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有点反常,但这边的南方总是这样,可惜又不下雪。雪景总是好看的……
在澳门的圣方济各教堂,一露最后一次与她那个垂死的情人相见。对,垂死的情人——没有别的什么词能比这个更好地形容一段终将走向尽头的关系,以及,两张逐渐衰老的面容。
其实,一露才三十岁,可她的旧情人已芳华渐暮。她出生在炎热的南方夜里,而她的旧情人则出生在下雪的北方夜里。两人相差十二岁,十二岁的差距足以在面容和气质上产生巨大的差异。但一露早就觉得自己老了,他也老了。这么一想,年龄的差距好像就被磨掉了。他们是彼此眼中“垂死的情人”。
一露记得多年前,在他们决定分手的那天,两人肩并肩,站在狭窄的电梯里。电梯下降时,他冷不丁地说了一句:“我肯定会比你先死的。”多年来,这句话给一露带来了一种永不超生的寂寞感。现在,时隔多年再相见,他站在圣母玛丽亚的圣像下,阳光斜着划过圣像的脸庞,落在他残损衰老的眼中,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锋锐。一露以圣母玛丽亚之名,在他额上留下一个充满母性之息的宗教式亲吻。一露心想:在他感觉被衰老胁迫之时,在他意识到自己确实会先死去之时,这个比他年轻十二岁的女性,或许能给予他更深的人性安慰吧,更甚于母亲。这时,他凝视着光线里的灰尘,灰尘缓缓落在玛丽亚眼眶前的蛛网上,产生轻微的震颤。
与当下的隔阂情绪相比,两人初来澳门时的那份心无旁骛,俨然成了自由的幻影。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决定重游初来澳门时看过的景点。就那么大的一个地方,随便游走,都能被一些不曾改变的建筑细节,和人群特征,勾起某个瞬间的回忆。但此刻,他们除了异口同声提出要先去大三巴牌坊——也即圣保禄教堂遗址——再也没有别的什么地方更加具有这种虚假的纪念意义了。
他们离开圣方济各教堂,寻路朝圣保禄教堂走去。
从前恋爱时,一露喜欢提出假设性的幻想,来填充二人之间的空隙。其中最著名的一个假设——一露再次用这个假设打开尘封多年的话题——是这样的:“如果你带着现在的记忆,回到你十二岁那年,某天在街道上遇到那个刚出生的孩子。你知道,直到二十年后,你才会跟她再次相遇,以情人的关系结合。而在此前,你需要独自或与别的什么女人度过漫长的二十年时光。”
“神经吧。”他的回答依然没变。一露在失落中彷佛也寻回了一个熟悉的形象,他的个性没变,但对她的感觉早已变了。然后,他想到了什么,放缓了脚步,说道:
“‘从那年夏天算起,洛丽塔还要过好多年才出世。我当时的年龄大约就相当于那么多年。’”他兀自背诵起纳博科夫的段落,“我在那本书里找到一个相似的说法。后来,有时,我觉得自己就是亨伯特·亨伯特。但更多的时候,我更像是他庭院前的蜘蛛。”
“我们年龄更接近,但比起他们,我们又更远。”一露说。
“什么更远?”他问,“你说话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他越过一露,走上一段陡坡。
一个穿着传说中夜神的黑色星花纱衣的女人,经过一露身边,看了她一眼。一露恍惚一下,猛地停下脚步。那是梦中的夜神,倪克斯吗?待那女人走远后,一露才看清楚:哦,那只是一个白衣修女。
他是梦二。写作时,他自称梦二。
