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到底是苏州,纵然你来过几十次、上百次,不期然,她依然会给你意想不到的面相和触动,让人在熟不拘礼的亲昵随意之中突然心头一震,想对她敛容一拜,口称:哎呀,失敬失敬!
说到苏州,所有人马上会想起的是:园林。有人会张口就说:碧螺春。有的人会露出陶醉的表情:昆曲。有的人则是露出会心的笑容:吴侬软语,还有评弹。有的人马上眉开眼笑:苏帮菜咯!有人补充:苏州点心!有的人说:丝绸。还有的人则难掩馋嘴的样子:大闸蟹。
肯定也有人会说:苏工。苏工二字,极有身份,因为它代表着精致、考究、不惜工本、追求极致,既是一种高超的手段,也是一种工匠精神。若在以前,我听到“苏工”二字,会想起玉雕、牙雕和木雕、竹雕,也许还有南红,直到2022年,在相城遇到了御窑金砖。
在苏州御窑金砖博物馆第一次看见金砖,会马上被它难以言传的魅力击中,再一听讲解,恍然大悟:这是“苏工”制作的极品,难怪一眼万年。
御窑金砖,并不是金子做的,而是土做的,就是青砖。但是为什么叫作金砖?换一个问题:别处的青砖是青砖,为什么苏州相城的青砖就独独被冠以“金砖”的美名?在金砖博物馆听了馆长陶理的介绍,回沪后又读了金瑾、周振麟写的《水磨金土》,大致学到了以下几点:第一,金砖是苏州相城陆慕出品的、品质特优的青砖。第二,金砖用细料,工序繁复,工艺极为精细,因此价比黄金。第三,须由专人定制,而且“下单者”只能是一朝的帝王。第四,金砖是御用的,用于皇家建筑主要宫殿的室内—比如铺墁在金銮宝殿上。
“金砖,是铺墁在明清皇家建筑主要宫殿室内的一种特定的、至要部位的钦工物料。因为在中国古代阴阳五行学说中,砖是在‘水’‘火’既济之后,由松散易解的‘土’炼烧而成的坚硬固实、其质千秋的‘金’,所以,金砖一直都是封建王朝基业安稳、江山永固的一种象征,它和支撑起皇家宫殿核心架构的被称为‘金柱’的硕大圆木一起,历来就是最受关注的两大建筑要件,是皇家物料采办中的重中之重。”(金瑾、周振麟著《水磨金土》)
地位如此特殊的砖,工艺和品质自然绝非凡品。只是,得来谈何容易!
欲得金砖,第一步是得土。先要选土,这个自然是就地取材—阳澄湖畔陆墓一带,泥土质地是粉砂型黏质土,最适合制作砖陶。然后是取土,要采挖地面表层约一米到两米半之间的、杂质少、不含沙的一层。然后是晒土(一般十到二十天)、椎土(将土块敲碎、散开)、舂土(放进石臼舂捣)、磨土(用石磨磨成粉状)、筛土。
《四库全书存目提要·造砖图说》中这样记载:“掘而运,运而晒,晒而椎,椎而舂,舂而磨,磨而筛,凡七转而后得土。”这一系列充满力量的动词,标志着土从紧到散,从粗到细,从芜到精,从杂到匀。
土这就备好了吗?还早着呢。与制作普通方砖不同,用于金砖制作的土还需要以下的工序:沥浆、扦泥和踏揉。
明代嘉靖年间工部侍郎张问之曾在苏州督造金砖三年,他了解到金砖烧制工序之繁,工艺要求之高,确实不能按照普通砖来算工价,为此专门上了一道奏折,这就是《请增烧造工价疏》,里面记录的金砖制作工艺,成了珍贵的文献。《请增烧造工价疏》中,这样记载了这些工序:“其泥也,必池以滤之,由三级之筒,过三级之箩,且池以晾之,瓦以晞之,弓以勒之,脚以踏之,手以揉之,凡六转而后就。”仅说“揉”这一步,像揉面,对每一团泥反复推揉,施展各种专业手势:菊花揉,羊角揉,直揉到泥中的小气孔无处容身,直揉到泥团的切面“断之无孔”。
这就可以制坯了。这时候需要托板和木模子。板托,入模,擦刮,碾压,然后进入漫长的护坯晾坯阶段。有多漫长?六到八个月。“椎以木掌,避风避日,置之阴室,而日日轻筑之。阅八月而后成坯。”(《四库全书存目提要·造砖图说》)
古法金砖复制团队体验到了古工匠的不容易:这些泥坯极难伺候,像娇气而任性的孩子,热不得,冷不得,快不得,慢不得。几天不翻动,就全身变形。坯距、门窗开的频率和程度、棒拍的部位……都极有讲究。需要时时刻刻“看天看地看黄泥”,不能有丝毫松懈和疏忽。
从开春时动土,经过练泥和制坯,一般已经是暮春、初夏了,等到护坯晾坯完成,已经是江南的深秋或初冬了。四野沉静,天地清朗,而砖坯终于可以进窑了。
到这里为止,制金砖的有些步骤让我想起了澄泥砚的制作。但是接下来所需要的烧制时间就大相径庭,澄泥砚大约需要两天,而金砖,明代需要五个月,现在也需要四个多月。装窑之后,窑火要持续不断烧四个多月!
