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兄弟给我打电话。他说,母亲捡了一块荒田,“我本来也不知道,还是村里人告诉我的。老太婆以为自己还厉害呢!她要种一亩金南凤,半亩糯稻,还要……”他的酒话中带着讥讽,好像接电话的不是我,而是母亲。都晚上十点多了,还打我电话,我有些不爽。我们都有微信,却不是好友,他从来没申请加过,我也没倡议。我俩联系不勤,有时大半年没个电话。通电话,大多跟母亲有关,母亲生病,母亲跟弟媳闹别扭,母亲弄丢了钱,远亲、邻居婚丧,母亲要我们出礼……基本都不是好话题。
捡?荒田?哪里的荒田?
兄弟说,还记得“上六亩”吗?根兴家的田,跟我家隔条田埂。
上六亩,根兴,这两条信息太熟悉了,不过早就与我毫不相干,要不是兄弟冷不丁提起,脑子绝对转不到这旮旯。
刚才说了她几句,我保证绝对好言好语跟她说的,她开口就跟我吵,啊呀呀,脸涨得通红,眼睛像斗牛……
不要告诉我!我毫不犹豫打断他的话,说完觉得有点过分,换了种语气说,又没少喝?早点睡吧。
哎哎哎,老大,你听我说……
我再无耐心。就这么一个不痛不痒的家常电话,害得我迟迟没法入睡。小棺材,制造紧张空气,什么事情到他嘴里都变样。我知道他秉性,吐出不算数,摆到床上便打呼噜。次日问他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他瞪大眼睛“嘿嘿”笑,已然不记得了。
兄弟说话喜欢乱炒葱,但内容大致真实。从分田到土地流转,前前后后恰好三十年,母亲热衷于种金南凤和糯稻,尽管这两个稻种产量低,不及杂交稻的一半。到底吃功不一样!每次端起饭碗粥碗,母亲就这么说。母亲不会用口感这类精准的表达。那块田确实是一亩半,曾经有小半畦属于我家。
这老太太,九九八十一岁的年纪了,咋不太平点呢?心还那么胖,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本领,看看自己那双脚……唉!到时候这里痛那里疼,泪花盈盈看着你,咋忍心不带她去医院?触霉头的又是我。就算不为她,为自己着想,明儿周末得回去一次。兄弟选择这会儿打我电话,就是这个意思,担心我这个周末不回去,早了怕我忘记。这狗东西,借酒三分醉,心里明白着呢。
二
母亲不在家。这完全在我意料之中。汽车转到兄弟家外场的时候,我特意按了一声喇叭,透过院门格栅看去,院内没有动静,厨屋门没有探出脑袋,没有拉门的声音,哦,母亲那标志性的三轮自行车也不在。母亲知道我可能回家,周末不大出门,她只记农历,不知道星期,先前看上学的孙子得知星期天,现在看在私企上班的弟媳。
每次见母亲不在家,总归有些失落,但骑得动三轮车出门,至少说明身体尚可,转而释然。这会儿,我知道她在哪里。
到上六亩有条最近的道,小田埂塌塌落落,长满齐膝的野草,一小片野草踩在我皮鞋底下,又踩倒一小片,脚下软绵绵的,这么茂盛的草,小时候从来不曾见到过,可能在荒坟野地偶尔可见,绝不可能出现在田埂上,割草孩子见了还不激动死。那时候田埂上一年到头光溜溜平整整,麦熟那会儿,全民割草积肥,割一簏羊草不知跑多少地方。我本不真想从这里过去的,即便不长草,估计穿着皮鞋也不会走小田埂了。
往东绕一段,再往南拐,一条宽阔的机耕道,是种田大户老夏农机及农用车进出仓库、打谷场的唯一通道。收种季节人走车压,平时就老夏经过,外人走不到这条路。这条路应该有几十年了,还是这般宽窄,马绊筋与牛筋草之类缠在一起,路中间明显硬实,杂草稀稀拉拉,貌似摊铺过砂石,与泥土融为一体了。道旁的麦子黄了大半个穗头,矮矬矬的,穗头小且稀,浆麦草却异常丰茂,怎么把麦种成这样子了,有收成吗?