不写作时呢,他是她多年前的恋人(也许她现在还爱着?)。但梦二对她有更复杂的、文学上的情欲,可偏偏没有身体上的欲望。梦二离开她那么多年,她依旧完美,完美得可以亲手摧毁。梦二想,一露肯定觉得自己也老了吧?这个富于幻想的垂死的情人,尽管她才约莫三十岁。
“垂死的情人”,这是横亘在梦二和她之间的永恒意象。
如果爱情终有一死,那么从成为情人那一天起,两人都只不过是彼此垂死的情人,向着坟墓迈去。这是她提出来的设想。梦二为此着迷,尽管他知道,垂死的情人这个设想跟《漫长的告别》多么相似——“说一声再见,就是死去一点点”——正如她那个时光倒流的设想跟《洛丽塔》又多么相似。她读过这两本书吗?梦二总是在猜测。不,她应该没读过,她甚至不知道梦二写作,并以她为观察对象——这跟作家大卫冷漠地观察自己女儿凯伦病情变化的情节,又多么相似啊——因为她就是文学本身,需要被描述,被剖开。但梦二回想刚才背诵《洛丽塔》的段落时,她的回应似乎暗示了,过去的事实并非一直如他所想。
如果不细看她的眼角,她的衰老几乎没有痕迹,或者说,她的幻想没有衰老。幻想是一罐油彩,她将人性的痛苦修饰成火烈鸟一样的幻影,替代了原本的影子。
而她在幻想一事上,最令梦二着迷的,而且成了他的写作关键词的,是她认为自己是夜神倪克斯的化身,一个兼具母亲、妻子和女儿形象的希腊神话之神。人到底怎么才会认为自己与神话发生了联系?答案永远只有一个:神话只是被逐渐遗忘的远古现实。肉体活在现实中,神话活在梦里,只有爱最自由啊,历久弥新,穿梭在现实和梦之间。
如果回到十二岁那年,在街道上遇见刚出生的她,该怎么去设想一种爱她的未来人生?从一开始,她就是梦二的文学标本,或柏拉图式情人。他不敢把这个残酷的真相告知她,因此剥夺了她的权利,让她继续沉浸在爱的幻觉中,让她以为梦二与她分开,纯粹是因为他不再爱她了。真正的原因是,梦二觉得她的“神之意识”尚且矇昧,需要成长,需要承受痛苦,才能成为精神上的夜神。一露是他亲手埋下的一颗种子,在发芽之前,梦二只能待在地面,等待绿色的嫩芽从黑暗的土壤里冒尖儿。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她,抛弃她,给予她孤独!只有用漫长而隐秘的手段折磨一个文学对象,并以同样的方式折磨自己,才能完成从理念到行为转变的文学表达:没有死去活来,没有极致痛苦,没有穿越黑暗隧道的过程,那些情感都不能成为真正的爱。
十二岁是一个最合适不过的年龄差了,她可以是他的妻子,可作为女儿呢——虽不太可能,可是反过来,在心理状态上,梦二可以给她既如父亲,又如情人一样的形象,那种依恋比一般同龄人之间能够产生的,显得更为胶着和强烈。这样,梦二可以牢牢把她抓在手里,即使在与她分开多年后,那种生命镶嵌的关系也不会断绝。那么母亲这一形象呢?梦二永远忘不了刚才在圣方济各教堂里,她的双手从后面环住他的脖子,抬起他的头,把一个吻像圣痕一样,烙在他的额头上。相隔多年后相见的第一眼,就是这样发生的,他向后仰起头,看见一张倒置的、俯视他的脸庞,从任何角度看,她永远都是他那永不褪色的标本,文学的,情欲的,能够抵御时间的。由于分离的煎熬,那双眼早不如从前般清澈,但她因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母亲,比教堂里的圣母玛利亚都更具有母性,庄严,慈悲,宽宥。
梦二没有后悔当年选择离开,偷偷跟另外一个女人结婚,拥有了法律意义上的妻子,生下了一个基因意义上的女儿。那些夜晚,梦二是怎么独自度过的?即使身边躺着他的现任妻子娜娜,他心里想着的却是一露:她是否心碎了,是否在流浪,是否在别的情人怀里饮泣?
