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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桥照相馆

时间:2023/11/9 作者: 雨花杂志 热度: 10194
宋世明

  一

  热河路有一家开了好多年的理发店,不管剪什么样的头,都只要五块钱。

  老板躺在门外藤椅上,一言不发,顾客进门了,才抬抬手,递上一个木牌,继续一躺,望着路面。

  夏大民有一段时间经常骑车过热河路。他埋头上坡,爬过这段路面,才能拐上长江大桥的引桥。只有在下坡的空档,夏大民才会抽空瞄一眼理发店。旧玻璃门只开半扇,上面喷涂了两个红字:美美。要不是门口竖着两根灯柱,夏大民还以为这是一家饺子店。

  夏大民当然不会料到,八年后,他会走进这家理发店,抬头看见墙上挂着他拍的照片。只是老板再难相见。

  当年的夏大民一门心思往前蹬,路两侧的店招一闪而过。骑过了理发店,上坡三公里,就望见了桥南头的照相馆。

  此时是1992年。

  这一年夏大民41 岁,在下关模具厂工会当干事,搞宣传,主要是给领导拍照。厂里隔三差五开大会,领导坐在话筒前说,同志们……夏大民赶紧往前一窜,端起海鸥牌照相机不停地按。夏大民瘦高个,有时候要蹲下去,取个仰角让领导升起来。有几次跪下了一条腿,相机举过头顶,像是访民申冤。工友说,大民,看你那孙子样,就差喊大爷了。夏大民叼着扔来的烟猛吸,不言语。照片洗出来,他眯着眼睛一张一张地看,忽然一叹。

  夏大民进模具厂已经20年,厂门口那大铁门锈迹斑斑,两排梧桐树早粗了好几圈。厂里有理发店,有锅炉房,还有一个小家属院。一到天擦黑,锅炉房门口堆满了热水瓶,两排热水龙头从早流到晚。穿着拖鞋的男人们和穿着睡衣的女人们来来往往,通向锅炉房的这段路面从来没干过。

  夏大民经过人群,看一眼红红绿绿的热水瓶,又抬头瞥一眼楼顶斜拉过天际的电线,几只麻雀蹲在上面,看不清个眉眼。夏大民又一叹。

  春节前,夏大民的师傅老耿去世了,夏大民哭了一鼻子。之前,夏大民去探看,老耿拉着他的手问,大民啊,还去大桥摆地摊啊?夏大民说,别的干不了。老耿吁口气说,找点别的出路吧,厂子不出三年,准完!夏大民说,师傅好好养病,都退休了,完不完跟你无关。老耿说,锈死了的铁蛋蛋,捅不开眼咯。

  半年后,老耿闭了眼,留给夏大民一本卷角的笔记,关于模具加工技术的心得。还有一张纸条,歪歪扭扭写着一行电话号码。夏大民问了好几个人,才弄明白是广东的区号。

  1992年,每逢周末,夏大民都骑着自行车往长江大桥赶。他头发长长的,戴上墨镜,罩了大半个脸,背着厂里的相机到处给外地人拍照。他口袋里揣着好几本证件,每逢人家掉头要走,就掏出一个杵到人鼻子底下,说,朋友你看,我是省摄影家协会会员。夏大民再回头指指远处大桥照相馆的招牌说,他们那个落后了,好人进去,拍得像个逃犯。

  夏大民一天能弄好几包烟钱。

  这年元宵节后,夏大民在大桥上遇到了安徽来的陈芳莲。

  春节刚过,大桥上游客稀少,涂着鼓扬线、盐葛线字样的公交车冲过来,吐下几个本地的人,又轰隆隆地开向桥北。一列火车从脚下铁路桥穿过,桥面一阵颤动。几个外地人躲在工农兵雕像后面,躲避着早春的江风。

  夏大民绕着他们转了几圈,对方狐疑地盯着他,于是他蹬了一脚自行车,沿着步行道往前晃去,陈芳莲正背着两岁多的女儿顺着栏杆走过来。

  陈芳莲当年32 岁,仔细看,眼睛眯着自带笑意,多年后成了莲婆,大家还夸她眼睛喜庆。那天的陈芳莲没有半点笑容,头发扎一圈黑橡皮筋,手里拎着一个蓝布包裹,边走边望着江面。背上的孩子勒得过久,左腿歪斜下来,露出一截脚脖子。过大的棉帽扣住了眼睛,孩子不断伸手去推,却总是触不到帽檐。

  夏大民扔掉烟头,一只脚靠住路牙子,捏着车把问道,大姐,照相不?

  陈芳莲扫一眼夏大民胸口的相机,摇摇头,眼神又飘到了栏杆外面。夏大民瞥一眼她后背,说,给小孩留个影呗?南京长江大桥,来一次不容易!

