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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代创业家”刘邦

时间:2023/11/9 作者: 雨花杂志 热度: 14246
李晓东

说刘邦,不得不先说项羽。项羽乃贵胄,年轻英武,每战必胜,及亡,又见儿女情长。鲁迅说,中国人鲜有尊敬斗败的拳师。至少从太史公以下,国人之于项羽的态度来看,鲁迅是不大正确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项羽之死和汉军诸将为争项羽遗体自相踩踏的丑态,两千余载之下,依然让人感慨。失败的豪杰依然是豪杰,得天下的无赖依然是无赖。但冷静想想,刘胜项败,实在是必然!刘邦败得起,胜得起;项羽则胜不起,败不起。刘邦屡战屡败,又屡败屡战,失败时一路狂逃,父亲、妻子、儿女俱不惜,鸿门宴上大行不顾细谨,偷偷溜掉。即使孤身逃命,亦绝地再起,不屈不挠。及全胜,既大封争夺项羽尸体的将领,又以公礼厚葬项羽,亲祭亲拜。不搞株连,封项羽旧部,安江东民众,致天下平定。项羽则胜时跋扈无礼,放逐义帝自立,败时大失章法,意气用事,自戕身死,江东千里拱手送人。如此无谋无智,天必亡之。

  轻生死重然诺,是战国和秦的时代精神,当时墨学兴盛,“墨门多侠”,牺牲自我以利他人,是众所信奉的核心价值观,田横及其五百士如此,项羽其实也如此。可惜项羽至死也没明白,刘邦和自己争的,是天下之得失,而非一战之胜负。项羽之亡,固非战之罪,而罪在只知有战,不及其余。以马上得天下尚不可,岂能马上治天下乎?以此观之,楚亡汉兴是必然的,也即合乎天命。如此看来,项羽曰“天亡我”,甚有道理。

  刘邦是儒家学说践行者,大礼不辞小让,撕毁和约进攻项羽,一桩桩一件件,都不那么光彩。刘胸中怀有的是天下,自己也是刘氏集团的一分子,不能以一己之恩怨情仇毁了整个事业。人格层面,刘邦较项羽、田横等人更成熟。汉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源自刘邦,汉之后文人治国,少行侠之士而多直谏之臣,江山才能巩固。

  刘邦比之秦始皇、项羽,要不自信得多。但正是这种不自信,使他更忧患、更谨慎,考虑更周全,后手安排更多。始皇如虎,气吞万里;项羽似豹,独行无敌;刘邦若猿,闪转腾挪。虎豹既灭,猴子称王矣。虽然他的历史地位众说纷纭,但众口一词都称其为天才的领导者,其突出表现有:第一,敢于建立平台,且能建好平台。许多时候,不是缺少人才,是缺少平台,秦末天下大乱豪杰蜂起之际,刘邦还在沛县跟着萧何混,但他果敢地斩白蛇起事,独立拉起队伍。先把原有的兄弟召集起来,建立了最核心的团队,他当然成了总舵主。第二,善于团结人。“善将将”可以说是刘邦的金字招牌,也是他战胜项羽等强敌,夺得天下的根本原因。刘邦将将,用人之长,好听人谋,但同时又能明辨利害,择善而从,不被臣下牵着鼻子走。自知军事才能有限,不强逞能,不刚愎自用,给将领充分的空间,但搞细腻操作的本事独步一时,将领虽悍,却往往被一招制服。合群,讲哥们义气,不仅与将领们打成一片,对普通士兵也没架子。如此,将士感恩用命。情感留人之外,还待遇留人。刘邦不吝封赏,谁打下来的地方就由谁称王,大大激励了将领的战斗积极性。建立广泛的统一战线。项羽以复兴楚国为目标,刘邦则号召先秦诸国旧贵族反秦,被他们视为复国的依靠,纷纷起兵归顺。第三,与时俱进,及时根据环境任务调整策略。刘邦一个明显特征是可塑性强。不仅个性在当皇帝后改了很多,更重要的是,每个阶段工作重点和策略都明确、正确、准确。更本质处在于,当时几乎所有人都因反秦而欲废除秦所有制度复辟周朝时,刘邦却要在“秦政法”基础上建立一个全新的大一统帝国。思路决定出路、格局决定结局,刘邦得天下,良有以也。第四,有全面的组织构架。与当时其他豪雄单重军事不同,刘邦军事不擅长,仗更多由韩信等将领去打,自己则在政治、制度、文化、民生等方面费心着力。因有全面支撑,后方稳固,固屡败而元气不伤。战无不胜的项羽之所以战败身死,就是听到四面楚歌,以为老根据地都被占了。他不肯过江东,其实是怀疑江东已沦陷,渡江即被虏。第五,从善如流,知错能改,不残酷,不吝啬。刘邦算不上仁慈,称帝后杀灭功臣,尤令人齿冷。但与秦始皇、秦二世、项羽,甚至吕后比起来,刘邦的确算不上残酷。首领不残酷,在下者感觉安全,自然愿归顺。刘邦从价值实现、物质激励、情感拉拢三个层面,使属下倾心尽力地为己所用。

