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桌子上有五个发声的计算器,大小相当,一溜排开。史汐汐在灵活地弹奏。他像一个钢琴家,十根手指在各个计算器上精灵一样地跳动着。
每个计算器的音质都不一样,佳灵通7778,得力1555,还有卡西欧。有两个是弹奏好听的和弦用的,一个是弹奏多极的,另两个是普通的。网上有计算器音乐同盟,史汐汐测试过自己的水平,算不上顶级,最多算是个高级发烧友。但他喜欢弹奏计算器,每天都要弹奏一会儿。计算器的音乐和别的音乐是不一样的,有着鲜明的计算器特色。虽然他有更专业的技能——吹小号,并且自认为吹奏小号的技能,够得上专业的水准,至少是准专业的水准,但他依然痴迷于弹奏计算器。
此时,他的小号装在包里,就挂在客厅的墙上。他已经整整一天没有摸它了。
外面的雨还在下,雨水摔打在窗玻璃上,模糊不清地流淌着。他此时的心情,也是混沌而模糊的。
突然有人敲门。
谁会在这时候敲门?他也不认识几个人的。这个叫“北京像素”的小区,名字特别大,不过一个小区而已,为什么要冠上“北京”?不冠上“北京”,这个小区就不在北京了吗?真是莫名其妙。他才住进来一个月,就开始讨厌这个小区了,连带着也不喜欢小区的人,开在一幢幢筒子楼里的各种店铺,他也不喜欢。“像素”两个字,倒是颇具象征意味,和小区的个性非常匹配,形形色色的住客真的就是某个固有的影像,体现出他们不同的“像素”,即基本的色调及其灰度的编码。听听,在这个闷热而萧瑟的雨夜,不是有人敲门了吗?他的像素也随即会产生不同的变化。
门开了,几乎和他贴面而立的,是一个女孩。
女孩穿着姜黄色连衣裙,很简洁的款式,没有任何点缀,也没有袖子,两条细细长长的胳膊耷拉着,左手拿着手机,右手提着一把收起的折叠伞,伞柄上有一个亮闪闪的金属圈子和心形水晶吊饰。湿淋淋的伞正往下滴水。在她脚边,已经有一汪水渍了。史汐汐看她光滑的小腿全喷湿了,脚上的人字拖也是湿嗒嗒的。看来外面的雨真大啊。
“找谁?”史汐汐口气生硬。
“找你。”
“认识?”
“不认识。我叫田菁,住5号楼,就对面那幢。我是画画的,插画、漫画……说了你也不懂。我想问你一个事。这里就你一个人住吗?如果你不开店,我们能换房吗?”这个叫田菁的画家,说话节奏既快又平,平到没有语感和节奏,又快到一句赶不上一句似的。
史汐汐是玩音乐的,他不喜欢这样的语速。但这个盛夏雨夜的不速之客还是引起了他的兴趣,他看到她两片薄薄的嘴唇不停地翻动,白森森的牙齿一闪一闪,语气却是冷漠的,和她阴郁的深灰色的眼睛正好搭调。
“是,是一个人住……”史汐汐一时没听明白“换房”的意义,问,“怎么啦?”
“好。”她的话又突然珍贵了,一个“好”都不愿意说似的,还略略皱了一下眉。
接下来,是尴尬的沉默。
田菁歪一下脑袋,仿佛在问,怎么不说话?
“还有事?”史汐汐问。
“不是问你啦,我们能换房吗?”田菁旋转一下手里的伞,金属圈和吊饰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声,有水滴溅到史汐汐的腿上。
史汐汐看着她。这女孩不难看,年纪不大,应该和他相仿,素颜,短发,单眼皮儿。她说换房。她主动来换房,口气还这么横。她就这么直直爽爽地站在他面前,她的背后,是已经关了门的便利店,专营韩国商品的便利店隔壁是一家美甲店,再隔壁,是洗衣店,还有他左右两侧的酒铺和蛋糕店。这几家店的老板都来找过他,他们不是来跟他换房的,他们是来问他的房子租不租的。他当然不租了。这是他自己的房子,是他爸爸买给他的,一年多了,一直闲着,这才搬来一个月,就像一朵刚开的花儿,引来这么多蜜蜂蝴蝶。眼前的这只黄蝴蝶,胸部平平的,显得细细的腰肢也毫无意义。如果是以往,如果不是在深夜,如果不是大雨倾盆而下,他肯定会毫不犹豫一口回绝的。
“5号楼1106,面积49平,上下两层,共98平,墨绿色窗帘,家具齐全,冰箱空调都是新的,一个单开门的冷藏柜也是新的,大床,1.8米乘2米,搬过去就可以住——反正你是一个人住,住哪里也是住。你看看,这个小区所有的楼房,有住在底层而不开店的吗?”田菁看准了他的犹豫,继续用密集的语言狂轰,“我看好你这房子了,你不上班,每天都在吹小号,还玩计算器,你搬到1106,照样可以吹小号,照样可以玩计算器。我知道计算器音乐挺好听的,我的一个朋友也爱玩,也许你们还能见面成为朋友呢,反正……你不能占用资源而把资源白白浪费掉。”
“明天再说吧。”史汐汐说。
“为什么是明天?现在就是凌晨,就是半个小时前的明天。”
“那就天亮再说。”
“可你上午都在睡觉,你的天亮就是中午……现在能解决的事儿为什么要等到天亮?天亮还有天亮的事,谁知道天亮和灾难哪个先到?”田菁的眼里突然聚满了泪水,眼睛不敢眨了,一眨就会泪流满面了,“……好吧,明天我再来,打扰啦,再见。”
田菁走了,强忍着泪走的。她应该从筒子楼走进雨中了。她的眼泪,也应该和雨一样滂沱了。史汐汐觉得这是个奇怪的女孩,和别的打他房子主意的人完全是不同的风格。史汐汐从窗户里向外望,外面依旧是狂怒的暴雨,绿化带、草坪、杂树这些能看见的物体都在雨中挣扎、发抖。路灯的光照很微弱,透视距离很近,在灯光周围是闪亮的金黄色的雨线。史汐汐看不到田菁。通往对面的路只有一条,路两边栽着齐胸高的银花地木,如果她到对面的楼里,这是条必经之路。但是,路上并没有出现她的影子。对面楼上的窗户,大都黑灯瞎火了,只有个别窗户里还有灯光。他看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快凌晨一点了。她能去哪里?还在走廊里?
史汐汐犹疑地拉开了门。
那个叫田菁的女孩仿佛没有动窝一样,依然站在原地,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着正在滴水的伞,地上的水渍扩大了一圈……史汐汐把自己吓了一跳——眼前什么也没有,一切不过是他的想象而已。
2
史汐汐不喜欢啃酱鸭脖子,但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啃了。这是对面便利店里的老板小段送来的。小段在中午十二点时敲他的门,大声地喊道:“小史,小史,给你两条鸭脖子!”史汐汐还没有完全醒透,迷迷糊糊还是起来了——门被拍得这么响了,把剩下的困意震没了。他胡乱地套了件T 恤,趿着拖鞋从楼梯上“吧嗒吧嗒”地走下来,开了门。门前的女孩和夜里叫门的女孩完全是不同的两种画风,这个叫小段的女老板白白胖胖的,也不是那种肥胖的胖,胖得有型有款的,腰是腰,胸是胸,屁股是屁股,交待得特别清楚,从哪个角度欣赏都好看,笑时脸上有两个小酒窝,不笑时也像笑的样子,T 恤搭配长裙,虽然是浓妆艳抹,也不至于俗不可耐。她胖手上端着的塑料盒里,是两只酱紫色的香味四溢的酱鸭脖子。
“还睡啊,该起来了,拿着,趁热。”小段眼睛都笑眯了。
史汐汐接在手里,“谢谢”两字还没有说完,就被小段接住了:“谢啥呀,自家兄弟,吃吧吃吧,空了过来坐啊!”