  陈芳莲反而加快脚步,颠得孩子哇地哭起来。夏大民盯着她臃肿的背影,咕哝道,不照相,何苦大桥上喝风!家里暖和得了。

  夏大民刚要走,车把被人按住了。

  照相不?脖子挂金链的男子说。

  夏大民抽抽鼻子,这大冷的天,脖子上还挂串链子,看着都想打冷战。

  夏大民说,照啊!你选地方。三面红旗,还是工农兵像?

  男子说,拉上那女的一起照,要多少钱?

  夏大民瞧一眼身后,又看看男子,说,一家子啊?便宜着给呗。

  夏大民又补充一句,拍得不好,一分钱不要。

  夏大民刚想从兜里掏证件,一个4 岁多点的小男孩从男子腿后绕了出来,说,骗人呢。大桥这么长,你相机装不下。

  男子照小孩屁股磕了一脚,说,小炮子,犯嫌不?去,喊那女的来照相。

  小男孩撒腿跑到了陈芳莲前头,拦住说,我爸让你照相。

  陈芳莲吓一跳,后退一步,回过头来。夏大民和那男子已经跟了过来。

  男子说,再往前走,就进城了。

  陈芳莲不说话,只看着夏大民的相机镜头盖。

  男子拍拍桥栏杆说,过了这桥,前头路就宽了。

  陈芳莲抬起了脸,冲男子看了一下,收住了表情,呆望着江面。

  夏大民说,一起照,便宜点。

  陈芳莲叹口气,说,各照各的吧。一张多少钱?

  男子说,一起照我没意见,得回家问我老婆同意不。

  夏大民没笑,陈芳莲露出一丝笑容,随即收了。陈芳莲说,大哥,俺不是来照相的。

  夏大民怕她反悔,支了自行车,先给陈芳莲照。

  陈芳莲已经解下了背带,拿手揩孩子眼泪鼻涕。小女孩脸蛋圆鼓鼓的,冻得通红,腮上微透着冻疮。夏大民对着远处的白玉兰路灯调镜头,小女孩黑眼珠咕噜噜盯着转。

  夏大民说,你往后动一动,对,靠着栏杆。陈芳莲站直身,双手搂紧小女孩,闭着嘴唇。夏大民侧眼端详,停下相机,招招手说:来,别往天上瞧,鸟都没的一只!

  陈芳莲拢拢额头发丝,靠近了女孩,看着夏大民。

  夏大民按下快门,一阵风起,他瞧见一个黑影从镜头里飞了出去。

  陈芳莲抱着的女孩哇地哭了起来。

  男子跑过来,扶着桥栏杆往下看,说,活丑,帽子吹江里去了。

  女孩听了,哭得更开了,直踢腿。

  陈芳莲说,别嚎丧了,再哭,把你扔进江里喂鱼。

  夏大民说,不吓唬丫头,进城里买新的。来,再拍一次。

  小女孩挣着身子哭,小手只抓挠。陈芳莲照她屁股上拍了几巴掌。

  男子说,嗨,不就一帽子嘛,多大事啊。他一兜手,摘下身旁男孩头上的浅蓝绒线帽,直接扣女孩的头上,两手拽了拽,说,正好。送你了。

  男孩摸着耳朵说,爸爸,那是我的!

  男子说,你个小炮子,家里一摞呢,冻不死你。

  陈芳莲慌忙往下摘帽子,对女孩说,不能要,快还人家。

  女孩倒不哭了,拽着帽耳朵不放。

  男子说,别跟我客气。你照完了,我还等着呢。

  夏大民等不得他们叙阔,也紧劝,陈芳莲只好又重拍了一次。夏大民按下快门的时候,听陈芳莲轻轻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旋即被江风吹了个没影。

  夏大民又给男子和小孩拍,男孩非要骑脖子,男子骂了几句,学桥头雕塑工农兵,扶栏杆摆了个造型,让男孩爬到了脖颈上,喊夏大民说,快拍快拍,你看还摆啊!

  顺着风,夏大民闻了一鼻子酒气。

  两人各收了6 元钱,夏大民说,今天头笔买卖,就收个胶卷钱了。照片过几天分头寄给你们,留个地址吧。

  夏大民掏铅笔写字,问陈芳莲,你寄哪里?

  陈芳莲说,现在冲不出来啊?

  夏大民说,这大江面上的,没那技术!

  陈芳莲嗫嚅了一下,说,唉,早知道不拍呢。

  夏大民说,不要也行,不退钱了啊。

  陈芳莲看看女孩,女孩正仰着头,盯着夏大民脖子下的相机看。

  夏大民问,叫啥名字。

  陈芳莲说,青青。

  夏大民说,我问你叫啥?

  陈芳莲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陈芳莲。

  陈芳莲想了想,又说,就寄安徽全椒县吧。

  男子伸头看一眼夏大民手中的纸头,说,你是大桥照相馆的啊?

