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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小孩

时间:2023/11/9 作者: 雨花杂志 热度: 17368
诗 篱

  1

  小米迟疑了一会儿,走进院子。朱怡雯没起身,她正在院心摘菜。看见小米进来,略微愣了愣,便咧嘴朝她笑。上一次在上海见面,她说刚从南京料理完丧事。朱怡雯旁边,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正和朱怡雯唠嗑,抬头看到小米,一拎脚下的空篮子站起来。

  “啊,到家啦,小米啊,长这么高了……她大姑,我先走了哦……”

  小米忽然伸手拉住她:“吴……舅娘!没事的,您再坐会儿吧?” 不知怎么,和朱怡雯眼神对视的那一刻,一路汗热的脊背忽觉一圈凉水似的隔膜悄悄漫上来。

  吴舅娘连声说不了,下回再来。

  “累吧?”

  朱怡雯已站起身,放下手中的菜迎上来,在围裙上擦擦手,来接小米的提包和挎包。

  “还好吧?”

  小米躲开,面上微微一红。她其实两手空空——挎包是随身物;提包里,只有给自己带的两套换洗的内衣——她是故意没给朱怡雯提礼物回来。

  朱怡雯笑,抬起手背抚抚小米的脸,说挺好的,你先歇会儿。她很满意小米脸色红晕、身子轻盈的状态,心里高兴,轻快地端起盛摘菜的盆,进厨房忙去了。

  一只脚跨进老堂屋,十五年前生着根似的气息扑面而来。小米瞟一眼,东厢房开着,她掉头往西厢房自己的房间走去。十五年前她还生活在清水镇的时候,就已经不进朱怡雯的房间了。

  西厢房一切如旧:西墙依次排放着高低柜五斗橱;南窗台下是那张泛白掉漆的栗色书桌,摞着几本杂志;床头栗色木矮几,蹲一盆正在盛开的白色雏菊;少女时代的小木床仍紧靠东北角,铺着十四五岁时疯狂喜欢的米色床单,叠着米色被套的被子,配她喜欢的米色枕头、枕巾和床围。小米将包放在书桌上,顺手翻了翻杂志,都是《雕塑家》。她脱下深灰色风衣与米色棉麻围脖,朝五斗橱靠北墙的一个小空当走过去。那儿有件家什,高高搁在一只方凳上,用一块旧窗帘虚虚蒙着。掀开一看,她心头一跳,是那只外公留下的专门放她当年习作的木箱。虽已严重掉漆,但很干净。小米盯着木箱怔怔地发了一会儿愣,便往堂屋走。堂屋的一角,并排放着几包冥币、金箔;老爷柜上外公外婆的照片镜框东西各一个,擦得很亮堂;堂下餐桌、凳子摆得整齐;墙壁上的蜘蛛网也被仔细清除了一遍。一切都跟从前一样熟悉,但已无比陈旧,仿佛是从光阴中打捞上来的。

  朱怡雯做饭的速度极快。半小时左右。也许是昨天就准备了。煨牛蹄髈汤,清炒虾仁,东坡肘子,清蒸黄鱼,油焖长豆角,香菇青菜,韭花鸡蛋,兰花豆,最后,居然提了一瓶蓝瓷洋河大曲与两只玻璃小长脚杯来,将那张小米和外婆吃了十多年饭的小方桌挤满了。

  “又得奖了!恭喜你啊!”朱怡雯笑眯眯地拿起酒瓶,“来,庆贺一下!”她打开酒,将一直高脚杯倒满。准备倒另一只,却被小米拿过去倒扣在一边。朱怡雯看看小米,呵呵笑了,放下酒瓶,“女孩子不喝酒是好的……”将自己的那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小米夹了一块清蒸黄鱼,用心嚼,她最喜欢吃清蒸黄鱼。“你……身体还好吧?”她说。只为打破悄悄包抄过来的沉寂。她一点都不喜欢朱怡雯喝酒的样子。

  “很好啊!我在淘宝网定了一份《雕塑家》,你照片上的样子很好看,但没你人好看,呵呵……”朱怡雯说。

  小米牵动嘴角,暗瞟一眼朱怡雯,她忽然发现朱怡雯的眼角下垂了很多,双眼皮不那么明显了,从前半月似的眼睛也变成了微微的大三角,只有那两扇浓密的睫毛还时不时蝶翼般扑闪着。

  小米又夹一块虾仁放进嘴里:“好吃,你手艺还这么好啊!”