史汐汐回身,关门,把酱鸭脖子放在茶几上,这才开始洗漱。一边洗漱,一边想着那个叫田菁的女画家,她说明天再来,是指今天还是明天?说这话时已经是凌晨了,严格地说,应该是明天,但是,如果按当时的口气,就是今天。她要跟他换房。她是画画的。住1106就不能画画了吗?对面便利店的女老板想租他的房子以扩大经营规模,他能够理解。一个画家,为什么也打他房子的主意?一年前,他刚刚大学毕业,他爸爸就让他来北京。他爸爸已经给他在北京找了一家外资银行的工作,他在大学是学金融的,这个工作也适合他。可他没有来。他留在妈妈身边了。他妈妈在深圳,是一家跨国大公司的高管,也给他买了一套房子,是海景房,得风得水得太阳,比起“北京像素”这种小产权的错层要高档多了,而且工作也有了着落,就在他妈妈的公司,先从基层做起。可他不喜欢那种刻板的工作,天天对着表格和数据,表格是冷漠的,数字更让他头疼,计算器在手里,不由得就弹起了音乐,虽然是无声的计算器,但当手指有节奏地按着那些数字键,心里自然就响起音乐的旋律了。他喜欢音乐,喜欢小号,音乐和小号才是有生命的、有思想的,也能够延续生命,也能够表达思想。他想做职业小号手。他理想的工作就是在一支乐队里吹小号,如果不成,就自己组建一支乐队。可他爸爸不同意,妈妈也不同意。在深圳苦熬了一年,他下定决心,还是来了北京,住进了“北京像素”。前两天他去了位于海淀郊外的“树村”。树村这个地方,在北京特别神秘,他大一时的政治老师(也是指导他吹小号的老师)给他讲过北京许多隐秘的特色村庄,比如宋庄,比如东村,比如马阁庄。宋庄聚集着许多画家。东村是一群行为艺术家擅自修改的名字,是为了致敬纽约西村的,那儿是世界行为艺术家的老窝。他们还在村头插上“东村”的牌子,很快就被愤怒的村民拔掉了,但东村的名号,还是在北京叫响了。树村,那是北京地下音乐的圣殿,住着很多才华横溢、怀揣音乐梦想的年轻人,出了许多民谣歌手和摇滚乐大师,也走出了一批响当当的乐队和音乐人,他们的名字金光灿灿,响彻云霄。那是他向往的地方,是他多年的梦之所至。但是,当他背着小号,踏上树村街头的时候,发现这里和他想象中的地下音乐之都大相径庭,既没有人在院子里练琴,也没有乐队在街边演奏,甚至传说中的迷笛音乐学校也不知去向了。他曾跟一个在村街上晃荡的年轻人打听迷笛音乐学校,对方狐疑地看看他,一声不吭地走了。但他还是有收获的,在一个陈旧的四合院外,他听到有人在弹吉他唱歌,一个沙哑的男低音,唱的歌他不熟悉。不熟悉就对了,树村的独立音乐人都在创作自己的音乐,他们把歌曲上传到网上,赢得许多粉丝的打赏。他冒着风险走进了四合院。在一间门朝西的东厢房里,他看到一个自弹自唱的女孩——没错,女孩穿着加长版的白T 恤,胸前印着“果儿”两个汉字,她有着一副男性化的低音。她很投入地唱,真是棒极了,吉他也弹奏得非常好。一曲终了,他鼓起了掌。他以为掌声能引起她的注意,没想到她只是扫了他一眼,又唱起了同一支曲子。他不是被冷落,而是被无视。他换了个角度,还朝窗前移了半步,看到一张破沙发上躺着一个人,分不清是男的还是女的,凌乱的长发遮住了脸,可能是睡着了。不,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他看到了三条白森森的交错的腿,和褪到大腿上的裙子。两个人怎么会有三条腿?另一条腿呢?他未及细看,一条“二哈”从“果儿”的另一侧向他傻望过来。他退出了四合院,果儿的歌声渐渐消失。他又去别的地方转了转。别的地方,他同样发现了许多音乐的元素,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架子鼓的噪声,还有隐约的抒情的笛音。可这些声音又辨不明具体在哪里。他寻寻觅觅,一直踟蹰到下午三点多,天空阴云密布的时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树村。在告别树村的公交车站台上,他吹了一曲小号。这是一首他自编的曲子,节奏简单,深沉、低缓而厚重,灵感来自树叶飘离枝头的深秋。他给这首曲子命名为《告别》。他吹奏着《告别》告别了树村,是不想再来了吗?他也不知道。总之,树村没有给他带来惊喜。
洗漱完毕的史汐汐吃起了小段送来的酱鸭脖子,思绪还沉浸在昨天的树村之行中。鸭脖子上没有多少肉。这次他吸取了上一次草草了事地啃几口的教训,细心地啃,用牙齿一点一点地撕,慢慢地品,鸭脖子的酱香味才打开了他的味蕾。
门又被敲响了,门外的声音还是小段:“好吃吧?”
他假装听不见。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假装听不见别人叫他了。特别是对小段这种无话找话的搭讪。
啃完了酱鸭脖子,他准备上网点午餐。点什么呢?昨天晚上点的鸡米饭好吃。要不,再吃一次吧。
点好餐,他站到了窗前。
夜里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午后的小区里,到处都是新鲜的阳光,从窗户望出去,阳光和夜里的雨一样,把整个小区覆盖了。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的那幢楼上,那幢楼他去过。还是在他刚来的时候,他好奇地在各幢楼里走一走,看一看。几十幢楼都是同一个格局,都是筒子楼,一条百余米长的通道,通道两侧分布着一个个房间,这些房间里都是各色的店铺,卖什么的都有,能想到的,想不到的,都有卖。他当然不想去逛那些店铺了,他想起了雨夜造访的女孩。他开始数起了楼层,数到了11楼。1106,如果按照他所在的这幢楼的格局算,逢双的号应该朝东,而他看到的,是单数的房间,从他这里是看不到1106的窗户的。他只能看到1105或1107,然后想象着对面的1106。他望不到1106,也就不知道田菁的行状。但是,她是如何观察他的呢?她知道他有五个计算器,知道他吹小号,还喜欢弹奏计算器,还知道他作息的时间。只有一个解释了,她到他的窗前观察过他,有可能还不止一次。他的窗外,隔着一块草坪,是一条齐胸高的绿化带,绿化带那边是一条路,路的那边是一座大花园。花园里有海棠、垂槐等树,还有一棵多株连体的白皮松,围着白皮松的是几张白色的条椅。条椅上经常有人小憩。他也在那儿坐过,还在条椅上捡过一个粉盒。她有可能是躲在白皮松下观察他的。昨天雨夜,瓢泼大雨中,她会在白皮松下观察很久吗?那白皮松移栽的时间应该不长,五六株抱成一丛,枝叶并不茂盛,挡不了风雨,她打着那把小小的太阳伞,难怪腿上都湿透了。她站了多久?听见他吹小号了吗?窗户有隔音效果的,加上雨声,她听不见的。他的眼前出现了这样的画面,大雨中,一顶单薄的花伞下,比花伞更单薄的女孩,目不转睛地看着窗户里的他,计划着如何敲开他的门,向他表述她的计划……
他决定下午出访1106。
3
史汐汐刚一出门,就被小段逮到了,她热情地喊他,要向他请教个事。“弟弟,你说我要买个三开门的冷藏柜,放哪里好呢?外国啤酒冷藏后销路太好了,不够卖的,我要添置设备啊。”小段的笑脸让人无法拒绝,而且还改了称呼,不叫“小史”,而叫“弟弟”了,口气中不仅是随和、亲切,还有像亲人一样的信任了。
史汐汐站在四面都是橱架、中间也排了几排橱架的店铺里,向周围看了看,店里已经有了一个三开门的冷藏柜了,柜子里排满了各种啤酒,不仅有韩国的,还有日本的、美国的、德国的、西班牙的。再加一个柜子,确实不太好腾地方了。
小段在他对面站着,一脸期待地看着他,温柔带笑的眼里脉脉含情,让史汐汐不敢直视。
“你看这儿怎么样?”她从他身边挤过去了。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饱满而柔韧的丰胸紧挨着他的胳膊擦了过去。他感觉到她胸部的挺拔和弹力,一股涌动的热流迅速注满了他的全身。她转过身,若无其事地指着窗下的一个柜子说,“把这个架子腾开,就能放个冷藏柜了,可是,方便面和零食又无处摆放了。唉,愁死我了,弟弟,给个建议来。”
史汐汐还陷在那种融化般的感觉里没有出来,无力地朝楼梯的下面努了下嘴,说:“那儿可放个地柜式冰箱。”
“哈哈,这想法和皮蛋的一样。”
说话间,皮蛋从楼上下来了。皮蛋把楼梯踩得哗哗响,大声说:“是吧?我也看好那地方了,我们90后的思维一样一样的。”
“你少套近乎啊,谁跟你是90后啊?人家弟弟是九五后好不好?你是九一年,我是九三年,我们才是九零后,人家弟弟九七年的,差几条代沟啊,切,我真是服你了,什么你都能沾得上边。”小段说罢,又转移话题道,“弟弟这是要去哪里?”
史汐汐没带小号,说是出远门也不像,他也不会撒谎,实话实说道:“去5号楼,见一个朋友。”
“穿这么帅,一定是女的吧?”皮蛋是个大块头,比史汐汐高,还比史汐汐胖一圈,麻将牌一样的长方脸,眼睛、鼻子、嘴,都像被扯方了一样,说话也是字正腔圆的东北话。他说着,从冷藏柜里拿出一瓶比利时白啤,打开递给了史汐汐,自己也拿出一瓶,打开喝了一口,对史汐汐说:“坐会儿,不慌。”
皮蛋的身份,史汐汐直到前几天才弄明白。一开始的时候,史汐汐以为皮蛋是小段的先生,语言、举止和行动也确实像两口子。有一天,史汐汐在店里闲坐,喝着冰镇啤酒,皮蛋送货去了——马不停蹄地一连跑了三趟,头上一直汗流不断。史汐汐就对小段夸道:“你家先生真能干啊,听你话,有块头,嘴巴甜,又能跑。”谁知,小段说:“他呀,皮蛋呀,他不是我先生,朋友,他是搞影视剪辑的,暂时没工作,常在我店里泡着,我就让他送送货了,一月开他三千块钱,供吃。”史汐汐听了,觉得话说多了,冒失了,有点抱歉的意思。但又觉得无所谓,因为他看出来,就算是朋友,也不是一般的朋友,明显皮蛋就和她一起住在楼上嘛。他在心里帮小段的话又补充了一点,一月开他三千块,供吃,还供睡。
史汐汐没工夫陪皮蛋坐,对小段说:“我先过去了——和朋友约好的,有点事。”
“再坐会儿嘛弟弟,”小段说,“你看我这小店,货都堆成这样了——你干脆把楼底转让给我,不少给你钱的,也不影响你住,楼上那么大一间,不够你住的呀?开舞会都够了。当然当然当然,你家也不差钱,我一年前开店时,你家房子就一直空着。”
“我们还以为是无主房呢。”皮蛋喝一口啤酒,“老子差点把你家的门给弄开了。”
“你是贼啊?闭嘴!”