  夏大民含糊说,都一样。

  男子嘿嘿笑,拍成啥样就啥样。

  夏大民说,大哥你寄哪里?

  男子说,热河路,美美理发店。

  夏大民“哦”了一声,男子问,去过啊?

  夏大民说,听说过。贵姓?

  男子说,王宝堂。

  二

  八年后,站在长江大桥上,夏大民脑袋里冒出一句歌词来:天地悠悠,过客匆匆。

  什么都留不住啊,就像桥下这长江水,从容地,又决绝地奔向远方。

  他想起1992年离开前的南京,电话号码才6 位数,BP 机开始流行,金陵饭店依然是最高楼,大哥大售价2 万多,工人平均月薪350 元。一年后,《金陵晚报》才出现在大街小巷的报摊上。那一年满大街回荡着最红女歌星的那首《潇洒走一回》。

  夏大民抚摸着栏杆,想发点感叹,说句什么。可是大桥上一片汽车喇叭声,一队队游客跟着导游的旗帜铺排而来,啸聚而去。有个外地人抱着手机,弓着身子大声喊,喂!喂!我看到长江大桥了! 对,南京长江大桥。喂,啊喂,信号不好!

  夏大民举起的手放下了,只是拍了拍栏杆。

  夏大民回来的这一年,叫千禧年。

  这一年,全世界的人都在焦虑中等着跨世纪,许多出生的孩子都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情人们手牵着手去教堂祷告,去寺庙烧香。希冀与恐慌,黑暗与黎明,幻灭与梦想,生存与死亡,都在这一年跨年的钟声里,在人类的梦幻与癫狂中登场。若干年后,又统统忘了个精光。千禧年那年,你在干什么?许多人的记忆中,只留下了一个千年虫的名字。那是只什么样的虫子呢?

  这一年,夏大民被称呼为夏总。

  他从深圳飞了回来,本想爬到紫金山顶上看一次日出,最后还是选了长江大桥。他让司机把车停到了大桥南堡,步行走上了桥面。他想一个人静静地走一走,数数上空的白玉兰灯,踩一踩桥面上的旧地砖,或者什么都不做,面对长江,倚在工农兵雕塑下抽一支烟。这个千禧年就算跨过去了。他夏大民也将放下心,知天命。

  没想到的是,这天来看桥的人这么多。

  夏大民折回了大桥照相馆,近十年了,这处小房子竟然还在,只是外漆面脱落了,像蜕皮枯树。夏大民看到几个女孩子发传单,说是照相馆迎接千禧年,举办大桥摄影展。夏大民自嘲地摇摇头,一个昔日流动摊贩,遇上了流浪地的摄影展。

  在门洞照片墙一角,夏大民停住了。他走近几步,盯着一幅略有泛黄的照片看。

  陈芳莲抱着女儿站在栏杆旁,身后是三面红旗塑像。

  女孩戴着绒线帽子,呲牙笑。陈芳莲搂着女儿,头贴很近,仿佛怕女儿也被江风吹走了。

  她们笑得自然动人,背后天空异常湛蓝。

  夏大民记起来,在这之前,还有一张照片,那个女孩子张大了嘴巴,陈芳莲脸转向江面,风吹发起,一只小花帽的远影还留在镜头里。

  这是他离开南京之前,做的最后一笔生意。

  他想起了那个迎着大桥冷风,穿棉大衣、戴着墨镜骑车晃荡的夏大民。

  夏大民把脸贴过去,靠墙站了一会儿,眼睛开始发酸。看到身旁走动着几个观众,夏大民忍住了,他又仔细看了几遍照片,确认是自己拍的,这才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了照相馆里一扇小窗口。

  最里头那张抱小孩的照片——?

  里面一女子打断了夏大民,不抬头地说,问刘师傅。都他整理的。

  夏大民说,刘万金师傅吗?他还在照相馆啊?

  女子停下算账的笔,说,你认识他啊。早退了,这几天来帮忙弄展览的。

  女子又说,好多游客来打听这照片那照片的,都这么多年了,哪个晓得谁拍的。

  夏大民推测她是新员工,没有多说什么,只要了刘师傅的电话号码。

  夏大民倚着栏杆抽了一支烟,烟灰快掉下来的时候,他赶紧抖到砖缝里。下面是长江,母亲河,一滴灰掉下去都是罪过。

  夏大民当年在桥头打游击,刘师傅偷偷送过他照相馆里的照片袋。有这几个字,人家信你。刘万金师傅笑眯眯地说。他戴着老花镜,从镜片上头看着夏大民,眼镜腿上两根细绳挂耳朵上。

  啧啧,拍得好!刘师傅总是说。

  刘师傅没抽过夏大民一根烟。

  夏大民又走回到照片墙那里,他想再细看一遍那张照片。照片前已经围了四个青年人,夏大民打算等他们离开了再走过去,可是听到一个男孩说,这是我妈呀!