  朱怡雯再次倒满酒,也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虾仁:“你喜欢吃就好!炒虾仁其实也简单,最重要的是仁要饱满、新鲜……”

  沉寂终究挡不住,慢慢弥散开,和着牙齿咀嚼食物的声音。朱怡雯一杯一杯慢慢地喝酒,一只手挡住,一个微微仰头的动作,一杯酒就下去了,没有一点声音。她一直都这么喝酒。以前麦青老师来喝酒的时候,就夸过她,说她仕女古风,素手玉钟。

  “你爸……身体怎么样?”几杯酒下肚后,朱怡雯夹一块蹄髈男人样豪嚼着说。她不在意小米滴酒不肯沾,似乎很惬意于自斟自饮。

  “听说腰部骨质增生厉害,在磁疗……我也很少去的……”小米说。她有些诧异,这几乎是朱怡雯生平第一次这样问起她的父亲。当然,这十五年里,她们也没见过几次。

  “都老了……唔,你看,清水镇变化大吧?”

  “还好吧!”

  “还是你外公外婆的老房子好,等你老了,就明白了……”

  “唔……”

  菜吃得不多,慢慢凉了;谈话也像院子里的秋风,有一阵没一阵,最后间歇了。小米没跟朱怡雯抢着收拾碗筷,就如她并不是有意回避她的话题。她只是觉得生疏,小时候一直听着外公的怒吼、牵着外婆的衣角长大,她有太多年不叫妈,不和她在一起生活,她们之间,更像是两个女人的关系,十分微妙。

  2

  第二天醒来是一场秋雨。

  东厢房电视的声音传过来。朱怡雯多年还保持这个习惯,一大早起来就开电视,却并不看,里里外外忙自己的。也许,对于一个没有男人的家,这样的做法可以弥补人气。

  小米抱膝坐在床上,看窗外檐下淅淅沥沥的雨发呆。昨晚关上房门,她迫不及待地打开那个木箱。浓烈的霉味呛得她咳嗽了好一阵,引得朱怡雯过来敲门,问是不是感冒了。那里面,当年习作的木雕、石膏雕、石雕都在,只是经过十五年时光的侵蚀,成了一堆时间的废墟。但所有的东西都在,确实仍不见那个青石小像。那年,她曾翻箱倒柜地一遍遍找,包括离开的十五年里,她每次回想,都坚定地肯定,她确实是放进小木箱了。那是她在清水镇完成的最后一件作品,她整整打磨了一个秋天。

  朱怡雯在做早餐。她发福了,穿着碎花睡衣,站在厨房的灶台边,整个人散发着厨娘的味道。女人离开了男人,像乡野一株疲沓的野菠菜,肥硕而慵懒,不再计较春来秋往,随遇而安地与时光一起泛黄。

  “我出去一下。”小米撑着伞,站在院心说。

  朱怡雯从灶台转过身来,走到厨房门口,望着雨中的小米,没说话,只点点头,垂着那张曾痴迷了整个清水镇的瓜子脸。一点不错,拉开距离看,朱怡雯的脸和人整个地在下坠了。麦青老师说过,岁月争不过地心引力,无论绘画还是雕刻,都要牢记这一点,每个人的脖子上都吊着一驮沉沉的光阴,它会穿过心脏,一年年把眉眼、腮帮、嘴角、乳房甚至屁股尖一点点坠弯。你的笔和刀锋永远要跟着那驮光阴走。

  巷口对面,是一座很老的水泥桥。秋雨一刷,桥就有了穿越时空的况味。这桥叫红旗桥,光看名字就知道它的年纪。它还是外公年轻时修建的建筑呢。那辈人,有狠劲儿,一座桥建起来也能用半个多世纪。当年,清水中学的校花朱怡雯和麦青刚闹恋爱的时候,桥就很不年轻了。

  不过这桥执拗地存在,也许另有玄机。清水镇人说,外公与麦青的父亲——麦队长,年轻时候在这桥上争过一个女孩子。结了子孙仇。那女孩是谁?外婆?还是麦青老师早逝的生母?谁知道呢!而这桥,它其实早已不再具有桥的意义,它身下那条悠长的河流早就干枯了,两边填平建了房屋,只剩下这桥身下巴掌大一块干河床,堆满垃圾和杂草,与通向清水中学和村庄的那条路连成了一体。它是时间的废墟。