史汐汐不想说这些话,也不喜欢别人的粗鲁。他更讨厌别人打他房子的主意,那个洗衣房的大妈更是过分,拉住他的手,拍拍打打的,要给他另租房子住。他从未考虑过这些。趁着小段骂皮蛋的当口,他出门了。
史汐汐都到走廊上了,还听到小段在骂皮蛋:“你在楼上待着会死呀?我和弟弟正商量事呢,谁让你多嘴的?”
“弟弟,”小段追出来了,“啤酒带上。晚上吃火锅,一起啊。”
“不一定赶得回来。”史汐汐说。
“等你,反正是晚饭。”
从筒子楼出来,像一下子跳进了蒸锅里。北京的七月,真是热,热浪像悬停在空中,让人无处躲藏。特别是刚下过雨,地里吸满了水,植物也喝饱了,在白花花太阳的蒸发下,热浪涌动,又闷又潮,有点像老家梅雨天的感觉。史汐汐沿着绿化带中间的小径,拐到自己的窗前,隔着那段两三米宽的草坪,朝窗户上看了看。一楼的窗帘是塑料板折叠式的,由一根杠杆控制,他不喜欢这样的开关方式,也就没有关闭过。楼上的窗帘是养眼的抹茶绿,倒是全天候拉得严丝合缝的。爸爸还是没有妈妈细心。他想起了深圳的海景房,一百五十多平,三房两厅两卫,装修既大方又豪华,他是喜欢的。爸爸买的这叫什么房子啊,朝向不好也就罢了,不通透也就罢了,还是筒子楼,面积只有四十多平,根本不适合家居,租给别人做生意倒也合适。史汐汐没有太过深入地抱怨爸爸,是他自己同意来北京的,能有个房子住就很好了。爸爸已经重新成家,还和新夫人生了个天真可爱的女儿,对他这个儿子,也只能这样了。他回身又看了看花圃里的白皮松。白皮松下的椅子空荡荡的,连平时爱在椅子上睡觉的流浪猫也不见了。正是下午最热的时候,谁会在这时候闲转呢?就算是有人转悠,也不一定是田菁啊。田,菁,这个名字有点意思,是庄稼地里的植物,有一种新鲜的草香。
史汐汐轻易就找到5号楼1106了。这里是田菁的家。
门上贴着一张纸条:“有事请打133××××0144。”
是在家呢还是外出了?是田菁的号码还是她室友的号码?从田菁在雨夜中的话能听出来,她没有室友,有可能她就是房主。那就是她本人的号码了。史汐汐犹豫着,拨通了手机。
“喂,我是你对面那幢楼0144的……”
“啊……知道知道,你同意换房啦?”
“不,啊?那个……你的手机后四位,和我房间同号。”史汐汐灵机一动地扯道。
“是啊,缘分啊,所以要和你换房嘛,你要是同意换房,我每月可以补贴你点费用,我是讲道理的,你看出来了吧?我是多么讲道理啊,昨天我是被大雨淋蒙了。你那算是门面房的,同样的面积,比别的房子要贵两千多块钱的。我每月补你三千怎么样?相当于你住同样的房子,还净赚三千块钱,简单说,就是睡觉都睡出了钱来,上哪去找这样的好事啊,也不影响你吹小号、弹计算器,好不好?”
“我再想想,而且……我再想想,好吧?”没有见到田菁,他还是给自己留了个缓冲的余地。
“想啥呢?我说得还不明白吗?”
“很明白,但是,真的要想想的。”
“……好吧,你晚上干吗?5号楼的楼底有一家咖啡店,我请你喝杯咖啡,八点,八点我就回去了,喝个咖啡不用想想吧?”田菁又强调道,“真的不能提前回了,我在给学生辅导作业。”
“我请你。”史汐汐算是同意了。
挂了电话,看看时间,才三点多,离八点还远,何不自己先到咖啡店里坐坐?
4
小区单元房底层的格局不好布置,店铺都很局促。咖啡店似乎要好一点。这家咖啡店的名字太有意思了,叫“鲁迅手迹”。四个字倒是鲁迅书法的拼凑,看着舒服。咖啡店里的气味挺好,人也少,底层有一个吧台,贴墙是几个小书架,书架上的书居然都是鲁迅著作,不同时期各种版本的鲁迅著作,这也算是特色了。最牛的是正面墙上,四套不同时期的《鲁迅全集》,是被镶在玻璃柜子里的,华贵而大气。临窗的小方桌已经被一个短发女孩占据了,她正在使用电脑,头都没抬,两只手不停地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吧台里挂着一幅鲁迅的木刻头像,横眉冷对的造型。鲁迅像下的女孩小鼻子小眼睛,挺机灵,像是主管又像是服务员,也或许是老板,招呼客人的声音空谷足音般甜甜脆脆。史汐汐心情不错,看咖啡店人不多,可以坐。但他还是好奇楼上是什么样子,便踩着门旁的楼梯上楼去了。楼上也有人,是一男一女两个中年人,两个人就这么对坐着,谁也不说话。史汐汐拿起桌子上的电子菜单,点了一杯拿铁,去小书架上找书。楼上书架的书又是另一种风格,全部是关于鲁迅的书,他数了数,仅《鲁迅传》《鲁迅评传》《鲁迅大传》《鲁迅画传》《鲁迅传记》等传记就有几十种。他挑了本《鲁迅演讲集》,他想练练自己的口才。他觉得在女孩面前,说话总是没词儿。他在大学里虽然拿过经济系演讲比赛的第三名,但是,并列第三名的有二十人,他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他要从《鲁迅演讲集》里找些金句,或许在和田菁谈话时,能压过她一头。他随便翻开,是一篇《今春的两种感想》,读了几页,不太明白。鲁迅的话似乎很冲、很硬,风格有点像田菁。他哑然失笑,田菁怎么能和鲁迅相提并论?
等人的时间很漫长,他翻了《鲁迅演讲》后,又翻了《鲁迅名言》《鲁迅书话》《鲁迅诗话》等书,鲁迅的书他读不进去,都像在东扯西拉。好书也许都是东扯西拉的吧?感觉看了好久的书了,看看时间也就刚过五点。下午五点多,一天也就快过去了。再坚持两个多小时,田菁就到了。到了这时候,他才觉得,到北京一个多月以来,田菁是他第一个具体想见的人。此前他只想杀入北京的地下音乐圈。可是,去过树村后,他反而迷惘了。他刚来北京那一周,还去过几次三里屯的酒吧街,在酒吧里听过歌。酒吧里的歌手们唱歌都很卖力,有几个还很不错。但他们都是三四个人组成的小型乐队,以吉他为主,没有吹小号的。看来,他吹小号真的没有前途了。左洁就表达过这个意思。左洁是他高中的同学,像个先知一样,预测过小号是古董店里落满灰尘的老古董,看看可以,怀怀旧可以,没人玩了。左洁爱玩计算器,喜欢用计算器弹奏各种曼妙的音乐。他便也喜欢计算器音乐了。在左洁的引导下,他第一次买了个发声计算器,左洁也送过一个计算器给他。当然,这两个计算器都被老师没收了。整个高中阶段,他和左洁交流的就是计算器音乐,两个人在左洁的生日宴会上,还合奏过一曲《祝你生日快乐》。那是他们唯一的一次合作。考上大学那一年,左洁把她最好的一个计算器送给了他,同时也表示,她从此要告别计算器音乐了,因为她要去英国读书了。他和左洁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他很伤感,每次弹奏计算器时,就想起远在英国的左洁。弹奏计算器,变成他对青春期的怀念,也是对左洁的想念。但他知道,左洁不会再和他有什么交集了。因为他听高中同学说过,左洁的父母,也到英国去定居了。他这次来北京,本不想带计算器,一个也不带。小号就是他唯一的情人!他要重新开始。鬼使神差地,他还是从一堆计算器中,选了五个。听话听音,田菁似乎也懂计算器音乐,至少,她有个爱好计算器音乐的朋友。
过八点了,田菁还没有来。为什么第一次约会就失约呢?如果有事也可以先打个电话啊。不见人影又没给出理由,干什么去了呢?换房对她来说又不重要啦?好吧,本来他也没准备换房。
正冥想时,他听到楼下传来一个女声,挺耳熟的声音,不是田菁,是一种比遥远还遥远的声音。她说找人,问吧台姑娘楼上有没有人。吧台姑娘让她到楼上看看。
随着窄窄的楼梯响起的脚步声,一个女孩出现了。
史汐汐的心跳突然停顿了一下,这不是左洁吗?她当然不是左洁了。她不过是一个酷似左洁的女孩,嘴形特别像,左眉上也有一个小痣,更让他惊奇的是,她的声音,和左洁简直一模一样。但是,她的头型和衣着,还是暴露了她的个性。她的头发是酒红色的,穿露背的土陶色无袖上衣,紧身牛仔裤上布满了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窟窿,露出腿上的肉,脚上是一双拖鞋不像拖鞋、凉鞋不像凉鞋的黑色鞋子,裸露着脚丫子,脚指盖涂成了绿色。史汐汐和她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了,她便红唇半启地一笑,轻声道:“你好,0144先生,我是田菁的朋友。我叫麦垛。”
“能叫你左洁吗?”
“什么?”
“开个玩笑——请坐请坐。田菁呢?”
