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孟媛这篇小说写得很从容,作为非典型的都市情景剧,每个镜头都是我们熟悉的日常画面。俗世生活没有绝对的孤岛,也没有所谓的世外桃源,有限性占据了平庸的生活本体,但并不妨碍很多人凭借内心力量获得某种超越性。保洁员、空调维修工、奶茶店小妹、刚刚毕业的女大学生,四个人的剪影构成流动性的都市景观,无论是母女、情人,还是萍水相逢的合租者,互动关系中有或亲或疏的依存,也有若隐若现的冲突。打工者的疲惫里有职业的自豪,情感失意的眼泪里有温暖的希望,寒冷寂静的冬夜弥漫着热闹的饭菜香味,孤单的电动车和行李箱承载的是对未来的期许,小说感人之处就在于,普通人虽然手无寸铁,但从未被生活打败。
一、从都市一角敞开生活世界
镜头之一(相见):冬夜,北京西北郊区一个无名的回迁小区,一个女孩拖着行李箱走进了10 号楼902 室。女孩、中介、王桂芬,被杂物填满的合租屋。镜头外,447 路公交车,拥挤的车厢,女孩和王桂芬下班途中偶遇。镜头之二(相处):合租屋的日常。赶集,争执,冷战。王桂芬的老头儿出场,刘芳芳失恋,女孩收到新加坡的研究生录取通知。女孩、王桂芬、她老头儿,三个人最后的晚餐,刘芳芳突然闯入。
镜头之三(相遇):女孩在夜色里拖着行李箱离开,刘芳芳在天亮前骑着电动车去奶茶店上班。新加坡街头,女孩偶遇王桂芬和她老头儿,用广告纸遮住了自己的脸。
“芬芳”取自王桂芬和刘芳芳两个人的名字。显然,这是一种象征,其中包含着气息、味道和关于美好的想象。母女在北京这座大都市打工,属于我们常说的底层。王桂芬很高很白,空调修理工又矮又黑又丑;刘芳芳喜欢读书所以选择在北大附近的奶茶店打工,“我”大学刚毕业准备去新加坡读研。这两个对照组有明显反差,又有着奇怪的和谐,王桂芬和她的老头儿看起来感情不错,“我”和刘芳芳也能理解彼此。小说没有波澜起伏,不满的情绪都是克制的,看起来有些过于乐观,谋生的粗粝和艰辛,被保洁、修空调、做奶茶对应的干净、温暖和甜香所笼罩,在异乡的冬夜里,王桂芬凭借自己的勤快营造了一种带有临时感的家的氛围。
后现代生活塑造了很多公共空间,城市扩张使更多的人离开土地和故乡,成为都市漂泊者,这些人常常居无定所,工作更换频繁,缺少稳定的人际交往,城市并不会主动提供身份认同和自我认同,打工阶层形成了一种新的文化。这种底层文化嫁接在都市文化之上,既有某种共生性,又表现得非常脆弱。他们的情感、心灵和生存,都成为文学艺术关注的对象,正因为对象化了,这种对象物很容易符号化,就庞大的城市域和巨大的生活场而言,他们的回应是微弱的,多数时候,我们理解现代性是主观化和理想化的,普通人的处境和情绪往往被社会飞速进步的烟尘覆盖了。《芬芳》这篇小说在处理温情和残酷时,显然有所取舍和考量。为了生计,刘芳芳的父亲被车和砂石料压在底下,凌晨,无人发现,惨死;震惊于水电费过高,王桂芬不许“我”用燃气煮粥,不许开卧室取暖器,洗澡也不许开卫生间暖气灯;“我”每天晚上就着鸡蛋酱吃清水面;王桂芬在集市上看中了一条棉裤,磨破嘴皮,从八十元杀价到五十元。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欺骗:王桂芬害怕女儿知道自己有个情人,房屋中介虚假宣传,刘芳芳没有对中介说起母亲,“我”对刘芳芳隐瞒了那个男人的存在,男研究生欺骗了刘芳芳的感情等等。赶集经过调料摊时,“我”不由得感慨:“世间调料摊的气味大致都是相似的,人从生到死,闻的都是这样的味,活着的味,有点儿呛。”这一句,算是全文的一个情绪点,把活着的艰辛都浓缩在一个“呛”字之中,在这尘土飞扬的呛人的真实生活场景中,“芬芳”既是虚构的立场,也是真实的信念。
王桂芬显然比刘芳芳更强大,尽管她并不想让女儿知道她老头儿的存在。很多外乡人寓居在都市边缘,像一种生命力顽强的寄生植物,沿着自己设定的生活方向努力攀爬,深夜归家的脚步声,氤氲漫漶的各种气味,包裹着异乡打拼的中年人和年轻人,又热闹又孤独,日子就这样被细碎的事物和感觉填满。小说中的几个人都有明确的方向,时间的褶皱里有着不易察觉的力量,年轻的写作者对待生活的乐观和宽容,表现在观念层面,无论是出于女性,还是读书人视角,作者试图确认的是,北漂的心理动力中恒定的那部分信念。当然,北方的仓促告别,异国的转身逃避,这里面人与人之间的障碍始终都在,作者隐藏了丰富的心理波动,我们看到了时代水面上的粼粼波光。
二、在混沌的裂隙中投进一缕光
