人朝夕伺候,娘家人婆家人都迅速地抽离了他们的生活,只有男子不离不弃,可现状使他无法出门打工。家里还有两个小儿要养,生计困顿致使四十来岁的他铤而走险,在某处进行抢劫。

  他在审讯中伺机逃走,却慌不择路,逃到隔壁。是的,刑警队距离我们家只一巷之隔。大约他想在筐底躲过漫长的一夜。他还年轻,可头上参差的白发在电筒的光束下冷得刺目,像一簇银针扎在我的心上。

  说不好是为什么,这段记忆一直在我脑中萦绕不去。

  就像梭罗在《瓦尔登湖》里所说,“生活中一切的疾病、失败,都使我悲伤,就好像身体的某一处被沸水烫过后,留下了一块永久的伤疤。尽管我知道,每一片树林中,都有某棵树木因种种原因干枯而萎谢。”

  第二天一早,母亲喊我和弟弟去邻居家拜年。每年初一,我们楼的小孩子一早都是要挨家挨户去拜年的。可那个新年过后,我讨厌铁皮门发出的浮响,讨厌门上那个虚张声势的铁插销,走过棚厦长长的门廊,我会莫名地心慌。

  过了一些年,我读到《一个人的村庄》,刘亮程讲,有个老人在冬天冻死了。他说: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活中,孤独地过冬。

  是的。那个躲在竹筐下的男子,他的寒冷太巨大了。我不知道如今他在哪一个角落,或是慌张地低首疾走,或是沉默地望向天空。

2

从“上古穴居而野处”,到“易之以宫室,上栋下宇,以待风雨”,我们走到哪里好像都是房子的人质,无法剪断这根脐带。而对房子而言,我们并不比自然中的鸟类知道得更多,就像一只被玻璃窗撞得筋疲力尽的苍蝇,它对那个无法逾越的障碍物也知之甚少。

  五六岁时,我和弟弟被寄养在姥姥家。姥姥家所在的村子三面环山,偏僻闭塞。老房子就坐落在山脚,离最近的邻居有一公里,一条大河分开了房子和田地,你要翻过一座小山包才能看见大路。田舍、树木、房屋,零落的篱笆,都带着点破败与灰暗,像是某位不入流的抽象画家的油画。远远看见房子的轮廓了,先听到的是大河的滔滔声,你能想象到,大山南面的长河,有着怎样宁静的热闹。鱼只有寸把长,顺着水流东躲西藏,你要是翻动一块活石,没准会蹿出来一条水蛇。你很难见到那样清澈的河水,连空气都被洗得透明。一切都是透明的,萝卜是透明的,白菜是透明的,草木也是透明的。河的另一岸是一片杂木林,有一种枫杨树,结着长长的树种,树皮有一股清香。我和舅舅用木棍敲下树种,捡回家喂猪。

  那是最古老的房子,也许你见过,进门就是堂屋,被火熏过的松木房檩黝黑发亮,房梁根根圆直结实。堂屋中央摆着一张长方形高桌,长长的四条腿,泥地磨得发亮,两片木插门上刻着最简单的纹路。我的两个太姥爷常常一人捧着一缸粗茶,坐在长桌边下象棋。冬天时,炉子上永远有一只黑壶“吱吱”冒着热气。

  他们坐着的太师椅无疑是家里最精致的家具了。这两把太师椅是上等花梨木材质,四条腿方材直落,至底端呈马蹄足,矮壮有力,配有四根管脚枨。扶手、椅背皆雕有拐子纹,搭脑两端向内翻卷,牙板雕着卷云纹,自然舒展。靠背光素无纹,靠上去,熨帖踏实,扶手末端有着弯曲的弧度,两手一搭,人仿佛就有了精气神,立时庄重恭敬起来了。

  堂屋的后窗就不一样了,它就像一幅油画的亮色部分,尽管墙根爬满了苔藓。山楂树虽已被虫子蛀空,但仍然会结出红彤彤的果实。还有一株老梨树,一到春天就开出密密的白花。我喜欢拉开后门的长门闩,跑到小山坡去,小山坡倾斜而上,连着远处更高更青的山脉。有一处悬崖,瀑布一样直挂着,生活不下去的人就会从那里一跃而下。听闻曾有一个寡妇拉着自己十几岁的女儿一起“滚了砬子”,村民说,那孩子是不想死的,学习好着呢。拗不过母亲,被强拉着跳了崖。