打天下难,坐天下更难,作为“初代创业家”的刘邦更是体会过“难上加难”的滋味。立国之初,势头正盛的刘邦却在征讨匈奴时被围困在白登山,命悬一线。他过赵时箕踞谩骂,不过是想出出被匈奴围困时受的窝囊气,又在自己女婿地盘上,就像到家了,稍微放松,露出“老夫聊发少年狂”的真性情。不料赵王及其臣下却不容他。赵王虽不同意杀了刘邦,但“啮指出血”,可知内心同样非常愤恨。从赵国二相“天下豪杰并起,能者先立”的话可知,刘邦皇位很不稳固,内部随时可能叛乱。先秦六国的旧贵族,时时幻想回到五霸七雄的局面。刘邦这个汉天子,被下属认为是周天子。如何夯实自己的权力基础,是刘邦面临的第一大事。路漫漫其修远兮,刘邦上下求索。

  胜利果实分配不均,常成为内部危机爆发,甚至组织崩溃的根源。对于分配胜利果实,刘邦的理念从一事上可见端倪。项羽死后,丁公专程到洛阳。谁知当了皇帝的刘邦竟翻脸不认,叫武士把丁公绑了,放到大车上,在军营示众,“丁公为项王臣不忠,使项王失天下者也”,遂斩之。与朱家相比,丁公情商太低了,示恩于帝王,才是他丢命的根本原因。刘邦赦免项羽部属族人、召见田横、重用季布,无不显示皇恩浩荡,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突然来了一个自己曾乞求放过自己的人,而且“金口御言”将他和自己并称。以丁公的情商,肯定在见刘邦之前已把这段故事炒得满朝廷皆知,及见了刘邦,更期待对方知恩图报,无论如何封赏都不为过。既无以报恩,只好恩将仇报了。朱家之不见季布,固因其品格高尚,其实也有远祸的因素在里面。人性,真是复杂啊!刘邦杀丁公,还有一层原因,就是告诉臣民,天意难测,天威无情,朕给你的“果实”才是你的,朕没给你,不要抢。

  如何分好这块大蛋糕,刘邦处心积虑。他釆取了三步:一、削藩,剪除了实力和能力最强的楚王韩信的兵权;二、抑武,抬高谋臣而压制武将,盖因文臣治理有方,造反无力,多封有益无害;三、封刘。这一招正面看,是为确保刘家天下,背面看,其实是为釜底抽薪,彻底断了有战功的将领想要封王的念想。如何一步一步消化一起打天下的将领的实力,从军事集团转型到治国团队,刘邦表面不拘小节,其实谨小慎微。

