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弦
题记：无锡堰桥“一包三改”纪念馆的一面墙上，有几只从旧机器上拆下的齿轮，观之有感。
在一台机器里曾死死
咬住认定的东西。
现在，时代欢快转动而它们
像看客，在一堆旧闻中间做
最深的观众。
——为了明白日子怎样
到来和过去，你必须
拆散隐藏的零件：没有它们你拼不出
完整感。某种真正的
内在性，被固定于外在的墙上，重新
扣在一起仿佛
不再为了什么。但这
才是本质：一种沉默的声音在发黄的
图片、文字，和口吻间尝试
组成一个怀抱，秘密转动因为
仍有事要做……
像强硬的物种保护着
它曾拥有的——咬合进程，
意识不到结束并沉浸于
某种劳作，和被深深理解的信仰中。
在西漳蚕种场
荣 荣
作为蚕文化遗存和教育基地，
大量完备的图片、书籍和实物陈列，
让我能轻易想象，数以亿万计的小小蚕种，
冠着三葫芦的族名，爬上肥硕的桑叶，
走完它们从蚁蚕到羽化的短暂一生；
想象近乎严苛的遴选下，
它们竞得生存。而生存，
仿佛只为了吐尽那一根长丝，
那根竭力自缚权以蛰伏的蚕丝；
想象透亮的蚕丝单一的坚韧，
聚合起来支撑起的半壁人间温暖……
由此我又想象了一下记忆里，
至今仍让我贪恋但不再伤逝的怀抱，
那种种蚕丝的绵长之情，蚕茧的柔软维护
——当时间和空间，将这一怀抱，
慢慢地抽丝剥茧，终于消失殆尽……
致堰桥
曹宇翔
从你名字笔画里听见水声
深远身后一定有一道月光古堰
如琴键，弹奏时空长长流水
歌谣唱出的石拱桥，波光闪闪
至今通往人与人相亲的心上
堰桥啊，运河踏浪迤逦而去
河上红日，红釉霞彩灌园水瓮
这明媚富丽之乡，桑蚕舟船之乡
古时飞檐挂起一匹匹阳光丝绸
我们内心顿时柔软明亮起来
西漳船停泊在今日生活岸边
落帆折叠风声，目光无中生有
养蚕缫丝先民恍惚还在躬身劳作
感应近旁地铁站地下列车飞驰
湖荡帆影，微微动了一下
堰桥啊，我是短暂逗留的旅人
从手机照片里翻找昨日友人笑声
大地春风吹拂世间万事万物
你枝头蓓蕾已在照片上迎风绽放
天际线红霞也挪动了位置
靠近城市线的堰桥
王学芯
城市北面的区域或农村
一只茧 一只环绕生存空间的蚕
嚼碎农业的桑叶 吐出盘旋几圈的丝
使工业路径的一个故事一种方式
有了全部的可能
听见阳光
响亮地萌发着携带着“一包三改”的种子
在一座有晴雨表的乡镇企业里成为新生事物
像安静的蚕茧
在内部起了作用
覆盖一切时间
农民的薪酬呼吸分解辽阔田野
每株稻谷 每茎麦子 所有农作物的姿态
在预言中抓住每颗转换心跳的心脏
移动脊椎骨节或动向
最初最初最初地
走进忙碌的新的早晨 或眼睑闪动的
苏南经济模式
而正因为
这里的一个 他们的 无数的他们
再或无数的他们 他们中的一个
穿过狭长的区域桑树林
一只蚕成为一个企业家
一只茧抽出无限无限长的玲珑透明的丝
使农民的衣袖
伸出工业手指
街道充满光亮的躯体
这片土地诞生出的产品和聪明智慧
纪念馆中盯住视线的跨跃数字
在经过20世纪充血的热腾的
80年代
春日访堰桥先贤得句——参观胡雨人先生创办的胡氏公学和村前图书馆所感
小 海
一百年前的天空向各个方向敞开着，
沿海城市的半边在加速，为了涌向另一边，
而另一半有时纹丝不动。
在两个世界之间，汹涌的人流飘向空中，
像荒凉的乡镇与喧嚣的大城，大块大块的云朵，
似乎渴盼找到牧羊的羊群，以一样的步幅翻涌着，
进入了议事厅般长长的历史峡谷。
左右胡雨人诸先生的睡意潜伏于大地和万物，
时空运转，皮肤上的花纹、浮雕波涛上的男男女女，城镇和乡村展开的画卷等等，
永恒的虚弱，生命的震颤，
创造你们生命的全息图对应着宽广的浩瀚宇宙。
在雨人先生的塑像下，你们所有的面孔都似曾相识，
你们的一颦一笑，你们的手势或者发式，
你们对夜晚的恐惧以及窃窃私语，是的，
因为满大街都是些死去的人和曾经死去的亲人，
以及家国命运的“利益攸关人”。
春风又绿江南岸。春天笑盈盈，
像一艘新下水的船只，又一次扬帆远航。
