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沈初
如果别人不说,我可能会忘记,曾经在夜里我总会本能地找寻一种发光的东西。小时候,窗外河谷的幽绿浮光会将我魇住,我屏息凝视,眼睛不眨,后来随爷爷搬迁了两回住所,又随母亲迁徙城中,窗外的光越来越亮堂,厚实的窗帘也不能完全掩住,如今我习惯了戴着眼罩入睡。畏光的症状越来越严重,夜里睡不踏实,或许是理发店关掉之后才这样。其实我早就厌倦了和头发打交道,每日睡前,我会发现指缝和衣褶中仍旧遗留着陌生人的断发和鳞屑。从十三岁做到二十二岁,唯一的快乐之处在于,将一颗颗顶着乱七八糟头发的头颅洗涤理顺,修剪成我心仪的样子,这是一种微小的创造。当然,有时客人并不喜欢我的创造,脾气差的会跟我争吵,摔打座椅,大多数则在镜前揪着头发摆弄许久,沉默地戴上帽子,一声不吭地走掉。这行干久之后,我见到新认识的人,比起五官,我更留心观察对方的头骨,这已成为一种近乎怪癖的乐趣。我的结婚对象就是这样,他长相平平,但头骨生得十足完美,眉骨很淡,颅顶至眉心形成一道光滑的圆弧,跟他约会时,我总想起新闻图片里见到的卢旺达黑人饱满洁白的头骨。某种程度上,结婚就像摸牌,我试图透过皮肉肌理,摸寻他们的本质。而他恰好是个经得起审视的人。在长久的相处中,我们彼此熟悉,却总有一点隔膜。我说不清那是什么。
婚礼前夕,同事染上急症,由他代为出差几日。天亮之前,我们吻别,目送他离去后,我收拾东西离开他的住所,坐两小时长途大巴,回到小时候生活的县城,乘二十四路公交车,医科大学站下车,走五十米左拐入巷口,第二家招牌处就是我曾经的芳妮理发铺,现已改名。透过窗户,我看到一个年纪相仿的女孩正拿着一块发黄的海绵清扫椅缝间的碎发,过了会儿她停下动作,侧坐在刚清理过的椅子上,翘起腿,点了根烟。
我拖着东西走上细窄的居民楼梯,绕过蒙灰的自行车、鞋架和废纸壳,留神别蹭到墙面。几年前有住户私拉电线,给停放在一楼楼道间的电动车充电,电线短路,酿成火灾,好在一楼人家发现得早,报了火警,没造成太大损失,只是墙面烟熏火燎,梅雨季节潮湿,近乎被烟垢和绿霉沤烂。母亲想找物业重新粉刷,楼里没人牵头,也就罢了,邻居都说这楼再过几年就要拆了。上到三楼,我拿钥匙开了门,奶奶冲过来,揪着我的手腕,问我是谁。我挥手说,奶奶,我是你孙女。奶奶认真地看了看我的眼睛,沉声说,我们不会搬的,别费心了。绿色铁门在我面前重重阖上。
我把行李堆在地上,给我妈打电话。老房子不隔音,门内没动静,我妈不在家。她很少不在家。我给她发了条短信,告诉她我被奶奶关在门外,无处可去。过了半小时,她也没回。我心不在焉地浏览新闻,看好友昨夜发布的动态,有个陌生网友半夜发了组水边夜晚的照片,画质粗糙,满是噪点,不过,在黑夜一角,我看到一些模糊的绿色光点,放大了看,不是车灯或别的什么,我想起了从前住在水边的漆黑夜晚,有点兴奋,一直以来,我以为只有我注意过它们,好像秘密的调频终于被他人接收并洞悉,即便有些东西如今早已不复存在。
我点开他的主页,一直翻到2009年的动态,这才知道他是谁。他改过太多次网名,那些花哨的字符很难挨个记住。很小的时候,我们一起玩过理发师的游戏,我用白色塑料袋扎住他的脖颈,拿起剪刀,上下乱剪一通,他闭上眼睛不敢看,最后在我的笑声中哭着跑了出去。中学毕业后,他离开了县城,成年后我们几乎没再见面。手机通讯录里他的号码躺在原处,应该也早换了。
手机电量告急,出门匆忙,没注意。行李扔在门口,我踱步到街边,找地方充电,拐进小卖部,从柜台上拿了一颗橘子糖,嚼了嚼,与记忆中的同样酸涩。拎起公用电话,话筒贴在耳边,一时不知该打给谁。提示音响起,他回复了,说照片是在水库边拍的。我问是哪个水库,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回复说,东川水库。那一刻我意识到,他大概也不记得我是谁了,连同那些过去的事。目光在货柜上游荡,我看到一罐蓝色的凡士林,铁盒子在阳光下发着光。我买下它,揣在口袋里,感到一丝力量向身上聚拢过来。
