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水的土地丰沃而润泽,可以裹得住团团热气。房间的温度随着窗边河道上的水汽腾腾上升。我仰躺在凉床上,燥热的空气让我像一条被炙烤的河鱼一般,在床上来回翻腾。舅舅家在乡下建了房子,窗外是河渠,生满杂草和灌木,蚊子对我的热情超出了常态,让我每晚都不得不和它们较量一番。
晨间的云厚积成团,一股脑儿倾斜在天的西侧,东边裂开一个燥热的风口,热浪猛地卷席而来。正午最热的时候,河道旁的树叶上悬着炫目的太阳光圈,流动的河水仿佛都带着狼狈的呜咽声。房间的窗户用木棍支着边缘朝外打开,临河的一面微微透着式微的凉风。空调吹久了浑身无力,而老式的电风扇又驱散不去身边的燥热,棉背心湿嗒嗒地贴在后背,让我这个企图小憩的人在炎炎夏日中几乎窒息。
燥热慵懒的下午阳光正烈,这种纯粹的炽热对于乡间来说格外珍贵。水乡的夏天多为阴雨连绵的天气,偶有几天天晴,农家人要抓紧时间收拾田地里的作物。舅妈正在院子里晾晒稻谷,她头发上搭着一条湿毛巾,毛巾上压着一顶草帽,脖子上还垂着一条汗巾。她将麻袋里的稻谷倒在地上,再用木铲一点点推平。木铲在水泥地上摩擦,发出阵阵刺耳的“呲啦”声,为这个焦灼的午后更添一份烦躁。
我不打算继续睡了,起身走到院子廊檐下的阴凉处坐着。
稻谷在中午的阳光下泛着金灿灿的光,晃眼间还透着点点银白色的细闪。舅妈用六爪竹耙慢慢地顺着一个方向将稻子分布均匀。她的动作轻柔流畅,微弯的身子在地上投出黑影,影子和人一起绕着摊开的稻子来回穿梭,就像是用梳子给地上的稻谷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一般。
舅舅家这边的房子多依河而建,四五家临着一处,只用竹篱笆拦着。邻居家的院子里晒着最早的一批花生,一颗颗花生挂在翠绿的长叶下面,滚圆的花生肚子上还沾着一些黄泥。农家人将挖出来的花生在太阳下暴晒一下午,黄泥逐渐变得干硬,此时拎着花生叶子往地上一敲,黄泥自然地脱落。路过的鸟雀垂涎地上的美食许久,排排站在河边的乌桕树杈上等待着时机夺食;邻居家的大黄猫蜷着身子窝在花生叶上,略微懒散地半眯着眼睛,佯装尽职地做着看护。夏天脾气总是多变。上一秒天上还悬着炫目的太阳,满目望去皆是刺眼的光圈,下一瞬就突然在天边炸开一道惊雷,原本嚣张的太阳都被吓得躲进了厚重的云层。惊雷滚滚而来,在耳边响了四五声后,天空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惊雷对于水乡人来说是个信号,原本慵懒安静的下午突然变得活跃,隐在四处的人也纷纷出现。村道上两三人挑着担子,肩头两侧的竹筐里装着满满的花生,花生叶子垂在竹筐外面,随着挑担子的节奏来回摆动。男人们把地里的稻穗整理出来,按着每家每户的顺序,挨个将粮食放在公用的打谷场上。田里的男人们全部转移到了这里,女人们也戴着护袖和草帽匆匆出门帮忙。
此时,昏黄焦灼的天已经变得阴沉,天空东西两侧不均匀的云变了脸色,强势地占据了整片天空;原本像跷跷板一样的天突然低沉下来,紧紧贴在人们的头顶。四周的光暗淡下去,院子里的稻子也失去了之前的耀眼光泽。舅妈和我赶忙将地上的稻子收拾起来,木铲打乱了原本的“阵型”,稻谷化成三四座小山安全地待在屋子廊檐下面。舅妈还要准备晚饭,闲人如我于是扛着农具前去空地支援。舅舅的稻穗担子堆在谷场西侧,迎面是宽阔的河道,凉风穿过两侧的高垛草堆直直吹向我们,后背顿时一阵清爽。水乡的农家人喜欢唱歌,即使是打着赤膊、搭着汗巾、满脸通红,等到手里的长木槌从头顶落在稻穗上时,嘴里哼唱的曲调听起来也是那么轻松愉悦。打稻穗用的是旧时的工具,木锤被男人们挥得飞起,一抛一落间,颗颗金黄的稻子掉落在地上铺展的袋子上,耳边顿时响起一阵“噼啪”声。