小说里有一些细节,比如狭窄的合租屋里,被热油激发出来的肉和菜的香气,安抚着女孩孤零零的身心;拥挤但一尘不染的空间,印证了王桂芬优秀保洁员的身份;王桂芬努力让餐盒里的食物显得好看一些……这些细节,在慌乱的尘世奔忙中,蕴藏着我们对世界的信赖和对自我的期许。那一场被中断的晚餐,充满了象征意义,幸福像是偷来的,每个人的窘迫,为各自保留了最后的微弱尊严。小说写普通人面对自己和他人,以及未知的世界,内心从未背弃的温柔和爱,那些黑夜里的孤独,拥挤的公交车厢里的窒息,异国街头的陌生人和不肯相认,都写得平静温和,也没有预设世界给出强烈的回应,这是时代在个人身上的参差投影。作为时代记忆,很多人是分散而模糊的,日常生活的回声,就像公交车上没有表情的疲倦和淡漠。刘芳芳经历了丧父、失恋,失去丈夫的王桂芬选择了修空调的丑陋男人,母女二人对生活和命运没有什么抱怨,即使彼此之间也不亲近(与刘芳芳父亲去世原因有关),小说并没有提供严峻的人性考验,在城市的边边角角努力生活的人们,试图在日常性中寻找一些意义,越是接近生活内部,事件本身的影响越微弱;反而是面对生活的那些情绪,长久地支撑着非虚构的日常。小说提到北大的奶茶店、上地的连锁酒店、年轻人聚集的创新园、郊区的出租公寓、不远处的集市、遥远的新加坡,这些可观看的生活和被遮蔽的感受,是在都市深夜奔波来去、租住在廉价回迁小区的土拨鼠一样的打工人所共有的,认命但依然有所追求,底层的光亮有限,不应该作为道德或者人性评价的更高尺度。小说叙事的语调是游离的,没有放大底层的艰难,也没有聚焦更宏大的社会问题,而是以剪影的形式,把大时代里普通人努力抓住爱、温暖和希望的细微动作勾勒出来。刘芳芳的失恋之夜,像一场行为艺术,是对某一部分逝去的青春的追悼,疲惫、伤痛、挫败感交织在一起,最终还是选择相信生活和未来。
小说充分运用了视觉语言,拥挤的公交车,孤寂的回迁小区,寒冷的北京之夜,酷热的新加坡城市街头,喧嚣的白天与空荡荡的夜晚,眼前苟且与活在远方,整体节奏甚至是舒缓的,呼应了人的情感微澜和内心起伏。每个人在各自的轨道上,和其他人构成某种关系。合租屋是王桂芬和她老头儿的家,是王桂芬和女儿刘芳芳的家,也是“我”临时的家。对于即将远行读书的女孩来说,一瓶红酒,一个流泪的夜晚,一份录取通知,作为合租生活的记忆主题,很快就会被新的生活完全取代。至于那些年代感很强的褐色饭桌、褐色斗柜、驼色棉袄,“我”的冷眼旁观,为其附加了丰富的情感信息,看起来就更像是两代人面对世界的姿态。
三、是否可以拥有芬芳的生活?
打工人的普通日子多半是灰色调的,芬芳何来?小说中的“京漂”生活有种后现代的轻盈,交叉缠绕的声音和画面里,有理性的选择,也有对孤单的畏惧,“我”和刘芳芳,刘芳芳和母亲,北京和新加坡的牛车水,抓住脆弱而又柔韧的现实,总能摇摇晃晃修复那些破碎的磨损。有些情绪是有分量的,暗红色的毛线帽、白得发光的脸、很黑很丑的小个子男人,这些描述是居高临下的,诉诸于视觉,带出了沉默之中的压抑;而饭菜的香味、奶茶的甜腻、洗衣机里的脏衣服,是没有刻意渲染的味道,只是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些微妙的表情光影。坑坑洼洼的集市和灯红酒绿的都市,蛇皮袋和行李箱,黄色的牙齿和粉色雪地靴,伴随时空跳跃切换,组装成社会转型期城乡对视的流动性画面。这篇小说的作者很年轻,但她清楚自己想要表达什么,甚至小说的审美腔调都是笃定的。这使得我们的阐释看起来更像是一种自我释放,要解决的问题不是主人公提出来的,也不是作者预设的,那些看似无动于衷的叙述里层,夹杂着的是对建立某种关联的隐约期待。“我”的姿态是拒绝的,王桂芬是警惕的,两个人最初都是自我防卫姿态,“北漂合租者之间的关系似乎就应该是冷漠的,各人保护好各自的阵地,绝不在出租屋内消耗感情。”观念是语言的另一面,真实的生活具有不断重启的敞开性,穿行在都市的肉身反复被情感捕获,又不断逃脱,刘芳芳并不觉得自己浪费了情感,也不会因为失恋而换工作,因为喜欢北大那里的学生气,希望自己可以做到店长,其中包含的就不仅是普通的人生愿望,更代表着超出自己生活经验的精神诉求。
合租,不是一个新话题,很多小说和影视剧以合租公寓为都市情感观照空间。夜幕下的都市,无数普通人背负着各自的伤痛和梦想努力前行,城市是一个巨大的他者,同时又构成了此在的依托,成为都市追梦者的现实归属和精神归宿;异国生活有着更多不确定性,那种依存性却被抛弃了,小说结尾因此显得意味深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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