各阶段用的燃料也不同,第一个月,要用砻糠或柴草熏,见烟不见火,煨干泥坯中的少量水分,以防坯身爆裂。第二个月,用木片类的硬柴烧。第三个月,用稻草类棵柴烧。第四个月,用树枝烧,火性猛烈,这一次,要烧四十天。
四十天的干柴烈火之后,金砖脱胎换骨、由土变金,于是“煞窑”—用砻糠维持窑温并收煞火势。
然后是窨水,即洇水,在窑顶天池内注入水,让水向下渗透到窑内,水充分雾化,使窑温降低,使砖面砖身变成独特的青灰色。水量的多少,下水速度的快慢、时间的长短,都是关键,需要窑工随时辨识、随时调整。洇水一般持续十天左右。然后再经过五天左右的冷窑,就可以出窑了。这时至少已经是来年正月了。
八个流程,二十九道工序,整整一年,四季轮回,土、木、火、水相生激发,终于呼唤出了金—其质如金的金砖。如此的水磨工夫,如此精细的工艺,难怪价也如金。
在御窑金砖博物馆看到金砖,为一种朴拙大气的美所震撼。那种美,不耀眼,却如珠在渊如玉在山,散发着内在的光彩,令人流连忘返、回味无穷。其中的一块是允许观众用手摸的,一触之下,是类似于有包浆的和田玉的手感。用一旁准备的金属小锤子敲了敲,那种似磬非磬的悦耳脆响顿时令人悠然忘俗。
金砖之美,难以言传,幸亏古人无意中替我说出来了。明代的金砖标准是:坚莹熟透,广狭中度。清代的金砖标准是:面背四旁颜色纯青,不见燥纹,毫无斑驳,且端正完全,没有坠角,敲起来声音响亮,脆如钟磬。
感谢国家级非遗传承人金梅泉、金瑾父女和他们的团队,感谢苏州御窑金砖博物馆,让我们有这个眼福,见到了这样的金砖。
美哉金砖。奇哉苏工。壮哉传承。
令人惊讶的是,这样有深厚历史文化积淀的博物馆,其馆长陶理是一位腹有诗书、落落大方的九零后。在2022年5月18日的国际博物馆日,他还在央视的“文化十分”栏目里侃侃而谈,介绍了金砖博物馆和金砖的历史文化底蕴。令人高兴的是,金砖博物馆拥有江苏文物保护单位的双孔连体窑,是这一片土地上唯一保存完好的古窑,同时这里已经是年轻人的热门网红打卡点。通过金砖和金砖博物馆,能清晰感觉到:博大深厚的“古”之血脉活生生地在“今”里跳跃。
再莫说苏州令人叹为观止的只有园林和昆曲,苏州还有御窑金砖。同样精细无比,同样极尽工巧而浑然天成,同样是水磨功夫和水磨韵味,同样具有一种不随时代推移的精气神、一种在时光流转里常开不败的美。
金砖不言,但却让我醍醐灌顶:唯有不计时间、体力、心力的付出,顺应天地物候、感知人间温凉的耐心,步步经心、千回百转地下苦功夫,方能水磨柔化作金石坚,成就稀世大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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