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在门前等了一整夜。
昨天来到这里时,太阳刚把半个身子隐在西边的一座山背后,落日镕金的光,洒在那一侧的天际和群山的山头。
最初,看到第一家院子出现在路的左侧,他就知道目的地到了。一路上他都没打开过车窗,尽管他很想尽情地呼吸山林间的空气。他一直相信,山林里氧饱和度极高的空气,可以洗净人的眼睛和大脑。他透过窗玻璃瞄出去,一人多高的石头院墙依然显得坚固敦实,深色的木门紧闭着,木门的一侧,一棵大树倾斜过去,枝干如张开的手臂,护着院子。这里住过什么人,他从来都不知道,它只是他记忆中这个村子最可靠的标志。接着车子艰难地拐了个三十度的弯,爬了一段坡道,又拐了个弯,才看到他要找的院子。它背靠大山,石头院墙外面也有一棵大树。山里所有的院子都需要一棵树来拥抱。门前的窄道勉强能停下他的车。
他紧挨着那棵树停好车,把车窗落下一条缝,点燃一支烟,坐在车里看着对面的山坡。黄昏正在那里行走。
后备厢里有一顶旧帐篷,还有两个睡袋。儿子出生之前,他还是个浪漫的人,每到夏天,他就不停地带着女朋友出去露营,那时候他们可真能瞎跑,所有的节假日都没浪费,在各种各样的风景里露营,呼吸着氧饱和度极高的空气。那时候帐篷和睡袋是他们的生活必需品。某一天的傍晚,在湖边的一棵棕榈树下,他手捧一束野花,向坐在帐篷前的女朋友求婚。他还记得,当时的她目光清澈,她说,她的脑海中已经长出了很多个他们未来生活的画面。后来她就成了他的妻子。
昨晚,睡袋和帐篷最终都没用上。他坐在车里一连抽了好几支烟,还没想好要怎么过夜的时候,最后一抹晚霞悄然隐去,银白色的月亮在另一个山头升起,月亮点亮了满天的星星。夜空下,整个村庄却一盏灯都没有。没有人造灯的夜晚距离人类世界已经足够遥远,这样的情况下,谁又敢轻举妄动。没办法,他只好把前面的座椅往前推了推,躺在了车后座里。好在是夏天,随便就可以凑合着睡一夜。蚊虫应该是在他睡着的时候钻进车里的。一觉醒来,他发现身上多了无数个红疙瘩,越挠越痒。
他不得不从车里跳出来,脱掉衣服使劲儿抖,他怀疑衣服里还藏有咬人的虫子。
忙活了好一会儿,感觉衣服还是没有抖干净,四面八方传来的鸟鸣已经彻底唤醒了这个早晨。他停止抖衣服,面向东方,静静地看着远处山脊线上粉红色的朝霞。他发现,这里的清晨藏满了鸟鸣。相对于工厂里轰鸣的机器声与医院里病人的呻吟声,鸟鸣实在是妙不可言。而他,有多久没有感受过如此美妙的大自然了?又有多久没有看过日出?他想,也许他的那个决定并没有那么糟糕。他回头,盯着那两扇深色的旧木门,穿戴整齐,然后走过去推开了它。