在决定要孩子的那天,梦二和娜娜躺在床上很久,很久,各自思考着一些问题。夜晚过后,我们就会有一个孩子,梦二当时想。他迟迟不碰娜娜,是因为还在酝酿情绪,希望在那个过程里,说服自己的大脑,把娜娜当成一露。娜娜也满脑子都是怅惘,床尾的风扇呼呼地往她身上送来毛绒绒的微风,她感觉微风的吹拂比梦二的手更舒服。
娜娜偶尔照镜子时,发现镜中人不是自己,而是一个陌生女人,那个女人还比她年轻。到了要孩子的那晚,娜娜才把自己的困惑告诉梦二。梦二知道那张陌生的脸,是一露的脸。唔,时机终于成熟了。于是梦二闭上眼睛,开始挑逗空气里的情欲,像把一露的未来意识种在土里那样,把自己的种子种在娜娜的花园里。在这之后,梦二的孩子会和一露共同生长,暗中发芽。
现在,梦二真正的母亲、妻子和女儿,正在景点闲逛游览。他悄悄遁入人群,来到圣方济各教堂,和一露碰面。他想看看那朵花,那朵夜神之花,是否绽放得如神话般令人着迷?
这么说来,梦二就拥有了双重生活:两个母亲,两个妻子,以及,两个女儿——
一个活在现实里,一个活在神话里。
如果他们结合,就会变成一露·梦二,简称:梦露。性感而孤独的形象。永不厌倦的文字游戏。
走上陡坡时,梦二揣测,要是一露知道了他的笔名,大概会作出以上象征性的想象。他们从未发生过性关系,在圣方济各教堂的那一个吻,甚至是他记忆中二人最接近肉体关系的一次接触。肉体关系是他的最后武器,是牵制一露的最后筹码,让这个女人在渴望他身体的欲念中虚耗,发疯,癫狂!
一露很早就说过,她渴望他身体的重量。梦二总是摆出一副大男子主义的模样,一本正经地解释他对于性关系的犹豫:“我还没准备好。我的身体还没准备好。”
在跟他分别的那么多年中,无论自己跟多少个男人有过鱼水之欢,只要一天未真正跟他相融过,她就像一个处子,从未停止过探索那个充满乐趣和欢愉的成人世界,却也从未能真正进入过那儿,不得不保持永恒的激情与想象。每当在夜里想起他,想着他是否在跟别的女人在床上缠绵,一露就心痛难忍,需要做点什么来消除灵魂缺失的饥渴。可是,自认是夜神转世的奇怪执念,让她获得了足够的自我安慰能力:夜神倪克斯是诞下梦、死亡、睡眠、衰老和复仇的神,独自生下了一堆孩子,尽管那些子嗣都是危害人世的恶神。可这不正透露了一个危险的信息吗?——孤独是有害的,必须寻求结合。那么,他现在准备好了吗?身体里的欲望之花开了吗?他老了,却连花蕾都不见一个。
梦二在坡顶等一露跟上来,他俯视这个女人,像蜗牛一样俯身爬行。一露的形象多年来一直在他的脑海中酝酿着,所以现在她的脸一点陌生感都没有,反而越发熟悉,仿佛自己没有离开过她。一露从他的俯视中,终于捕捉了一丝情色的味道,胸中产生了一阵悸动。
一露追上梦二,他们相视而笑,好像这是第一次见面。一瞬间,他们似乎明白,其实他们都是以想象和幻想为食的虚拟动物。他们什么都没说,于是沿着蜿蜒的小巷,朝大三巴牌坊走去。挂满衣服的昏暗窗户里,一些神色沉寂的居民伸出一张张脸来,像节庆日的夜晚挂在街道两侧的无神面具。
通往圣保禄教堂遗址的阶梯,很高,很长,周遭热气腾腾的。几乎每级阶梯都站满了拍照的游人。一露和梦二站在阶梯底部,寻思着怎么才能快速抵达遗址。
“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叫林二,你还有个哥哥?”一露问。
“夭折了,我们是双胞胎。”梦二说。
“你在什么时辰出生?”一露又问。
“黄昏时分,大概像现在这样。”梦二说着,便看看被紫红云笼罩的天空。
“是黄昏吗?夕照时分生下的孩子……嗯……你可以叫梦二。”一露玩起她最喜欢的文字游戏。
梦二感到难以名状的不安。他被汹涌的人群踩掉了鞋,还绊了一下。
“为什么叫大三巴?”他扯开话题。
“葡语‘圣保禄’在粤语里的音译。”一露回答。
一露丢下正在整理鞋子的梦二,独自向那个只剩下前壁遗址的圣保禄教堂攀登。梦二很快就看不到一露了,满眼都是疲倦的却依然鼓噪的游人。
夏季伊始,风不怎么凉快,满是人的体臭味,跟他们第一次来时一模一样,这里永远人满为患。以前一露总是黏着他,像他那个娇惯的女儿。可是现在呢?看,她径自走掉了。一露展现的女性风范让梦二感到骄傲,那是他一手栽培出来的独立之花!
