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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的辉煌

时间:2023/11/9 作者: 雨花杂志 热度: 17604
王明皓

  现在轮船招商局大楼早已不是上海外滩最高大、最为壮观的建筑了,但它在上海近代史上的知名度,却是谁也比不了的。

  黃浦江在它的面前拐了个大弯,就像一个优雅温婉的少妇款款走来,在此鞠了个躬后回眸一笑,这才飘然而去的……当年的这座旗昌大楼,每层高近五米,一层有着落地的拱型大窗,墙用花岗岩砌成,二三层由赭红色的砖块砌成,迎江的一面围着高大的石廊柱,威武而庄严。那些与它比肩的高大的建筑,都要在几十年后才能出现。当年旗昌大楼就这样矗立在上海外滩这最显赫的位置上环视左右,顾盼生威……

  1877年(光绪三年)2月12日,唐廷枢、徐润、盛宣怀就是在这座大楼里签订了收购美国旗昌轮船公司的合同。

  美国旗昌轮船公司总办金能亨虽还兼着美国驻沪副领事等多项差事,但旗昌轮船公司毕竟是他一手办起来的,所以他来了。旗昌由他始,他也要来看看终。

  走完了签字的形式后,金能亨还想和唐廷枢说说话。

  为了避嫌,唐廷枢就把徐润和盛宣怀一起留了下来。

  金能亨要侍者上了西洋的点心和法国的葡萄酒,而后对坐下的三位说他是很有点伤感的,他是请三位中国的同行来分享他的这一份伤心。他说:“1862年,旗昌轮船公司的开业典礼,就是在这里举行的。那天我穿着燕尾服,举着同一式样的酒杯,向股东和来宾们致词。那天就是在这里,美国、英国、中国商人欢聚一堂,共饮香槟,畅谈着长江航运美好的未来……可是,可是才过了十五年,这大楼就要易主了。”徐润说:“金领事,凡事看开些。中国有句话,叫作‘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金能亨说:“你说得对。我就是个赤条条光着身子来的人,我在美国是个铁路工人,混不下去了,就坐了一个多月轮船,闷在低等舱里来到上海为美国旗昌洋行打工,收中国的茶,卖从印度运过来的鸦片,也就是你们说的大烟。”说着他“呵呵”笑了声,“是的,旗昌虽然倒了,在中国我依然得到了很多很多。”唐廷枢把杯子晃了晃喝了一口说:“外滩的规划,还是金领事坚持的功劳,不然这一路就全是码头货栈了……”金能亨说:“你是在宽慰我,‘败军之将何以言勇’啊!但我吃了中国人的饭,上海它给了我一切,我感恩……可你唐总办吃了我们洋人的饭,对付起你的洋东家来,下的都是狠手!”唐廷枢不吱声了,脸上的气色有些难看,徐润见了站起来说:“君子绝交,不出恶声好不好?”唐廷枢说:“不,不,我也有话要说。金领事,是的,英国怡和洋行没有亏待我,我到招商局来说不是为了挣钱,肯定是假,就像说做了妓女还要立牌坊一样,叫人不相信。但我到招商局来,确实是因为十几年前我从广东到上海,坐了一个礼拜英国怡和的洋船。那船上每天配给中国乘客一磅水,喝水洗脸都是那一小铁皮罐子,我这个会说一口伦敦腔英国话的标准也一样。而船上同时运了二百多只羊,水却是随便它们喝。那次我在船上连个畜牲都不如。一路渴到上海,一下船就像条狗似的趴在黄埔江边喝起水来。由此我下决心,就在英国怡和洋行学海运,把这口气争回来。后来我自已买了船,发现不行,力量太小和洋人的大公司争不起。后来有了招商局,我就过来了。”金能亨说:“所以你把受英国人的气,都出到我们美国人身上,把我斗败了。”唐廷枢说:“只能算是金领事不专心了,兼职太多。”金能亨说:“不。我后来成天坐在旗昌,也是斗不过你们……注意,我是说的你们。”金能亨望了眼盛宣怀,说:“盛帮办已经知道我的意思了。”盛宣怀一仰脖子把酒喝了下去,对唐廷枢说:“金大班是说,你背后有官家。”唐廷枢说:“金领事,你背后就没有政府吗?我们招商局的航线开展到旧金山,美国封;开发到伦敦,英国人封。你让美国领事馆派人到吴淞口丹麦人船上发回美国的电报还少吗?”说着他一笑,“不过是这回我们招商局占着地利,你们美国政府离得太远,伸手够不着罢了。”金能亨说:“有道理,但不全对。我们是私人企业,你们是公私合营,记住,‘官督商办’是个发明,利害呀!”他指指盛宣怀,“他代表着官,想想,如果最要命的时候不是他,两江总督府的大门你走得进吗?没有从那里讨来的一百万两白银,你们的胜利又从何谈起?”唐廷枢说:“‘官督商办’,商办,商办,官家助力助威,最终办成事的还是我们商人。”金能亨说:“我之所以想和你谈谈,就是想听听你的见识啊……奉劝一句,官督商办是把双刃剑,就怕唐总办一不小心扎着了手……”盛宣怀打起岔来一笑说:“金大班,我不过领他们去了一回南京,也成恶人了?”