2.庄宇
毕业前夕,我来到东川水库,住了一个多月。父亲早年曾在附近工作,五岁时他便与母亲分开居住,我自小与他情感淡薄,因此未曾来过东川。在东川水岸住宿的第一夜,一具棺木在我的梦中浮现。棺木理应沉重,却浮在水上。梦醒后,望着暗沉的天花板,我反复琢磨,不知这是否预示着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抑或棺木属于父亲,他以这种方式告知我,他已不在人间。窗外疾驶而过的车影,映照着空荡的四壁。天明之后,父亲的模样渐趋涣散,记忆退潮,仅剩一点残影。
每日清晨,我去水库附近闲逛,漫山遍野地走,听雀鸟啁啾,看松鼠在林木间蹦跳攀缘,山间有野麂穿梭来去,每逢雨后,老树根幽绿生苔,鲜色红艳的蘑菇一茬一茬地往外冒。五月下旬,准备返程时,我却得知论文盲审没能通过,只得延期毕业。我蹲在屋檐下抽烟,思索以后的去向。延期的学生不提供住宿,母亲同现任丈夫南下打工,父亲多年前已不知去向,至今杳无音讯。小时候父亲曾带我造访过老家的屋宅,那屋宅由祖辈建造,建在一处低缓坡下,数年前淹没于洪水,成为一艘远去的沉船,再也无从打捞。
当晚我跟库管员刘建忠辞行,他问我去处,开始我有些遮掩,只说学校叫我回去处理毕业的事,喝了几杯,索性将延毕之事和无处可去的窘境告诉了他,说自己准备南下打工,挣点积蓄。刘建忠点了根烟,沉默片刻,青紫色烟雾一朵一朵飘向屋檐。他忽然启口说,我见过你父亲,二十来岁的时候,那时你还没出生。我问他父亲年轻时什么样,刘建忠说,长脸,头发蓬乱,膀子很白,总戴副蛤蟆镜,钓鱼拿手。他虚起眼睛看我,说,你长得不像他。喝到最后,刘建忠仰靠在椅背上,睡去之前喃喃说着什么,我也没听清。
半夜,我睡不着,在水库边转悠。想着关于父亲的事,他年轻时在江边上班,路途遥远,每周回趟家,提一篓鱼。有时我回家后,见瓮缸有鱼,才知道他回来过。有回我晚上起夜,见到一个光着背脊的瘦高男人在水池前用香皂搓洗短裤,吓了一跳,他觉察到身后有人,回过身,冲我点头,而后继续躬身搓洗,肩胛突出而分明,像一对竖起的残形翅骨。父母彻底分居后,过了半年,母亲改嫁,我同他只在过年时见面,吃一顿饭,饭后他总要抽根烟,翘起腿来,弹落烟灰,眼睛斜望窗外的街景,坐一会儿,便随着烟雾很快消失。
我望着夜晚黑沉沉的水面,想着水下之物也曾如此望向他。
夜下,暗沉水面散落光点,岸边灌丛幽深,荧光浮游。我曾拍过几张相片,放在空间相册里,相册名叫夜火,有夜里幽浮的发光鱼群,也有足肢纤长的水螳螂和碧绿耀眼的草蛉虫,以及许多叫不出名字的水边昆虫,陆陆续续发了上百张,但也没多少人注意,只有从前的一位朋友,每次都会点赞。
我沿着道路走向水管所一公里外的那座废弃信号塔。远远望去,它矗立水中,连通栈桥,隐隐有肃然之气。塔身老旧,墙根处爬布裂纹,我曾将耳朵贴覆在裂纹上,隐约听到一阵低沉的声音,如水下声呐所捕获到的动静。说不清为什么,每每听到这阵声音,我心里便浮荡起一股情绪,难以言说,却异常真实而强烈。
信号塔有扇小窗,踮脚就能看到内部。手电筒灯光晃进来,照亮了蒙灰的窗,斑斑驳驳,内里愈发模糊,残桌断椅外,地上还堆放着些灰质建材,犹如自潜水舱舷窗向外所见的海底礁岩,蚀去原本样貌,积沉为时间的遗物。
我曾想走入塔中看看,向刘建忠问起,他说这座塔在水库建成之前便有了,早先不归他们管理,后来才划入东川水库辖域,不过也就此弃置。江流截断后,信号塔再无用武之处。他摸寻一番,也没能找到塔门钥匙。塔门上挂着一把方形铜锁,锁面生缠枝莲纹,像是古物。借电筒的光,我观察锁的内部结构,回去找了根铁丝,插入锁孔,上下试探,锁芯不动。我放弃此法,扶着栏杆吹了会儿夜风,便回去睡了。