  分封诸刘,直到白马之盟,和刘氏集团的人达成“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诛之”的“共识”,可谓刘邦分配胜利果实、稳定天下江山过程中最得意的一招。而且的确产生了长远效应。虽然爆发了“八王之乱”,但没官职的地主刘秀能起兵南阳,再建汉朝,又延国祚二百余年,已落魄成草鞋贩子的刘备,扛着二十杆子打不着的“皇叔”招牌笼络天下英雄,以复兴汉室为号召,当了汉昭烈帝,都与汉初的“封刘”制度有关。非刘氏不可称王,反过来就是,凡刘氏即可称王,不需皇帝的儿子或近亲,为刘氏江山增添了巨大弹性。而且,诸刘无显功而得王位,全拜皇帝所赐,捧着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自然感激天恩浩荡。这与打天下的武将认为自己是因功应封应赏完全不同。以血缘为杠杆,刘邦成功实现了“换班子”的目的,重新制定了规则,在功臣与自己之间,设立了战略缓冲带,人为拉大了原来一起出生入死,默契无间的袍泽和自己的距离,使他们只能仰望天颜,再不敢咬耳朵、拉袖子、踩脚了。有位者无功,有功者无位,无人可得其全,自然无人可势力坐大。

  汉初之事,其后的中国历史中一再重演,版本不同,功能一样。一个经过艰苦卓绝奋斗终于成功的团队如何共享胜利成果,一直是几乎无解的难题。人性中本就有斗争与合作二重性,当面对强敌,斗争性一致对外,团队内合作性占主导。当外敌消亡,斗争性无处可使,必然转入团队内部,相互猜忌打击随之而来。张良修仙退隐,主动离开刘邦团队,自然不再是攻击目标。

  刘邦以血缘为条件,断绝众将领封王念头,确有高超之处。天下虽大,封侯尚不足,何况封王?既釜底抽薪,断了非分之想,又论功行赏,不计个人恩怨,从正向激励和负向限制两个维度,将众将领心理预期规范在自己能控制的范围。刘邦不仅善于把控别人的心理,更能把控自己的情绪。忍,可以说是刘邦最大的性格特征。未起事时忍受兄嫂白眼;战败时面对妻子被俘获、老父要被杀死做成肉羹的情形依然要忍;鸿门宴上,不顾脸面偷偷溜掉;面对韩信自立为齐王,怒火中烧却强装笑颜。忍辱负重,一直是刘邦最得意而又无奈的心理状态。得天下后,本欲快意恩仇,随己意赏罚,却发现还是得忍。于是,大封一直欲杀之人,将忍辱之性发挥到新的高度。汉初国贫兵乏,刘邦又忍了无一色五马的可怜待遇和匈奴侵夺。和亲以缓解外患、休养生息以恢复民力,一直忍到汉武帝时期。子曰:是可忍,孰不可忍。刘邦是,只要有利于打江山,是可忍,孰亦可忍。

  众将由争功变为让功,“善将将”的刘邦度过了胜利后的最大危机,汉室江山至此稍现形态。封萧何第一,从各层面都是刘邦最愿意的。一、重文抑武之目的达到,为消解将领军权、还军为民、发展生产铺平了道路。二、诏示了皇上关注的重点由战争向治理转变,战时后勤粮草保障军队,平时就是军队卫护后勤粮草了,正如刘邦所唱,“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由攻而为守。三、为用萧何做相国向群臣打了招呼。既然功劳第一,权力也应第一。四、照顾了故人,从交情上,刘邦和萧何最近,重封重用萧何,包括萧何的兄弟,在乡人面前赚足面子。五、长远规划了“萧规曹随”,使曹参虽武将而行文策,确保了汉初休养生息政策的延续。

  刘邦不仅善将武官,且善领文官。他知道,得天下非己一人之力,治天下也需依赖众人。刘邦看似跋扈却不刚愎自用,喜听人言而可择善从之,独有天下,志得意满之际仍不失忧患意识。所忧所患者,也是陆贾劝他由以武得天下转到以文治天下的最核心观点,即兴亡更替。

消灭心腹大患韩信、彭越后,刘邦终于透出凶相了。明知彭越造反是被冤枉的,依然把彭越做成肉酱,送给诸王吃。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威慑,背后的棋路,是逼英布造反。英布很明白,反是死,不反也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起而伐之。薛公的上、中二策,英布未必没有想过,但纸上谈兵,根本无法实施。英布以小国一己之力,如何可能夺取吴、楚、齐、鲁这么广的地盘?赵已为刘邦所灭,燕处边境,面对匈奴之患尚寝食难安,为何要响应英布,与朝廷为敌呢?英布战略目标很明确,以战求存、割地自保。虽然最终一定败亡,但不会像韩、彭那样窝囊。