经过几次火烧,现在的圣保禄教堂只剩下巨大的单面前壁。
这个众多游人慕名而来的遗址,原来竟只是一堵墙,外形似一座牌坊。无论什么时候来看,除却惊讶,梦二还感到挥之不去的疑惑。看着前墙轮廓,梦二在脑海里还原它失去的其他部分——他也这样看着一露如今展现的形象,想象这些年,她到底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爬到大三巴牌坊底下时,梦二气喘吁吁的,体能早不如从前了。一露站在入口前,仰望前壁上的各种石雕,她叫梦二过去和她合照。但梦二讨厌拍照,有时旅游结束后,手机里只有两三张随手拍下的照片,他对记录风景影像没有任何兴趣,更别说拍人像合照了。他对照片里经过刻意设计的人物表情和风景角度充满偏见,唯独对于控制自己对一露的感情,或摆弄她的人生,偏了心,充满自我宽宥。在日常生活里,他是新写实主义的。而在幻想中,他无疑是现代主义的。
一露以前总是喜欢随意驻足留影,比如号码古怪的公交车,电线杆上的寻宝告示,或某个盯着她的男人被发现后的慌乱姿态。常常因为这样,梦二像没有桨的船,随意漂流,独自走了很远后回头,才发现一露还在上一个景点。他恍惚地坐在路边等一露,有次等了很久都不见她跟上来,便自己回了旅馆。发现他自个儿走后,心灰意冷的一露很晚才回去,二人在旅馆相互较劲,一整晚不说话。
一露指着前壁中线上的无原罪圣母像,说要和梦二在它下方合照。不知道哪里来了兴趣,梦二觉得自己比以前更乐意接受一露的提议,不再坚持顽固的大男子主义。但在表面上,他依然维持那份从来没有变过的态度。在镜头前,他和一露靠得很近,看着画面里两个人同时被框住的脸庞,等着她按下拍摄按钮。他等着,等着用这一张合照弥补他多年前无数次拒绝一露合照要求的遗憾。
“算了,不拍了。”一露突然关掉手机,画面一黑,两张脸消失。
“怎么了?”梦二问。
“如果是十年前拍,我们还挺上镜的呢。”说完,一露穿过前壁入口,去了另一侧的广场。
人流再次淹没一露的身影,梦二觉得并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能抓得住她了。她总是轻易地就溜走,给他带来了失重感,博弈的天平在倾斜。他深知自己在衰竭,无论是身体机能,还是情感付出,都已死气沉沉。十年后,他和一露的脸只同框短短的三秒,在画面里他仿佛看到了一些微妙而骇人的事物。即使画面消失,两张不再年轻,不再般配的脸凑在一起的突兀感,以前所未有的锋利,像硕大尖锐的鸟喙,啄食他的眼珠。前壁下,他第一次仰望无原罪圣母像。在数个世纪里,在那些彼此矛盾的争论中,圣母到底是玷染了原罪的人类,还是无原罪的恩宠者呢?太阳正好在前壁斜上方,阳光照得他双眼眩晕。
广场没有什么变化,五月的日子也没什么变化,游客多得像灼热的光线般密集,往哪儿走都是。
一露想到纳骨堂乘凉,那儿肯定比地面凉快。梦二还在呆呆地望着前壁上的各种浮雕和文字。一露只好先到纳骨堂的入口前等他,他肯定会找过来的,谁会站在炎热的广场中央呢?