  我不敢去悬崖边,只在小山坡上看大雁排着队落在野塘里,听林鸟“叽叽喳喳”跳到一根树梢上,在草丛里追着螳螂和蝴蝶,甚至还追过一只游隼,采野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或者到溪水里抓蝲蛄虾烤着吃,冬天在屁股下垫着树枝滑冰排。

  我之所以对那座老房子念念不忘,是因为那是一座真正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房子。在那里,我跟鸟儿和野花成了朋友,自己也成了自然中一株自由生长的野生植物。而此后,我住过的所有房子,都远离了真正的自然之物。

  在我看来,那里唯一的遗憾是没有铁路线。喔,别说火车了,连汽车也看不见。自行车都是稀罕物。

  有时,我爸会骑着自行车来看我们。只要他的自行车出现在小山包上,大家就知道是我爸来了,他的身后必定会跟着三三两两的村民,一直跟到姥姥家,靠在门口,看我爸拿出什么礼物来。

  “太师椅原本是有六把,队长趁你太姥爷没在家,借去了四把,直到你姥家搬家,你爸才给要回来。”我妈说,“下放户,在村里总是被欺负。”

  “穷山恶水。”当她说出这句结束语,她对那个村庄的恨意才算有了着落。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民风淳朴也罢,世外桃源也好,有时不过是局外人的一种愿景。有一些事倒是确实的,那就是我妈说的,因为我们当初是“下放户”,所以在村里总是被欺负。

  村里有一个叫荷花的妇女,她的样貌、年龄我完全没印象了。这名字之所以在我脑海里刻下了烙印,与“荷花”没有一点关系。

  我爸有次出远门,给我带回一条红纱巾。我喜欢极了,立即戴在脖子上,爱不释手。尾随我爸进门的荷花看见了,她踱到我姥面前,倚在门框上,张口说:“把孩儿的纱巾借我女儿戴几天,她要相亲。”我姥瞅了我爸一眼,我爸说:“喜欢就自己买,孩子还没戴够呢。”

  我姥性子懦,觉得荷花的男人是队上的会计,得罪不起。我爸走后,她到底把纱巾借给了荷花。说是借,却没有还回来。我妈知道后,更讨厌那个村子了。

  当然也有扬眉吐气时。我爸有辆小金鹿牌自行车,青岛产的,在当时是名牌产品。传说中的“回链刹”就是它。我爸那时候还是一名道班的修路工,修路之余最开心的事就是把自行车擦得锃光瓦亮。每次他骑着自行车到我姥家,都引来一片羡慕的目光。队长也有一辆自行车,只不过他的自行车是拼装的。但他注意到,他自行车的车胎纹印与我爸的完全相同,便说自己的车是大金鹿。有一回,我姥爷借队长的自行车到镇里,回来时轮胎扎了一个大洞,队长急了,一口咬定我姥爷将他的好车胎跟我爸的破车胎偷换了。生产队的人正闲得抓耳挠腮,听闻此事,合起伙来起着哄,一路跟着队长到我姥家,当着我姥全家的面把他的车胎扒下来,扔到院子里,叫嚣着让我爸把车胎还回来。我姥爷无法自证,蹲在墙角,一声不吭,好似默认自己换了车胎。经此一闹,我的舅舅小姨羞愧到不敢出门。我姥咽不下这口气,苇席也不编了,一个人到道班去找我爸告状。

  我爸立即请了假,骑上自行车就奔到生产队。那时大家伙正在干活。据我爸说,他大手一挥,高声喊道:同志们都停一下,我有话说。原来我爸天天擦车,对自己的自行车了如指掌。他知晓小金鹿的车架、脚蹬和车胎上都有完全一致的出厂年份和出厂序列号,那相当于一台自行车的身份证。我爸喊了到丈人家串门的镇文化馆馆长当见证人,当众把队长的车胎和自己的车胎做了比较,分别与自己车架上的出厂年份和序列号对照,真相瞬间一目了然。我爸对队长说,既然跟我换了轮胎,你就吃点亏,用我的吧。事实上,队长的车胎是新车胎,扎个眼补上并无大碍,而我爸的车胎用了很久,已磨损得没了棱角。

  我爸一战成名。每讲到这一段,他仍旧会慷慨激昂:“我们是响应党的号召,不在城里吃闲饭,到农村参加劳动,接受锻炼的。你作为生产队长,欺负下乡户,配当一名党员吗?”我爸说,他当时还引用了若干段语录。那时候的他年轻气盛,脑子灵光,又能言善辩,队长被他怼得哑口无言,满脸通红地蹲在地上。