“叫我什么都可以。但是,可能……不是你想见的左洁。田菁让我先来陪陪你,她被一个家长缠住了,一时走不开,可能要九点以后才能到——她牌面太大了,要我们俩来等她。”她在他对面坐下了,从随身的包里取出一个包装很考究的跟字典差不多大的礼品盒,放到他面前,“这是田菁委托我代购的礼物。”
“谢谢!太客气啦!”
“不用谢我,谢田菁。她付钱,也是她指定的商品。”麦垛说话很好听,有金属般的质感,平静而有节奏,带着共鸣,话说完了,还有袅袅的余音。
“那也要谢谢你。”史汐汐固执而郑重地说。他觉得是在和左洁说话。同时又觉得是不是太隆重、太讲究了,房子还没换成,礼品就送了。这房子要是换不成,不是欠一大堆人情吗?
“好吧,”她不再客气,“估计是你喜欢的东西,拆开看看吧。”
史汐汐拆开一看,居然是一个计算器,最新款的卡西欧9906,仿钢琴的音质。史汐汐喜不自禁,这个田菁太了解人啦,换成左洁也不过如此,便随手按了一曲《友谊地久天长》,仿佛是和远在英格兰的左洁共勉。
楼下的吧台小姐微笑着上来了,她一定是听到音乐声了。当看到美妙的音乐来自普通的计算器后,也深感好奇。她没有把好奇表现在脸上,也没有制止他们,而是礼貌地问:“请问需要再点什么饮品?”
史汐汐这才想起来,抱歉地朝对面的女孩说:“喝点什么?”
“有什么红酒?”麦垛说。
吧台小姐报了一串名字,史汐汐都听不懂。
“哦,那就不用了,来一杯原味咖啡吧。”麦垛说。
等原味咖啡上来后,场面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史汐汐已经把计算器研究了一遍,关于计算器的话题对方不一定感兴趣,人家不问,他也不便多说,说多了就成了卖弄。麦垛手机响了一声,她拿出来看看,翻了翻手机。可能是觉得不妥吧,把手机又放下了,轻轻搅动着咖啡。当着新朋友的面,双方都不太主动说什么。史汐汐不说话,他是觉得对方是田菁的朋友,又酷似他喜欢的高中女同学左洁,怕连带着也喜欢上对方。大学四年,他没谈女朋友,就是因为左洁。他觉得谁都取代不了左洁,谁都无法和左洁相提并论,尽管他和左洁已经没有了联系。潜意识里,他觉得左洁还会出现。没想到“左洁”真的出现了。她和真实的左洁一样,没有废话,每句话都是必须要说的,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安静地坐着。只是假左洁比真左洁多了几分性感和成熟,也多了几分风尘。他喜欢这样的性感和风尘,觉得更真实、更可触摸。她饮咖啡时,披肩的长发滑动,大面积的肩背就显露出来,在橘黄色的灯光下,她白皙而细腻的皮肤,让他心生美好和感动。他不说话,也怕破坏心里的美好和感动。他想加她的微信,又怕过于突兀。就在这时候,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食品盒,打开,拿到他眼前,说:“吃这个吗?”
史汐汐看着小食品盒里的东西,黑黑的颗粒,大小均匀,像是植物的种子。
“这是什么?”
“牵牛花的种子,不认识就别吃了。”
食品盒虽然不大,也有二三百克了。牵牛花的种子有什么好吃的?史汐汐想,这么多牵牛花的种子,从哪里弄来的?买的?当然是买的了,她还会种这么多牵牛花?可她为什么要吃牵牛花的种子呢?她还没有吃,田菁就到了。田菁提前回来了。她赶快把小食品盒收了起来。
“哎呀,真不好意思,叫你俩久等啦。”田菁气喘吁吁地说。
麦垛站起来,摆出要走的架势说:“我也刚到不久,是你朋友久等了。你们聊吧,我也有个约会。”
“这多不好意思,耽误你的事……先不说啦。”田菁拉拉麦垛的手,诚恳地说,“垛,谢谢,改日请你!”
5
“我朋友还不错吧?她挺能谈的。她没欺负你吧?她可不是善茬。”田菁的话听起来都是热情的,可面部表情却是冷漠的,眼睛里也充满了问号。“麦垛很好。”史汐汐说,“她是不是你说的那个爱玩计算器的朋友?”
“就是她,你们交流计算器啦?她嘴巴不得了,能把死人给说活啦……都怪我,来晚了。”
“不晚,很早了,不是说要到九点以后吗?这才八点半呢。”史汐汐的话,似乎在怪田菁来早了。确实,他和麦垛还没有正式交流呢。也没觉得麦垛像田菁说的有多么能讲,相反,还有点寡语。麦垛的突然离开,让史汐汐很失落。但在田菁面前又不能表现出失落的样子。而且,他观察到了,田菁对于他面前的礼品盒,并没表示什么,他就判断出,计算器不是田菁让麦垛送的,是麦垛自己送的。可麦垛为什么要送他一个最新潮的音乐计算器呢?还为什么说是田菁让送的呢?难道仅仅就因为他是田菁潜在的换房对象,她要帮一下田菁?这个麦垛,倒让他感觉是一个谜了。
“麦垛那死丫头,她说她有早就定好的约会,也是在晚上——我只好赶回来啊。”
史汐汐想,赶回来,一定不是因为“死丫头”有约会,一定是有别的什么原因。史汐汐隐隐地感觉到,她是对“能讲”的麦垛不放心。
“不说这些了。你来找我,一定是想通了,我们明天签个合同吧。”田菁冷峻的目光直直地看着史汐汐,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现在就签,我家有合同模板,我去拿一下。干脆到我家里签吧——那儿马上就是你的家了,去熟悉熟悉你家的环境。”
“要这么急吗?我还没跟家里说一声。我也做不了主的。”这是史汐汐的真实想法。史汐汐从小就任性,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他还是拿不定主意的。
“你住的房子你不做主吗?和家里说干吗?你都多大啦?都是大人了好不好?又不是卖房子,临时换一下而已,而且还有换房补贴,尽赚不赔的买卖。”田菁有点怒了,“我就见不得你这种人了,屁大点事也瞻前顾后,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对你说呀,我是非和你换房不可了,我要是不换房,我就活不下去了。知道为什么吗?你根本不知道为什么……实话实说吧,我要在你的房里搞培训,培训插画师,教素描,教孩子们画画,我住这11层,谁来跟我学画?只有在一楼,才像个培训机构,家长们才觉得靠谱,孩子们才愿意来。”
“有电梯的,有电梯很方便。”
“你傻啊?那些孩子都是家长的宝,关在房子里半天,不把他们憋死啊?楼底就不一样了,他们在课间时,能跑到花园里玩玩,我也会常带他们到花园里写生,画画树,画画花,画画蝴蝶,画画行走的人……再说,在11层开班,孩子们的吵闹声,万恶的邻居们会举报的。楼底就不一样了,楼底就是用来吵闹的。”
田菁脸都憋红了,眼泪已汪在眼里了。
史汐汐没有被她的眼泪感动,他只是后悔给她打电话了,后悔来找她了。但是,这样的后悔太短暂,马上他又后悔自己的后悔了,因为这次的约会,附带见到了麦垛。麦垛才是他还想见的人。
他们说话间,已经走到楼下了,田菁去吧台买单。史汐汐当然不允,抢着要买,被她屁股一扭,霸气地挤到一边了,赌气一样地说:“说好我请你的。”
田菁用手机付了款,在前头走。她还是穿着连衣裙,和昨天那件极简的款式不同,今天的连衣裙有些繁褥,裙摆是错落的碎叶形,两只袖口各有一朵绉纱的绣球花,领子上也有点缀,类似于蝴蝶结,一根亮闪闪的腰带束紧了腰肢,显得飘逸婀娜,摇曳生姿。她肩上挎着一只小包,手里拿着太阳伞。不知道是不是昨天夜里的那把伞,功能却不一样了,夜里的伞是用来挡雨的,今天的伞是挡太阳的。她小碎步走得很快,步态里明显带着情绪。
史汐汐在后边跟了几步,有点撵不上,不是他走不过她,是他不想跟着她的节奏。前边就是这幢楼的主出口了,也是电梯厅。史汐汐跟着她拐到电梯厅时,准备跟她招呼一声,立即回家。田菁却扭转身,说:“咖啡没喝好,请你来我家再喝,看看房子,我家房子装修真是对眼,比你的0144好多了。你要是看不对眼……你肯定会看对眼的。我……对了,你叫什么名字?”说到这里,田菁终于面露笑容了。
“史汐汐。”
“史汐汐,这个名字好。加个微信可以吗?买卖不成仁义在,交个朋友嘛。”
史汐汐打开微信,让她扫了码。
“我回啦。换房的事,我问下我爸,这是他的房子。”史汐汐说完,赶紧走了,像是怕走不脱似的,他怕田菁责问他:不换房打什么电话?不换房去我家干什么?