门里关着一院子悠然晃动的杂草,风大概每个夜晚都睡在那里。好在,院子中间那条足有两米宽,铺了青石板的路没长草,还可以落脚。青石板路的尽头,那栋灰砖黛瓦的老房子门窗紧闭,在朝霞薄薄的红晕里,它完全没有要苏醒的迹象。屋顶瓦片的缝隙里也长满了草,那些草不知已经历过多少个四季,枯荣更迭,生与死在那里相拥缠绕,沉甸甸挤满了屋顶,屋顶上挤不下的,都垂下来挂在屋檐上。
他踩着青石板往里走。路的左侧,石桌以及它周围的四个石凳,被说不出名字的高高低低的植物包围着,植物摇曳着,像很多个孩子挤在那里等饭吃。石桌不远处是已经变成黑色的压水井,许多条藤蔓拧成一只绿色的手臂,搭在压水井的手柄上。路的右侧,放农具的棚屋居然还立在那里,这让他有些意外。很多年以前,在他还像他的儿子一样大的时候,他就觉得那个棚屋随时都会倒塌,可是它没有倒。棚屋下,竖起的独轮车、铁锹、锄头,还有挂在墙头钉子上的镰刀,所有的物件,在他外婆离开后,就在各自的位置上睡着了。
屋门和院门一样,用一条锁链挂着,没上锁。这里已经不需要锁。推开屋门,他往里看了一眼,并没有进去,而是回头出了院子。他觉得需要等一等,等风和阳光换一换屋子里关了那么多年的陈旧气息。
他回到车旁,在鸟鸣声中进行了简单的洗漱。又拿出背包,打算再吃个简单的早餐。在他拉开背包拉链的时候,后脖颈突然一阵刺痛,伸出一只手迅速拍过去,手心里带回一只硕大的黑蚊子和一摊血。不用看,身上又多了一个红疙瘩。他用矿泉水简单冲洗了手,提着早餐走过去,面朝院子,坐在大门口的木头门槛上。
儿子打来微信语音电话,他赶紧腾出手去接,却听到刘薇薇的声音。
“怎么还没来?都七点四十了,你再不来儿子就要迟到了。”
“去哪?”他问。刚问完突然想起来了。
两天前,儿子给他打过一次微信视频,告诉他,妈妈给他报了个跆拳道班,每周日上午去上课。儿子说,跆拳道应该爸爸陪他去训练。他问儿子,怎么突然想起要报这么个班?儿子在视频里挠了挠头,支支吾吾半天才说清楚,周二他们小组一起打扫卫生的时候,同桌孙晓胜把他推倒在讲台上,还嘲笑他是肥猪。他说,那你是要学点儿本事,打回去喽?儿子解释说,那次老师都批评过孙晓胜了,老师说同桌更应该友爱互助,不能打架,我学跆拳道可不是为了打架……儿子话音还未落,刘薇薇的声音不温不火传过来,但视频里只有儿子,他想,刘薇薇可能就坐在儿子对面。刘薇薇说,儿子学个跆拳道你有异议吗?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多好的事,还可以减减肥,你废话那么多干吗?又没让你出钱,就说你周日上午有没有空吧?你要是没空就明说,我来送。他赶紧说,有空有空,以后每周日上午,我会准时送儿子去训练。他还想豪气一回,告诉刘薇薇,儿子跆拳道班的费用他来出,但是想到每个月扣除房贷后,工资卡里剩下的那两千多块钱,他的气全泄了。
这些天脑子乱哄哄的,怎么把答应儿子的事情给忘了?