  “一辈子都不想再看到那座房子。”我妈说。尽管她恨的并不是房子。我姥家回城以后,她的确再也没回过那个村子,甚至有时远远路过那儿,她都要扭过头,连往那个方向看一眼她都不愿意。

  我却时时会想起那里。当我厌倦了灰尘、混凝土、霓虹灯和各种声响组成的虚无时,我怀念着那里的一草一木。对我来说,那是最自由、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我担心回忆会在纪念中渐渐消失。前几年,凭着模糊的记忆自驾到村口,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派陌生景象。我姥家的老房子闲置很久了,像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佝偻着腰身,目光浑浊,遍身灰尘。窗口裸露,房梁上挂满了蛛网。木门上的锁歪在一边,生着锈,农具像一堆破烂杵在那里。印象中,屋门前的木篱笆上时常有小蛇盘在上面,可篱笆与蛇都不见了踪影,门前的大河套几乎断了流。从前,河套是小孩子们最喜欢的乐园,在厚厚的沙底能摸到手掌大小的黑蛤子。如今,只有大大小小的碎石横七竖八地躺在河道上。通向大路的小山包,被挖沙人挖穿了,像被抽去了筋骨的牲畜,瘫在那里。

  无人居住的房子,就像钉在墙上的蝴蝶,再也不会扇动翅膀,成了没有声息的标本。

3

古人说安土重迁,皆因骨肉相附,人情所愿。一所房子,无论是草房、砖房,在遮蔽风雨的功能上,并无区别。只有浸染了人情,房子才算有了血脉。

  到了入学年龄,我回到父母家。我家的草房子位于古镇的山脚下,沿着石板铺成的马道,上行两三百米,抬头便能望见有两三百年历史的古戏楼。草房子低矮、阴暗,人一进门,阳光就被挡在门外。

  让我欢喜的是院子。我妈在院子东头种了一棵白樱桃树,在西头栽了一株白牡丹,她用细木条做篱笆,让眉豆秧爬满篱笆。眉豆开紫粉色的小花,断断续续从夏天开到秋天,小蝴蝶一样。每到四月份,我们眼看着牡丹的花苞一天天鼓胀起来,到五月份开出大朵的白花,照得四围的房子都亮起来了。四邻八舍吃过晚饭,便会一手提着小板凳,一手端着装满粗茶的大茶缸,坐到我家的院子里看牡丹、唠闲嗑。

  “今年开了八朵吧?去年我记得好像是七朵。”总会有人这样说。

  “去年你也是这么说。”

  “哈哈……”

  七八月,白樱桃结出珍珠般的果实,星星一样躲藏在叶子中间。我妈会采来柞树叶子,圈成一个圆锥形,装上熟透的白樱桃,打发我送给住在戏楼边的四姨姥,也送给来院子里玩的小孩子们吃。我四姨姥生着很严重的病,可她一有点好吃的东西,就会用纸包着,一步一挪地下山,送给我和弟弟吃。

  有一个春天,好像只一个白日,连翘便把马道的两边都染黄了。天色刚有点发暗,我四姨姥便来了,在门口轻声喊我的小名。我飞奔出去,见她手里擎着一个黄纸包。“光头饼,”她说,“快吃吧。”

  那天晚上,我们刚睡下,就有人拍打窗户并大声喊我爸,我爸慌慌张张从炕上跳下地,连鞋都没穿就跑了出去。原来是我四姨姥犯了病,我爸虽及时给背到了医院,但仍旧没有抢回她的命。那年,她才六十岁。我永远失去了回报她的机会。

  在我心里,小院冷清了许多。

  我家左侧住着一对六七十岁的老夫妻。无儿无女,性情有点孤僻,不爱搭理人。邻居们都说,不养孩子,年轻时候图享受,老了怎么办。老头儿姓曲,因跟我妈同姓,平日里来往多些。老夫妻家里有些杂活,常找我父母帮忙。作为回馈,老太太时常偷偷把我喊到她家里,从铁皮盒子里拿出几块饼干给我吃。那时候,小小的我下定了决心,吃了那么好吃的珍贵的饼干,我要一辈子对曲老太好。可没多久,老头儿去世了。老头儿的侄子赶来处理了后事,卖了老两口的房子。曲老太被送进了敬老院。

  我家右侧挨着一户姓杨的人家,姑娘出嫁了,家里只有母子两人。老太太肺不好,常年咳着,身子都咳矮了。小杨遗传了他母亲的肺病,出门必咳一阵。他没有正式职业,腋下成天夹个小包,我爸说他就是个街溜子。我妈说,管他溜不溜街,能好好养着老太太就行。小杨的孝顺倒是有目共睹,什么好吃他就给老杨太太买什么,中药也是一袋袋往家拎着,可娘俩仍旧咳个不停,连我弟弟远远看见小杨,都会学着他咳两声。他家养着一条大土狗,平日里拴在门口,见人就疯了一样叫唤。