6
走进小区的夜色里,史汐汐急切地寻找着麦垛。他明知道麦垛不会滞留在“北京像素”的,说不定已经上了地铁6号线了。但他还是四下里搜寻着,小区里有很多路灯和地灯,色彩明暗不均,暗的地方有供人休闲的条椅,明的地方也有供人休闲的条椅,条椅上有人在小坐,也有情侣躲在较暗的地方紧紧相拥。那些鬼鬼祟祟的流浪猫,在夜晚出来活动,敏捷地出没于树丛下和花圃里。非常失落的史汐汐走在12号楼长长的甬道里,心里不时闪动着两个女孩的身影,她们分别是田菁和麦垛,田菁的脸是冷漠而焦虑的,麦垛的脸是生动而妩媚的。走道里有很多来来往往的人,大都背着包,行色匆匆,像是赶路一样。史汐汐被裹挟在他们中间,向甬道的另一端走去。在路过电梯厅时,和进来的一个人撞到了一起。此人两只耳朵里塞着耳机,勾着头,闭着眼,晃着肩,大约被歌声迷住了。史汐汐在和她交错时,不是被刮擦,而是直接相撞,是那种如果是机动车辆就可以造成事故的相撞。史汐汐下意识地说声“对不起”,同时也看清了对方,对方也看清他了,二人先是惊讶,后来都乐了。
“麦垛!”
“你呀?0144?”
“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史汐汐还在惊讶中。
“我就不能在这里?”麦垛把耳机抹下来,甩了下长发,“要到你家门口了,不邀请我去喝一杯?”
“好啊。”
走到0144门口时,史汐汐本能地放慢了脚步,他怕被对面的小段发现。但还是被发现了。小段的圆脸笑成了一朵花,她大声地说:“回来啦……你们,真好,来我家吃火锅!”
“我们吃过了。”史汐汐说。
“我们吃过了。”麦垛说。
“吃过也再来喝杯啤酒嘛……好吧好吧,你们先回家吧,下次请你们啊!”
进了屋,麦垛第一时间把窗帘关闭了,还用手指拨开窗叶,向外看了看,才回头微笑着说:“对面的老板娘?真热情。”
“是啊,我都不敢出门了,早上还吃了她的鸭脖子。”史汐汐开了空调,想说她的热情是有目的的,是想租他的房子,话到嘴边又不说了,他怕麦垛把租房的信息传递给田菁。他怕有“一女二嫁”的嫌疑。
“你都吃了人家鸭脖子了……你应该给她吃鸭脖子。”麦垛暧昧地笑着,把包放到沙发上,没有坐,而是来到写字桌前,看他摆在桌子上的一排计算器,随手按了一首曲子,是大弓一郎的《我家住在新浦街》。按了几段,又自然过渡到《成都》上了。
“好极了,你比我会玩。”在麦垛的手指停下时,史汐汐夸道。
麦垛没有接话,目光盯着墙上的小号。小号装在圆柱形的盒子里,她是看不到它闪闪的光泽的。但麦垛的眼里却闪着光泽了,她说:“我是钢琴九级。”她说着,摇摇头,继续道,“真可笑,整个小学和初中,课余时间居然都在学钢琴。”
史汐汐也学过钢琴。当然他没有考到九级。他都没有参加过考级。那是他妈妈硬逼他学的。那年他六岁。他一坐到钢琴前就哭,他妈妈只好打电话给他爸爸。他爸爸就劝道,孩子不愿学就不学吧。那时候他已经知道爸爸和妈妈离婚了,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深圳。他虽然不知道离婚的概念,但他知道,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一起了。
“钢琴九级,那可多厉害啊!”
“厉害个屁!”
他们就这么隔着距离说着话,有一搭无一搭的。麦垛对什么话题似乎都不感兴趣,不时地逮一个计算器按一下,计算器会响一声,有时像惊叫,有时像喘息。
再然后,他们就坐在一张椅子上了。
是史汐汐先坐下的。史汐汐应麦垛的要求,弹曲给她听,此前还吹了一曲小号,是《C 大调交响曲》中的小号独奏。扶着椅子的麦垛松散地立着,认真地听着,把胯送出去很远,在他吹奏的小号声中,扭了扭腰,鼓了鼓掌,向他勾勾手指,又指了指满桌子的计算器。他就过来坐下,开始弹奏计算器了。
麦垛新送的计算器也摆上了。
他弹奏的是《送别》,一曲未完时,麦垛也朝椅子上坐。椅子搁不下两个屁股,部分屁股就重叠了,两人的身体先是挤着,然后麦垛也加入了弹奏的行列,四条胳膊交叉着。史汐汐看到,麦垛的手指纤细而红润,指甲油是肉色的。四条胳膊也不时碰撞着,身体更是越贴越紧了,音乐声也发生了变异。后来,胳膊变成了麦垛的两条胳膊,只有她一人在弹奏了。史汐汐的两条胳膊圈在麦垛的腰上了。最后,麦垛也麻花一样地拧过身,圈住史汐汐的脖子了,两人紧紧地拥抱着。快要窒息的史汐汐把她抱到了沙发上……
他们大汗淋漓地躺在空调房间里。
麦垛躺在沙发上,身体的一半在地板上。史汐汐则完全躺在地板上了,他开始玩手机。麦垛半侧着,一堆头发堆在脸上和脖子里,手指在他的肩上轻轻划动着。
“你能做到的。”麦垛说。
“什么?”
“房子,换给田菁吧,她需要。”
“你是她派来的说客?”
“才不是,田菁不知道我来……她也不知道我会来。”
“是田菁告诉你我住这儿的?”
“不是,你住这儿,是我告诉她的。”
“啊?”
“你没有关窗的习惯,这不好。”
“这样啊。”史汐汐放下手机,把脸侧向麦垛,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不明白,“田菁不知道你送我计算器?”
“本来想跟她说的……可是,又不想说了。”她窝在脖子里的长发掉下来,打在史汐汐的脸上。
史汐汐咬了咬她的头发,说:“牵牛花的种子真的好吃?”
“不好吃。”
“不好吃你还带那么多?”
麦垛从沙发了坐起来,拿过包,拿出食品盒,捏了一小撮,放到嘴里嚼起来,像吃零食一样。史汐汐也爬起来了,看着她吃。
“你也住‘北京像素’吗?”
麦垛咀嚼着,呜呜几声,表示在吃东西,没法说话了。
7
史汐汐找不到麦垛了。麦垛半夜还在床上的,还跟史汐汐要水喝。史汐汐喂她喝了一大杯凉白开。可是,史汐汐一觉醒来,已经是上午十点半了,身边的麦垛不见了。麦垛带走了自己的东西,除了送他的计算器,什么都没有留下,连气息都不在了。史汐汐记得麦垛说过的话。麦垛问他,左洁是谁?是你初恋吗?麦垛说,别陷在初恋里,那是蠢孩子干的事。麦垛说这些话的时候,意识已经不清醒了,可她还是说了,她说,警告你呀,千万别爱上我。找不到麦垛,史汐汐很担心,他给田菁发微信,请她把麦垛的微信推给他,他要找到麦垛。
“你们昨天都见面了,怎么没加微信?”田菁虽然这么说了,还是把麦垛的微信名片发了过来。
史汐汐添加了麦垛的微信,可麦垛迟迟没有通过。她是回家了吗?一定是了。她可能是天没亮就走了,也可能是十点走的。史汐汐第一次觉得屋里空空荡荡的,也第一次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来北京一个多月以来,他第一次没有了计划。每天,他都给自己订计划,睡在床上,计划一天的事:练半小时小号,玩一会儿计算器,写一首曲子,寻找自己的音乐导师。那天他从树村回来,在路上就想好了,还要再去树村。他在树村的村头,在公交车站台上吹奏的小号曲,不是告别,而是冲锋。在等候公交车的过程中,他看到对面刚刚停靠的公交车上,下来几个身背音乐器材的青年人,吉他、黑管、长笛,他们应该是从城里回来的。他们是在城里录音的吗?是做音乐专辑的吗?他们太牛了,那个戴墨镜、光头、背电吉他的,可能就是主唱了。还有那个女的,屁股太小了点,腰太粗了点,但她背着一只手鼓,气质马上就不一样了。他的目光跟随着他们,看他们消失在村街的远处。他这才意识到,他并不了解树村,树村不是他转一个多小时就能了解的。他的目光在树村的上空游移着,他看到苍茫的天穹下,飘荡着无数摇滚的符号,他便决定要再去一次树村。但他今天不会去树村,也不会实施既定的计划了。今天的计划,就是要和麦垛联系上。他不能让麦垛就这么消失了。
中午时,照例是小段的敲门声。史汐汐想装作听不见。但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他装作听不见,小段会一直敲下去。她不仅敲门,还在门外喊叫:“弟弟,弟弟,太阳晒屁股啦!吃东西了,瞧瞧姐给你送了什么?卤凤爪,卤凤爪太香啦,趁热!”
史汐汐只好拉开了门。他只把门拉开了一条缝。
简易的塑料饭盒里,是半盒卤鸡爪。小段挤了下眼,扮着鬼脸,从门缝往屋里望,用气声说:“够不够?”
史汐汐知道她望什么,接了饭盒,说:“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
“啊?一个人啊,”小段一语双关地说,“怎么会一个人?好吧好吧,一个人慢慢吃,姐把昨天的火锅也给你留着了——你不来,我们就没吃。”
史汐汐没等她说完,就把门合上了。
史汐汐不喜欢吃酱鸭脖子,也不喜欢吃鸡爪——还“凤爪”,切!史汐汐把鸡爪放到茶几上,一点食欲都没有。他不断地打开微信,生怕错过麦垛的信息。麦垛还是没有同意他的好友申请。倒是田菁来微信了:“小史,和你爸说过啦?”