“我这边有事,要不,今天你先送他去?我保证,以后每个周末都陪他去训练。”
“你还是那么不靠谱。”刘薇薇说。他还想再解释一下,那边已经挂断。
刘薇薇这个名字已经成为过去式,闲置在他的手机通讯录里。她的微信昵称过于大众化——平平淡淡才是真,他的微信里至少有三个这样的名字,男的女的都有。以前他把刘薇薇这个“平平淡淡才是真”备注为“老婆”,离婚后显然是不合适了。儿子联系他都用刘薇薇的手机,他想儿子了,也会找一个他们母子俩可能会在一起的时间,通过微信联系刘薇薇,她的微信头像用的也是儿子的照片,他就把备注改成了“儿子”。可是有一天,他在临睡前打算给儿子打个微信语音电话时,突然发现备注为“儿子”的那个微信头像换成了一张美女照,他点开对方的微信界面,放大了才看出来,是用滤镜美白缩小后完全变了形的刘薇薇,看着有点怪。微信昵称也改成了安娜。他把语音拨过去,和儿子聊了一会儿,挂断后,他又看了看那张变形的美女图,以及“安娜”那两个字,退出她的微信界面。他想,无论刘薇薇的微信昵称怎么改、头像怎么换,在他这里,备注都是“儿子”。
“你真不靠谱,儿子是倒了多大的霉,才会摊上你这样的父亲,我劝你最好不要跟我争夺儿子的抚养权,跟着你会害了他的。”谈离婚的时候,刘薇薇这样跟他说。以前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刘薇薇的声音甜美可人,说什么都好听;之后他们在一起生活时,她经常会声嘶力竭地对他吼上几句;当他们决定不在一起生活后,刘薇薇风格再次改变,说什么都是不温不火的语气,居高临下,不动声色地嘲讽。他差不多已经想不起当初一起露营时她的样子。“现在”已经彻底覆盖了他们的“过去”。
在儿子抚养权的问题上,他做过激烈的思想斗争,真舍不得儿子。但是没办法,刘薇薇说的都有道理。
刘薇薇在外企做会计,这些年升职加薪,一路阔步前进。而他呢,还像十年前他们认识时一样,整天背着电工包做电压测试,干故障维修,满厂子跑,像个蜘蛛侠一样穿着防护服,随时需要高空攀爬。除了年龄在长其他什么都没长。像刘薇薇说的一样,他也认为自己的人生,将会在一条时间轴上这样简单乏味地重复下去,一眼即可望到头。他倒觉得无所谓,人生的那条时间轴长度有限,怎么自在怎么来,在厂子里当个电工就挺自在的,长白班,节假日规律,工资虽不高但有保障。让他感到遗憾的是,他们已经很久没出去露营了。一样的工作做着,一样的人一起生活着,时间却越来越少。后来,偶尔开车去走一走安静的乡道,都成了他的奢望。
刘薇薇却觉得非常有所谓。其他的不说,就说孩子,现在养个孩子多不容易。刘薇薇给他摆事实,讲道理,从儿子呱呱坠地,一直到他成家立业,刘薇薇条分缕析,列出了密密麻麻的账单。不愧是做会计的。通过她话里的那些账单,他难以置信地看到,他儿子的生活内容居然如此浩繁:钢琴、小提琴、油画、书法、写作、围棋、攀岩……他只听了前面的一小部分,后面的没敢再往下听。想到儿子小小的身体,每天都背着书包,行色匆匆走在刘薇薇如此用心良苦安排的道路上,他感觉头都大了。现在的孩子比大人可辛苦多了。大人辛苦赚钱,孩子就得辛苦花钱。大人赚得越多,孩子就越辛苦。
刘薇薇的薪资不知不觉已三倍于他。权衡利弊后,他也同意,儿子还是跟着刘薇薇更好。他最后把房子、家里所有的积蓄、那辆宝马X3——刘薇薇加薪后自己买的车,还有儿子,一并留给了刘薇薇。至于房贷,他已经还了十年,剩下的十年,今后每个月还会从他工资卡里扣除。归根结底,一切都是为了儿子。处理完离婚的事情后,他带着几件衣服,开着那辆他已经开了九年的雪佛兰,回厂里住职工宿舍去了。
早餐是一盒高纤维蔬菜饼干、一瓶农夫山泉,放在面前的青石板地上。这些都是厂里给职工提供的福利,他每天领,出门的时候带一些当干粮。他一边吃饼干一边看着屋门。房子坐北朝南,阳光还没有从正门照进去,太阳正在东侧的天空一点点调整着角度。