第二日午后,我本要走,刘建忠想起前几日下的网还没收,嘱我帮忙,我驾船行至水上,他拉网,十几条活蹦乱跳的白鲢中混着几条草鲲。收到最后,网里沉着一条十来斤的螺蛳青。他说是好兆头,要我留下尝尝,隔日再走。螺蛳青养在瓮中吐泥水,水里洒下几勺盐。刘建忠在厨房间切葱姜蒜末,我躺在值班室的木板床上午睡,梦里听见鱼在瓮里扑腾的动静,水花溅了一地。其间被一通电话打断,是小初,学生时代的朋友,已有数年没见。我接起电话,她问我在做什么,我说,刚睡了会儿,准备起床,店里不忙?她说,年前把店转了,想休息一阵子。我有些惊讶,一时间不知从何谈起。
小初一家之前在老城区经营理发店,店铺开了十几年,我在那条街区长大,路过门前的红白双色旋转彩带光柱时,总会不经意地往店内多瞟几眼。小初十三岁,开始在店里做学徒,帮着洗头、绞毛巾、上发卷,双手常年被化学染发剂腐蚀,又被洗发水浸泡,每到冬天便生满冻疮。小初成年后就出了徒,开始操刀做理发师,我不好意思再去她家理发,总会绕远去城西的理发店。
小初问我是不是还在水库边上住着。我将毕业延期的事简略地说给她,又说打算近日去南方打工。小初倍感遗憾,说,还想着哪天来水库找你玩呢。我调侃道,下午我不走,还赶得上。小初在电话那头沉默一阵,说,其实我这会儿就在镇上,来帮家里人买山货,想起你在附近,正想着要不要来打声招呼。
最先浸入脑海的不是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而是小初十三岁时往我头皮上抹乳白色洗发膏的样子,洗头床在台阶上,有点高,她稍微踮脚才能够到。我躺下,头悬空在洗发池中,空气中飘漾着洗发膏的香味,掺混着烫发药水的特殊化学气味。调好水温后,她干净的额头映入视野,她伸开十指,指肚粉白,仔细地在我脑袋上揉搓,我总担心自己根根直竖的头发会将她的掌心扎痛。小初在东川念完小学后,转入市区初中,与我同校,我曾在一个午后从窗口翻进他们班,将一盒凡士林塞入她的桌肚,不知她是否感到惊讶,也不知她到底有没有用过,我为此事筹划许久,过程惊险,但这件事最终就像从未发生过。
我坐在床上,窗外树枝间探出一枝桂色小花,想不起何时开的,又好像一直开在那儿。顿了顿,我说,正巧捕到一条鱼,晚上来水库吃个饭吧,吃完送你回镇上,不耽误。小初说,是不是有点晚了?会不会太麻烦?我说,末班公交好像是十点半,来得及。你有水库地址吗?小初说,之前看你发过定位,我打个车,到了给你电话。
3.沈初
时隔多年,真正见到庄宇时,我的第一个念头仍是转身逃走。好像一场童年时玩过的捉迷藏,我躲入树丛,期待自己被发现,又害怕自己被发现,便刻意弄出些细微动静,在原地等待。他走来,顺手提起地上的行李袋。我跟在他后面,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各自攀爬在记忆的绳索上,谁都没有说话。
乘上乡间巴士前往水库后,我才接到妈妈的电话,她说去棋牌室摸了两把牌,赢了些钱。我知道她在说谎,她去找一个叫李宏的出租车司机了。只有那个时刻,她是不甘愿被打扰的。她的隐秘外出向来不会超过一小时,那是她生命里仅剩的东西。过了没多久,结婚对象的电话弹进来。他提醒我关掉煤气。早上出发前,他煮了一小锅牛奶,煎了两个流黄鸡蛋,撒了黑胡椒。碗筷堆在水池里,水龙头还没修好,一直滴着水。滴答滴答,仿若计时沙漏。我走得匆忙,就没管。
螺蛳青端了上来,躺在一只巨大的白色瓷盘中央。
席间,刘建忠打量我许久,我低下头,捏着筷子,对着那条大鱼的残骸缄默。它眼白分明,眼球凸起,有些可怖。鱼眼珠无人享用。我只觉得那双眼睛始终在盯视我,直到晚餐的最后。