  唐廷枢趁机举起酒杯伸到了金能亨的面前,他们“当”地碰了下杯,清脆的响声在这易了主的大厅里回荡着。

  唐廷枢喝了口酒说:“金领事在中国把旗昌搞成了第一个股份制企业,这也应该是个好东西!”

  金能亨笑得一脸光辉灿烂,“被不被人骂还不一定,股份制,股份制,我们还是先看看各人手里都握着多少股份吧!”

  秋后算账本意是个好词,是对一年收成的一个总结。

  1877年(光绪三年)3月1日,大清轮船招商局将美国旗昌轮船公司的资产正式并购过户到了自已名下。

  三年血淋淋的商战终于落下了帷幕,大清轮船招商局运营的船只由此从16艘增加到了33艘,总吨位从11855吨增加到了30526吨,增长了2.57倍,占中外船舶总吨位的36%还多。年运费总额从70万两增加到200万两,增长2.86倍,由此轮船招商局一跃成为中国航运业界的第一。

  但秋后算账后来的引申义就不大好了,约定俗成的那个意思大家都知道。

  当初给予招商局政府糟米专运和开放港口的政策优惠时,对朝中反对意见并没有过多地理睬,没有让他们充分地刷刷存在感,所以尽管招商局对旗昌并购成功,但朝中反对派若想秋后算账,还真不怕找不出由头来。

  一找一查,果然查出了唐廷枢和徐润的大纰漏。

  美国旗昌轮船公司最鼎盛时,每股100两白银的股票曾涨到了240两,一度橫行天下,买到就是赚到。后来旗昌轮船公司联合英国怡和、太古几家洋行想把新生的中国轮船招商局掐死,出狠手下重拳,降价,降价,降价,展开了空前的商战,谁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旗昌的股票也从两百四五十两一路跌到了100两,有人开始接盘了,可是接了它还在往下跌,90、80、70。好,这时唐廷枢和徐润出手了,他们以每股70两买入了旗昌的股票,总共花了11万两银子,成为了旗昌的大股东。当时中国的这两位顶级的投资人、大玩家都出手了,看来十拿九稳了吧?可是恰恰错了,旗昌股票就像代旗昌和金能亨赌着一口恶气,又从70跌到了60,最低跌到50两都不到了。每跌一两银子,对唐徐二人都是惊心动愧的,他们那时的钱几乎全都投进招商局了,最后东拼西凑的这11万两银子等于是脱裤子当来的,如果招商局并购旗昌不成,就得赔个血本无归了。

  现在招商局并购成功,据说旗昌的股价短期内暴发性地反弹,一下子就涨到了90两一股,这么一去一来,唐徐二人每股就赚了20两。但这两个人这一番操作的性质就恶劣了,他们作为招商局的高管利用内部消息,利用大清政府的一百万两官款打败了旗昌,成功实现了空手套白狼,实现了把手里的垃圾股翻盘套现,连过了一百多年后都有人说,这实在是开了百年来资本市场内幕交易之先河。

  所以,并购成功,参劾声起,朝中官员进行秋后算账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的。1880年11月,国子监祭酒王先谦就以此事为例上折参奏,明确指出唐廷枢等人中饱私囊,“若任其逍遥事外,是无国法也”,若唐廷枢“实有侵帑把持排挤各情,即行从严参办”。由此不断有官员参奏招商局经营混乱,营私舞弊等事,要求皇上下旨查办,严厉整顿。

  对此,唐廷枢在上海遥遥相对,据理力争。他说招商局并购旗昌成功其实不过是“惨胜”,因为并购招商局前后借用了北洋李鸿章处与两江总督沈葆祯处近二百万两官债,造成了招商局极高的负债额,全局股票的净资产最后只剩下23万两,摊薄的股权包括了他的十多万两,徐润的24万两和盛宣怀的4万两股票。这种情况下名义上说每股赚了20两,实际上这时谁也不敢兑现出哪怕是一两银子,一兑整个大厦就可能轰然倒塌。