那辆熟悉的三轮车就停在机耕道尽头的毛渠边。从它簇新的蓝色,到锈迹斑驳看不到本色,一直是母亲的第三条腿,母亲的肩膀,母亲的篮筐。
听到我呼唤,母亲直起腰,转过身子望我。我没有走毛渠上的跳板,毛渠不过两尺宽,年轻时挑着稻担借势一荡便可轻易跨过去。小田埂削平了,侧面也光溜溜的,甭说,是母亲的杰作。母亲看我过去,从田里起来,罗圈着两条腿,一手按在膝盖上,挨到田边,她大概早就看到我峻厉的脸色,不敢直眼看我,似乎在等我说话,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听凭家长发落。我心里压着一股子火气,一路过来,或者说从接到兄弟电话开始,这股气升起来压下去,压下又升起,我没想过要说什么,跟母亲讲话还用打草稿吗?我能准确找到这儿,前因后果明摆着,我不开口,母亲也不言语,更无昔日见面时的寒暄。
这块地怎么荒着?
我没责备母亲,看着她脸上淌出的汗水,她蓬乱花白的头发,她站立的姿势,不忍心开口就呛她。母亲说,懒呗,又补充了一句,老的干不动了,小的不想种。母亲对我说得特别来劲,说一熟不种,好端端的田还像什么样子,尽是草团团。
田脚是一行行清晰的稻茬,尚未腐朽,才欠了一季麦,草繁盛得能藏下羊群,至少藏得住野兔、刺猬。浆麦草是麦田里的大害,一样的绿色,叶片与麦叶高度相似,稍微细小,小时候混在麦苗里根本看不出来,麦苗长到哪里它跟到哪里,很难清除。现在这畦田变成浆麦草的世界,零星粉红的辣蓼花喷薄而出。辣蓼植株高大,枝枝蔓蔓,母亲形容一棵能烧一顿饭。
一畦长满野草的荒田,夹在夏熟前的麦田间,显得尤其刺眼。这一片被称为上六亩,除此还有下六亩、后六亩。为方便农事管理,田都有名字,命名却那么马虎,毫无诗意可言。上六亩远离村庄,周围空旷,昔时可是队里的高产良田。
母亲说一旦草种成熟掉落到地上,来年草更茂盛,地却越来越瘦。我懂。她想趁早把草割了,老太阳晒干,还田当肥料,种上金南凤,稻种子小姨留着……我几乎被她的憧憬感染,忘记此行的目的。
我借口要在家吃饭,让母亲回家。
母亲回头抱起外衣、毛背心,一路步履蹒跚,过毛渠我拉了她一把。她让我抽了木板放车里,哦,每次来她临时架桥,还得分外小心。
你滚在沟里爬得起吗?这野地里谁看得见,喊破嗓子也没人听见。我说。
母亲哼哼唧唧,屁股挪上坐凳,她在前边骑,我扶着车厢推一把。
母亲依然用柴灶,我们也不放心她用液化气。母亲在灶后烧火,我负责上灶。以往回家吃一顿饭,锅碗筷子砧板,光洗刷就是大半小时,后来懒得动手,索性扔下菜由着她自己烧自己吃。我带回的菜不多,小排炖汤,红烧草鱼段在锅里焐着,再到菜园剪一碗草头,割两根莴苣笋,够了。
母亲说她的灶上好久没烧过像样的饭菜了。此言不虚。她难得烧一顿,冷粥冷饭对付一两天,剩菜从来舍不得扔,防蝇罩罩在桌上,看着就没胃口,常劝她别太将就。母亲不吃肥肉,小排焐得酥烂,蘸鲜酱油吃,鲜上加鲜。鱼段没芒刺,母亲不会吃小鱼,怕卡喉咙。铁锅烧的饭,底下一张薄薄的透黄的锅巴,吃着香。草头鲜却有点老,腌莴苣脆爽、清香,热油浇到葱花上,“嗤”的一声,足令我胃口大开。