纳骨堂是个地下室,用来存放牧师和众多殉难者的尸骨,还有个文物展览区。排队的人不多,工作人员根本不用等凑够人数再放行。这也许是唯一的变化,现在的人们不再对死人的骸骨产生兴趣。以前来的时候,一露和梦二被游客推着走,不知他们是为了快速找到吸引眼球的骸骨,还是单纯因为那下面太阴冷受不了。
一露在入口前站着,偶尔瞄一眼那个工作人员。
“不进去么?”那人问。
“等人呢。”一露回答。
“下面没什么好看的。”
“我知道,我看过。”
“你知道么,这工作我做了十年。”
“十年前,我正好第一次来,没见过你。”
“我老了很多,你没认出来很正常。况且,谁会注意一个守墓人。我要走了,想去大厦做看更。”那人把手里的卷带围栏递给一露,“你替我拿着,等阵儿有人来接我班。”
一露接过卷绳的一头,看着那个工作人员慢慢走远,他的背影跟游客们没什么两样。她把卷绳收了回去,任由寥寥几个游客随意进出纳骨堂,一种擅离职守的罪恶感让她眼皮跳动起来。这份工作算是在守墓吗?也许只有他才会把这份景区入口管理员的工作看得那么严肃,把生命和身份都牵扯进去了。
“你刚才跟谁说话?”梦二找到一露时,问道。
“守墓人。”一露晃晃手边的栏杆,“让我顶替他一下,说有人会来顶班。”
“走,下去吧。刚那儿贴了个告示,说有批员工罢工了。”
“那我刚才跟谁说话?”
“也许真的是守墓人吧。”
他们一前一后走下楼梯,进入纳骨堂。地下室很阴冷,似乎存放了几个世纪的孤寂,几个游客偶尔冷不丁地从暗处走出来。地面上的嘈杂声被过滤掉,听觉空洞下来,空气的密度仿佛增大了。看了几眼教徒们的骨骸,一露刚想走开,梦二便说:
“我肯定会比你先死。”
时隔多年后再次听到这句话,一露心里很不是滋味,像是又要面临分别。
“怎么说呢?”
“我的命要比预想的短得多。生命的流逝,原来是可以感知得到的。以前我总是用年龄来判断自己能活到什么时候,可是这两天我一直有种预感,我很快就要死了。”
“死了会去哪?”
“总之不会这样吧。”梦二指着那些教徒的骨骸,“我想过了,撒进大海。”
“谁给你撒?”
梦二听着地面上的声音,从楼梯走下来的脚步声中是否有熟悉的频率。刚才在广场上,他看见自己母亲、妻子和女儿,不知怎么就找到这儿来了。和旧情人藏身古老的尸骨地,有种诡异的浪漫,只有一露能带给自己这种感觉。梦二发现很难判断当初的选择是对是错,作出那个选择之前,所有人生的分叉都是薛定谔式的,谁能说清今天这种浪漫感不是那个已作出的选择带来的呢?
“我们不像十年没见。”梦二说。这些话貌似不合适现在说,他还是说出口了。
“你真自私。”一露说,“对,我也感觉你没走远。”
梦二听出了话里的揶揄和暗示:一露从来没有忘掉自己,他才是那个狠心的家伙。
“为什么要分手呢?我们连床都没上过。”
“我还没准备好。我一辈子都没有准备好,这是件很难的事。”
“可是你现在快死了——临死前的高潮,是你唯一能拥有的礼物。”
高窗射进来冰冷的阳光,落在一尊尊圣像身上。一露把梦二逼到耶稣受难像的玻璃展览柜前,把手探进他的上身,四处摩挲。梦二的背脊抵着透着寒气的玻璃,耶稣的血也无法给予他拯救的希望。这是他第一次在一露面前失去了主动权。她的手不像小猫那样柔软,终究也没有爱抚的感觉,更像是饥饿的人在把眼前的食物全塞进嘴里,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而仅仅是一种占有欲。
