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长在大地上,带着泥土的馨香,其名也多与自然有关。一条河,一面湖,一座山,一个坡,一道梁,一弯沟,一棵树,一朵花;或带有姓氏,赵钱孙李,周吴郑王;或包含方位,东南西北,前后左右。都是有根可溯有源可查,一则故事、一个传说或一段历史。以人命名的村庄亦不在少数,既有达官贵人也有平民百姓,他们的生命与村庄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但以作家为村庄命名的似乎极少,因而听到“冯梦龙村”,像在他乡遇见老友,有着有意外的惊喜和别样的亲切。准确的命名是:苏州相城区黄埭镇冯梦龙村。
我仰慕博览群书的学者,亦羡慕藏书丰富的朋友,即使他们未必有闲暇阅读。我读书不多,藏书也羞涩,或许是藏书有限,我能说出每本书从书店到书柜上的旅程,记得清每本书的邻居。冯梦龙的《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购得较早,几次随我搬迁,能说出一大段故事。事实上,“三言”我读过一遍后,再未翻开过,但某些记忆潜藏于心,久而久之,便会有香气氤氲而出。那属于我,当然也拜冯梦龙所赐,在造访冯梦龙村的路上,那一缕缕香气旋转升腾,变得浓烈黏稠。
相城东依阳澄,西衔太湖,北接无锡和常熟,南临姑苏城。这个地名也是有来历的,春秋时,吴国大臣伍子胥在阳澄“相土尝水,象法天地”,因此得名。项羽起兵,正是从这里北上,逐鹿中原的;吴王刘濞曾在城北建造酱醋城;汉末孙坚在城西建亭。伍子胥盛赞相城的土质、水情、天象、风水,事实证明,这里确实是宝地,相城历史上还有沈周、文徵明等书画大家。
冯梦龙村的村名是后改的,原名石新村。数千人口的村庄,绝对是大庄,庄上建有冯梦龙故居、风园、清莲园等。其故居是典型的明代风格,灰瓦白墙,前屋后舍,中间隔着宽敞的庭院。前厅东间是餐厅和厨房,西间是账房,中间为客堂,庭院内有数棵桂花、石榴。初冬时节,难觅桂花,更无石榴,但其叶墨翠,仿佛随时准备拥抱春天。后厅中间为中堂,用以招待客人,东为冯梦龙父母的卧房及书房,西为冯梦龙和弟弟的卧室。西面还有一偏院,是冯氏三兄弟幼年时私塾读书处,室后有茂密的竹林。
少年时代,曾听过《十五贯》这个故事,极度痴迷。其实,断断续续的从未听完整,讲的人亦是从他处听来,我想有相当一部分原因是那个年代乡村没有人知道完整的《十五贯》。自然是不过瘾,但这半残的故事也激发着我的想象。那时,我并不知《十五贯》是冯梦龙创作的。即便现在,很多人知道杜十娘沉百宝箱的故事,未必知道冯梦龙这个名字。于著述者而言,作品大于作者,应该是幸运的。尽管如此,我还是希望更多人知道冯梦龙。石新更名,也定然有此意。
冯梦龙著述颇丰,加上编纂的作品,有三千多万字。唐伯虎点秋香、白娘子传奇、包拯断案、杜十娘、十五贯、卖油郎独占花魁等故事广为人知,这得益于戏曲传唱及后来的影视再创造。其实,还有许多作品,可圈可赞。冯氏作品有明显的教化意味,除此,还是进入彼时尘世的通道。在这个浩瀚的文学世界,可看到农业生产方面的描写,如苏州养蚕,买牛种田;也可看到工商业方面的描写,如苏州的刺绣业丝绸业玉器业,还有关于服饰方面的,如《山歌穿红》:红裙红袄红抹胸。红抹胸即是当时甚为流行的胸兜,还有各种鞋的款式,弓鞋蒲鞋睡鞋。如果要穿越回明代,我愿带着冯氏作品,在文学的价值之外,还能学到其他。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讲,这何尝不是文学的赐予呢?
到达冯梦龙村已是下午,一番参观后,天色已暗。入住民宿,从三楼望出去,院子里的树已是轮廓模糊。清早拉开窗帘,方知窗前是一棵榆树,或者说,最特别的那棵是榆树。我家院子里也生长过榆树,枝繁叶茂,记忆甚深,但眼前这棵榆树则是另一番相貌,像画家画在宣纸上,故意标新立异。树干三米处便分开三个枝杈,叉又分叉,像个枝形灯座,又像在什么地方见过的盆景。枝杈枯瘦光秃,像被冬日的寒风剃削过,但每个小杈的头部叶片稠密,仿佛垒就的巢,供鸟栖息。也或许,其间确有鸟窝。下楼后,我特意仰头观察,并无鸟筑巢,那就是叶片自然生成的。该是淮南为橘淮北为枳吧,同是榆树,生在江南与长于塞北,自然有别。榆树的叶子多半还绿着,少许半黄,偶见一两片金黄的,像是阳光藏隐其间。
昨日无暇,在这个气息清爽的早晨,自然要在冯梦龙村走走的。出了民宿的小院,沿着小路向北,左边是盛开及开过的月季,右边是一畦畦蔬菜,油菜、白菜、胡萝卜、大萝卜等,田园的味道扑面而来。忽然听到喜鹊的“叽喳”,有许久没听过喜鹊的叫声了,遂循声追去。江南水多,处处有溪,走出不远,便看到溪流。不宽,水流也缓,好像流淌太久,有些累了,正要歇歇。河岸两侧的树倾斜而长,在河的上空相聚相拥,形成天然的树桥。往前,是大片的草地,十几只喜鹊跳跃其间,或许在觅食,或许在争论着什么。我立在路旁,想细辨相城的喜鹊与我曾写过的喜鹊是否不同。不知它们因何受惊,纷纷飞离,往一个方向去了。我没看清,但熟悉的叫声没有任何差别。喜鹊能带来吉运,年少相信,至今亦然。或许有心理暗示的作用,往回走时,脚步轻欢。
忽然想起昨夜的“江南寻梦·《雨花》相城诗歌之夜”。类似的活动,我倒是参加过,但从未登台朗诵。普通话实在太糟糕,不敢轻易张口,但在昨夜,我硬着头皮,读了《我和祖奶》的片段。从台上下来,感觉双腿仍然在颤。但到底读了,这破天荒的勇气从何而来?应该与冯梦龙有关,住在一个以作家命名的村庄,胆子似乎壮了。
就要离开冯梦龙村了,虽然只住了一个夜晚,但在这一晚一早,感觉自己收获了很多。这个特别的村庄定然还有许多我未知未识未发现的。我想,初冬之行只是刚刚开始的约会,因回味而甜蜜,因甜蜜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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