小时候,他跟着母亲回来看外婆,也爱坐在木头门槛上,一只手拿着零食往嘴里塞,另一只手捏着一个樟脑丸在地上画圆圈儿,每个圈里圈着一只奔跑的蚂蚁。母亲回来后就经常坐在西侧房间的窗子后面,不是在看书就是在打电话。身体消瘦细长的外婆在院子里忙个不停。那时候这院子里还没有长野草。外婆在院子里种了黄瓜、茄子、西红柿。压水井的出水口水流时断时续。有时候,外婆压动手柄,只传出“噗噗”的声音,她就往里倒一瓢水,外婆说那叫水引子,地下的水,要跟着水引子才能找到上来的路。他好奇极了,脑子里放射出无数的脑波,跟着水引子往井底下钻,他想看到水在地底下的样子,也想看到水跟着水引子流出来时的样子。院子里的菜叶子干成皱巴巴的暗绿色时,就需要往压水井里倒好几次水引子,才能引出水来。遇到那样的情况,外婆得不停地压手柄,把院子里的大缸和水桶全部装满,认真仔细地把她种的那些植物全部浇灌一遍,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压水井手柄,忙别的去了。
他从没有见过除了外婆之外的其他任何人生活在这个院子里。也从没有听外婆和母亲提起过其他任何人。他一直以为,这就是外婆一个人的院子。他甚至认为母亲不是外婆的亲生女儿。她们一年也见不上一次面,见了面也不怎么说话,彼此保持着距离。外婆去世那年,他跟着母亲回来,看着一群人把外婆的棺木抬进一片玉米地深处。人们说那里葬着他外公,他在那里等着外婆去团聚,已经等了好多年。
直到那时,他才知道了关于老院子的一些事情。
母亲告诉他,外婆是外公花了二百块钱买回来的。外公比外婆大二十五岁,祖上应该有人混得不错,给他留了这样一个结结实实的大院子,到了他这一辈,已经穷得只剩下这个院子,还瘸了一条腿,打了好多年光棍,四十多岁时才买回来一个女人。外公如此不堪的自身条件,并不影响他经常打自己的女人,逼她给他生儿子。外公希望他的女人至少能给他生三个儿子,那样,他就可以在每天傍晚,领着儿子们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吃晚饭。至于女儿,他一个都不需要,如果敢给他生出来,他就把她们都赶到厨房去。外婆第一胎偏偏生下女儿,之后,挨打的次数较之前倍增。她被打得一天比一天麻木,一天比一天消瘦,每天低着头,匆匆忙忙在院子里不停地刨土和种菜,她的身体却再也孕育不出新的生命。外公绝望了。最后他把希望寄托在唯一的女儿身上,希望她快点长大,招个上门女婿,好来延续他的香火。
母亲告诉他,她真的恨透了那一切。村子里,和她父亲一样打老婆的男人到处都是。母亲说,她读初中的时候,她的父亲就开始让媒人给她物色男人。她的母亲什么都帮不了她,无论春夏秋冬,每天只知道在院子里刨土和种菜。有天中午在她放学回来的路上,住在村头的一位奶奶笑嘻嘻地跟她说:走快点儿丫头,媒人领个小伙子,进你家大门有一会儿了,别让人家等急了。她在那一刻,感觉到灾难即将降临了。她不动声色继续往前走,走出那位奶奶的视线后,拐了个弯,顺着一条小道就往山下跑。母亲说她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次逃亡的经历。当时,她饿得肚子“咕噜咕噜”叫,没吃的,身上也没带钱。好在是秋天,山上到处都是成熟的野果子。她把书包里的书倒出来,见到野果子就摘,填饱肚子后,再装满一书包,背着继续赶路。她是山里长大的孩子,山路上可能发生的一切危险,她都提前想了应对措施。最可怕的是晚上。秋天的山里晚上很冷,有时候能听到狼的叫声。她每天都要在天黑之前,找到有人住的地方去借宿。她用了一周的时间才逃出那座山,跑进了一座大城市。母亲说,她终于逃出了她父亲的魔掌,到死都不想再回那个地方去。