  顺着男孩的目光,夏大民看到了照片上面陈芳莲的笑脸。

  “过桥面馆”离长江大桥不远,过了回龙桥,再走几步,就看到了它蓝底白字的招牌。

  老板娘坐在收银台后面开单子,抬头看见四个男孩走进来,笑着说,饿了吧,今天别吃面了,你们找个饭店吃龙虾去。

  带头的男孩说,妈,先不吃饭,有个人说认识你。

  老板娘侧身看看男孩身后,夏大民已经走了过来。

  你是陈芳莲吧?

  老板娘愣一下说,你是?

  夏大民递过去那张照片,说,还记得这张照片吧?

  老板娘接过来,看看照片,又看看夏大民,说,啊?是你啊!

  夏大民注视着她的表情,以为她会惊喜,或者露出熟人相见的笑意来。可是陈芳莲只是略一愣怔,又恢复了淡淡的神情。

  她送还了照片,转身给一个新来的顾客递面巾纸,仿佛和夏大民已经完成了例行的谈话。

  夏大民有些不快,咳嗽了一下说,真想不到,你都开饭店了。

  陈芳莲说,混口饭吃吧。

  她并不抬头,说,你也吃碗面吧?不收你面钱了。

  夏大民说,有些冒昧。我在大桥照相馆那里看到了你的照片,那年我拍的,没想到的事。嗨!都多少年了。巧得很,当场还碰到了你儿子。我记得那时候是女儿嘛!我就开车拉他们来了。

  陈芳莲终于抬起头,打量起夏大民,沉默了一会儿,说,现在送照片,还有什么用呢?

  夏大民说,我也很意外。没想到照片会挂在那边。

  陈芳莲叹口气,推开台面上的单据和杂物,掀开玻璃盖板,从底下捏出一张照片来。她捻着照片一角,注视着上面的人,摇摇头,递给了夏大民。

  夏大民早已瞥见,王宝堂正蹲着弓步向前进,脖子上骑着那个小男孩。

  陈芳莲说,你把我们两个的照片全寄错了。

  陈芳莲说,你把我给害苦了。

  夏大民说,对不起,这么多年,我真不知道照片寄错了。给你们拍完第二天,我就离开南京了。照片是托厂里我徒弟寄的。后来我还打电话提到这事,他说早寄出去了。

  陈芳莲说,他把王师傅的照片寄我老家里去了。

  夏大民说,你看,你还把王宝堂的照片保存着。你这人真好。

  陈芳莲摇摇头,说,王师傅才是个好人。

  她脸色和缓下来,吩咐儿子收拾了一个桌面,请夏大民坐。儿子和几个同学也不走了,一起围坐了下来,一边等着厨师下面条,一边听他们谈话。还没到中午,吃面的客人不多。夏大民这是头一次听陈芳莲讲起当年的事。

  我八年前来南京,是想跳大桥寻死的。

  我20 岁嫁给了他爸爸,呶,就我儿子的那个爸爸,那个酒鬼,脾气暴得像炸弹。两年后生了儿子,那时候电视剧《红楼梦》还没拍呢。我们看戏只看黄梅戏,直接到村里演,全靠嗓子好,唱得又亮又好听。

  儿子8 岁那年,我又生了女儿青青。我想好好过日子,可是家里条件不好,粮食卖不到钱,小孩学费都要找人借。什么都要钱,日子就越过越不好了。

  穷我不怕,只要人勤快,有什么过不去的呢。没想到人越穷志越短,各种坏毛病就跟着来了。他爸爸赌钱,喝酒,喝醉了就打人,打孩子。他一闹,家里大人小孩一起哭。唉!

  不提了。反正到最后是没指望了,年三十都没过好,过了正月十五,又吵架,心就死了。人家欢欢喜喜的,出去拜年,玩,吃,看看自己家里,锅朝天碗朝地,鸡鸭没声,鞭炮不响,儿子躲到外面去了,女儿还发着烧。我心想这日子有什么过头呢!人一往绝路上想,谁也拦不住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抱着女儿出门了。搭了汽车去县城,迷迷糊糊又转了一班,汽车站卖票的问去哪里?我想去哪里呢?哪里远去哪里吧。北京,恐怕路费不够,也没车啊。那就去南京吧,南京近,我们安徽人当过皇帝的,特别是我小时候学过课文:《南京长江大桥》。我去看一眼,就从那里跳下去算了。

  我想带女儿一起跳。她才两岁半,不懂事,就算陪陪我了。儿子大了,没妈了也能过,算给他们家留个苗。

  我从桥北站下了车,走走看看,晕晕沉沉,就上了桥。我没想到大桥这么长,抱着个孩子,怎么走也走不到头。风大,吹得脸生疼。我一边走一边流眼泪,心里想,都说“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我怎么这么命苦,没路可走了呢。