  新砌的清水中学,是旧址上翻新的教学楼。离这头红旗桥与朱怡雯的院子不远,也离另一头三庄里麦青老师的家不远。算起来,他们三个还是校友,只是她在这里只读了两年。朱怡雯读了三年。只有麦青老师读完了六年。

  看门的老人不认识小米,不让进。

  小米说了几个老师的名字,包括麦青老师,老头都说不知道,不在这里了。

  “我找校长……”

  “噢,你找赵校长啊?”一张脸皱得小干枣似的老头欢快地说,“你跟我来……”

  “那个不用了,我自己去……”

  一眼扫过校园的东北角。空了,那幢十五年前她在其中一间雕刻成那尊青石小像的简易的教师宿舍,已经换成了一片生机盎然的紫藤长廊。

  应该有间雕刻室。那年她在雕刻界首次获奖,奖金一拿到,立即匿名捐赠给了清水中学,条件就是这个。她想着,一定要在清水镇,辟一处独立的雕刻工作室。不然,麦青老师的雕塑,将一辈子窝在那间小小的单人宿舍里。

  雨淅淅沥沥,裹着秋风,将风衣、围脖、长发一遍遍撩起,翻飞着无尽的失落。图书楼的二楼,小米找到了那间工作室。门开着,没人。蛮大,空空乱乱,一角堆着体育器材,一角十来尊人像雕塑,灰尘扑扑地歪歪倒倒地堆积在一起,其余部分,都做了美术生的场地。那些雕塑其中一尊,是小米的作品,一个沉思的年轻雕塑家形象。这十来尊雕塑是她当年和那三十万一并捐赠过来的。

  小米弯腰,捡起墙角下一支扔掉的油画笔。笔头的油彩结成了彩蛇般的块,坚硬无比。那时候,除了雕刻,她也画画。麦青老师说,每个雕塑家首先是个画家,因为只有先学会处理绘画的软线条,才能将雕塑的硬线条变软。她就认真地画画,但都是素描和水粉,还没来得及涉足油画。

  “你好,请问……”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出现在窗台边。

  “哦,我……”小米心中一跳,赵品如老师!人可以变得如此苍老?十五年,将一个健壮的体育老师,缩成了一个干瘪的小老头。

  “我,找麦青老师……”

  “哦,他啊……”

  “赵校长——!赵校长——!”楼下有人大声喊。

  老人走到走廊的栏杆边探身看,大声回答:“什么事——?来了——!”回头朝小米笑笑,“你看吧。”掉头急急地蹒跚离去。

  原来他就是校长。没认出小米,对她慈祥客气,眼神却满满的陌生。

  从清水中学的大门出来,风大了起来,吹跑了雨云。小米仍撑着伞,和秋风作着抗争。

  3

  朱怡雯像一尊废弃的雕塑,实实在在从一个当年的美少妇退化成胖胖的老厨娘。只知道做饭,每顿饭都那么丰盛。最少不了要做的,就是煨牛蹄髈汤和炒虾仁。那时候麦青老师来吃饭时,喜欢吃这两样。但小米吃不了多少。

  “你不要总喝酒!”再看见朱怡雯端起酒杯,小米伸手夺下。

  “没事,人老了,喝点酒疏通筋骨!” 朱怡雯嘿嘿笑,瞟了小米一会儿又悄悄伸手,拿回去。

  她现在的样子,谁能相信她曾搅过那么大的浪?那些舅舅们,他们一抱起几岁的小米就说:“知道你妈多漂亮啊,指削葱根,口含朱丹,真正的美人胚子……”

  “你这叫喝点?”小米动静蛮大地起身,舀了一碗鸡丝海带汤,几口喝完。放下碗,去房间躺下。

  手机上一大串留言。系里,学生,还有白军。他问她:你在哪?还好吗?小米长按白军的对话头像:删除该聊天。

  朱怡雯端一小碗米饭,夹了点蔬菜和清蒸黄鱼端过来,站在小米的床头,朝小米伸手递着:“再吃点吧,你太瘦了……吴舅娘家种的蔬菜,昨天送来的,你多吃点,绿色的……”

  小米心里莫名一热,没拒绝,乖乖地坐起身接着,一口一口吃完。

  朱怡雯笑了,细密的皱纹像拉长的橡皮筋,一根一根紧绷着浮出来:“我会少喝点,我就是怕像你吴舅舅呢,筋络不通,中风了,可苦了你吴舅娘,儿女又都不在身边……”她说着,起身去收拾碗筷。

  “那……”小米心头一动,叫住朱怡雯,顿了顿说,“吴舅舅他,怎样?”