他手里的饼干突然掉在地上,引来一只蚂蚁,没一会儿,那只蚂蚁的身后就跟来了一群蚂蚁。为了防止蚂蚁们爬进饼干盒,他在地上多扔了几块饼干,开始和一群蚂蚁共进早餐。蚂蚁们源源不断从草丛里爬出来,奔向他。他一边咀嚼食物一边看蚂蚁,越看越陌生,它们进化了,比从前长得大,跑得快,像现代化科技的产物,如果此刻手里有个樟脑丸,他不确定还能否像小时候一样,画个圈儿就可以囚禁一只蚂蚁。
他的视线从蚂蚁上闪开,抬头看了看天,又看看门外的车。掏出一支烟点上。抽完那支烟,他站起身,把盒子里剩下的饼干全部扔给蚂蚁,向屋子走去。
老房子还算结实,墙角有几处漏过雨的痕迹,但看起来没那么严重。厅堂里就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落着厚厚的一层灰。厅堂两侧的两扇门紧闭着。在他的记忆里,东侧是外婆的卧房,里面有一口深色的衣柜,衣柜里堆满了深色的衣物,屋里光线也是深色的。那时候他小,每次回来,都和母亲一起住在西侧房间。他暂时不打算打开那两扇门,用不着,有厅堂就够了。他四处找了找,用一把秃得只剩一半的长笤帚,先扫去头顶上可以够得着的蜘蛛网,又一点一点扫去桌子和椅子上的灰,接着从一个墙角开始扫地。没扫几下,他就看到无数只灰色虫子,以及腿结实得像两排钢刷的蜈蚣,它们挤在角落里躁动、奔跑。他不得不停下,退到旁边看着它们。他心里发怵,确定自己搞不过它们,索性从屋里出来,再次点了一支烟。
带母亲回家的念头一直在脑子里蠕动,最近他已经开始整宿睡不着觉。
刚离婚时,他还暗暗舒了一口气,生活一下子轻松了,也不用动不动就听刘薇薇对他声嘶力竭地吼。他一直没明白,每天都是那么点小事在重复发生,她到底有什么好吼的。那段时间,每天下班后,只要有人组局,他都参加。偶尔也会开着车往外跑,找一处郊外的湖边,或者矮山头,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看看湖水,看看日落,还挺惬意。只有晚上独自回职工宿舍的时候,会感觉有些失落。连着住了几个月职工宿舍,那种失落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渐渐他发现,很多歌他不怎么敢听了,比如李健的《异乡人》:披星戴月地奔波,只为一扇窗……在某天傍晚的晚饭后,他独自坐在职工宿舍的窗前,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窗外,黑夜渐渐降临,当一盏又一盏灯在别人家的窗内亮起,站在黑暗里,他内心的失落感一下子到达极限。那一刻,他突然想起,母亲早他十年就过上了他现在过的这种日子。他开始认真回忆,在记忆里翻找还能找到的母亲的每一个表情,辨别那里是否有失落或者恐慌的痕迹。母亲的脸肥胖辽阔,一个微笑从嘴角走到眼睛需要大半天,有时候,一个表情在那边还没有开始,这边就已经结束,所以后来她越胖,脸上就越找不到完整的表情。好在她也用不上太多的表情。
近十年,母亲都在一家医院的一栋外科大楼做保洁,那栋楼一共十六层,每一层都有数不清的病房。她和另一个比她瘦一些的女人搭伙,两个人每天早上六点钟从一楼开始,不管干到几点,都要把十六楼打扫完才结束。其间遇到的都是表情严肃的医护人员,以及表情更加严肃的病人及家属。每天待在那种场合,搞卫生也变成了非常严肃的事情。母亲没有节假日。每个周末他去看母亲,都看到她戴着橡胶手套,拿着拖把,表情严肃地在拖地,直到看到他,嘴角才会出现一个微笑,那个微笑向上蔓延,大半天后,他才能看到母亲的眼睛也笑了。
母亲住的地方他不经常去,母亲说不方便。她和两个外地女人合租在医院附近的一个老小区,她们是院里另一栋楼的保洁。他开始是不同意的,但显然反对无效。十年前他和刘薇薇打算结婚的时候,母亲卖掉了他们母子俩在这座城市唯一的房产——一套三十多平方米的老破小,给他凑了首付。他咬咬牙,选了新区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有一室是属于母亲的。可母亲住了没多久就要搬走。母亲这一生换过无数次工作。年轻时,哪儿钱赚得多她就去哪儿,后来是哪儿需要她就去哪儿。那时候她刚到那家医院做保洁,她坚持要住到医院附近去,说为了上班方便,怎么都拦不住。