餐桌就放在灶脚边,一面靠墙,依然是我小时候用过的小方台,还有两张草绳绕的凳子。母亲坐我撇角,端着碗从碗沿口偷看我,她知道我有话没说完,又怕我说出来。我准备吃完饭再慢慢说,难得陪她吃一顿覅吃出不痛快。
母亲很自然地提起往事,说我们兄弟俩小时候,一直吃不饱,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掀开锅盖,撕一角锅巴,锅巴没了蘸汤捏一个饭团,才肯出去割草。唉!母亲叹了口气,那时队里没有一个胖子,连养的狗也是肚皮贴背皮。
吃不饱反倒健康,有谁得高血压、高血脂、糖尿病?话这么说,理不是那个理,因为那不是养生。
一年到头,饭镬里几粒米糁,尽是山芋、南瓜、大头菜、胡萝卜,难得吃一顿白米饭、白米粥。我家老是青黄不接,等不到新米上来,年年向队里借粮,脱空的时间越来越长。父母一直为此担忧,衣破东带西带,家穷东怪西怪,老是说我们兄弟肚子大,把米窠吃空了。
我怎么会忘呢?只是很遥远,仿佛前世的事。
母亲跟我忆苦思甜,是在为她自己说点啥做准备,倒不是她有心计,可能是自然而然勾起了记忆。
一顿各怀心事的饭,母亲比我吃得多,她说老人靠饭撑,还说我吃得不多。我又不老!母亲的话至少在客观上逻辑可疑,我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却这么说。母亲顺着我的话说,你是年轻好公。我说,那你呢,八十一了,还很厉害!
母亲显然明白被我绕进去了,白了我一眼,说待在家没事干,骨骨节节不舒服,倒不如找点活干,忘记了病痛。
母亲的话不假,一辈子忙惯的人,容不得自己有一刻闲着。
寻点活我不反对,垦荒种那么大一块地,简直不自量力。我说,接下去翻耕,育秧,插秧,打药水,撒化肥,割稻,脱粒,你自己掂量掂量有没有本事。
母亲说,跟老夏说好了,耕田、收割用机器,其他活自己干。
雇机器要花钱,这个钱那个钱,到头来收获可能还不如买米便宜,反贴了人工心思。插秧呢?平时田间管理呢?听上去她想自力更生。
我问她口粮田补偿款有多少,她说两三千,钱都是小猢狲(吴方言,“小儿子”之意)拿的。兄弟与母亲只分了灶头,买的米放在西屋,任凭她吃,她非要那钱,还是嫌米不好吃?我说你缺钱我给你,你嫌买的米不好吃,我给你买好吃的米。我还说你一个八十多的老人,还下田干活,人家以为我们不孝,坍我们兄弟的台。
母亲说,都像老母鸡到地里刨食,谁坐在家里吃现成饭,你看村上谁谁,小九十了,还挑粪担,还卖蔬菜,光一季茭白就卖了五千多;谁谁家里养猪、养山羊、养番鸭,养到春节宰一头猪,儿女孙辈热热闹闹吃一天,每家分一块肉,那才叫厉害。
人家是厉害,人家腿不疼腰不弯,事情明摆着……母亲扔给我一句话,你们不帮我,也不要管我,我一个人种好了。
母亲油盐不进,没法阻止她,我另辟蹊径。
三