注：胡雨人（1868——1928），名尔霖，近代教育家、水利专家，无锡堰桥村前人。
堰桥诗章
黑 陶
百年钟楼
它清脆的钟声，在光阴中没有任何变化，仍然在擦亮
蚕丝般密密斜织的今日春雨
仍然能让破败园中的油菜花
年复一年，旺盛无我地热烈生长
当，当当——在江南，你只要足够专注、足够热爱、足够有耐心
就一定能够找寻到——不随沧桑而变的，这样或那样的魂
某废弃老宅
一束麦芒
深居
过去年代雕花木窗的昏暗内部
似青涩、寂寞的烛
吐露微弱春光
午眠者的睡息
安详如旧
一块蒙有灰尘、驳蚀颜色的倒卧牌匾
我看清了
它字迹上布满的裂纹
以及
在嗜血时间里不断加速的
腐朽过程
西漳船
激水的声音，春天落花的声音，
仍从木纹深处传来
船舱的幽暗里，那久远的童年，
穿越一个又一个江南内河的黄昏
无比清晰地，来到我的面前
堰桥花开
格 风
堰桥不是外婆桥
但我相信外婆就在村前街上空
俯身观看桥下的流水
西漳船运来一条新的河流
新的等待命名的
光影，两岸的风景
在油菜花炫目的金黄中
吐出一些句子，让我们跟随
穿过二月兰低矮的屋檐，进入庙堂
革命老人的故居
天井里的深水芙蓉
从历史的背景中独立出来
村长说那是一扇可以打开的门
可以让阳光进来
让时间的花朵
和一部分鸟鸣参与记忆
在光芒的中心闪现
西漳大船
成秀虎
桐油的光泽覆盖全身
麻丝捻缝，闭合所有缝隙
用反复敲打——防微杜渐
金色渗入肌体
隐喻某种辉煌
也严防各种侵蚀
三百年历史，运稻米，运漕粮
集散天下，物流天下
不怕水浅、不怕弯陡
两侧的甲板上，竹篙挥舞
调航向、调航速
轻点之下，水网间自由穿梭
可以隐退，可以承受落寞
重现江湖，犹如明星返场
依然光彩照人，天下艳羡
春风浩荡，柳枝泛绿
一条大船，停泊在时光的岸边
在堰桥“一包三改”纪念馆
龚 璇
此刻，静谧的纪念馆
一群蜡像，被谁擦得锃亮
印记脑屏的往事
有足够的耐心
聆听每个人的深思熟虑
这是一个开放的故事
从小岗到堰桥
从农村到乡镇企业
从家庭联产到“一包三改”
从梦想到一种荣耀的诞生
我们必须仰视
那支厚重的笔，诠释
或者聚焦的现实主义色彩
应该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它，正改变着茫然的视野
比起虚构的文字
他们更倾心敢为人先地播种
工厂耸立，时间轰鸣
流水线，新产品鳞次栉比
所有的慷慨，让小镇
蝶变家园的富足
爱她，就该用赞美的诗句
以及最动听的恋歌，传递给她
不用注解。庭院的廊檐上
栖满南归的燕雀，叫春响亮
我，听着金灿灿的箴言
只想用秘密之钥，开启灿烂之门
村前钟声（外一首）
中 海
时间在金属的外表生锈
民国氧化为题词和水泥的混合物
悬空作为一口钟的生命
化作读书的窗户，进入现代建筑
用于怀旧和纪念的墙壁
民国的钟声清脆，敲钟者盲目
将一群诗人赶入教室
晴雨操场正在抵抗气象
复活一个村庄的历史
诗人沉浸在活字印刷术的民间
密封的校本课上第一个举手
是胡姓人。玻璃内纸角口水包浆
答案被异姓的解说词翻译
如同以古铜的声音打开书本
而训诂在墙上肃立，晚风
反复清洗出嫩月，像废墟中
一次次抽芽的荒草
像发光的事物再次听到钟声
西漳大船
一艘船的漂泊史，源自刀斧手简历
流水革命，而成为运河的古董
倾听者是船形柳叶，好奇心
使它垂下耳：木头的好水性
在于河流和它的独白
两棵树互致的风雨同舟之辞
柳树也在其中，木头刨去疼痛
以及疼痛的灰烬，剩下的
制成船。西漳的木匠观水文
而深浅，刚好是历史的沉浮
从明代桑蚕到民国丝绸
它内心木讷，但胸怀破浪之心
上岸后，柳树一直陪它坐着
听老木头讲身世。河水在公园
举着大船。晚到的诗人正穿过柳叶
他突然止步，身体冲出躯壳
白鹭降落船头，茫然获得诗句
是河水放弃了汹涌的打算
渴望中，柳树要锯开自己
交出木料，但从树到船的时间
属于西漳。诗人收回身体
老木头却走出船舱，柳树花开
白鹭取走了它在世间的所有
万卷木花只为孤帆一叶
堰桥随感
江 离
在蚕种场，我记起童年时