饭后,我和庄宇去水边散步,走的是通向旧信号塔的那段路。我很怕他提醒我时间不早了,该回去了。为了不给他留下机会,我源源不断地说了许多话。从奶奶患上阿尔茨海默症说起,讲到妈妈为照顾奶奶将理发店转手的事。妈妈跟奶奶关系并不融洽,简直势如水火,甚至于,我猜她一直对奶奶的离世怀有隐隐期待,但还是使出全力照顾后者。有时我觉得她有点可怜。是的,我们都有点可怜。四周安静下来,庄宇望着水面出神,我听见自己提起关于结婚对象的事。他如梦初醒,抬头看向我,我有些后悔,担心他追问订婚日期之类的,好在他什么都没说。
天色渐暗,月亮滑落水中,岸边苇草在风中起落。刚入秋,风有些闷。
我想去看照片中夜里发光的鱼群,便随他乘船前往水岸。水波平静,密林幽深,找了很久,它们并未出现。回程路上,对岸显出一片蓝紫色的带状光弧,庄宇解释说是夜钓灯的紫光,对岸有人在野钓。说起来,前阵子警察来过,有人在水库附近野钓,下竿守钓时与路人攀谈解乏,抽了对方递来的香烟,没过多久便觉得头昏脑涨,陷入昏迷。醒来之后,随身财物都不见了。沉默片刻,我说,你有没有听过一个传闻,几十年前这边发生过一场械斗,有个人被推下水,被水冲了五里路,才扒住桥墩爬上岸。庄宇摇摇头,问我从哪里听来的。我说,在东川住过四五年,这事所有人都知道。
我没讲出的是,在此之后,某个夜晚,我曾看到一个水淋淋的人,自黑暗的潮水中浮起,攀上窗沿,小声敲击玻璃,夜色沉凝,林间泛起一点淡绿的荧火。
4.庄宇
船行至水岸附近,林中透出若隐若现的火光。我说,林子对面是一个村镇,紧邻公路,有老乡开了间商铺,叫福祥商店,卖日用品。我们下船,买了烟和啤酒。小初站在林中,环顾四周,说,从前爷爷家就在附近,离得不远。我说,后来搬走了?小初说,对,回想起来,过程坎坷。当时家里有几亩地,还有一个橘园,为了不被淹没,爷爷坚决不搬,整日坐在门前磨刀。有段时间我们都没有开口。我望着黑沉沉的水面,直至感到时间重又开始流淌,开动马达,船向前行。小初问我在想什么,我说,它们现在都沉在水下,那些混凝土浇铸的坚硬之物始终保持原先的样子,或许几百年后,会有人或其他物种去水下探测,见到那些沉睡的建筑,他们会去研究这些吗?会知晓这里发生过的一切吗?
我环顾四周,在水的波动中,似乎开始涌动起一阵难言的伤感情绪,好像有片轻飘飘的羽毛在空中浮游。我说,最近我在找一把消失的钥匙,它能打开一个房间。小初问房间长什么样子,我将船驶去信号塔下。
小初抬手摸了摸红漆木门上的铜锁,说,这种锁我见过,老家东屋门上就挂着这么把锁。从前,我想进去玩,爷爷哄我说屋里有条蛇,怕伤到人,才把蛇锁在屋里。后来有一天,爷爷去上坟,从东屋取了香烛,门忘记锁,我小心地探头进去看,里面没有蛇,墙角堆放着许多杂物,正中停着一具棺木。爷爷去世后,门还是锁着。我想再进到里面,看看那具棺木,但我没有钥匙。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一件可以向家里人声张的事,整个冬天我都在研究怎么打开这把锁。后来堂哥来我家玩,我让他去跟大人讨钥匙,他说用不着,随后抄起一块石头,砸了几下,就把锁砸开了。我们走进屋里,棺木消失了,我很失望。那时候我还很小,不知道棺木消失跟爷爷的去世有什么关系。
就这样,在小初的怂恿下,借着酒意,我砸开了旧信号塔门上的锁。门开了,室内尘灰升涌,纷纷扬扬,如一场骤降的暴雪。我后退一步,过了会儿才看清室内的一切。
墙角倒仰着一张木桌,四腿向上,挨着几把残缺不全的椅子。视野所限,此前未见窗下横着一块床板,床板与墙壁夹缝间搁着一只看不出颜色的罐子。我将床板拉开些,在罐子背后、床板与墙体的夹缝间,蜷着一团黄色纸片。我捏着一角,将它拎起,是一个脏旧的本子,带黄色封皮。在电筒的灯光下,纸面上显出一些字迹,辨认后,我发现那是关于头尾灯鱼的笔记,断断续续写了不少。每一种类之下,都附有文字说明,并绘制了图样。
“头尾灯鱼,原产南美巴西、亚马孙河流域,眼部虹膜及尾部末端都可折射光线,游动时,头尾闪烁如灯盏。”