自从参加工作以后,我再也没有机会接触这种原始的收获活动。手上拿着的木槌最少四五斤重,两三米的木棍一次次抛起、落下,这对我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干得吃力,站在拐角照着舅舅的动作依葫芦画瓢,手上的动作却一点也跟不上舅舅嘴里的节奏,这让我看起来有些滑稽。好在道场里的人全都忙着争取时间,没人在乎我这一点羞怯。农家的孩子早熟,场地里很多十来岁的小孩跟在大人身后蹲着,小手紧紧攥着一小把稻秸,举着洗衣服的木槌一点一点拍打着。小孩脸上泛着油光,鼻翼两侧被热出两块对称的红晕,胸口的领子被汗水浸透,但他眼神坚毅,小大人的模样让人看着就觉得欣慰。装好的稻谷用板车拖到自家院里,有些人家收的粮食多,此时正脚步不停地在道场和自家间来回奔跑。舅舅也是其中一员,我倒是得了一个闲职,被舅舅分配过来看着自家稻子。
我站在凉亭下面,看着忙碌的人们在一垛垛草堆的缝隙里穿梭。凉亭是村里的渔夫建的。渔夫经常漂泊在江河上面不上岸,河岸上修建的凉亭可以让他们在岸上得到短暂的休憩。此时,河道上面已经升起小半米高的水雾,雾气弥漫在水面上,却又不和水平面相融,青色的河水透着缕缕波光,水面和雾气之间隔着手掌宽的缝隙。青白的雾水看起来仿佛悬浮在水面一般,光线忽明忽暗,分不清河道上远近的事物。岸边的乌桕树枝叶繁茂,青灰色的根深抓进河道的泥土里,枝干却歪扭着身子朝着河面侵袭,仿佛要伸出手来掬一捧水玩耍。乌桕的影子落在河面上,被白雾分割成虚实几半。虚的景透着捉摸不定的神秘,虚朦的烟纱给人无限的想象;实的景被清澈的河水无限放大,宛如高清画面里的特写镜头。乌桕叶翠绿茂盛,河水如宝石般清透,倒影里的缝隙中透着澄蓝的天色,让人看着便心生宁静之意。远处并没有渔船的鸣笛声,偶有几只蜻蜓从水面低飞掠过,细微的动作顿时搅乱了一片水面,原本平静完整的画面起了褶子,顺着波光一层层推到岸边,之后才慢慢恢复平静。
乌桕树的树根下面松散着一小片黄色的泥土,工蚁们拼凑成一列超长火车,驮举着食物向着洞穴涌动。时间把握得刚刚好,等到最后几只蚂蚁挤进泥土里,雨意终于在傍晚爆发出来。
雨水来得猛烈急骤,豆子般大小的雨滴敲打在头顶的雨棚上,如过年的炮仗一般炸裂在耳边。落入河面的雨滴击起朵朵银花,雨水搅动涟漪,波光撞击河岸,水面的乌桕树倒影也层层晕染开来。狂风从道场上呼啸而过,乌桕树的叶子哗哗作响,风声卷挟着银丝,原本燥热的空气顿时变得清爽。烟青色的雨线占据了天空,大雨让视线变得朦胧。我站在凉亭侧边等着父亲,檐角滑落的雨滴成串,慢慢倾斜了下落的角度,随风吹在了身上。身上黏腻的汗水混着点滴雨水顺着裤脚往下落,好在凉亭的地势高,里面垒起的稻谷泡不到水。道场里的人全部散去,只留下一个人和我一样守着自家的稻谷。
道场位置靠河道,临近村子中心,从家里到道场不过百米距离。我冒着雨想过去和他一起守着,可他突然喊:快去躲雨!现在雨势太急,板车没有雨棚拉不了货。他让我待在凉亭里等到雨停了再出来,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孩子,我摸了摸他湿润的头发,猛然想起他就是先前蹲在地上打稻的小孩。他告诉我,他的母亲在大雨之前来过一次,往他脖子上挂了满满一大串蚕豆就走了。水乡的农家人喜欢做一些小零食,新鲜的蚕豆粒不剥皮下锅蒸熟,再用针线串成一挂项链,这是乡下的孩子最喜欢的小零食。小孩坐在地上,闷绿色的蚕豆缠成三四道挂在他胸口。他捏了一个吃,蚕豆皮大概被蒸得软化,用大拇指把头顶的芽尖轻轻一撕,软糯的蚕豆米就自己滑出一个米黄色的尖头。蒸熟的蚕豆透着它本身的香味,我回乡下时舅妈也给我煮过一次,可是我不太爱吃。对面的小孩肩膀浑圆软塌,蚕豆串垂在胸前,有的趁他不注意滑落肩头,软软地耷拉在他的手臂上。我估摸着他是方才干活累了,此时倒是吃得正起劲。吃完的蚕豆皮不扔,他甄选出几个颜色和大小合适的蚕豆皮,挨个套在手指上。小孩的手指白嫩,蚕豆皮盖在指头上像是一个不合适的帽子。他朝我得意地挥挥手指,炫耀着他最新创作的作品。这种简单的小零食最讨小孩的喜欢,村里的人将时节的馈赠用自己的手艺装点,这些都变成了村里的孩子们最有趣的童年回忆。