蚕食桑叶
像窸窸窣窣的细雨声
它们在麦秸秆上做茧
它们成蛹化蝶，完成了蜕变
你无法解释这蜕变
两种不同的生命，神奇地
衔接在一起
就像雨人，这光绪年间的秀才
本该成为一位末代乡绅
却东渡日本，志在维新
于是，就有了胡氏蒙学堂
它的晴雨操场
它的百年钟楼
见证了历史的晴雨变幻
革故鼎新，就是开放
就是堰桥的基因
几粒雨，象征性地下起
没有让我们成为雨人，在旧时的
胡氏义庄前，我微微鞠了一躬
向着学堂内的胡雨人铜像
就像你第一次来到堰桥
泉 子
没有一种相遇是偶然，
或无缘无故的。
就像你第一次来到堰桥
而没有一丝的陌生感，
就像“心安处即故乡”，
而你抬头望见了
你的远祖安定公写下的
“唐宋遗真”的墨迹，
就像你终于理解了“一包三改”，
这开放的故事，为何，
甚至必然在这块传统最深厚的土地上发生，
就像你再一次理解了
江南并非作为一种靡靡之音，
或是腐朽的代名词，
而是那日常生活中的神性，
是新鸿泰那些朴实无华的厂房，
是你在胡氏公学中遇到
并结识的第一位宗亲胡杰，
是在这崭新而古老的大地上，
与你相见的
一张张繁华落尽的脸庞。
荣光——致堰桥“一包三改”
刘蕴慧
月亮从头顶升起来
堰桥，一座市民广场
几个外地人慢慢散着步
一群姑娘走过去
声音轻柔而温软
是我们想象中
南方姑娘的声音
这样轻柔而温软的南方
却有着想象之外的韧和刚
太阳的信号
总是传达最早感知的人
当寡淡的日子淡成白水
绝路便成为开拓者的征途
今天我们走在这片创造之地
微风和煦的春夜
花香让人如此欢喜
历史的荣光似月光
缓缓撒落
堰桥新雨后
邹晓慧
再壮丽的诗篇开头
都少不了动作与激情
那是新思想的声音
1982年的秋天 下了一场雨
分田到户的农民获得了大丰收
1983年的秋天 堰桥公社开了一个会
把农村联产承包制移植到乡镇企业上来
漫长的期盼 漫长的惊蛰
有时候挣扎比我们的耐心更长
只有彻底包 才能真正改
只有改得彻底 包才能落实
一场乡镇企业的改革开始了
我们知道“一包三改”的全部意义
我们知道沉寂已久的通道在哪里
小纺织 小五金 小服装 小橡胶
全部从这里突围 突破 突出
变成了苏南乡镇企业最初的雏形
一个起点 竞相复活 波澜壮阔
一种精神 展翅高飞 穿越历史
大地有千万只眼睛
我们只有一个愿望
让百花慢慢开 慢慢艳
那些乡镇企业们在1983年寻找春天
我们在堰桥听说了1983年的春天
富强起来的乡镇企业们还在奔向更美的春天
我们在堰桥撞见了2021年的春天
三十八年后的堰桥依然是幅崭新的画卷
每首诗歌都有它相遇的人
诗人如何把堰桥从机器声里请到诗歌里来
像每一棵树的年轮聚拢拥抱
总能找到明亮的路牌和标记
像每个乡镇企业涅槃重生
总能找到知名的图形与商标
改革是一种新生的姿态
足以见证 放开手脚的清白
历史把“一包三改”向深处沉淀
岁月铸就敢破敢立的里程牌
用一张张中国乡镇企业的笑脸 自述
把更多的沧桑与荣光表达清晰
从个“包”字出发
市场就转动起来了
从一首诗出发
摊开堰桥人民发现的远方……
致堰桥
马铃薯兄弟
爱意的萌生可能出于偶然但定有必然的机缘
需要细节，比如一排春天的玉兰花
比如金色的油菜地，蜜蜂一样躬身劳作的人
博物馆里的桑蚕史与丝绸流淌的润滑与惊艳
抵近老年我深知，通向丰稔的幸福
须经过亘古如一的路：付出，求索与艰辛
丰收不过是风调雨顺
加上汗水、泪水与一捧热切的心
堰桥，几天前于我还是陌生的名字
一场细雨就将我们拉近
哦，还有一点点距离，我会用深夜的遐想来弥补
每行一程，爱恋就增加了几分
在你的怀抱中我半梦半醒
我遇到了一群人
和与他们相关的一大批成语
它们哺育了你的古今，也哺育了一个民族
中原板荡，出奇制胜
举案齐眉，林下清风
壮士断臂，天假良缘
如火如荼，勇往独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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