  走了一多半,看看人不多了,我就往桥边靠。低头看了一眼江面,头一阵眩晕。江水看着好像不动,黄汤汤的,睁大眼睛再看,一个个大漩涡正张着大口呢。我抱着女儿,眼泪又出来了。

  王宝堂就是这时候过来的。他拉着孩子本来从我身边过去了,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我几眼。我赶紧抱着女儿往前走,心想,就是投江,也别给人看见,大过年的,给人家添堵啊。

  可是王宝堂留意到了,那时我也不知道他叫什么,看起来挺凶的一个男的,大脸盘子,一身酒气,不紧不慢地跟着我,一直跟到了雕塑那里。

  后来遇到你,劝我照相,你也劝,他也说。我就想啊,反正人来了,也见到大桥了,就照一张吧,照完了,你们一走,我该跳还得跳。就算死了,也给儿子留个念想,记得这长江里还有他妈妈,他小妹妹,到江边烧刀纸也好啊。

  帽子一飞,我心里发毛了。死是多容易的事啊,就跟帽子一样,一飞下去就没了。死容易,可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活着真难,可不都在活着嘛。猛地吓一跳,脑筋清醒,不想死了。

  王宝堂说,过了这桥,路就宽了。我听了心里暖和,觉得他故意说给我听。说得对。这人,看着圆头滑脑的,瞪着眼,还戴个大链子,倒是好人。第一次见面,就送我们一顶帽子,我感激他。

  我在南京流落了大半个月,投了下关菜场的一个远房亲戚,帮人家看菜摊,打扫卫生,混顿饭吃,晚上就和女儿睡在菜场旁的一个门洞里。附近邻居时不时地给把菜送碗粥,让我好好喂女儿。听了我的遭遇,都说多大点事啊。我也是赌着一口气,气消了,也想回去了。等天气稍微暖和了些,我带着女儿又回了安徽。

  到了家,家里人不认了。我那死老公冲上来就打,说我拐走了女儿,找了汉子。

  婆婆说,我走了大半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忽然寄来了一封信,拆开一看,一叠照片,是个大男人,还带着个孩子,耀武扬威的。看看地址,南京的。大家明白了,这是另寻人家了!

  我接过照片一看,知道寄错了,怎么解释也没人信。过不到一起了,信不信都没用。打也打过了,闹也闹过了,我抱着儿子哭了一场,带着女儿走了。人家不要女儿,儿子跟我也养不了。办手续?什么手续都不用办,结婚就没登记过。媒人介绍,收了彩礼,人拉过去就结了。糊里糊涂过了这么多年!唉!

  那时候离婚还是丢人的事,何况还带着个女孩,在家里待了一个月,我还是回了南京。就是在南京讨饭,我也不回去受气了。

  我到菜场扫过地,捡过破烂,缝过衣服,在饭店里刷过碗。晚上不知道哭了多少次,这么多年咬咬牙也过来了。

  这个小店刚开了两年,我起的店名,就叫过桥面馆。我记住王宝堂那句话,过了桥,前面路就宽了!王宝堂他们的照片我也带来了,放在了这玻璃板下面。寄错了就是缘分,我找不到人家,说不定哪天王师傅就找过来了呢。我一定会下碗面给他吃。

  说实在的,开始那段时间,我很生气,想跑到大桥找你说理去。凭什么寄错了,那么大个活人,男女都不分吗?后来想,找到你了又能怎么样呢?我也没有理由骂你呀。寄错了,不是故意的。都是我命不好。

  有时候打烊了,我坐在这里,看一眼照片,一天的苦和累消了大半。要是那年跳江里了,也就没有这样的日子了。

  有的顾客看见了,指着照片上的男孩说,这是你儿子啊?好福气。我嗯嗯几句,心里可难受了。我想儿子,想得不行。

  我给儿子寄信,问他学习好不好,爱吃什么了,长高了没有,挨打不。寄出去了,等大半个月,心里空落落的,最后哭一场。几年里都这样,唉,都死心了。他们家里不给见,不回信,小孩子哪里懂这些呢。狠狠心,这辈子就没儿子了吧。

  有一年,我忽然收到了一封信,一看那个字迹我手就抖了,拆开来一看,第一行字是:妈妈,见字如面。

  见字如面!

  儿子啊,妈妈把你的脸都想忘了啊!