  另一方面,美国旗昌轮船公司经营不下去,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旗昌轮船公司先是想把它卖给英国怡和或是太古,不过是这两个同盟者各怀鬼胎不愿买,这才迫使旗昌厚着脸皮找上了想要了它命的死对头,轮船招商局。可当时有谁相信招商局能够以小吃大呢?连李鸿章都犹豫不决,因为决定的因素在于资金。是徐润胆大包天,自已私下掏了二万五千两先付了定金,这才迫使李鸿章叫盛宣怀去找两江总督沈葆桢借钱的。

  至于他们二人花11万两白银买旗昌的股票的事,逢低买入的投机心理不能说没有,但商战都打到这份儿上了,他们把这11万两银子投入对方股票,其实是在做最后的准备。股票能买进,也能卖出。所以盛宣怀带他们到两江总督府时,他就对沈葆桢说了,旗昌现有民间投本29万两,他们可以说动其抽出来。这29万两其中就有他和徐润的11万,如果他们抽出这笔资金而带动29万的出逃,这将是对旗昌至命的一击,那就鱼死网破了。

  旗昌死了,招商局又没钱把它买下来,却让等在一边的英国人坐收渔翁之利,这也是他们绝不情愿看到的。结果说动了沈葆桢,他们才没用得着这双输的一手。

  当事人的据理力争是没有用的。

  1880年底,上面要新任两江总督、南洋大臣刘坤一严查招商局的以上贪污作弊案。他亲来上海要找唐廷枢谈话。

  唐廷枢就在招商局,请来局里的相关人员为刘坤一召开了一个欢迎他的茶话会,客套过后唐廷枢敞开来谈,先把前面的那些理由说了,而后自由发挥,把话说得很直白。他说官办企业虽说是官办,但在某些麻木的地方官员眼中,则把招商局看成了一块随时能来揩油的肥肉,其中有“欲来谋事,欲受干修,欲叨免水脚,欲借盘川”的等等不一而足。如果不能满足,便搬弄是非,四处造谣,恶语中伤,甚至有人冒充北京来的官员前来进行敲诈勒索……他开了一个玩笑,他说他都想在这楼下招商局的大门口,整煮一块大肥肉挂在那里,来人实在馋了张嘴好先咬一口。这话说得刘坤一一笑,说这岂不是在骂我吗?唐廷枢说恰恰不是,敢当面这么说,就是因为总督刘大人堂堂正正,那肥肉见了,也是要掉下来的。刘坤一说,不要掉,是唐总办早派人送到我两江总督里去了。在坐的人有窃窃笑的,有吓得面如土灰的,也有在桌下踩唐廷枢脚的。唐廷枢说,不要踩,不要踩了,唐某我今天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今天有话,我就知无不言了。诸位,别以为我唐某一天到晚坐在这里打商仗,其实小一半的时间都要用来应付官。官办,官办,否则这里怎么叫作官办呢?办局之初,外间就因我曾是怡和洋行大买办已对我誉者三,而毁者有七……我每天都要内筹巨款,外拒谤言。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谁能无怨?今天我就借机把怨言一齐倒给总督刘大人了……

  两江总督刘坤一此时一个劲儿捻着他的山羊胡须在笑,笑而不答,笑而不语,笑得所有人一头的雾水……

  刘坤一这个总督级别的人物,和李鸿章闹矛盾一点也不奇怪。现在面对这么一个李鸿章亲手选出来的干将唐廷枢,他就要琢磨了。他认为唐廷枢所说所做所辩解的,都有道理,他能当到全国八个总督之一,说明他经得见得多,所以他并不认为招商局有多大的问题。办事都要出问题,怕出问题就不要办事了。现在招商局把美国旗昌都吞掉了,你来把他查个底朝天,就你能?那是要遭人骂的!最重要的问题在于,招商局现在就在两江总督的地面,归他管了,作为两江总督的你一来就把它捣个稀烂,是个人都要说你二百五。最重要的是这个唐廷枢,对两江总督刘坤一是个什么态度。

  刘坤一认为,现在唐廷枢是有抵触情绪的,这不奇怪,那么就还要谈,再与唐廷枢深入地谈一谈。

  再谈,唐廷枢是从这么一个角度来谈的,他向刘坤一急着表白说,我到招商局来,和所有人有点不同。当时李鸿章也邀请了郑观应来,我也积极争取郑观应一同入局。刘坤一知道,眼前这个唐廷枢,和那个收购旗昌时敢擅自下二万五千两银子定金、逼李鸿章掏钱的徐润,再加上这个郑观应和另一个叫席正甫的,并称为上海滩的四大买办。李鸿章的手段和野心啊,他一下子就招来了三个。唐廷枢望了眼刘坤一又说,郑观应那时在招商局虽有投资,但他顾虑官督商办之局面,权操在上。我和徐润等人再三劝说他,晓以大义之后,郑观应这才过来当了招商局帮办,但同时他还当着英国太古洋行的买办不肯放。再说徐润,他是脱离了英国宝顺洋行,自已开了四年茶栈后,才进入招商局当差的。我唐廷枢,是放弃了英国怡和洋行总买办的职位来到招商局,我是把我的洋船,我的资金,我的人脉都一齐带过来了……