  刘邦夺天下时最倚重,得天下后最防范的韩信、彭越、英布三人,俱被灭。三人中,韩信欲反未及实施,彭越根本未反,英布真的反了。但三人俱有反心则毫无疑问。有反心的不在少数,刘邦要做的就是让天下知道,秦失其鹿,而汉得之,其余欲问鼎者,俱为叛逆。刘邦能成功,而陈豨、英布等人迅速失败,其原因在于,刘邦的组织建构已经完备,军事、政治、后勤诸方面汇为有机整体,各司其职,迅速有效应对事态。所以刘邦征讨英布时,先削其爵而后动兵。陈、英等人则只有兵而无其他。当王朝衰亡、组织涣散时,军未灭而政已衰,难以有效应对外来冲击,起兵造反,方有持续成功之可能,陈胜吴广为秦将所败,继起之项羽则可攻入咸阳,刘邦更是一统天下,盖经陈吴冲击,秦元气大伤。

  异姓王一定会被剿灭,以刘氏代之,所有的人都看明白了。起兵反必败,静观亦是待毙。燕王卢绾想利用自己的地理优势,私通匈奴,徘徊胡汉之间得以自存,却依然难以如愿,被樊哙率军攻击,只得逃入匈奴,命虽全而国已灭。诸王被消灭,诸侯却安全。刘邦消灭了各异姓王,随即以皇家子弟代之。先前“谁开发,谁受益”,有功者王之的景象一去不复返了。其实,卢绾等异姓王想保全自己,有条现成的路,即以年老体弱、德不配位、子孙不贤或随便找个“天呈异象”的理由,上书皇帝,请求献国降爵,削王为侯,移居长安。但人都舍不下,境界如张良者,凤毛麟角。自此之后,“王”由封国的君主变而为一种荣誉爵位。异姓封王之念彻底断了,施行郡县制才成为可能。一是中央指挥地方,如身使臂,如臂使指,政令畅通,治理效能大大加强。在交通通信不发达的古代,治理如此广大的大国,而且官员异地任职,堪为奇迹。二是促进人民流动,再无齐楚燕赵之别而共为一国之民,认同感大大增强,汉之民族疆域形成,奠基于此。

  徙山东六国贵族入关,是刘邦稳定汉室江山又一重大举措,而且是底线思维的杰作。当时分封诸王国,关中属于皇室直隶领地,六国贵族定居于此,与故地分离,难以其威望、财富鼓动反叛。且处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更不敢轻举妄动。秦灭六国之政权,未消六国之家族,故而项羽以楚为号,应者云集,六国旧部乘势而起,成为灭秦的重要力量。刘邦鉴往知来,亲踞最可能反叛的秦地,又以移民方式绝了六国根脉。财富人才亦可就近为己所用,一举数得。

  刘邦迁山东富户入长安,过程肯定不顺利。严查自己的女婿赵王谋反,是一种“赶羊”策略,让旧贵族看到,不乖乖听话,随时可以谋逆之名治罪。刘邦严刑拷打贯高而不动赵王,把握刚柔之度。他不想当真坐实赵王谋反,否则略加刑罚,赵王便会把啮指出血、腹诽刘邦的事说出来。结果只有一条路,戮赵王全族,激起旧贵族之变,天下烽烟再起。刘邦打贯高以警赵王,以驱旧族入关,是远程控制、蝴蝶效应。经此事,六国旧室臣民明白了,刘邦不是帮他们从秦朝统治下复国的英雄,也非徒有虚名的周天子,而是有实力、有手段的新皇帝,不听话只有死路一条,且会死得很惨。汉虽依然有分封,但与秦之前已本质不同了。分封制的回光返照与郡县制的螺旋前进,一消一长,绘定了中国政治治理的大一统蓝图。

稳定汉室江山的任务已基本完成,下一步就是强化权威。柏杨批评刘邦专制,有点关公战秦琼的味道。马克思说,和原始共产主义相比,奴隶制是进步的,在两千多年前,要刘邦行民主,显然凿枘不合。老子云“功成身退,天之道”,既然是天道,则规律如此,非个人品行可致,亦非个人品行可以改变的。