  我那时候正在白云亭菜场里帮工,看完了信,我觉得像走丢了好几年的孩子忽然找到了一样,放声大哭。我什么也不顾,来了汽车都不知道躲,手里拿着信,一路哭到了三岔河。

  儿子在信里留了一个电话号码,三岔河那边有个电话亭,我要打给儿子。

  儿子是我亲生的,他不会忘记妈妈的。

  那一年他12 岁,你看,现在都快18 了,长了一脸的痘痘。

  这次他和同学们来南京玩,说要去看大桥,迎接新世纪。我说去看,好好看看,你妈妈当年就是从那边走进城的。

  他爸爸生病没了。人死了,不说他了。

  儿子不知道这些事。和他说也没用,男孩子心里装不下这些,只要不学他爸爸那些坏毛病,怎么着都好。

  陈芳莲一口气说下来,十年的光阴就这么过去了。店堂里静静的,连传菜的服务员都站过来听。讲到儿子了,陈芳莲心情才稍微平息了一些。

  夏大民推推水杯,说,喝口水吧。

  陈芳莲长出一口气,你这人不错,还能记得我们这些人。

  夏大民惭愧地摇摇头,想解释几句,又咽了回去。

  陈芳莲儿子坐在一边,低着头,几个同学互相看看,一起摸他的头,用拳头顶顶他。

  男孩抬起头,捻着王宝堂那张照片说,妈妈出走那段时间,我恨死了这张照片,还有上面那个骑脖子的男孩。我觉得是他们抢走了我妈妈。因为大家都传说这个事。

  我偷偷拿了一张,揣在书包里。心里想,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哪天去南京,首先找那个男孩算账。晚上睡不着,我就拿铅笔尖戳他的头像,照片都被铅印弄黑了。

  后来妈妈回家了,她说寄错了照片,可是又拿不出她们自己的来。我又气她,又怕她离开,但她还是离开了。

  那几年,妈妈寄来的信一开始都被撕了,大人们也不给我。后来有的放着不拆,我偷偷看,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从小到大,妈妈没骂我打我,我还是想她,特别想吃她做的饭。

  后来憋不住,我偷偷回了信。“见字如面”那几个字,是我站在邮局门口,偷偷看一个老头给人家代笔,上来就这么写的。其实这句话是长辈对晚辈说的。我实在不好意思说:妈妈,我想你。见字如面,现在想想有点脸红,太文雅了。

  面馆里大笑。

  厨师开始上面条,问加不加辣油。学生们说要辣,夏大民说,我的胃喝酒喝坏了,吃不得辣。

  陈芳莲亲自给夏大民端面,说,一张旧照片,还让你跑一趟,扯了这么多事。以后常来吃面,我免单。

  夏大民说,明天我就回深圳了,事多,忙。

  陈芳莲说,一看你就是干大事的人。你拍的照片真好,我刚才又细看了一遍,比我现在好看。难怪给他们挂去展览呢。

  夏大民说,照片是王宝堂送给大桥照相馆的。他发现寄错了,后来去大桥上找我,找了几次都没找到,就抽了三张送到大桥照相馆去了。

  陈芳莲说,人家咋会收你拍的照片?

  夏大民说,那里的刘万金师傅认识我,知道是我拍的,收了搁橱窗里摆着,想着哪一天你还能回头去找我,说不定就看到了呢。

  夏大民说,摆了好几年,都以为是照相馆里的样板照。这次摄影展,刘师傅觉得照片不错,顺手给展出了。

  陈芳莲说,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啊。

  她出了一会儿神,翻看着玻璃板下的照片说,你见着王宝堂师傅,把这张照片还给他。我们都谢谢他。

  夏大民放下筷子,犹豫了一下说,王宝堂已经去世了。

  陈芳莲睁大了眼睛。

  夏大民说,前年走的。

  见义勇为。夏大民说,市长都送了花圈。

  夏大民拿起筷子,低下头,搅动着碗里的面,没去看陈芳莲的脸。

  其实来面馆之前,夏大民先带着男孩去了美美理发店。

  门口梧桐更加粗壮,店面没有任何变化,只是“美美”二字有些褪色。

  门口躺椅上躺着一个黄头发年轻人,呆望着路面。

  旁边一个大音响里,放着《单身情歌》。孤单的那么多,快乐的没几个。

  听说找王宝堂,黄毛咧咧嘴,我师傅啊,没了。

  另一个青年走出来,问夏大民,你认识我师傅啊?

  夏大民已经走进了理发店,靠门口的台子上方,贴着一张明星海报,海报左下角空白处,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拍的那张照片:陈芳莲抱着青青在微笑。

  青年说,挂了好几年了,师傅说做了件善事。你认识?

  夏大民没说话,继续抬头望着那张照片。

  青年人摇摇头,抽屉里翻了一通,抽出一张旧报纸,扔到了台面上。呶,头版头条。南京见义勇为好英雄。

  青年抚着印在报纸上的照片,说,那个抢包的小呆X,捅了我师傅七刀。我师傅追了三条街!

  夏大民说,王师傅的儿子呢?