跟刘薇薇去办离婚的前一天晚上,他去找母亲。母亲问他,房子是怎么分的?他说,儿子跟了刘薇薇,房子留给儿子了。母亲低着头沉默半天,低声说,也对,应该留给孩子,可是,往后你住哪?他说,我先搬回职工宿舍住,等过一阵子,我就在医院附近找个房子,您搬过来,我们住一起。母亲说,好。他得空了就去找房子,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或者太贵,房租超出了他的预算,或者环境不好,或者离医院太远,母亲上班不方便。事情就那样拖了下去。
可是,现在拖不下去了。
阳光斜着身子迈过门槛,门口的地上出现一个有温度的锐角,穿着拖鞋的脚踩在那里,脚背上热烘烘的。他把笤帚竖在门前,向车子走去。他记得车里有一瓶杀虫剂、两盒蚊香,是他前几天刚买的。他住在职工宿舍经常要用到这些东西。
他先用那瓶杀虫剂可劲儿把屋子喷了一遍,喷完觉得可能还留有活口,就又开始喷第二遍,直到瓶子被喷空。他关上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戴上口罩,把药效下迷迷糊糊的灰虫子和蜈蚣,连同厚厚的尘土,一起扫到门口,清出门外。他向四周寻找,目光所及,果然没有找到任何水源。据说正是因为常年严重缺水,加上交通不便利,这个村子才被遗弃了。几年前,村民们都搬到距此十公里之外的一个地方居住,他们在那里住着楼房,用着自来水。
好在车里还有一大包酒精湿巾,是冬天流感高发期备下的。他用湿巾把厅堂里的桌子和椅子细细地擦干净,摆放好。走出屋子时,他心里又有了新的决定,他打算把屋顶漏雨的地方修一修,墙壁全部刷白,两边的卧房也打扫一下,添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院子也要好好整理一下。
他推想母亲并不喜欢他的这个决定。
可是,母亲已无法表达她的意见。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突然到他当时一下子凑不齐钱去买一块墓地。
他走到车跟前,打开副驾驶那一侧的门,从座椅上抱起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黑色包裹,送进屋子,端端正正放在厅堂中间的那张桌子上。又去车里拿了另一个包裹,里面是母亲最喜欢吃的苹果和开心果。他把苹果和开心果慢慢摆好,在心里告诉母亲,您放心,这只是暂时的,我一下子也想不出别的办法,总不能让您一直待在车里吧。
从屋子里出来,他用带来的锁认真地锁上门。走出院子后,用另一把锁认真地锁上了院门。他开着那辆旧雪佛兰离开了。
离开村落之前,他落下车窗,又扭头朝自己的院子看了一眼。他在心里规划——在把母亲带回城之前,他每个周末都到这里来,陪母亲住两天。就像小时候一样,他们还住在西边的房间里。从城里到这里一百四十五公里路,距离不算遥远。只要在后备厢里带足水,在这里住两天,生活没有多大问题。如果花点力气,把院子里的杂草清理干净,说不定他还可以像外婆一样,在院子里种出茄子和西红柿。
手机突然响起。他停车,接通,是儿子的声音:“爸爸,今天的跆拳道课我好喜欢,特别喜欢,可是,有一个遗憾。”
他“唔”了一声。儿子说:“别的小朋友全是爸爸陪着来的。下周日上午,你一定要送我。”
“哦,下周日上午。”他说着,皱起了眉头,朝向车的后方看去。车身晃动着,村庄如梦,如颠簸的岛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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