梦二被吓坏了,浪漫的感觉瞬间被摧毁。他听到一露在哭泣,她停下了疯狂的举动,无助地趴在他身上。梦二的情绪持续回落,就让她这样吧,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一切都是为了弥补……
如果她是一朵盛开的花,那也是一朵带刺的花。
外面的云在飘浮,遮住光线,地下室逐渐暗淡。仿佛有钟声响起,一露在梦二胸前听着他的心跳,跟钟声一唱一和似的。她闭上眼睛,幻想现在两人在婚礼的现场,牧师关掉教堂的灯,亲友们也静默不语,让这对久违的新人互相感受对方的体温。黑暗中的婚礼,连上帝和撒旦都不允许进入。梦二的手无力地垂下,本来可以抬起来拥抱他身前的情人,但他没有,似乎忘了双手的存在。在意识的契约中,二人还延续着那份断裂的情意,而在现实中,婚姻和欺骗不是早就让这一切分崩离析了吗?一露就像吸附在自己身上的巨大水蛭,梦二体内涌动的血液被抽取而去,汩汩地流入她的口腹。
一露的鼻子贴着梦二的衣衫,唔——他的体味发生了变化,不仅仅是衰老,如同火焰临近熄灭时的浓烈烟熏,更是情欲攻防角色倒置的失衡感,让气质产生了根本的改变。一露为自己的首战告捷感到高兴,她终于突破了某条防线,更加接近他那颗看似贫瘠,实则欲望难消的心灵。她一直在等这一刻。她常常反省自己,如果不是誓要成为夜神倪克斯的荒诞执念,自己不过是众多普通女性之一,但凭什么这种执念,或者叫使命感的东西,会让她显得独立不群呢?这是难解的,正如那群作家也总是自命不凡。消除这份绑架了她半生的思想,成为与那些街上的女人无异的人,他就会和她进入特定的感情程序:先是相爱,在床榻上疯狂地缠绵,接着进入漫长的倦怠期,最后万分痛苦地结束这段关系。
所幸,梦中的夜神降临了,为他们避开了这种悲哀而短暂的情人关系。因此,当中的秘密依然极具张力,维系着隐秘的、无法完全拥有彼此的一朵小小的欲火。
“也许,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想和你在一起吧。”一露说,“我习惯了等待。垂死的情人,一旦重新在一起,就真正死了。”
她推开梦二,朝着出口走去。
她说话还是那么让人摸不着头脑,梦二想。他追上去,挡在一露面前。相比当初,现在的他根本不适合这样做,因为地面上有一整个庞大的现实世界在等待他。他才忽然发现,为了得到今天这个结果,自己反而做了很多让自己无法拥有这个结果的事情。为了吃一个水蜜桃,种下一颗种子,然而树长得太高了,结果时已是多年后,自己老得再也无法攀树采摘。保持仰望,只能是最后的姿态。
守墓人离去了,纳骨堂今夜不会闭门的时间,墓穴里的情人会和死者的灵魂一样永生吗?十年前一露和梦二被汹涌的游客推着走,十年后的他们被时间留住了。
这时,熟悉的脚步声和谈话声从展览区传来,他的家人不知怎么找来了。地面上的庞大现实,正在入侵他这可怜羞耻的地下空间。于是,他拉着一露的手,向出口逃跑。四处落满遮挡视线的灰尘,那些由挥发的骨质组成的灰尘,让纳骨堂一前一后两个出口之间的距离拉长了,成了时间的迷宫。
逃跑!逃跑!一对慌乱的旧情人在阴冷的纳骨堂里,阴差阳错地遇见那些殉难者的回魂!