  青年说,上小学呢。

  夏大民掏出钱包,全翻开了,抓出1500 块,递给青年说,这个转送给孩子,我的一点心意。

  青年打量了夏大民几眼,说,代我师傅谢谢你啦。

  青年接了钱,说,你贵姓啊?我好告诉人家。

  夏大民指指墙上的照片说,那是我拍的。

  听到夏大民的话,面馆里一片安静,连吃面的声音都没了。

  陈芳莲转身走进了厨房,她下了一碗面,端出来,摆放在收银台上。她取过王宝堂的那张照片,端正地压在玻璃板下面。

  陈芳莲红着眼眶,在面碗上放了一双筷子。

  三

  2016年的南京变得面目全非。比如热河路,二十年前,路两边的法国梧桐夏天里遮得住蓝天,如今拓宽了,到处都是拔地而起的楼盘。

  开往大桥的公交车依然穿过挹江门,东奔西跑的外乡人还是有,可是早已看不到肩上背的手里拽的铺盖卷了。年轻的年老的,亢奋的疲倦的,张张面孔走在南京街头,分不清是本地人还是外乡人。或许,大家都是外乡人。

  美美理发店早已拆掉了,王宝堂的徒弟们把店开到了最后一天。为了怀念师傅,门口挂着个小木牌:剪发打折五元。

  只要五块钱的理发店,老板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路边的猫儿慵懒地晒着太阳,时间慢悠悠地晃过,仿佛还在昨天。可是转眼竟然过了快三十年。

  有一天,有个民歌手走过了热河路,走进这个店,后来他写了一首歌,在歌里他一遍遍地问:如果年轻时你没来过热河路,那你现在的生活是不是很幸福。

  夏大民的生活不能说不幸福。这一年他66 岁,又回到了南京城。儿子已经结婚成家,很少来看他。从他抛妻别子下深圳起,儿子就不和他亲,到大了感情上都很疏远。夏大民明白,有些东西失去了就补不回来了。

  他卖掉了热河路附近的房子,去江北买了一处大院子,种菜,养花,兼带着看石头。

  这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当年被炒成了天价,浑身散发着贪婪的魔咒。闯深圳的夏总一头撞上了这堆石头,头破血流,开厂子赚的血汗钱全砸在了奇石上。再加上股市几个起落,夏大民差点又回到了原点。

  艺术害了我。夏大民对朋友自嘲,深圳好好的房子我不炒,我去炒这些破石头。你看,我全搬南京来了,能盖个大观园。石头记,对,这园子就取这三个字,红楼一梦啊。

  说归说,夏大民并不后悔他这一辈子。经历过了,视野开了,夏大民内心已经波澜不惊,看淡了很多。昔日的工友们逛公园,抱着一棵老树转圈子,围着石头练气,夏大民则悠然地在院子里散步,拍拍自家的石头,这些太湖山、黄山石、灵璧石高高低低,奇形怪状,仿佛已经与夏大民同气相求,天地同老。还是南京好啊,养人。夏大民啜着茶壶嘴,感叹说。他的这把茶壶是在宜兴特制的,上面只刻着七个字:东方风来满眼春。

  这一天,他接到一个电话,号码陌生,不住地打。

  夏大民接了,直截了当地说,不买,啥房子都不买!

  对方说,是夏先生吗?我们是电视台的。

  夏大民说,喔,找我啥事?

  对方说,您听说长江大桥封闭维修了吗?

  夏大民说,修呗。我很少过江,跟我没关系,别采访我。

  对方说,夏先生误会了。我们搞了一个节目,就是一个小情景剧,请您参与。大桥不是封闭了嘛,要是大桥上空无一人,只给你三分钟时间,你会用这宝贵的三分钟做什么?

  夏大民说,三分钟,你就给我三十分钟,我也扛不走这座桥。谢你好意,我老了,不上电视了。

  对方不挂电话,还是说,夏先生,怪我没说清楚。这个事情啊,是陈芳莲阿姨提到您的。

  夏大民说,哪个陈芳莲?

  对方说,过桥面馆的啊!莲婆!

  到2016年,过桥面馆店已经开了近二十年,许多老南京都知道这家面点店,早晨六点不到,店门口就排满了买早点的队伍。

  开始大家喊老板娘莲姨,现在都喊她莲婆。

  莲婆鬓发已经微白,脸上多了些皱纹,眼睛依然笑意满满。她围着套袖,坐在收银台前,招呼着客人。要是人多,莲婆会亲自抹桌子,帮客人端面。

  在收银台的玻璃板下面,压着两张照片,一张是莲婆的,还有一张是王宝堂的。

  电视台记者制作大桥故事专题,听说了王宝堂的故事,从王宝堂徒弟的口中,知道了莲婆。导演派了两个小姑娘去磨莲婆,让她讲过去的故事,莲婆辞不过,说,这个得老夏讲啊。他拍了我进南京的第一张照片。

  导演说,正好!我们要和大桥连起来讲。

  就在这一年,封闭维修两年多的南京长江大桥即将开放。

  建成48年后,这座桥第一次休息。

  三分钟情景剧选择了在封闭施工的桥面上进行。经过剧组挑选,十组家庭将走上大桥,分别在三分钟内完成一个情景片段。他们中有在这里举行过婚礼的夫妇,有当年参与建桥的工人,有高校的学生,还有开过大桥线的公交司机。

  大桥施工方专门停工一小时,配合这次自建桥以来的首次创意演出。

  这一天清晨,大桥迎来了它静谧的第一天。

  夏大民跟随电视台的车进入了大桥,车辆缓缓行驶,白玉栏杆依次掠过,没有车流的大桥异常辽阔和悠长。夏大民鼻子有些发酸,特别是经过工农兵雕塑时,他仿佛又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陈芳莲一家子已经站在了桥面上,夏大民走过去,两人几乎都认不出来对方了。

  夏大民说,你好啊!