  刘坤一听了一笑,突然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他说我反反复复想过,和旗昌打商战,胜负也就在五五成,你怎么知道就一定能赢?是不是李中堂向你们下了死命令?还是有别的?

  唐廷枢一听也就笑了说,把官方暗中政策和物质的支持算上,我们和旗昌的胜负是在五五成。恰恰是我们向李中堂暗中进了言,向他分析说,我们在精神上有个优势,那就是招商局把血放到死,也都是流在本国的土地上,肉割了掉下来,还是烂在自已的锅里,受益的是自己家的商人和老百姓。旗昌就不行,放出来的血,割下来的肉,全都白白掉进了中国人的锅里,熬成了汤全被大清的国民喝掉了,他们物质和精神上都撑不过我们。它实行的是股份制,股东见赔不见利,低价卖股割肉逃跑,就是我们等着的。

  刘坤一眨眨眼问,我们不也是学了他们的股份制吗?

  唐廷枢一愣想了想说,我们不同,我们有官股进来了,只想着办一件事时,不分心,劲儿比他大。

  刘坤一笑了说,长见识……明白了。

  唐廷枢就这么在新任两江总督刘坤一面前过关了。

  于是刘坤一向朝廷复奏,为唐廷枢开脱,认为他功过相抵,功大于过。但因了与李鸿章的不和,却没有放过盛宣怀。他痛斥盛宣怀为“此等劣员”,刘坤一的案卷内确实夹着招商局里寄来的举报信,说在并购旗昌时,外国人送来了六七万两银子的“康密新”,也就是回扣,因是“取自洋人,于我何损”,盛宣怀也就收下了。现在刘坤一以此为题材与王先谦一起向李鸿章叫起板来。这一叫,盛宣怀这个为并购旗昌出了大力的人,尽管有李鸿章护着,也吃不消了,只不过这时清宫里慈安太后暴崩,且原因不明,这才使大清朝廷谁也没有心思来管这件事,这才给了李鸿章一个机会,以盛宣怀收下“康密新”查无实据为由,不了了之,但盛宣怀因此不得已衔恨离开了招商局。唐、徐、盛三人都有不同的过,而只算了盛宣怀这个帮办一个人的账,于是他就把这笔账记到了唐廷枢和徐润的身上,认为遭到这二人的算计。这就造成了从招商局起步一起走过来的、推动了中国近代化进程的三巨头终身的不和。

  幸亏1880年代初,实业界的目光不仅仅停留在航运业,招商局与旗昌商战那几年,科学技术高速发展,以矿物钢铁业、电报、电讯业带动起来的一大批新兴产业正在全世界蓬蓬勃勃地发展着。

  盛宣怀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他长袖善舞,就此去舞起钢铁与全国数万公里长的电报线来了。

  唐廷枢也响应着时代的召唤渐渐离开了招商局,在唐山建煤矿修铁路,铁路从那里起始,通到了全中国。连那个这次没有被牵连进来的郑观应,后来也发展到了轻工纺织领域,新式纺织机的“隆隆”响声从上海传到了全国……

  1880年代电器的广泛应用,标志着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到来,它为一个更新更大更令人目不暇接的时代的到来,缓缓拉开帷幕……

  总而言之,那几年天时、地利、人和,中国人有意无意抓到了历史的一个机遇,大清轮船招商局以小吃大、以弱胜强,完成了并购美国旗昌公司这一段世纪的辉煌,为后世留下了一段可以言说的历史,让当时的西方列强刮目相看。

  西方列强擦擦眼睛看到了什么?大概是看到了一个民族与国家的个性,以及这个民族与国家试图崛起的心始终不死,只要稍稍让他们喘过一口气来,他们就有能力做出些什么。

  历史上任何一件事、一个人,或是任何一项伟大的工程,比如秦皇汉武,比如长城、大运河,都要经受后人的评说。这评说与时俱进各有偏重,但似乎时间越久远,也就越加客观公平了。轮船招商局也是这样,尽管历史的长河波澜起伏,它还是把生命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本文节选自长篇历史散文《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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