  从孔夫子到康有为,“为帝王师”一直是儒者的最大梦想。真正实现者寥寥可数,叔孙通可算一个,虽然似乎只是表面的、形式上的。叔孙通和刘邦都明白,真正需要的并非礼乐,而是庄严神圣的仪式。作为武者精神内核的墨家讲“尚贤”“尚同”,故众将在朝堂上纵酒狂欢,拔剑击柱。儒家核心要旨是“君君臣臣”,首在明上下,要求臣子绝对服从君主。刘邦本儒心墨表,故作流氓之态。得天下后,从自身精神和治国需求上,都需以文御武,扬儒抑墨,叔孙通登场实在情理之中。叔孙通以礼乐之名设计的仪式中,作为皇帝的刘邦无疑处于绝对核心,群臣只能众星捧月、三叩九拜。君臣之间距离进一步扩大,并且固定化。如此,朝堂由江湖好汉的聚义厅演变为治国议政的朝廷。更重要的是,作为祖制传下去,使后代的臣子如此对待后代皇帝,统御起来就更便利了。

  同样一帮人,同样喝酒,先前胡喝胡闹,现在恭敬如仪。这套礼仪,不仅刘邦需要,群臣同样企盼,不然也不会行礼时人人规规矩矩。先前没有明晰的制度规则,群臣只得依刘邦原先的风格,认为醉酒拔剑是皇上所喜欢的。涉险通过一系列分封、整肃的众王、侯、臣,都是豪杰俊彦,岂不知今日之皇上已非昔日之汉王?叔孙通的礼仪,不仅让刘邦找到皇帝的感觉,也为群臣解套,让他们明确知道在皇帝面前应该怎样做方不至于举动犯上,招致莫名之祸。

  刘邦称病十余日,樊哙带领群臣闯进来又哭又说一通,马上病愈,“笑而起”。这一笑,大有深意。刘邦没有病,装病的目的,是要检测自己苦心打造的新型君臣关系。经检验,完全合格。刘邦理想的君臣关系,是既有明确尊卑上下,自己拥有无上权威,同时又与臣下不太疏远,以免闭塞视听。刘邦称病,十余日不见群臣,曾一起打天下的功高盖世、武功高强的绛侯周勃、颍阴侯灌婴都不敢擅入,完全没有了先前哥们兄弟的随便,皇帝的威严深入人心。樊哙强行闯入,鸿门宴上目眦欲裂,剑盾血食之英雄流下真诚的泪水。二者综合,群臣守规则而有忠心,止乎礼仪而可发乎情,是最理想的上下级关系。汉之后,兴亡之事多矣,但以孔为师,以儒治人之策始终未变。“你方唱罢我登场”或“你未唱罢我闹场”,曲调却从未大变。一代代一折折一幕幕,演的是中华文明生生不息的连台本戏。

  汉初多反叛事件,固然有各王朝初建时的共性,但也有其独特的历史背景。刘项都反秦,项羽见始皇车仗威仪,说“彼可取而代也”,想的是秦楚之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求的是霸业。刘邦暗念“大丈夫当如此”,羡慕的是一统天下的秦始皇。所以,项羽反秦,意在恢复先秦诸国割据之势,刘邦则欲行秦法,建立大一统的、中央集权的汉王朝。但当时,包括韩信在内的刘氏集团众将领和六国旧贵族,都和项羽想法一样,并以此来测度刘邦,要求刘邦做如周天子般的虚君。故有实力的将领意图拥兵据地自立为王,而后逼皇上承认。刘邦与别人的冲突,从长远和本质上看,是两种前途、两种命运的决战。

  蒯彻“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的话,留下了两个垂传至今的成语,“群雄逐鹿”和“鹿死谁手”,但在当时的语境下,在已称帝的刘邦心中引发的风暴,绝非“置之”二字这样轻松。尽管刘邦处心积虑地釆取了一系列措施,且都效果不错,但依然未能征服人心、巩固地位。危机之时诸侯不救,其实是大家都在等“汉失其鹿”,而后开展新一轮争夺。且自周八百年来,分封列国,雄霸并起,世人均以为理所当然。要彻底结束战乱,刘邦不仅要取得军事上的胜利,还要去除精英层中恢复先秦天下的念想,使他们不仅在仪式上,而且在心理上真正认同皇帝这个最高权威。