翻到后面,出现了一些工作记录和学习总结之类的内容。有一篇琐碎的短文,标题是“试论东川水库建造的积极意义”,三五页纸,像是草稿,删改痕迹很多。写字的人是从后往前写的,或许是为了将鱼的笔记部分遮掩在后。翻到最后一页,我发现,这才是纸本原有的封皮,上面印刷着“学习手册”四个隶书红字,封皮角落处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庄勇。我半晌没说话,把它拿近一些,又从前往后翻了一遍。我说,你可能不相信,其实我也不相信。
我跑到门外,景物在眼前摇晃。小初看向我,面上落了些惶惶的影子,说我喝多了。醉酒之后,我感到很容易高兴,身体轻盈起来,脱下外衣,垫在床板上,和小初并排坐在上面。小初拔开最后一罐啤酒的拉环,掏出仅剩的一根烟,点燃之后,我们轮流抽了几口。我重讲了一遍父亲失踪的事,增添了些似真似幻的细节,比如,有一回他回家时,头上缠着绷带,我妈吓坏了,以为他跟人打架,他只说是自己骑车没留神,摔到路边河沟去了。我从未与旁人说过,有时,我会梦到水面上出现一个巨大的洞窟,不知通向哪里,水渗下去,形成一个旋涡,他在旋涡里伸出手,要我将他拉上岸,可我动弹不得,只得站在岸上,看旋涡将他缓缓吞没。
5.沈初
我有没有说过,爷爷家那口棺材,我曾经躺进去过?那时觉得它空荡荡的,像艘船那样。后来修建水库,房屋都要被淹没,电线杆和房屋外墙被勾出一道不间断的红线,标注着水位数字。我从供销社走到爷爷家门前,墙上的数字从一百二跌到九十八,又涨到一百三。我走进东屋,只觉得房间十分狭小,不知道当年怎么停得下一口棺材。
搬至刘家庄后,因为灌溉水的引流问题,爷爷和邻居起了矛盾,吵到最后,愈演愈烈,演变成移民与原住民的战役,两方执刀枪对峙,有不少还是抗战时期遗留下的武器,在床板下躺了几十年。我去田里给爷爷送饭,几个好心的婆婆拉住我,不让我上前。我伏在一片南瓜秧下,透过叶片的间隙观察着远处挥舞铡刀铁锄的人群。许多人结了怨。那阵子特别乱,许多人家里丢了东西,也不敢声张,怕怀疑不当站错队伍,会招来对方更进一步的攻讦和挑衅。后来建水库,山体爆破时出了问题,听说有人受了伤,消息被遮盖,无声无息。那时我还太小,很多事都是道听途说,不知这些事的根由像瓜藤那样盘根错节。
几年后,风波逐渐平息,不是因为上面的安抚和调停起了作用,而是大多数人选择外出打工,村里的青年人越来越少,在外漂泊,屋子一间又一间地空下来,整个村子变得颓圮荒芜,被水淹没之前,便被先行遗忘了,就像这座被遗忘的信号塔。
爷爷去世前的几年,一直奔走忙碌,在许多村落驻足,但无法真正扎根。2009年春天,爷爷和奶奶在白桦村安顿下来,就此结束了大半生的迁徙。这边不兴捕鱼、种橘树,家家都在搞养殖。他们学着养鸡,一开始不行,后来慢慢摸出门道,四年里陆陆续续养到两百多只,直到某日清早,天还没亮,一辆不知从哪儿开来的推土机在路边铲土,一路铲进大棚,将所有鸡活埋了。事后得知,是为预防禽流感。
每搬去一个新处所,爷爷便念叨着搬回东川。不时听说有人直接跑回去,不费什么事,但要长年累月东躲西藏,唯恐被发现,重又发配他处。爷爷不想这样,他有自己的计划。他每日很早出发,进山勘探,有时甚至消失整晚。他翻出几十年前开会发下的笔记本,封面盖着一枚革委会的印章,他将过去用掉的几页撕去,在后面写字。
5月18日,坡上干涸的泉水忽然复活。走入深谷,总听到火车汽笛的轰鸣,雷声时响。
再往后翻。
不远处那座被垦荒的山丘上,细石铺了一条规整走道,供人担水上下。某日午后,沙石埋覆走道,瀑布般冲泻而下。
像是在记叙日常生活,却有种异样感觉。后来我才明白,他对滑坡事件的发生怀着不尽然的期待,新的家园被摧毁,便有理由搬回原籍。最终,那件令他既担忧又兴奋的事始终没有发生。