一露却甩掉了他的手。他的手第一次这么紧张地抓住她,但一露不想要了。她挣脱了欲擒故纵的猎人的网,朝入口方向转身跑掉。
一露消失了。在梦二担心一露会和他的家人正面相遇时,她就化身众多虚空之影中的一个,遁入历史的时间中。梦二装作随意游览,在入口的楼梯下等待跟家人来一次偶遇,回到自己的悲痛现实里。
“你怎么在这儿?”娜娜问,“独闯坟墓很刺激吧?”她们站在上方的楼梯转角处。
梦二站在底下,感觉自己像一件刚出土的文物,满身风尘。
从纳骨堂钻回地面,梦二依旧摆脱不了持续的恍惚,多年来保持的“矜持的欲望”,在纳骨堂底下成了一堆尸骨。把母亲和妻儿送回酒店后,梦二独自在澳门的街道上游荡,建筑尽染古旧寂寞的黄色街灯,这片土地多年来的风雨似乎一下子覆盖在他身上。
他像条发情的老狗一样,嗅着一露遗留的微弱的雌性气息,寻找她的踪迹,从大教堂走到别墅群下的山边小道,穿过天桥,走到官也街,在葡国菜餐厅门口驻足,问餐厅老板是否还记得自己,十年前和情人曾在这儿一起吃过海鲜泡饭……
梦二终于体会到一露的孤寂,她的形象从他的文学欲望变成了他的肉体欲望——“是我的生命之光,欲望之火,同时也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那不是堕落,那是真正而彻底的渴求。在拥有一露之初,他的灵魂没有缺口。他为自己制造了永远无法填补的缺口,现在这个缺口正在扩大。
他瘫坐在官也街繁华闹市的角落时,收到了她的短信:
明晚八点,黑沙海滩旅馆,1023号房。
她叫一露。但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是夜神倪克斯。
夜神,并不完全代表母亲、妻子和女儿这个三个角色。对她来说,夜神更多地代表着梦、死亡、睡眠、衰老和复仇——特别是复仇。离开纳骨堂后,她觉得自己彻底成了城市的游魂,却也更完整了。垂死的情人,彻底死了吧?他的身体在枯萎,他的爱情在凋零,他的现实在崩塌。
在黑沙海滩的夜晚,一露坐在旅馆的房间,掀开窗帘,看着黑暗中的海浪覆盖黑色细沙,等着他敲响门。时间比预定的提早了半个小时,梦二来到一露的房间。他们像生命短暂的蜉蝣,抓住最后的光阴交欢。他的衣衫尽落,一露得以直视他的身体,那具早就近乎老朽的身体,无法引起任何冲动(可他不过才四十多岁)。他的欲望在看不见的内部向外燃烧,将他彻底耗尽。
这些年,他在外面肯定有过不少女人,可是在一露身上,他像个刚接触性事的懵懂少年,笨拙,畏葸,羞赧,却掩藏不住一个成年人特有的沧桑。他找不到弥补一露的最佳方法,假如能够成为她的食物,也许这样才能够真正地被她拥有,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吧。他赤身裸体地在一露面前跪下来,亲吻她的小腿,干瘪的嘴唇像刷子一样在她的肌肤上游移。
一露僵硬地站在那儿,此刻她觉得自己被羞辱了。她不需要这种怜悯,就算对他来说,他所做的一切纯粹是因为他竟然还爱着她。
终于,他给予她渴望多年的重量。但是,一露觉得横跨在她身上的,是失落的肉体,渴望临死前的高潮。那就成全他吧。一露翻过身,坐在他身上。她不再需要他的重量了。
在他的下体探入她的身体时,她把手伸进枕头底下,拿起藏在那儿的水果刀,她要报复——
“梦二,你的笔名真好听。你的每一本书,我都买了。你允许我活在你的书里,却拒绝我进入你的生活。”一露最后在他耳边说。
听到这句话,梦二一下子蔫了,疲软地滑出那个洞穴,像只被火燎过的蜘蛛,蜷缩成一团。
看到梦二的枯萎之状,一露把尚未完全抽出的水果刀塞到更深处。她跳下床,穿起衣服,离开旅馆,独自走到海滩上去。
看,夜晚的黑沙海滩,在放烟花。
远处有三个人,是梦二的母亲、妻子和女儿,在海滩散步。一露朝她们走过去。
这三个女性,宛如她的分身,赫然排列在前。她本来是她们中的一个,但现在她好像什么都不是。她端详每个人的面孔,心里有被撕裂的痛楚,但已不像从前埋伏在街角,偷窥他们一家的生活时所感到的那么难过了。一露来到娜娜面前,双脚慢慢陷进细沙中。
烟花闪烁,紫红色的光下,娜娜打量这个出现在她面前,既陌生又仿佛熟悉的女人,说道:
“我好像认识你。我在镜子里见过你……”
“我也认识你。因为你就是我的一部分。”一露回答。
一露和娜娜同时抬起头,仰望短暂绚丽的烟花,迷幻的星火令人眩晕。此时,浪花正轻微地拍打她们的脚踝。等烟花结束后,她们决定趁着夜色,在海浪声的掩护下聊些什么。
又或者什么都不聊,就这样等待夜晚慢慢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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