  但这个问题刘邦并未有效解决,他死后诸国纷争不断,终至大规模的“七国之乱”。分封制与郡县制的本质区别在于,分封制军政一体,诸侯有政权、有军权,高度自治。郡县制则文官理政,武官掌军,两系统互不交叉,共同听命于皇帝,如人之头脑与两臂之关系,是中央集权。汉之江山稳固,得益于后代帝王各有作为,景帝三月即平定七国之乱,大削王国权力,汉武帝在思想上独尊儒术,在政治上施行“推恩令”,表面大行分封旧制,其实将诸王之国化整为零,化石为砂,进一步削弱王国力量,强化思想认同。至此,汉制取代周制,郡县取代封国才基本完成。

  周之后,八百年大统既失。“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诘问,不仅陈胜,许多人都曾发出。如何把“无种”变为“有种”,是刘邦日夜悬思的大问题。独尊儒术,儒家“郁郁乎文哉,吾从周”,上溯周室,隔秦承继大统,既行秦之郡县,又行周之文化,如此最终人心安定。其后,汉也成为亚正统,影响不绝。只要看看中国历史上出现过多少个“周”“汉”朝廷,便可知了。

  刘邦“威加海内兮归故乡”时,唱“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并非自谦。但刘邦定边,少用军事手段,或者主要不用军事手段,与匈奴和亲,看似被迫,其实也是主动的战略选择。刘邦还追封赵佗为南越王,不战而屈人之兵,收复南越广大地域人民。赵佗亦可避免汉朝廷攻击,得以自全。在内亦可以朝廷正统慑服部众,巩固地位,避免下属造反。秦汉之际,军事为王,刘邦却谨慎用兵,能不用则不用。大赦项羽旧部,召见田横,与匈奴和亲,封赵佗为南越王等,均属此类。用现代的话来说,就是用政治手段解决问题。刘邦道心儒骨墨表,以道审时度势,顺势而为,事半功倍;以儒仁心待人,广纳贤才,积聚力量,去霸道而行王道;以墨呵斥豪雄,与武将打成一片。刘邦军事才能有限,但深谙孙子兵法“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最下攻城”之教,明白战争的边界。刘邦出身寒微,形象也不佳,但确实高于同时代人一大截,他能得天下,良有以也。

  游说之士是春秋战国诸侯争霸中的活跃分子,后世尊为至圣和亚圣的孔孟,都曾很努力地做一名游说之士,率弟子周游列国,但效果不佳,孔子更是落魄成“丧家犬”。究其原因,盖春秋战国无义争霸,诸侯感兴趣和追求的是“霸道”,孔孟倡导王道,自然吃闭门羹。而主张合纵连横,挑动战争的苏秦、张仪却大获成功。苏秦更同时挂了六国相印,“位尊而多金”。陆贾学习了先辈本事,雄辩滔滔,但他武力威胁的霸道之术和颂扬皇帝的王道之术,在偏远的南越国首领赵佗那却都碰了钉子。赵佗之所以归顺汉朝廷,原因是陆贾在当地住了几个月,常陪赵佗聊天,令其听到许多从来不知道的东西,从而诚心顺服。赵佗归顺汉朝,根本乃在服于其文化,是对先进文化的皈依。

对于创业者来说,选择家族继承人常常是决定江山是否“永固”的关键。对此,日薄西山的刘邦,心境十分微妙。

  刘邦发怒把萧何下狱,从心理层面分析,其实就是压抑太久后的一次耍脾气,一次发泄。重病在身、来日无多的刘邦,回想表面风光占尽,其实无比憋屈,表面至高无上,其实处处被牵制的自己,越想越气。正好这时萧何来奏,要老百姓到御花园开荒种地。刘邦大怒,分封功臣我做不了主、立谁为太子我做不了主、心爱的女人生死境遇我做不了主,连我养老散心的御花园也不由我做主。别人压制我,你老哥也不关心我。我治不了别人还收拾不了你?于是,把萧何系狱。可刘邦又一次妥协了。王将军一说,当天就放了萧何。刘邦对萧何说:“吾不过为桀、纣王,而相国为贤相。”大汉天子怎么反而羡慕起暴君的标本了?潜台词是,桀、纣遗臭千古,却能由性子做事,我处处小心时时委屈,真不如做个暴君。且使性子地说,你们都好,都是我不好,这总行了吧。人,都活得难啊!