爷爷去世后,奶奶跟父母商议,将他的棺材运回东川,找一处不怕水淹的高地,垒个坟头。启程前夜,下起大雨,天亮之后,棺材和灵棚都不见了,几番寻找无果,奶奶大病一场,整日呆坐水边,谁唤都不应,心智变得仿如孩童。妈妈将她接到城里,重新教她穿衣穿鞋,算数识字。在医生的建议下,妈妈还翻出我幼年时的玩具。此后,奶奶便坐在沙发上,整日摆弄积木、象棋和拼图,一有外人出现在家中,便会放声大哭。
6.庄宇
半梦半醒之间,附近山寺钟声响起,我醒转过来,眼前天光晦暗,一下一下数着钟声,不多不少,六下。看向门外,水上飘漾着一层薄雾。小初不知何时醒来,已注视我许久,好像一直在等我醒来。砸断的铜锁被扣起,虚掩在门前。我们走回水管所,小初坐在一边,看我一丝不苟地洗漱。我帮她取出新的牙刷,打来一盆热水,她捏着一块毛巾,对着一面模糊的镜子慢慢擦脸,贴靠得近,镜子蒙上水雾。我回到值班室换下沾满灰垢的裤子,小初钻进我的被褥,紧绷整夜的身体松弛下来,我抱住她,手掌摸触她后背的两块肩胛骨,轮廓突起,背脊如一片下沉的原野。骨骼纤瘦,肋骨如鱼刺般根根分明。她的头颅靠在我的颈窝处,伸出手,摸着我的头发。我说,头发长了。她不作声,手指从颅后绕至额骨,慢慢抚过我的眉弓,像在摸索些什么。结束之后,她食指按住我眉心处的凹痕,问我疤痕的来由。我说,小时候不会骑单车,我爸教了一下午,有点不耐烦,我只好硬着头皮骑上单车,没几步就摔下来,磕在了路边的石头上。
一觉睡到中午,刘建忠已摆好饭菜。我没再说走的事,他也不问。这夜之后,我已不再急着离开。饭后,我陪小初去镇上闲逛,她走进商店讲电话,跟结婚对象说,回老家住几日,今日准备去拜访山中隐居的小学老师。放下电话后,她从柜台上拿起一块紫色泡泡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垂下眼睛,缓慢咀嚼。
我们沿着落满尘灰的乡间公路走回水库,天色转暗,浓云压覆。天黑以后,开始落雨,刘建忠拿上电筒,说去坝上转转,要我留意电话,可能会接到泄洪通知。一阵雷声响过,夜里停了电,电话打不通,我找来应急灯,让小初留在原处,而后向外走。
路越走越暗。江天已被雨水浸没。排洪闸的堤坝尽头,树丛掩映,穿雨衣的男人站在坝上,手上拽着渔网,试图趁涨水捕鱼。水已淹至他的小腿。
水涨之时,水面上出现一个洞窟,水渗下,形成旋涡。
我向前奔跑,站上河堤,那一瞬间,江潮奔涌而来,我落入水中,在水中上下沉浮。
不知过去多久,我站起身,眼前昏暗,光线微弱,一处上世纪的建筑群落在前方显影,古塔、牌坊、文庙依次排布,近旁有座钟楼,表盘模糊,看不清指针的所指。久不见日光,建筑表面已被青苔覆盖,不见底色,影像交叠连缀,仿若一座古旧的宫阙。道径一侧的巨型树冠上横列方形树屋,走近后,才看出是一具悬棺。一点幽戚的日影,在青石板路上粼粼波动。
远远看见福祥商店的招牌。我走入其中,店内无人,祥叔不见踪影,柜台下沉寂着一排香烟,房间昏暗,透过玻璃柜,香烟外壳泛着苍绿色光。柜台上放着一个铁盒,里面是些橘子糖,糖心都已融化。角落的冰柜破败泛黄,我抬眼去看时间,下午两点四十八分。墙上的时钟沉寂着,已不再走。
忽然想起什么,我快速穿过林中曲径,来到水岸边。水库业已不在,四下皆是茫茫水域,江岸上房舍密布,水面平静。而在更远的江岸尽头,一团云水中,黯淡日光下,我看到了红白信号塔的尖顶。它矗立水中,连通栈桥,隐隐有肃然之气。塔身老旧,墙根处爬布裂纹。我走上前去,注视着水面的波动。
他就是从那团幽暗的旋涡中浮现的。
他长脸,头发蓬乱,穿件背心,膀子很白,皮肤如蝉翼般透明,看上去如此年轻,像一名刚刚长成的青年。他开口说话,我仔细地听,耳畔全是气泡碎裂的声音。他向我招手,手掌像透明的蹼,皮层之下的青色血管历历可见。在水下,我听不清他说的话,他的表情逐渐变得柔和而忧伤。在他的目光洗礼中,我用手背蹭着脸颊。的确,我生得同他一点都不像。