根兴家还在老村子,他家前前后后与我们家做了三十年邻居。我们同属一个宗族,按辈分我该唤他一声大伯。两家只隔一条弄堂,近邻之间总有些说不清的恩怨,谁家鸡仔啄食了谁家的小青菜,谁家孩子偷摘了谁家的柿子,谁家竹笋被踩坏……鸡毛蒜皮上不了台面的小事,一旦记在板油账上,只会越积越多。平日里面和心不和,我父母没根兴两口子厉害,相处得小心翼翼,基本上桥归桥路归路。第一次分田,按口粮田、承包田、流动田分三类,口粮田每人半亩,承包田每个劳动力一亩。很多农户没要流动田,母亲不顾父亲反对,兀自拿了三亩多流动田,为兄弟俩将来结婚添丁远谋。根兴家也要了三亩多流动田。我家总田亩数一数二!母亲带全家视察自家的领地,她的自豪将我和未成年的弟弟感染。来不及自豪,我们很快被繁重的劳作引发的抱怨所淹没。
邻居的田自然分在一起,又变成邻居。每块田亩不可能是整数,队里丈量时,打破田埂界限,每条田埂扣除两尺,依次排过来。每家都不是整畦,两头各打一块砖,以砖与砖的延伸线为界。
这一片是口粮田。上六亩不是整六亩,大小三块田,依次称东丘、中丘、西丘。我家有一亩在中丘,与另外一家合田,隔一条田埂,半亩在西丘,与根兴家合田。
跟这样的人家合田,确实没劲。根兴给麦田追肥,接壤处不撒尿素,怕肥水流到这边,从麦子拔节到抽穗,沟那边明显比我家矮一截。麦是散播的,接壤没有严格分界,跟株植的稻子不一样。麦季开镰,母亲带我们起了个早,谁料根兴又抢在我家前面,独抽沟边一行,来不及捆扎,只放倒。母亲说根兴做贼出身,昼不见夜现身。
母亲一直怀疑根兴动了界标上的砖头,一次次踟蹰田头,目测、步测,她说还数过稻行数,反正有问题。我也实地勘察过,根兴把他家那边的田埂削窄了,扩大了一点面积。两头界砖令人生疑,都向这边歪斜,上水时田脚松软脚踩或敲打后位移了一两寸,不怎么明显。母亲也说,至少差一行稻的距离,本来六垄,每垄六行恰好,现在有点紧。
不说吧,吃哑巴亏;说出来呢,外人以为我们斤斤计较。根兴完全可以装糊涂,弄不好,两家红脸,虽说素来不和尚闷在肚子里。怎么办?我有办法。找来队里的底册,重新量了一下,确如我想的那样。我把砖块扶正,插上一枝杞柳条。柳条很容易成活,醒目又稳固。植柳为界不是我的发明,田头随处可见。
这是我单方面的操作,没有请证人,也没有告知根兴,彼此心知肚明。母亲怕弄事,惴惴好一阵,结果根兴屁也没放一个。
插秧了,边境线拉一根尼龙绳,我分外小心,看了又看,把绳子绷得笔直。
我们从这边开始,根兴从那一头过来。手工插秧是退着插的,后退就是前进,六株即六穴为一个作业单元。插着插着,感觉不对劲,垄越来越窄,回身看去,秧绳往这边鼓,根兴那边行与行宽舒得能过小船,且靠边那一穴统统靠着线,不像我留半行间距。
母亲也看到了,正好双方交会,她提醒根兴,你看看秧绳斜到哪里去了?根兴故作回顾,望望这头,说被风吹过来的。母亲不是傻子,说今天什么风,东风能把绳子往东吹吗?根兴脸色难看,跑过去,左右开弓将靠边一行欻欻拔去,两手各揪一大把稻秧,骂骂咧咧,情绪亢奋。