史汐汐没有回复田菁的微信。他有点动摇了,如果他不和田菁换房,小段会一直盯着他不放,一直给他送好吃的,他也很难抵挡得了她的纠缠,小段可能很快就达到目的了。那可不行,他不可能把房子给小段开超市的。何况,麦垛说了,田菁需要他的房子。麦垛的意见很重要。
史汐汐在等待麦垛微信的过程中,有点百无聊赖,他把小号取下来,看着闪闪发光的漂亮的小号,没有心情吹奏。他也没有心情弹奏计算器。他立在桌子前,像麦垛那样站立着,有心无心地按一下计算器上的数字,任凭计算器发出一个声音,只一声,又去按另一个计算器,也发出一声呜咽。
门又被敲响了。
史汐汐不想去开门。
但是,这时的敲门声和刚才的完全不一样,不在一个节律上,是麦垛吗?史汐汐立即拉开门。不是麦垛,是田菁。
田菁和那个雨夜的田菁完全一样,虽然也是贴门而立,虽然也是一手拿手机,一手拿伞,不同的是,伞上没有滴水,闪闪发亮的水晶吊坠上,带有阳光的气息。
“才起来——刚看到你微信。”史汐汐撒了个谎,“和家里人说了,我爸说……要考虑考虑。对了,麦垛还没同意我的好友申请。”
“这死丫头!怎么回事?我的微信她也没回。”田菁说,“你就这样对待客人?”
“啊……请进。”
史汐汐让进了田菁,关门时,看到对门的小段伸了下头,她一定是好奇死了,这个女孩和昨夜的女孩不一样啊。
“我打她电话。”田菁也意识到了,麦垛是他们之间最好的媒介。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麦垛不但不接手机,打微信语音电话也不接。不是忙音或者关机,就是不接。田菁一连打了几次都不接。田菁嘀咕道:“我去,昨晚又干什么鬼事去啦?睡死啦?”
史汐汐像被别人窥视了心底的秘密一样,心脏急速地跳了几跳,自我安慰道:“可能人机分离了,等会儿看到你的未接电话肯定会回的。”
田菁低着头,在手机上快速打字,然后把内容给史汐汐看,说:“给她留言了,让她通过一下你的好友申请。莫急啊,她肯定会通过的。”
史汐汐也只能相信田菁的话了。
“窗帘闭上啦?难得啊。”田菁不改她说话密集的风格,“这就对了,拉了窗帘好,你能看到外面,外面的人看不到你。不拉窗帘正好反过来了。不是你自个儿拉的吧?谁帮你拉的?今天有什么安排?”
“没有什么安排——本来想去一下树村,又不想去了。”
“哪里?”
“树村。”
“没听说过。树村,挺奇怪的村名。那就不打扰了,换房子的事,你一定要努力啊。”田菁往门口走,路过写字桌时,看了眼那些计算器,随手按一下,计算器发出了一声响,“我要去麦垛家,把她从床上拉起来。”
“她……也住在‘像素’?”
“她呀,狡兔三窟。耶,凤爪啊。”
“我不爱吃,送你吃。”史汐汐终于找到下家了。
送走了田菁,史汐汐给他爸爸打了电话,说了换房子的事。他爸爸先是不同意,后来问问原因,也没有觉得不妥,就让他自己决定了。他爸又问他工作的事。他说正在和朋友打理一间音乐工作室。他爸叹一口气,说,打小你就爱音乐,可又不愿学钢琴,就喜欢吹小号,当时真应该让你去学小号。唉,你妈那个人啊,比你还固执,说不学钢琴学什么小号!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谁知道你最后还是和音乐打交道了。史汐汐听不得爸爸的唠叨,敷衍两句,赶快挂断了电话。
8
直到晚上,不,是深夜了,麦垛才通过了史汐汐的好友请求。而且,马上就开聊了。史汐汐感谢她送了计算器。麦垛不接茬,问他和田菁的房子换好了没有。各自关心的问题不同,回答也都模棱两可、言不由衷。史汐汐要回赠她礼物。麦垛好奇地问他要送什么。他说了几样,巧克力,鲜花,她都不要,手机也不要,请吃饭也不吃,送衣服,被笑话太俗气。史汐汐只好说:“你说吧,要什么我送什么。”“此话当真?”
“当真。”
“送我一管血,把你身上的血抽一管给我。”
这肯定是开玩笑了,史汐汐心想,就算不是开玩笑,也太容易做到了,不就是抽一管血吗?便马上答应了。史汐汐还想继续聊。麦垛说不聊了,夜已深,明天还有事,早点休息吧。史汐汐看看时间,确实已经过了午夜了,那就睡吧。可他却失眠了。天快亮时还无法入睡,脑子里依旧都是麦垛的影像,各种像素的麦垛在他脑子里依次呈现,他想象不出麦垛是何时发现他不爱关窗的臭毛病的,也想象不出她为什么要把这个发现告诉田菁。看来田菁要换房的念头她早就知道了,或者说,就是她唆使田菁换房的。可她为什么要他的一管血呢?这算什么礼物?也许这就是她和别人不同的地方吧,也许这就是麦垛吧。如果她要的礼物和别人一样的庸常,那她也就是一个庸常的人了。一管血的意义就不一样了。血是自己生产的产品,那才是最贵重的礼物啊。他摸了摸心跳,数了数胳膊上的脉跳,想象了一下血从血管里流出来的感觉,确实很刺激。麦垛睡了吗?麦垛知道他失眠吗?他要把失眠的事告诉她,让她知道,他为她而失眠了。他又发了条微信。让他非常失望的是,他的微信发不出去了,出现了一个带惊叹号的红点——她把他删除了。这就是故意删除了。啊?怎么会这样呢?一种不好的预感迅速涌上心头。
史汐汐第一次在早上五点起床。
一夜未眠的他,没有一点倦意,很亢奋地来到对面5号楼,敲响了1106的房门。
门开了,穿白色一字领睡衣的田菁睡眼惺忪地说:“就知道是你,麦垛让你来的吧?家具不需要换,我也不带走,都留给你,你可以拎包就住。当然,需要什么我再给你买。”
史汐汐不想解释不是麦垛让他来的,但从田菁的话里,还是听出来,田菁托麦垛讲情了。史汐汐便跟着田菁的说话节奏说:“我爸同意换房了。没有人让我来,是我自己来的。”
“麦垛没加你微信?”
“加了,又删了。”
“你删的?”
“她删的我。”
“哦——”田菁退后一步,“来屋里说。”
田菁的屋里够整洁,和她的人一样一尘不染。格局布置简直就像复制一般,和他的房间如出一辙,底层当作客厅,一张沙发、一个茶几、一个写字桌,那么卧室也在楼上了。不同的是,墙上贴着许多画稿,都是线描画,有彩色的,有黑白的,非常漂亮,还有一组漫画,是模仿台湾漫画家蔡志忠的风格,幽默而夸张,共六幅,表现的是什么内容,史汐汐无心细究。
“要参观一下吗?”田菁说。
“不用。”
“今天就搬吗?”
“可以。”史汐汐很爽快,他的心思不在搬家上。
田菁吁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不再紧绷着了,还有一丝笑意,她热情地说:“你请坐。我洗把脸,给你烧水泡茶。”
“不用。”史汐汐看着田菁,“你要帮我一件事,带我去见麦垛,我要送她一管血。”
“送她一管血?为什么?”田菁虽然这样问了,表情也并不吃惊。
“欠她的礼物——她送我一个发音计算器,很漂亮的计算器,我要还她礼物。”
“噢,知道了。”田菁若有所思地说,“她跟你要了一管血,然后又把你从朋友圈给删除了,是不是这样?我去,她真想得出来。”
“你答应啦?”史汐汐迫不及待地问。
“答应。可是,你怎么把身上的血弄出来?”
“我想过了,我可以去献血。我献过血之后,让他们给我留一管。留一管自己的血,他们不会不给吧?”
“听起来没毛病,你可以试试。”田菁从抽屉里取出一把钥匙,说,“这样好不好,明后两天就是周六周日了,我想把我的培训班在0144早点开起来——对了,我有六七个跟我学画画的孩子,都是上门辅导的。从明天开始,就让他们集中上课了。我今天就要搬到0144去,不然来不及了。这是我门上的钥匙。应该还有两把的。我这把,等我搬完了再给你,还有一把我放朋友那里了,过几天再给你。你这两天抓紧去搞一管血——我们各忙各的。”
史汐汐听从了田菁的安排,回家整理东西了。他和田菁商量好了,除了自己的衣服、小号和计算器,其他东西都留给田菁。同样,田菁也只拿走日常用品和教学用具,其他东西也留给史汐汐。
时间太早了,许多人还在睡梦中。
史汐汐没有急于去献血,而是准备回0144整理东西。他来到门口,怕惊扰对面便利店的小段,便蹑手蹑脚地取出钥匙,却听到便利店里正在发生激烈的争吵,伴随着摔东西的声响。他听出来了,大嗓门的是小段,小段在谩骂和诅咒,咬牙切齿的那种。另一个声音自然是出自皮蛋了。皮蛋声音虽然小,但似乎抓住了什么理,也得理不饶人地和她纠缠。史汐汐听了听,听不明白他们的话,便小心地开了门,进了屋,还在心里说,对不起了,房子不能租给你们啦!
