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要回家
雪后的田野,清冷寂寥,那块犁平整的地如同一部打开后合上的厚书。所有的面孔、情节、喜怒、幸福、秘密都藏在土地里。这个时候的旷野就有了父亲的品性,少言寡语,隐忍,吞下生活中所有的苦和疼。这个时候,成群的喜鹊从湟水河畔的白杨树林里盘旋而来,喳喳、喳喳、喳喳,粗粝的嗓门暴露了它腹内的学问、口音和秉性。它们的声部有点摇滚的色彩,也有民谣的成分。这些歌手,一年到头都在一个村庄的版图上繁衍生息。它们也是技艺高超的建筑师,动物界的木匠,球形的鸟巢高高耸立在白杨树、榆树的最高处,让人远远地就能看到故乡。
身着锦衣华服的野鸡善于伪装,简直就是谍战片里的特工,隐没于灌木丛、河岸边、田埂的草丛中。瞧一眼它们的穿着打扮就知道,它们不可能为五斗米折腰犯愁,胸部闪灼幽蓝绿的羽毛如同清代官员衣服上的补子。每年春节回到老家,清晨或者傍晚在旷野散步时总会遇见成群的野鸡,忽然从不远处的草丛里轰炸机一样猛地窜出来,吓你一跳。它们拖着华贵炫目的羽毛飞到河对岸的树林里。它们熟悉村子里的每一块地形,高山、河谷、水湾、树林、灌木丛、河畔边的深坑,它们也懂得如何灵巧迅速地在田野里藏身。
因为有了野鸡,一个村庄就有了些许资本。
我的脑海里一直定格着少年时期的画面:月夜,被大雪轻轻覆盖的村庄。孝顺的父亲几乎每个夜晚都要去陪伴他的老父母。我去找他,风吹起树上的雪,簌簌落下,月光投在下落的雪花上,闪着银光。寂静是最大的背景,雪落无声,唯一的旋律是脚踩积雪时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雪在书写村庄的童话,静穆如教堂,静穆如修行者迈进他的道场。屋顶上的雪身居高位,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样子;爬在墙头的雪,谨慎地抱作一团;挂在树上的雪如蓄势待发的跳高运动员,积攒着力气和爆发力,等着一飞冲天的时刻。
冬天的白杨树一律萧索,简洁,不是草书,有点隶书和楷书兼而有之的况味。它们一生都不曾远行。那时候我不知道有个诗人叫里尔克,如果现在回去,面对同样的场景,我真有给它们读《秋日》的冲动:是时候了。夏天盛极一时。把你的阴影置于日晷上,让风吹过牧场。让枝头最后的果实饱满。再给两天南方的好天气,催它们成熟,把最后的甘甜压进浓酒。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
落叶在秋天写信,雪在冬天写信。大雪是天地间最浩荡的一封信。雪是魔术大师,它让世界变得简洁而又孤独。如果用一首诗定格少年时期铭刻在我脑海里的那个雪夜,我想用昌耀的《斯人》来形容当时的场景一点也不为过:“静极——谁的叹嘘?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缘而走。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现在回想起来,人的一生能有几个那样明月朗照、雪落无声、金辉闪耀、令人铭心刻骨的场景呢?这些生命里过往的带有神性色彩的场景是自然的恩赐,是故乡的加持,是生命里修来的机缘。
雪,落在我的梦里。每一片雪,都记得回家的路。
面片知胃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属于故乡的宫殿,每个人的味蕾上都有一碗属于故乡的面,宫殿用来储藏自己的情感,面食用来安慰自己空洞的肠胃。故乡如花,在味蕾上长久地盛开着,一瓣一瓣洋溢着故乡特有的气息和美感。大凡从西北出来的人,对面食情有独钟。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饮食滋养一方文化,这份钟情是与生俱来的,是渗透到血液里的。西部的面食种类很多,最为代表性的就是拉面,其次是刀削面,再次是拌面。这几年,以兰州拉面为代表的西部面食在南方的城市异军突起,大受欢迎。南方人不了解,在西部,尤其是青海一带,人们最喜欢的是面片。
在故乡,几乎每户人家每天都要吃面片。毫不夸张地说,在故乡,小孩子都会揪面片。做法并不难,把面揉均匀,然后分成几团,用擀面杖压成一尺长,一指厚,呈圆饼状的面团,再用刀一条一条均匀地分割开来,在面团表皮上滴几滴菜油,防止放在面板上时间长了,面皴了,揪起来不利索。等锅里的水烧沸,将分成条状的面一条一条用双手压扁,两手揪住面条的两头,用力一扯,条状的面一下子拉得很长,再用力在面板上甩一下,一指厚的面,变得只有几张纸那么薄,然后将面条的一头搭在手腕上,两手对称地捏住面条的另一头,不停地一片一片揪成指甲大小,扔进沸腾的锅里。就这样一根一根地揪,面片雨点一样下到锅里,过不了几分钟面片就熟了。如果要吃炒面片,那还要费一番功夫。将羊肉或者猪肉切成肉丁炒熟,佐以大葱、土豆、青椒、西葫芦,再将沸水中的面片用滤网捞出来,和到肉丁里面,起锅时,撒点味精或者花椒,最后将切成丁的西红柿放进锅里,炒几下,让西红柿入味,至此,一碗炒面片才算做好。
当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片端上桌时,肉香、葱香、西红柿香扑鼻而来,碗里要白有白,要绿有绿,要红有红,不但是视觉上的享受,而且是一种味觉上的享受。这只是面片最基本的吃法,讲究的人家炒面片时还要和入一寸鞭炮长的粉条,起锅时再撒一些香菜。这样做出来的面片味道更佳。
离开故乡多年,每年春节回家的时候,不论乘坐飞机还是火车,启程的那一刻,我早已想好了,回家的第一顿饭不吃别的,只吃面片,而且是母亲和姐姐亲手做的面片。我在电话里给她们夸下海口,一进家门,非吃三大碗不可。我挑剔的胃已被他乡的大米鱼肉困得太久了。我知道,一到家,我就有改善口福的希望了。可是回到家,面对香喷喷的面片,吃到两碗,已大汗淋漓,尽管还想吃一碗,但已经吃不下了,只恨自己的胃不争气。
在他乡,尽管每天的菜肴很丰盛,但总觉得肚子里缺少些什么。每周我总会到大街上寻找拉面馆,一进店门,就迫不及待地问:老板,有面片吗?来一碗面片,要放青椒西红柿。与老板聊天,他说,“一听到你要吃面片,就知道你是青海人。”我笑笑,反问:青海出来的人,哪有不爱面片的?面片上桌的时候,我感觉一下子拉近了和故乡的距离,故乡已不再是一个遥远的地域概念,久违的故乡的气息,亲人的气息通过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片清晰地洋溢在面前。
我曾在一片文章中写道,尽管我穿西装,打领带,西装革履出入办公室和一些酒店,但打出的饱嗝中总有土豆的味道。我热爱面片,热爱故乡的粮食蔬菜,我以这世俗的热爱来慰藉我在他乡落寞的乡愁。
故乡是一个人原始情感的圣母,而与故乡有关的那些面食,则是渗透到骨髓里的一种文化。面片里蕴含着故乡的风物,那被高原风吹黄的麦子,被黄河水滋养大的蔬菜,无不是我生命趋于成熟的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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