他走上岸,走入塔中,拉拽绳索,升起红色航标,站上瞭望台,手持望远镜观测江面,在笔记本上涂写圈画。而后走入室内,在一台脏旧的红色电话机旁边守候,等待信号指示电话铃声响起,但从头至尾也没等到。
最后,他关门落锁,示意我走出去。我站在原地不动。他问,还记得去祖屋的路怎么走吗?我说,记得,你带我去过,我在那条路上摔过跤,留下了疤痕。他点点头,说,再去看看吧,走路小心一点。看完就把这些忘了,不然你是无法好好过活的。
离开前,他冲我摆手,动作僵硬,如一只努力挥动鳍状前肢的海象,随后走下旋转楼梯,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潜入旋涡,游向更深的暗域,就此消失无踪。
我凝视水中的旋涡,一股困倦之意袭来,江天一色,犹如倒置,眼前之物都在旋转。浸入梦的泥潭,昏昏沉沉,如被渔网罩住。许久之后,我感到一股力量在体内涌动,一阵摇晃过后,网兜破水而出。
天光明朗,我躺在一块岸边青石上,刘建忠坐在身边。我问他,水边捕鱼的那人去哪儿了。刘建忠起身四顾,说,在江边走,没见到人。这天气,怎么会有人捕鱼呢?我说,那人穿件深绿雨衣,很快就消失在水中了。刘建忠掏出根烟,擦燃火柴,不作声。
7.刘建忠
这段记忆本不应再提起。万物在生长,世界在变,树的纹路就像星系,虫蚁附于其上,目之所及,仅有片影和断面。人们试图召唤真实,真实是面风筝,只有一根在虚空中游荡的线绳,牵引着一只只徒劳去抓握的手,会让人一心盯牢天空,忘记路要怎么走。我第一次见庄勇时,才十八岁,他二十三,已经在江边信号塔上待了好多年。汛期常有洪灾,有一阵子,庄勇闲下来便开始琢磨修建水库的事,还给县水利部门的人写过意见书,当时县里确实有此计划,但还在酝酿,看到他那份内容翔实的意见书,便让他加入工作组。实地考察后,建设图纸很快确定下来,困难之处是劝说临岸村民搬迁他处。那段时间,庄勇不再画图纸,也不怎么来塔上值班,而是跟着工作组挨家挨户劝说。
山体爆破时,巨响轰鸣如惊雷滚落,远近人群都被骇住,前线爆破工人浑身一颤,仓促后撤。碎石砸落脚边,山体轰然而倒,烟尘四起,深棕色蘑菇云腾起万丈。待烟雾被风驱散后,镇医院已躺入几名伤者,在赔偿协议上签过字,出院后都对此事保持缄默。
在堤坝溃决的暴雨之夜,大家都不曾想起这与三个月前的爆破事件有何关联。庄勇在雨夜的巡查中最先觉出异样,浪涛波涌之中,坝身显出纹路,逐渐扩散,从内里探出一道裂痕。他跑回塔上,打电话报告防汛组,随即赶往下游村镇,告知干部组织疏散。河道附近有户沈姓人家,看沿岸水流平缓,认出庄勇是工作组成员,便以为溃堤一事是骗他们搬离的说辞,不愿离开。后半夜,河水涨起,房屋四面被水包围,一家四口摸黑爬上房顶。
庄勇划船驶去,船身窄小,一次仅容一人。折返几回后,只剩一老一少,他回去载老人和孙女时,水流愈发湍急,船身摇晃得厉害,女孩不慎滑落水中,漂流几米,攀住一棵树的枝干,庄勇探身过去,让她抓住船桨,试着将她拉回船上,女孩不敢松开手边树枝,船桨被水流带走,最后他跳到水里,游过去,让她抱住他的脖颈。在急流的冲荡中,他们一同被水裹挟而去。洪水退去后,人们在浮木上发现了女孩,身上系着件红色救生衣。
那是1999年7月的一个雨夜。庄勇就此消失,消失在新世纪到来之前。他失踪第二年的8月份,工作组收到一份上级下发的文件,因镇政府人事关系变动及建设拨款问题,东川水库暂停修建。重启之日未定。工作组就此解散。
巡查那夜,本应是我值班,可那天我喝了太多酒,睡去之前只来得及叮嘱庄勇穿上雨衣。雨衣挂在门后,深绿色,领口处的绳扣断了,兜帽戴不住,总往下掉。
8.庄宇
为印证刘建忠的话,我翻遍了那几年的新闻报道,他的名字从未出现在报纸的任何角落,连夹缝广告都没有。他存在过的痕迹,已愈发淡薄,我不知道是否还要继续寻找。那段日子,小初一直陪在我身边,我们在山中找到一个弃置的谷仓,又在山腰久无人住的荒屋里捡到一面破碎的镜子,我将它搬回谷仓,镜子的光明晃晃的,映上她的面庞。对着镜子,她掏出把剪刀,让我坐在光里,为我修剪头发。剪刀眼熟,沾点锈渍,曾剖开过螺蛳青的鱼腹。她没再像从前那样捉弄我,而是精心修剪,一丝不苟。结束后,又轻轻吹去我脖颈间的碎发。