母亲本意不想弄僵,出口气而已,并无实质性要求。料不到,根兴如此过激,大概他也料不到我母亲敢当面打鼓,自知理亏,只能拿自家稻秧出气。他声音含糊,大概说前世作了什么孽,跟我家做邻居,还说这次不跟我们计较,以后走着瞧。
反开甏头(倒打一耙的意思),母亲叹了口气。
两家关系就此完结,各开门头各开户,好在不是集体劳动时代,平时不碰面,田头碰上形同陌路。夏天乘凉,本来两家山墙间的弄堂是好去处,都不去了。
不仅是我两家。天长日久,合田邻居龃龉不断。各家自行商量,调换成整块,调不通的自己移田埂。我家将那两块地分别调给根兴和另一家,从此脚指头不到上六亩。
老村早没了人气,半数老屋拆了,讲究的人家清理干净种上蔬果,有的宅基堆放断砖碎瓦,更有懒惰的,只掀去屋顶,残垣断壁在风雨中飘摇。我家老屋还在,母亲以极少的钱租给收废品的,场上堆满各种破烂。还是去年这个季节,我到过竹园挖竹笋,今年雨水少,笋还没影。母亲关照过我,长到根兴家地面的笋不能挖,尽管是从我家竹园蔓延过去的。
根兴家依然是几十年前的老屋,关门闭户,场院没晒衣服,看样子是上城里儿子家或女儿家去了。一路上反复斟酌的腹稿派不上用场,蹊径也不通,由着母亲去折腾吧。
四
队里成片的大田,包括隔壁两个队,加起来三百多亩,都承包给外地来的老夏。母亲找老夏帮忙翻耕,对方马马虎虎收了她一百五十元钱。老夏种的都是高产杂交稻,母亲不喜欢,借用大户的一角秧地,自己育苗。一个星期日,我的汽车刚刚停下,同村一个老人对我说,去田里看看你母亲,她跪在水田里插秧呢,弄得一身泥水。
母亲没听我的话,没雇老夏的插秧机?我心里“咯噔”一下,跟她说得好好的,咋不听话呢?
母亲不是跪,是坐在水田里,屁股坐着拔秧凳。底下不是四条腿,而是一块木板,稀烂的水田依然往下陷。她已经失去常态作业的本领,靠着凳子支撑,插两行,拔起凳子往后挪动,速度缓慢。换作母亲年轻时,或者不太老的时候,从耘田、拔秧到插秧,一亩半水田,两三天就能独自搞定。
一片淡绿之间,白花花的水面似天窗,让我心疼又恼火。
你何苦呢!我把一身泥水的母亲弄回家。
我责备兄弟的冷漠,放任母亲在他眼皮底下折腾了两天,天天拖着一身泥水回家,难道你没有一丝一毫的恻隐之心?兄弟提醒我有约在先。我确实跟他约定,谁都不要去帮老娘干活,铁了心,下狠心不管不顾,让她知难而退。至于亲戚误解,外人怎么说,都无所谓,要的就是那结果。母亲默然看着我,可怜兮兮的眼神中分明含着求助,却始终不肯说出那句话。
母亲跟我们玩苦肉计呐!我俩真的硬着心肠坐视不管吗?她在赌,她有胜算。
一切话都多余,当务之急是把秧插下去。
妯娌俩拔秧,兄弟俩挑秧、插秧,四个人起早贪黑一天,终于关上天窗。十几年没下田,赤着脚不会走田埂了,脚底硌得生疼,肩膀红了,腰酸腿疼,浑身难受。最后一穴稻秧插完,已是掌灯时分。一脚高一脚低默然走在土路上,听两个女人“嘀嘀咕咕”地埋怨,我心里也有怨气,懒得说话。