  我妈常替老杨太太煎药。有次她手头有活儿,就打发我去给老太太送药。我端着钵子刚走到门口,那条大狗就挣脱了锁链,扑到我胸前,对着我的左眼咬了一口。我的惨叫声引来了救援。幸运的是,它咬在我眼皮上,没咬到眼球。缝了几针我忘记了,只记得我妈带我去医院换药时,还心有余悸地说,你要是变成“独眼龙”了可怎么办呢?在我左眼被纱布蒙住的那段时间,我妈为表达她的歉疚,每天给我买一个苹果。那年代,苹果真是止痛剂。生个小病感个冒,吃个苹果就好了。只不过,我左眼皮上留下了永久的伤疤。换作现在,那多少算是毁容了,不要求对方赔钱是不可能的。可那时候,近邻之间犹如亲人,没人会去要求赔偿,连埋怨都不曾有。

  这次事件的后遗症是,我从此怕狗,哪怕是很小的流浪狗。

  九岁时,我爸调到县城的公路段,家要搬到县城。草房子一千五百元卖给了一户周姓人家。

  我的同学张冬梅跟我住在一条街,放学总是到我家跟我一起写作业。多年后,当我辗转联系到张冬梅时,她在微信上回忆说:“是周六,我上午在你家写作业,知道你家下午搬家,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借口头疼就回家了。”搬家的车装好后,比我大一岁的我大伯家的小哥跟在车后面,递给我一毛钱,说,妹,拿着买好吃的。多少年来,我都忘不了这一毛钱,那是一个小孩子所能给予的全部。

  每次回到家乡,我都要去老房子附近转转,请我小哥吃个饭。老房子在,亲人在,心就会踏实很多,回忆也就有了落脚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因为“严打”,县城里不时会开公判大会,场面沸腾,万人空巷。重刑犯被民警押解在卡车上,五花大绑,他们胸前挂着一个大白牌子,用黑笔写着罪名和姓名,死刑犯的名字上还打着一个大大的红叉。有一次,我在大卡车上的死刑犯中,竟然猝不及防见到了小杨,他胸牌上“流氓犯”三个字极其醒目,名字上大大的红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宣判完毕后,小杨和其他几个死刑犯被游街示众,随后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小杨的姐姐追着刑车,哭喊着她弟弟的名字。而小杨,没有流一滴眼泪,只大声叮嘱他姐姐,“别忘了把被褥拿回家。”

  我常常会想起这个场景,和他的那句话。“别忘了把被褥拿回家”,似乎是证明他多么热爱生活,以及多么热爱温暖地活着。可事情究竟怎么到了这般地步,谁知道呢?

  我刚参加工作时,去敬老院看过一次曲老太。老太太见到我,倒有点意料之外的开心。可我多年后回忆起来,却又后悔又遗憾。后悔的是,我只买了水果,并没有给她一点零花钱,其实我隐约知道她是缺钱的。遗憾的是,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近几年,老镇改造,旧房子、门洞子都被拆得片甲不留,我家原址变成了古镇一条街,戏楼下一夜间盖起了鳞次栉比的仿古建筑,乍一看,檐飞壁立的,倒真像一座古城,不,像一座古城的赝品。

  我的心又多了一条缺口。

4

其实,眼下这条城郊的铁路线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我所就读的师范专科学校正位于铁路线的东端。那时,通向这里的只有10 路远郊车,半小时一趟。

  考试之前,总要临阵抱佛脚。我和我的下铺王侠最喜欢背书的地方就是铁路线的西端。那里零落着村民的白菜地、萝卜地。找块石头坐着,伴着火车声背诵“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或是“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真是又豪迈又过瘾。偷摘村民的白菜心和萝卜,也是常有的事。在此,要诚恳地说声对不起了。没有考试的下午,我俩会沿着铁路线一直向南走,直走到暮色苍茫,将所有的心事都甩在身后。

  刚搬到县城时,我们没有住房,临时住在我爸单位。公路段设在一个靠近河边的大四合院里,出门是一条大河沟,向南也有一条铁路线,越过铁路线,就是我就读的小学。院子里除了我们一家,只有守门人李大爷和临时工魏姨。李大爷是山东人,极瘦,佝偻着腰身,手上总是拎着一把水壶。我妈下班回来,从收发室经过,李大爷总要问同一句话,“哈(喝)水吗,韶华?”韶华是我妈的名字。我和弟弟见到他,则会抢先问候他,“哈(喝)水吗,李大爷?”被抢了台词的他嘿嘿一笑,拎着水壶去烧水了。