9
从自己身上抽取一管血,难为了史汐汐。背着小号的史汐汐,已经在北京的街头转了整整一天了。在深圳的时候,毫无预兆地,就会在街头和献血车不期而遇。北京的街头,居然没有一辆献血车。青年路的大悦城,大望路的万达广场,三里屯的太古里,常营的天街,这些热闹的街区都有可能是献血车停靠的地方,可偏偏都让他失望了。
奔波了一天的史汐汐,不断地看手机——他又多次添加了麦垛的微信,一整天了,麦垛都没有通过。他也打过电话给田菁。田菁正在忙着布置教室,她要把0144的底层,布置成教室的模样,不仅是那六七个孩子要在周六周日来上课,她还要利用那六七个孩子,招揽更多的生源。所以,仅仅是小课桌和小凳子,从采购到布置,就够她忙活的了,何况还要给教室布置出一种适合儿童心理的环境呢。即使这么忙碌,田菁还是帮他一起寻找麦垛了。田菁告诉他,她也打不通麦垛的手机了,不但手机打不通,微信也打不通了。田菁说现在她也帮不上忙了,只有等他把自己的血搞一管出来,再带他直接去找麦垛。史汐汐知道田菁说得有道理。可他总觉得田菁没有尽力——可以先带他去麦垛家啊。但史汐汐还是接受了田菁的安排,毕竟,田菁腾不出时间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田菁也要先和麦垛沟通啊。不沟通好,就贸然带人去她家,有可能会引起更大的麻烦。
转眼就到周日了。这两三天里,史汐汐一直到处奔波,也一直魂不守舍。期间,妈妈给他打过一次电话,询问音乐工作室的事。妈妈一定是和爸爸联系过了,不然她怎么知道音乐工作室?他只和爸爸说过,而且是随口一说。妈妈的关心,比爸爸更具体些,她问音乐工作室主要都做些什么性质的工作。他说搞一些原创歌曲,传到网上。妈妈是做生意的,关心的是他的收入,就问音乐工作室的赢利模式是什么。史汐汐没有这个概念,含糊其辞地就怼了他妈几句:就知道钱钱钱,难道生活中除了钱,就没有情怀和理想了吗?他妈妈不和他争吵,说如果需要钱,妈支持。现在他不需要钱,他来北京时,所带的钱还没用完,和田菁换房子,田菁又付了他半年的差价。现在他需要的是和麦垛见面。从那天夜里开始,麦垛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了。麦垛离开他,他身体的一部分也离开了。他觉得麦垛不是真的要离开他,麦垛是在考验他,是在给他制造爱情的难度。她跟他要一管血,血脉相通,是有象征意义的。
又是深夜了,史汐汐才从外面回来。他一个人喝醉了,在地铁的长椅上睡了一觉,直到地铁最后一班车,他才被工作人员叫醒。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雨了。小雨,唰唰唰的。史汐汐没有带伞,小号也起不到伞的作用。他在北京的街头,踽踽独行了一会儿,不知道这是哪里,四周完全是陌生的场景。他很快就被淋湿了。路上几无行人,车辆也不多。好在小雨很快让他清醒了,他叫了一辆车,回到了“北京像素”。
“像素”的小雨似乎更大一些,有人在南区和北区中间的步行街上奔跑,也有打着伞、和他一样夜归的人。在他面前,就有一胖一瘦两个女孩,合打一把伞,穿着都很经济,那个胖子的虎皮花纹的短裙,似乎连屁股都没有遮住,瘦子穿一条牛仔短裤,短到看不见裤腿,两边的屁股各露出了三分之一。不知为什么,这两个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女孩,其欢乐的步态和亲密的情状让他非常伤感地想起了麦垛。麦垛,你在哪里呢?是正在雨夜中行走,还是孤独地一人待在房间?他跟随两个女孩走在“像素”的灯色中,走了一截,从10号楼通过之后,他看到她们向2号楼方向走去了。
史汐汐没有回5号楼1106,他轻车熟路地来到12号楼0144。
皮蛋倚靠在1106的门上,在手机上玩游戏。便利店已经关门打烊了。皮蛋看史汐汐身上都湿透了,尴尬地笑笑,跨出两步,又倚到自家便利店的门上了。
史汐汐敲0144的门。田菁忙了一天,可能睡死了,没有立即开门。倒是把便利店的门敲开了。小段没有像以往那样,跟史汐汐满脸堆笑地说话,而是一把拧住皮蛋的耳朵,把他往便利店里拖,边拖边说:“让你滚蛋你怎么还赖在我家门口?姐好吃好喝地供你,是让你给我丢人败脸的啊?!”
便利店的门都关上了,史汐汐还听到小段大声收拾皮蛋的声音。
0114的门也开了,田菁看是史汐汐,小声说:“是你啊?以为谁在吵闹呢。进来。”
史汐汐看屋里全变了样,沙发挪到一边了,十几张小方桌、小方凳整齐地排列着,墙上贴着许多画,一看就是儿童们画的作业。
“怎么这时候来呀?还背着小号。”
“你不是也在雨夜敲我家门的吗?就不许我半夜找你啊?”
田菁笑了,看他憔悴、疲倦的样子,立即给他倒了一杯水,关心地问:“没吃饭吧?找点东西给你吃啊。”
“不饿。”史汐汐说,“麦垛出事了。”
“啊?你怎么知道?”
“肯定出事了。”史汐汐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找到她啦?送了她一管血?”
“没有。我想她应该出事了。两天都没有她的音信,肯定出事了,出事了……”史汐汐失声痛哭。
田菁松了一口气,她抹去史汐汐脸上的泪水。史汐汐脸上的泪水真多啊,刚抹去又涌了出来。田菁眼里也闪着泪光了,她安抚他道:“麦垛不会出事的,她可能有点事,但不是你认为出事的那种事。麦垛可不是出事的人。她比我坚强多了。这样吧,明天是周一,上午我没有什么事,我陪你去搞血,我们一起去医院,你要进行一次体检,体检就会抽血,就可以跟医生要一管血了。拿到血,我再陪你去找麦垛,好不好?”
史汐汐点点头,才背过身去,只顾自己抹泪了。
10
史汐汐拿到一管血,基本上没费多少周折。医院体检区域的人特别多,他挂号,填身份证,拿表,第一项就是抽血。
在准备排队等抽血的时候,她问一个医院的志愿者,抽血时,能不能跟护士小姐要求多抽一管。志愿者问他要干吗,他说带走。志愿者说应该不能。史汐汐说,为什么?我的血为什么不能给我一管?志愿者说,医院应该没有这项服务。史汐汐就担心地问田菁,怎么办?田菁给他出主意,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趁护士不注意,偷走自己的血。他又自说自话道,这办法肯定不行,万一被抓住了后果肯定很严重。田菁跟他使了个眼色,他没有会意,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田菁就把史汐汐拉到一边,附在他耳朵边小声地说:“知道为什么来这家医院吗?那个抽血的护士是我学生的家长,已经在微信上说过了,你递上体检表,表上有你的名字,她到时候自动就会给你多抽一管血。你什么话都别说,‘谢谢’都别说,拿了血就走。知道啦?‘谢谢’都不能说,眼神也不能交流,防止有人告发你,要记住哦。”
拿到一管血的史汐汐就像拿到了一枝爱情神箭,神采奕奕地跟在田菁的身后,憋不住还是问了:“麦垛住在哪里?”
“‘像素’,她也住在‘像素’——跟我走。”
“就在‘像素’啊?”史汐汐的这一声叫,暗含着抱怨、惋惜和不甘,明明人就在“像素”,他却多跑了许多腿,耽误了两三天。
“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跟我走就知道了。”快走出医院时,田菁又回头跟他说,“她连我的电话都不接,微信都删了,能见你吗?你知道我带你去见她,要承担多大的风险吗?说了你也不明白。等你明白了就不怪我了。等你不怪我的时候,可能就要感谢我了,也可能更怪我了。”
听了田菁的话,史汐汐心里反而有点紧张了。是啊,索要礼物有要一管血的吗?有自己玩失踪的吗?细细思之,简直就是怪事啊。但马上就要见到麦垛了,他还是挺激动的,又不想在田菁面前过于表露出来。他突然想起麦垛把牵牛花的种子当成零食吃,就假装轻描淡写地问:“牵牛花的种子好吃吗?”
田菁很敏感地看了看他,问:“谁告诉你的?”
“没有人告诉,随便问问。”
“牵牛花的种子是一味中药,又名黑白丑,吃了也不死人,但吃多了有致幻功能,一些脑残的人会吃——我以前就是脑残。”田菁的叙述很平静,“麦垛告诉你的吧?她肯定没说我好话。”
史汐汐马上意识到田菁理解错了。田菁以为他在说她。但他也不想解释了,马上就要见到麦垛了。他们出了医院大门,打了一辆车,回到“像素”。
麦垛就住在12号楼,和他住同一幢楼。这又让史汐汐惊奇了。原来他们相距那么近,早知道这样,他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敲门,也要把麦垛给敲出来啊。
田菁和史汐汐上了电梯。史汐汐看田菁按了17层。田菁说:“估计我会犯错误……也不知道是不是犯错误,随他去吧……这都是为了你。”
12号楼1743室的门被敲开了。看来田菁和麦垛还真是好朋友,很熟门熟路的样子。此时已经过了上午十一时。门里有人问话:“谁?”
“我,田菁。”
门开了一条缝,门缝里镶着一张新鲜的脸,应该是刚化好妆,粉白红润的脸,假睫毛浓得要往下滴油,大眼睛忽闪着,打量着田菁和田菁身后的史汐汐,问:“找谁?”
“麦垛。”田菁说,“麻烦你叫一下麦垛。”
“谁是麦垛?”女孩提高声音说,“唤,找麦垛。”
那个叫“唤”的声音更响:“死了。”
“唤,是我,田菁。”田菁也大声说。
“我去,菁菁啊。”屋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随即,在那张脸的上方又镶了一张脸,一张更漂亮的脸,那个叫“唤”的女孩嬉笑着说,“哪阵风把你给吹来啦?咦,还带了条果儿。男朋友?”