  老年刘邦对戚夫人真有感情,临终犹念念不忘。命数将尽,他似乎对天下大事不关心了。刘邦的临终表现和项羽异曲同工,项羽垓下之围时,夜起帐中,与虞姬饮酒作歌。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项王,最后的牵挂是“虞兮虞兮奈若何”。以一亭长而得天下的刘邦,临终前召戚夫人于榻前,“且为我楚歌,且为我楚舞”,说,我死了,你怎么办呢?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刘项一也。开国之君,连最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而后,诸吕乱政,外戚专权,朝堂飘摇。汉武帝后,为防外戚专权,太子一立,其母立被斩。这一办法,刘邦应该也想过,不废太子,而要吕后殉葬,既可保江山正统,又根除吕后乱政,还能最有效保护心爱的女人,但王朝刚建立,刘邦为大汉的稳定可谓处心积虑,步步小心,怎么可能废长立幼,自己制造不稳定因素呢?为大业,刘邦是谁都可以舍弃的,何况一戚夫人。因此,对于立如意为太子,周昌一反对,刘邦哈哈一笑,这事就过去了。刘邦回到后宫,对戚夫人说:“不是我不愿意,是大臣们反对。特别是那个周昌,结巴着嘴,更是讨厌。这样,我把他任命为赵国的相国,你和如意孩儿好好收拾他。”家庭矛盾和政治危机都化解了。相比之下,戚夫人真是太不聪明了。她所依靠的只有皇帝,所用手段只有给皇上吹枕边风。而且,甫一得宠即欲夺位,本身就是非分之想,扰乱秩序。刚定礼制,强调凡事合乎规范法度的刘氏朝廷,怎么可能废长立幼呢?戚夫人以个人魅力当政治实力,大错特错。刘邦死后,她为吕后残害,落了个“人彘”的下场,着实悲惨。

  叔孙通是中国历史上最会见风使舵的人之一,对于继承人的废立,他居然说出宁愿血溅朝堂也不接受废长立幼的话来,是在隔空向吕后表忠心。可见吕后势力已非常大,大臣们都在为后刘邦时代预投资了。本是最亲近之人的吕后,却反成了最不安定的因素。病中的刘邦一定非常纠结,废长立幼对稳固政权绝无益处,且吕后势力强大,赵王如意年幼,戚夫人孤身一人,即使传位于赵王,也不一定保得住皇位,又是一场血雨腥风。传位太子,太子仁孝,吕后阴狠,吕后专权几乎不可避免,天下最终归于谁手,孰难预料。

  刘邦不让吕后请来的名医给自己治伤,真正的想法可能是害怕吕后借机把自己害死,否则贵为一国之君,不会对一名素不相识的医生说一大通话。话其实是说给吕后听的。一方面回顾自己苦难辉煌的革命经历,告诉吕后江山来之不易,要倍加珍惜,第二层意思是告诉吕后,我坐江山是上天注定的,你没有天命,不要痴心妄想。他临终突然派陈平火速至前线杀樊哙,也非不念旧情,根本原因是樊哙老婆是吕后的妹妹,樊哙的军权将成为吕后的强大实力。大危机之前,私交只能让路。刘邦让不会见风使舵的周勃代樊哙执掌当时最精锐的作战部队,一旦有大事变发生,将在外主命有所不受,可为恢复汉室保留一支力量,用心良苦!

  吕后请示后事,满心希望刘邦能把监国摄政的位置明确给她,刘邦说了一大堆话,却没提到她以及她的兄弟。刘邦吕后这对贫贱夫妻、患难夫妻、成功夫妻,已离心离德,相互防范猜忌了。外戚专权和宦官干政,是刘邦没解决的两大问题,且后果很严重,但一代人有一代人之使命,只能留待后人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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