  陈芳莲说,老夏!

  夏大民拍拍脑门说,头发都掉光了。人不如这桥结实啊。

  陈芳莲说,别服老。今天你给我们拍照,从头再来。

  记者们被逗笑了,招呼大家做准备。

  夏大民望着陈芳莲身后几个年轻人说,哪个是你家孩子?

  一个头发浓密的男子走过来说,夏叔叔好。不记得我了?那年大桥上你见过我,我带你去找我妈妈的。

  夏大民仔细地看,摇摇头说,变化太大了!你都有孩子了啊。

  男子拍拍身后一个小女孩的头说,喊爷爷。

  女孩清脆地喊了一声,还翘起脚尖,做了一个鞠躬的姿势。

  夏大民笑了。陈芳莲说,儿子也来南京了,帮我照顾面馆。我老了,有时候头脑不太清楚。

  夏大民看见不远处还站着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二十来岁。陈芳莲招手说,你们过来些,看看夏伯伯。

  陈芳莲指着那个长发的女孩说,你那张照片就是夏伯伯拍的。那时候还是个黄毛丫头呢,用南京话说,丑得一米多高!

  女孩不好意思地笑,低声说,夏伯伯好。

  夏大民感叹道,青青吧?都这么大了。

  陈芳莲又拉拉站在女孩旁边的男孩说,还有你呢,小时候调皮,夏伯伯也见过。

  夏大民仔细打量男孩,点了点头。圆圆的脸,高大的身材,因为年纪不大,眉宇间有些稚气。

  陈芳莲说,这是王宝堂的儿子。王天心。

  夏大民目不转睛地看着王天心,耳边似乎响起了王宝堂笑骂儿子的声音:你个小炮子,犯嫌啊。

  夏大民说,像,真像啊。

  男孩被看得不好意思,点个头,转身去找女孩说话。

  女孩说,你都吃了我妈面馆十年的面呢,还不好意思啊。

  男孩摸摸头,举手欲拍打她,两人嘻嘻哈哈地跑开了。

  夏大民说,你照顾了这孩子十年?

  陈芳莲微笑着看着男孩的身影,叹口气说,不尽点心,我觉得对不起王师傅。

  陈芳莲又说,他和我女儿上一个小学,又同一个中学,我管吃饭。没饿着!

  夏大民和陈芳莲一起注视着两个孩子的背影,他们长大了,或许永远也体会不到上辈人的故事了。

  陈芳莲说,去年两个孩子都考走了,以后可能不回南京了。

  夏大民说,哪里都一样。

  陈芳莲说,南京好。

  夏大民说,南京啊,是个让人回忆的地方。

  夏大民从背包里掏出他那台相机,像端着一盆名贵的花。来之前,他擦拭了好几遍镜头,调过了光圈,咔嚓咔嚓,快门声依然那么清脆。

  陈芳莲站得有些累了,靠着桥墩旁的一个木头箱子坐了下来。风吹起她的白发,岁月没有拂去眼角的笑意。此刻,她正安详地等待那三分钟的到来,她一家人的长江大桥。

  她的女儿和王宝堂的儿子一起迎着风,面向大江,悄悄地聊着什么,女孩不时地笑出声来。

  远方,江面上隐约能看到二桥。

  走过了这座桥,前面的路就宽了。

  夏大民忽然想起了王宝堂那句话,仿佛几十年前的情景又浮现在了眼前。

  那年初春,陈芳莲正抱着孩子走向桥南,王宝堂牵着儿子迎面走来。而夏大民则站在桥栏杆边,看着他们擦肩而过。时光只在一瞬间。他不由地举起了相机,想把这一切都留在镜头里,留在大桥上,留在时光里。

  耳边,传来陈芳莲小孙女稚嫩的嗓音,对于即将到来的表演,她比大人还兴奋。她正牵着爸爸的手,沿着大桥走来,边走边背诵那篇熟悉的课文:

  清晨,我来到南京长江大桥。今天的天气格外好,万里碧空飘着朵朵白云。大桥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十分壮丽……

  ……

  滔滔的江水浩浩荡荡,奔向大海。自古称作天堑的长江,被我们征服了。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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