母亲没下田,我安排她烧饭。八仙桌上特意安了圆台面,冷盆热炒七八个菜,大菜炖在锅里,丰盛如过节。拜母亲所赐,一家人包括孩子,在这非节非假的寻常日子团团围坐。说起农活,小辈都不会干,也无需学了。我们觉得是时代进步的标志,现在有职业农民,繁重落后的人工为机械化所替代。言下之意有嘲讽母亲的意思,母亲没有听懂,说插秧机不发棵,收割机把柴草弄得乱七八糟。
就种这一季水稻,以后再也不帮你了!兄弟俩发出最后通牒。
追肥和打农药,我承包给老夏。植保机既能撒化肥,又能喷农药,两边长臂一伸,这块田只需一个来回,几分钟的事。至于费用,追肥反正那么几次,病虫害的事说不准,用什么药,喷几次,只能到时候再说。
我让老夏把这块地也收了,省得我母亲睡不踏实。老夏一口回绝,说你不知道里边拐弯抹角,这块地白送我都不要。
第一次土地流转,老夏收走了所有承包田和流动田。承包了几年,他尝到甜头,决定扩大种植规模。其时,生产队撤销变成村民小组,粮田由行政村直管。村里帮老夏协调,每亩口粮田补偿八百斤稻谷钱,稻麦两季加起来,少说能收一千五。不需要亲自下地,不需要操心,把田一扔,每家白得一千多元钱,买米吃基本够了。
农户互相观望,响应者寥寥。年轻一代最先答应,反过来动员年迈的父母签协议。老人们做不了小辈的主,加之自己力不从心,陆陆续续放弃坚守。兄弟不管母亲一直没有松口,只管签字,还被母亲骂了一阵。根兴比我母亲顽固,谁去都油盐不进,只差跟子女拼命,成了钉子户。
当初我去求他,现在他来求我,种不动田了才想起给我,荒着就荒着,关我屁事。我有几百亩田呢,什么多一块少一块,我就是不要,白给也不要。
老夏对根兴的抵触,想必不是当初简单的肯与不肯,还有什么因素?这个猜想在我母亲那里得到证实。老夏的拖拉机压坏了田埂,根兴要老夏修好;老夏打除草醚,根兴说把他种在自家田埂一侧的毛豆打死了,要老夏赔偿;更滑稽的是老夏给田里喷农药,根兴责怪老夏把虫子赶到了他家田里……尽是单方面找茬的事,老夏能不光火?
我们两家也不对劲啊。这是老黄历了,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老人了,早年的恩怨烟消云散。根兴嫂过世那会,母亲一连帮了几天,跟村上几位老妇帮着折过五七的纸元宝,好几十箱呢,新亡人下辈子用不完了。
根兴抛荒,实在因为无能为力。他的儿女比我们心肠硬,愣是不帮老子干,根兴天天到田头去转,看着一田草日渐丰茂,唉声叹气。浆麦草还能对付,过两年爬满水花生,一枝黄花蔓延开来,田脚里的肥力统统被吸干,这块田便彻底荒废了。所以,我母亲拾这块田,等于在帮根兴维护滋养,延续田地的生命,根兴何乐不为,尽管这块田的意义只存在于账册。
五
母亲扳着一条腿,呆坐在绳凳上,一见我就泪眼婆娑。家里灶头镬子冷冰冰。又怎么啦?
母亲撩起裤管,膝头红肿,看不出膝盖。她说像蛆钻蚂蚁啃,恨不得拿把刀把两条腿剁了。她是膝关节退行性病变,好发于秋冬,眼下天气越来越暖和,怎么突然发作呢?