大雨肆虐了十几分钟,等到大风逐渐被河道对岸的大山阻拦驱逐,天上飘落的雨滴也慢慢稀落。随着最后一滴雨水融入河面,原本阴沉低垂的乌云被透出云端的霞光驱散,灰暗的天色慢慢丰富起来。傍晚的霞光在雨后显得格外澄净,霞光晕染在山头,大片的赤红顺着山体的轮廓逐层分散,慢慢变成浅淡的橙红色。
村子里的人又三两结对出来,凉亭里积存的稻谷被分成几批拖走。道场的黄泥地上被压出几道车辙,顺着车辙的方向就可以寻到散落在河道各处的人家。水乡人家门对长桥,窗临远阜,抬眼望去,长桥串联,河道相通。有的人家离道场远,划着一艘小木船停泊在渡口,四五袋稻子搬运到船舱里,撑浆划船,一边哼着民间小调,一边顺着河道悠悠往深处行去。
天气的变换让人们原本急躁忙碌的节奏突然就慢了下来。近处两户人家搬出一张木桌,三四把矮凳,女人们烧好灶火,手上端着一盆刚刚卤好出锅的花生,盘着长发、系着围裙,和邻居坐在门口闲散地聊着天。男人坐在门前的隙地里曝背弓腰,凝神望着远处的山林田野发呆。
河道旁的乌桕树下围着一群大白鹅,空气中的水分被残留的热气蒸发,在地面上方逐渐弥漫成一小片白雾。大白鹅垂着湿嗒嗒的脑袋站在白雾下面,呆愣愣抖落着羽毛里的雨水。赶鹅人拿着一根长竹竿,歪着腿靠在凉亭的柱子上和人闲聊。桨声在河面响起,乌篷船在烟雾中逐渐露出身子。渔夫穿着蓑衣、戴着斗笠,看到岸上有人后,远远地吆喝一句:有鱼咯!随后是一串畅快的笑声。他停船靠岸,抱着鱼篓子就朝赶鹅人炫耀战利品。鱼腥味引得几只大鹅叫唤不停,渔夫索性将船篷里的小鱼小虾撒给它们吃。
渔夫认得我,问我站在河边看什么。
我说:“夏天热得慌,睡不着,出来透气。”他哈哈大笑,说睡在水里就舒坦了。
村子西侧有三亩荷塘,这个季节荷花盛开,莲蓬也是最好吃的时候。以往夏天睡不着,村里人就抬出自家的小船划到荷塘里。荷叶杆笔挺修长,划着小船穿梭其中,头顶的荷叶遮挡了刺眼的阳光;仰面朝上,摘一片叶子掬水洗净盖在脸上,鼻息间满是荷叶荷花的清香。水乡多树,知了藏匿在树枝上,若是被它们的叫声惹得烦躁,就回家取一个网罩、一把自制的捕知了网。荷塘旁边的树丛枝干最吸引知了,拿着工具在岸边绕上一圈,网罩里很快就装满几十只被吓得不敢作声的知了。中午休息就在船上躺着,荷塘里的时间被拉长,即使只睡上几分钟也觉得精神舒爽。醒来时还可以顺手摘上几朵莲蓬。夏天的莲蓬可以熬粥,也可以放在门口晒干泡茶。捉回来的知了洗干净放在油锅里煎炸几分钟,混着果酒当作夏日的小零食。
我幼时经常在荷塘里睡觉,小孩三两结对,偷偷地寻出家里的小木船,有时候在荷塘里待到傍晚母亲来寻时才肯回家。想到这里,我便越发羡慕那吃蚕豆的小孩。夏日的水乡景色渐渐地在我脑海里鲜活起来:农忙时村中心热闹的打稻活动、母亲用针一颗颗串起的蚕豆、夏日偷懒的荷塘趣事……
过了一阵,村子里忽然响起一声呼唤,远远的只能看清一个模糊黑影,我还没分辨出是谁,赶鹅人已经应了声,敲着竹竿赶着鹅群回家吃饭。赶鹅人的竹竿一指,鹅群就乖巧地顺着河道上的石桥往前走,白色的圆滚滚的肚子在路上晃晃荡荡,一路的叫唤让有些安静的傍晚喧闹起来。
夏天的傍晚悠闲舒适,即使没有大雨带来的降温,晚间河面吹起的风也足够吹散空气里的湿热。山头的霞光渐渐隐没,忙了一天的人们也四散回家。我顺着石桥踱步往回走,青石板上聚拢着大粒的水珠,踩在上面仿佛可以感受到雨水的粘连,细听脚步声,一步一步逐渐悠远。石板两侧人家的炊火融在一起,米香、酒香、菜香……两侧廊檐下有孩童嬉闹的声音,时不时还传来大人的两句训斥。
这时,我脑海里忽然想起渔夫说过的那片荷塘,从我站的地方划船穿过两个桥洞,大片的粉嫩鲜翠便会盛开在眼前。我曾无数次梦到过那里穿过的凉爽夏风,可是等我真的站在这里,又没有勇气像个孩子一般划船驶向深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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