而后,她在我面前坐下,将那把剪刀递给我,要我帮她修剪头发。随意剪,她说。我拿起剪刀,像模像样地剪了几下,开始时下刀利落,后面愈发胆怯,不知如何去剪,怕剪坏她精心打理的长发。小初见我为难,从我手中拿过剪刀,熟练地剪去鬓边遮目的几缕长发。她在镜中落下一滴眼泪,我没注意到。随后她开始熟练地挥舞剪刀,如面对金黄麦田时举起锋锐的镰刀,干脆利落,满头断发纷纷落下。我攥住她的手,试图去抢夺那把剪刀,在争抢和晃动过程中,刀刃刺破了她的耳朵。
我扔下剪刀,小初蹲在地上,眼泪随血一起流下。她说,一起走吧,去别处,去南方,去哪儿都行。我说好,蹲下身去,抱住她的肩膀。
她将我推开,拾起地上的剪刀,蹭去灰垢,轻声说,这里没有发光的鱼群,对不对?
小初说想再去河上看看。
夜里,船在黑水中穿行,林间幽暗,不见光亮。我们并排躺在船板上,一起望向夜空。她漫无目的地晃着手电筒,光线散逸,在夜中游荡,似在寻找什么。
忽然,她坐起身,指着某处说,那边好像有东西,挺亮堂。
顺着小初所指的方向,我看过去,水面上有什么在挣动。船行到光亮之处,一丛树冠上挂着一只渔网,网里两条鱼,白鲢稍大,鲫鱼稍小。下午泄水后,水位降下,鱼仍被覆在网兜中。我疑心风雨中见到渔人一事是不是真实的。我拿起竹竿,将网拨弄下来,解开牵绳,浸入水中,银色鳞片在月光里浮动。鱼随之潜游,摆尾而去。
船行至昨日停泊的地方,小初透过密林,看到那束来自福祥商店的光源,轻声说,不早了,靠岸吧,我就在这里下船。
沉默了会儿,我低下头,捏握着她的手指,逐渐用上力气,越握越紧,最后缓缓松开。我说,也好,赶得上末班车,回到城里就快午夜了,有人接你吗?
小初不作声,垂着眼睛,望着夜里的水波。过了许久,她从口袋中掏出一封信,要我等她走后再看。
她走下船,白色身影消失在林间。
信很长,我在电筒的光下读。
我趴在木板上,浑身僵冷。木板一端,攀着一双手。有几次,手离开木板,浮在旁边,我去拉它,手便搁回,好像随我摆弄。我去探手上的脉搏,手的皮肤光滑凉腻,不带体温,我想起了过年时奶奶做的冻猪皮。我又冷又饿,眼泪流了下来,周遭水浪翻卷,我想象着自己被掀入水中,或撞上礁石,在黑暗的河流上,永无止境地漂下去。想到此处,我壮起胆子,慢慢探身过去,沿手腕摸索至前臂,解下救生衣的那根悬垂的线绳。
没读完,纸张落入水中。只隐约记得最后一句话是,“随着水流,就这么漂下去,知不知道我们最终会去往何处?”
关掉马达,船在水上飘荡片刻,忽然不知该驶向哪里。
我闭上眼,钻入水中,心如一片羽毛般沉落,等待那些来自过去的事物复现。那些沉在水下的事物,亭台宫阙,山野古寺,堤边的吊脚楼和瓦屋,往复的泊船,以及那些被遗落在过去的人,我等待他们向我走来,注目,凝视,闲谈,彼此问候。最终眼前却只有一片黑暗。我感到身体在下沉。
不知过去多久,黑暗中,有一点淡绿的荧光浮动,光芒微弱,是一只落单的头尾灯鱼在水下浮游,不知何故,出现在此刻。我向它伸出手去,不得不说,它十分美妙,美得带些虚妄,如一张塑料景片。
探出去的手,没碰触到任何事物,身体却开始上浮,不由自主。哪怕我使力抵抗,攥紧拳头,挥舞手脚,试图抵挡浮力,背部还是露出水面。我在水中抬起头,水波宁静,一片阒寂,夹杂夜虫鸣声。眼前,只有一条灯与月光都照不尽的河流。
我翻过身去,仰卧在水上,在黑暗的河道中,松开双手,等待东川的水波将我送去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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