  我弟弟养了几只小鸡,宝贝一样,每天放学都要到鸡笼边跟鸡说话。忽然有一天夜里,小鸡被咬死了两只。弟弟哭哭啼啼去找李大爷,李大爷抽着旱烟,沉默半晌,说,是黄大仙干的。弟弟自然不知道黄大仙是谁。李大爷神神秘秘地给弟弟一沓烧纸,让弟弟黑天时把纸烧了,还要绕院子一圈,边绕边求祷:黄大仙,不要再咬我的小鸡了,我养着它不容易啊。说来也巧,那以后,弟弟的小鸡再也没被黄鼬咬过。黄大仙一事虽纯属迷信,但弟弟从此以后特别崇拜李大爷。

  魏姨四十多岁,长得有些胖。她不大爱说话,但特别爱笑。谁见了她都说她一脸福相。空闲时,她常带着我和弟弟去河沟大闸钓河蟹。那年月的河蟹傻傻的,呆呆地扒在大闸的水泥柱子上,我们用竹竿绑个网兜子,便可以轻松逮到几只。魏姨烤的河蟹,火候正,鲜香味迎风会送出二里地。

  没想到的是,魏姨的福气并不多,她的两个儿子都是在十八岁时意外离世。我们搬家以后,几十年过去了,我再也没见过李大爷和魏姨了。

  铁路线总会引起我的回忆和思索。如今,因为买房再次来到城郊,此地已今非昔比。我熟悉的小市场变成了大集市,每周一和周四是赶集的日子;我拍过艺术照的二层楼照相馆萎缩成了一个不起眼的小门脸,道路宽阔,商铺林立,人群熙攘。铁路南侧的菜地都不见了,代之以防护林。我的母校也由专科升为本科,大门由东边换到了南边。通往市内的,不仅仅只有10 路车了。尽管如此,这里仍旧是郊区的样子,与市中心泾渭分明。对这片地方,我仍有难以细述的亲近感。

  年轻时,总觉得房子越大越好,朋友越多越好。人到中年,我身边能谈得来的朋友不超过五个,也完全没有换大房子的想法。结婚以后,也换过房子,搬过几次家,不过是从一所楼房换到另一所楼房,格式化的建筑,乏善可陈。每天朝九晚五地上班,连邻居都没认熟。

  如今,温泉房变成了一个舒适的小窝。一进门的大窗下,我砌了一个宽敞的温泉池,全玻璃拉门,缓步台上搭上防腐木板,拉宽四围的边台,一边泡温泉,一边喝茶,方便又实用。

  没有电视,摒除了一切不需要的东西。装上了水曲柳的木楼梯,跟想象中一样厚重踏实。清晨,光线会准时投射到楼梯中间的白墙壁上,像给墙壁安上了一扇透明的后窗。我有时会拿本书坐在楼梯上,读或者不读,并不重要,就那样坐着,就会心生欢喜。

  楼上空间只够安放一张床,外加一个小书房,临时有客人的时候可以居住。书桌的正上方墙面上,挂着世界经典作家的小肖像:马尔克斯、福克纳、桑塔格、杜拉斯、伍尔芙、大江健三郎、萨特、塞林格、凯鲁亚克、博尔赫斯。我读他们,也写他们,他们于我,既是仰望,也是陪伴。东面墙上开一小门,外面是个十几平方的露天平台。我在篱笆边种了各色月季,也种了蔷薇和百合。夏天时,花开得热热闹闹,单是对着一朵盛开的月季花,我都会看上许久。就像《小王子》里说的,“也许世界上也有五千朵和你一模一样的花,但只有你是我独一无二的玫瑰”。那年四到六月,因为特殊情况,我们居家办公,我还尝试种了蔬菜——小白菜、生菜、香菜、茼蒿,每天给它们浇水,拔除杂草。蔬菜长得很快,吃不完的就分给了邻居。

  此时,晚上九点三十五分。一列火车刚呼啸而过,“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我推开窗户,远山模糊的暗影,与天融为一色,近处的点点灯火,像沉默的旧日时光。一切房子都跟人有关,跟命运有关,跟世事沧桑的勾连有关。川端康成说过,只有日记和文字能证明你如何活过。房子是另一种立体的日记,也是另一种现实和文学。我又想起了海明威,以及他的白象似的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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