母亲开始不肯说实话,在我反复追问下,才吞吞吐吐说,去田里拔了几棵稗草,哪知道这么不中用。
几棵?轻描淡写。种田大户从来不拔草,那么多田,老夏两口子哪拔得完,雇人拔草更不合算。我说你不要没事就去田头转悠,耘稻、撸草、拔草,都是瞎忙活,增产不了几斤,实在看不过,等老夏喷除草醚顺带帮你喷一次。
母亲说除草醚比甲胺磷还毒,那个米会吃死人的。
我说现在的人都像阴沟里的小龙虾,吃得太干净反而生病。
母亲品不出我的幽默,继续木讷。
你实在没事干,到老村里转转,闲扯,嗑瓜子,或者在家折纸钱,就当解闷、玩玩,顺带弄几个烧香钱。
这句她听懂了。
老村里能说话的伴就那几个,没牙嗑不动瓜子了,母亲最热衷折纸钱,除了常见的火纸、锡箔,还与时俱进,多了金箔及彩色的阴司纸。纸钱装满一个个纸箱,码了半间西房。有些工艺复杂,要用剪刀、浆糊,名目繁多,整整齐齐,简直可称为工艺品。不时有人上门讨教,或者向她买。
说归说,药还是要帮她买的。仙灵骨葆、壮骨关节丸,一袋一袋拿去,母亲一把一把往嘴里送,有无药效不管,权当安慰剂。当下需要加止疼药,布洛芬不能长期服用,母亲的肠胃已经受到伤害,但不吃顶不住。相同的药,不同药厂包装不一样,母亲相信起初医院配的青盒子,药店非处方药只有红盒子,她怀疑药效,怀疑我贪图便宜。
母亲不让人省心,似乎成心跟我作对。老夏喷农药那天,母亲早早候在田头监工。指责老夏机器跑得太快,这里那里没喷到。老夏打我电话,说你这个老娘呀……要不是看在你们兄弟俩面上……
我说尽好话,赔尽笑脸,老夏才答应继续帮我管理田间。
母亲毫不领情,坚决否定老夏。撑着身子,亲自打农药、撒尿素,终于累倒了。
兄弟叫来赤脚医生,赤脚医生说无甚大碍,先挂两天盐水,不行再送镇医院。一连挂了三天,母亲缓过来了。村级卫生服务站没有划卡结算功能,我掏了五百多元现金。母亲装聋作哑,不提,不再唠叨赤脚医生心黑。五百元如毛毛雨,少抽一条香烟的事,却花得冤,又不能说啥,不说更憋屈。
六
终于迎来收获季。母亲看着几把锈蚀不堪的锯齿镰刀发呆,不知哪里找出来的,她不会想割稻吧?脱粒机早在前几年当废铁卖了,收稻绳担不知所踪,队里打谷场早被几家分割造了别墅。她不是不知道。是收割时节本能的反应,还是慨叹逝去的壮年?
一畦稻子一分为二,谷粒细长带芒的是金南凤,谷粒圆滑的是糯稻。老夏开着“久保田”,“哗啦啦”来回几下,不消十分钟,谷是谷柴是柴,农用车把三十多袋谷物送到院场。母亲说,可惜了那些稻柴,乱七八糟,稻茬子留得老长。
晒场又是个麻烦,院场晒不下,借屋前村道半幅水泥路,早上摊开,傍晚收拢盖上塑料薄膜。母亲原打算每天收回家,兄弟说要收你收。现在不比以前,稻子放露天没人偷。母亲终日守在场角,过一阵从头到尾翻晒一次。麻雀群落地,她一瘸一拐举着扫把驱赶。村道是主道,过路的电瓶车、三轮车甚多,母亲耐心答复路人诧异的询问。偶有汽车驶过,车轮压到谷粒,母亲目光追着扬起的土尘,嘴里念念有词。
母亲蹲在地上,捡起谷粒送进残存的对头牙齿间,“咯嘣”一下,再一下,咀嚼判断谷粒水分。三个大太阳,稻晒得差不多了,太干碎米多,潮了米霉变。几个一齐动手,铲的铲,扫的扫,张袋,扎口,十来个饱满的蛇皮袋分两队排在场上。初估算一千多斤。
母亲非要过磅核计收获,家里没有台秤,只有老式杆秤。秤钩钩住袋口,扁担插入提纽绳圈,兄弟俩合力用胳膊抬起袋子,附带移动秤锤读数,弟媳在纸上计数。金南凤756 斤,糯稻432 斤,合计1188 斤,真是个吉祥的数字。
现在要跟母亲算算收支。问过老夏,稻谷收购单价1.3 元,是南粳系列的价格,他说你家的品种没有挂牌价,满打满算单价2 元1 斤,也就是说,卖稻的话可得2376 元。