“别闹了,”田菁说,“真找麦垛,有事。”
“谁不想找她?都五天不见她鬼影了。”唤在跟田菁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史汐汐看。
“谁呀谁呀谁呀?”屋里又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一只手把唤的脑袋往下按,又一张脸镶到了门缝里,“咦,我说是哪位贵客呢,还知道这儿是你娘家啊,带着果儿显摆来啦?”
镶在门缝里的三张脸都笑了。
“你先忙啊,”唤说,“我们也要有事啦,麦垛要是回来,我告诉她。不送啦!”
镶在门缝里的三张如花似玉的脸同时消失了,门也带情绪地响起了“砰”的一声。
门是关起来了,空气里弥漫的甜腻的粉香味和唇膏味还没有消散。麦垛朝着紧闭的门摊一下手,又转身朝史汐汐摊一下手,意思说,怎么样?知道我为什么不带你来了吧?史汐汐面无表情——他的心凌乱了,一时想不明白这都是些什么人。她们的话云山雾罩,真真假假,但表达的意思他明白:麦垛也从她们的住处消失了。他青着脸,手里还拿着一管鲜红的血。他莫名地紧张着,那管从他体内抽出的血感觉依然温热,此时不知该如何安放。
回去的电梯上,史汐汐不说话。史汐汐感觉田菁被侮辱了,又不知如何安慰她。还是田菁打破了沉默,她说:“你要出去吗?我不能陪你了,下午四点就有课。”
史汐汐没有接话,他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中走出来,更没想好要干什么。
田菁又说:“不要玩太久了,回来时跟我说一声。”
11
史汐汐没有回家,他在“鲁迅手迹”里喝了一杯咖啡,还吃了份他们家特别供应的一种三明治,然后去了树村。他倒了三次地铁一次公交,来到了树村的街头。一路上,公交车穿过繁华的市区,驶过一片林子,又经过一片果园,驶进了树村的中心街道。树村不像他第一次来时那么陌生了,虽然房屋依然破旧,空气却清新异常。在他下车的公交站台上,依然能看到一两个身背吉他或其他乐器的音乐人。史汐汐记得上次去过的那个四合院,他对那个四合院的印象算不上好,但那儿算是他的故地了。
转了一条巷子,没有发现那个四合院。这条巷子里有两家小饭店、一家理发店、一家小超市,还有一家专卖服装的铺子,从一排类似仓库的红砖红瓦的旧房子里,传出了乐曲声。应该有乐队在演奏吧?架子鼓在密集地敲击,双簧管在吹奏,还有两把吉他不同的声调。这是一曲他没听过的曲子,热情而激越,有排山倒海之势。门和窗都紧紧地关着,声音听起来有些闷。他几次想去敲门,几次又收了手。音乐没有停,他怕打断人家的演奏。巷子里没有一棵树,滚滚热浪在巷子里翻涌,有一条脏兮兮的黑白相间的土狗伸着鲜红的舌头趴在不远处的一个门檐下。他身上很快就被汗水浸透了。
史汐汐还想去那个四合院,可是他记不得路了。他重新来到树村的主街上,根据公交车站台来辨别、判断方位,然后走进了另一条小巷。
这条巷子和刚才的巷子看着差不多,不,简直就是孪生兄弟。巷子两边的房子,依然是布满灰尘的红砖红瓦,依然一棵树都没有,依然有零星的几家店铺,依然有一条狗趴在某一个门檐下。原来,树村不仅房子一样,就连小巷也一样。巷子里,总是响起若有若无的音乐声。其实整个树村的上空,都有这种声音。他往巷子深处走去,在一个破院子门口停住了。这个院子有一个砖瓦结构的门楼,塌了半边,斑驳的红漆大门也歪斜着。从塌了半截的矮墙上望进去,那四间正房也有一间的房顶上塌了一个洞。在东厢房的门口,有一根晾衣绳,晾衣绳上挂满了衣服,男女的都有,有一件白色T 恤上,印着两个大字“果儿”。最惹目的,是满院子的牵牛花。野生的牵牛花藤藤蔓蔓恣意生长,一丛开蓝花,一丛开红花,还有一丛蓝花镶红边子。史汐汐头一次见到成片的牵牛花,虽然被暴烈的阳光晒蔫了,还是姿色嫣然,满院灿烂。史汐汐想起麦垛随身带的一盒牵牛花的种子,觉得好奇,就从歪斜的门缝里钻了进去,随手采了几朵没有晒蔫的牵牛花。就在他把牵牛花放在鼻子底下嗅的时候,就在他遗憾牵牛花怎么没有香味的时候,他的额头被飞来的一个空啤酒罐击中了,随之听到一声大叫:“盗花贼!”
史汐汐捂着额角,看到晾衣绳下站着一个女孩。
“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开个玩笑。”女孩一脸抱歉地跑过来,她看史汐汐捂在额头上的手指缝里渗出了血,惊恐地说,“我不是故意的……你受伤啦?”
史汐汐认出她来了,她就是上次在四合院里一边弹吉他一边唱歌的女孩。没错,就是她,嗓音低沉、沙哑的歌手。她住这儿?史汐汐虽然感到额头隐隐作痛,还是笑着说:“我见过你的。我听过你唱歌,你唱歌棒极了。”
“是吗?在哪里?网上?你打过赏?哎呀,流血了……”她拉了拉史汐汐,说,“过来,我可能有创可贴。”
女孩把他拉到东厢房里。
厢房里正开着空调,杂物堆满了房间,那音响、麦克风,还有吉他和电脑,让史汐汐感到非常亲切。史汐汐被女孩安顿在沙发上,沙发上有个洞,他就坐在那个洞里,因为没有洞的地方放着吉他和摇铃。女孩穿着一条肥大的白裤衩,一件露脐的灰色T恤,正到处找创可贴。一堆泡面盒被她划拉到一边,一堆空啤酒罐被她划拉到一边,不知从什么地方,还真让她找到了一片创可贴。她赶快跑过来,用面巾纸拭去了血,在伤口处贴上了创可贴。
“好了。”女孩歪着头,站在他面前,审视着他,“你背着什么?小号吗?”
“是,我是吹小号的,我想到树村来发展。”史汐汐知道这是个机遇,直白地说,“可是我刚来,什么都不懂,你能帮帮我吗?”
女孩把两手抱在胸前,脸色渐渐变得不屑起来,说:“才毕业吧?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找份工作干,干什么都行。树村,不是你来的地方。我不想害你。小号是干交响乐的,这里没有交响乐。再说树村已经不是以前的树村了,能走的都走了,留下的都是渣,你还往火坑里跳?我马上要去录音了。我们加个微信吧。你要想来玩随时欢迎,我也会有啤酒供应你。”
这就是拒绝了。
史汐汐走在树村的街道上,脸上流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本来他不想来树村的,知道来了也不会有好结果,可他还是来了。他手里拿着一把牵牛花。他来到树村唯一的的公交站台上,把牵牛花揉成了一团,那溢出的汁液,把他的手染成了紫红色。他看看天空,此时天空也是紫红色的。天又要变了。
又是深夜了。
回到“北京像素”的史汐汐百无聊赖地穿行在各种灯影中。他没有回1106,而是来到0144的窗外。田菁的儿童画培训班早就下课了。屋里的灯还亮着,田菁在干吗呢?在画画,还是在批改孩子的作业?史汐汐觉得这一个月以来的经历,比他以前所有的经历加起来都丰富,都让他感慨。他来到花园的白皮松下,坐在那条常有流浪猫玩耍的白色长条椅上,看着爸爸买给他的房子,透过折叠窗帘,他看到有人影在闪动,那应该是田菁了。田菁是个很好的姑娘。他想。他有些累了,脑子里出现了雨夜的景象,那是他和田菁的第一次见面。迷迷糊糊中回到1106,他被吓住了,家里有人。他看到门后有一只旅行箱,茶几上有一只包,沙发上堆着女人的衣服,卫生间里也有人在淋浴。谁在家里?他看到茶几边的废纸篓里扔着一块香蕉皮,还有一个塑料食品小盒,小盒里牵牛花的种子洒出了一多半。麦垛?原来是麦垛。他惊喜地跑到卫生间门口,想猛地拉开门。但他还是克制住了,敲着门叫道:“麦垛!”麦垛显然受到了更大的惊吓,在大叫一声之后,哈哈笑了,还把门拉开一条缝,露出半个脸,朝他扮了个鬼脸。那不是麦垛。那是一个陌生的姑娘。他吓得大叫一声。
“怎么在这儿睡着啦?会着凉的。”田菁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面前,“做梦啦?”
“嗯嗯……做梦了。”史汐汐还沉浸在梦境中,他看着田菁,田菁在他头上打着一把伞,是她随身带着的那把伞。伞柄上有一个水晶小吊坠,在远处灯光的映照下,正闪着晶光。又下雨啦?史汐汐不知道他睡了多久,看着伞沿滴下的水珠,看着田菁淋湿的臂膀,突然伤感起来。史汐汐本想说句感激的话,他梦幻般地看着田菁,却哽咽着说:“我想回一趟深圳。我想妈妈了。”
史汐汐觉得自己说错了,表达得不够准确,和他心里想说的话不太一致。可他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他双手蒙住脸,勾下了头。田菁又靠近他半步,摸了摸他的头。他便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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