母亲当然不愿意卖稻,她要碾米。老夏那里有成套设备,只需将谷子运过去,烘干、碾米,到包装,想要十斤装、二十斤装、五十斤装随你选。母亲相信镇边的老加工厂,她又没那个能力,动动嘴巴,累死的是我。轿车不是货车,后备箱装满,座凳上再放几袋,稻谷分两次送,米勉强一车运回来,车压得气喘吁吁。
米很白净,隔着袋子能闻到新米香。母亲捧起米,说黏性足,电饭煲烧不好吃,上柴灶用新柴火煮最好。
附带着有两袋米糠,也是母亲执意舍近求远的理由之一。加工厂也按市价回收米糠,与加工费抵消,或还能找回一点钱。河一路水一路,所以附近村民相信这家加工厂。米越精糠越多,以前米糠作精饲料喂小猪,饿肚子的年代人吃过糠饼呢。母亲打算来年捉十对小鸡仔,圈在栅栏里养到斤把,再放养。她的如意算盘确实如意。
我要跟母亲重新算一笔账。832斤米,按市价3.2 元1 斤算,价值2662 元,加60 斤米糠,满打满算2800 元。扣除种子、耕田、肥药、收割费用1200 元,那次看病的500 元该算进去吧?剩下1100 元。我们兄弟、妯娌8 个人工,每人马马虎虎算120 元,还剩下140 元。你风吹日晒小半年,真值得?
正算着账,根兴上门,三轮车里放着几个空袋子,一杆秤。我后来又找过他一次也没碰面,他倒是嗅觉灵敏。根兴点明要100 斤金南凤、50斤糯米,说当时跟我母亲说定的。母亲记得原话不是这么说,当时说试试看,如果收获好,给你一袋米尝尝。死无对证的事,两个老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吵着,翻出几十年前的恩恩怨怨,根兴嘴里都是我家的不是。唉,到底是面和心不和,你以为早翻过去了,人家把恩怨记在板油账上,一扯结还在。
根兴指名道姓戳着我母亲,说不要仗着你儿子在家,踏地硬。我还没开口呢,咋这么说话?我不在家的话,母亲绝对没这底气,最多争辩几句,乖乖把米给他,说不定连袋子一起帮他扛到车上。他也太夸张了,连秤都不信我家的。话说回来,不跟他较真,不跟他斤斤计较,心里憋屈。作为小辈,欺负一个老人,怎么说都不厚道,既然母亲允诺一袋米,就给他一袋,不管多少斤,随他自己拿。
如果知道后来的事,连那一袋米都未必给他。现在,每亩田有100 元钱补贴,我母亲可能也知道,想不到根兴下手那么快。根兴到村里领补贴,村干部说抛荒了一季,只能领一半。一半就一半,75 元钱揣进兜里,贴几个脚步而已。上面有规定,抛荒不给钱,补贴谁种谁拿。后来我兄弟问起,村干部说不了解实情,账本上是根兴名字,已经按手印领走了。村干部劝我兄弟算了,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自己去讨。
到了根兴口袋里的钱,就像鱼进了长倒钩的鱼篓。兄弟俩不想去要,母亲坦言要不到。
母亲要我拿几袋米回去,我说不要,你留着自己吃,吃不了卖给人家。母亲发火了,说你要跟我划清界线,以后就别管我。
米还是拿了。
母亲已经偷偷撒下麦种,现在时兴免耕法,俗称“懒麦”,稻茬地直接撒麦种。母亲说两个月没下雨,田脚太干了,除了潮湿的脚趾坑稀稀拉拉出了几根,基本没出苗,老夏的田里出苗也不好,咋不叫电管站打水呢?
我说,不要种了。
好不容易种熟了,任凭它荒掉?母亲嗫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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