  “能怎样呢,半身不遂!”

  “那我去看看他!”

  说着,下地套了鞋和风衣,没来得及听朱怡雯回的什么话,拎起包和围脖,一阵风似的刮出了巷口,来到镇上的一家小超市。镇上的超市没几样商品供选,她也不擅长买礼物看病人,只挑了几样贵的,付了钱拎着就走。

  红旗桥千疮百孔的水泥栏杆在秋风里已经收干了秋雨,愈发灰白斑驳。秋风可真是烈。小米站在桥上,一瞬间有些恍惚,该说些什么?就像要揭开谜底的心情,叫人心慌,又那么期待。明天,或者后天,她就得走了。系里请了国外的雕塑家来针对她上次的获奖开讲座。关于雕刻的事,她不能不参加,那是她唯一的稻草。除此,她三十岁的年华多么苍白。朱怡雯打电话,告诉她外公忌日快到了,问她回不回清水镇的时候,她好像一颗飘摇的种子终于嗅到了泥土的味道。她好像已经等这一刻等了十五年。就这么匆匆忙忙离开,那她还来做什么?再也不要像那年一样,突如其来的变故,一夜间一切都打乱——朱怡雯远嫁,她转学,远离清水镇,从朱小米变成宋小米,去从未谋面的父亲的家生活、读书。她甚至没来得及和麦青老师打个招呼。在那个陌生冷漠的家,一住就是四年。那四年里,她的孤独野草般生长,她像溺水一样抓住雕塑和绘画,拼命学,以抵挡蚀骨的思念,还有对朱怡雯一天天植物样长大的怨恨。

  “你多吃点!”“睡觉盖好被子,天凉呢!”“平时吃饭,不要应付啊!”“热水器给你开了,你等下记得去洗澡!”……从昨天中午回来到现在,基本都是朱怡雯说话。她只“嗯”一声。她连一分钱礼物也懒得给她准备。但她包里有张十万块钱的卡,是给朱怡雯的。可钱能替人表达什么?只怕会像还债,加倍延续某种时间上的冷酷。总之,如此浅疏的母女情缘,她不需要看她,她是为外公的忌日来的。

  小米终于想好了——无论如何,她不再回避,绝不!

  穿过清水中学,有朗朗书声。中学是一棵结蕾的树,稚嫩的喧嚣里深埋着青春的爱与沉默。

  前面就是三庄里。路过麦青老师家的门口,就是吴舅娘家。吴舅舅那时在镇上专业炸爆米花,做米花糖。小时候,她常去他们家吃。可能还见过病恹恹的麦青老师的父亲,朝她瞪过眼。只是那时她什么也不知道,十几岁才懂得去想,吴舅舅姓吴,朱怡雯姓朱,却成了她舅舅?这问题,长大后她才想明白,镇子里让她叫舅舅的多了,那些喜欢抱着她跟她讲她妈年轻时多漂亮的舅舅,都是朱怡雯的仰慕者,娶不了喜欢的女人,就退其次为她女儿的舅舅。

  只有麦青老师,像块磐石,执拗地留在朱怡雯的绯闻里打坐。无论是上学,还是初中毕业后朱怡雯被外公逼着退学,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去了南京打工,亦或他自己读完三年淮安美专回来,甚至世上都有了不清不楚的小米,他还是死性不改,一个人在清水中学的宿舍里一等好多年。

  而这一切,都是在那个变故前的夜晚,朱怡雯跟她说的。

  4

  小米几乎找不到从前那个吴舅舅的影子了。那分明是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而吴舅舅两眼茫然,口角流着黏涎。吴舅娘说,他谁都不认得,只认得吃喝。大小便也不知道。小米并不打算也不知道怎么去安慰这两个可怜的人。她的心情在来的途中就猛然坏掉了——麦青老师家所在的那幢红砖青瓦的老平房不见了,她看得很清楚,拆了,满地残垣荒草。

  “吴舅娘,那个,他们家……人呢?”小米声音有些含糊。

  “谁啊?”

  “麦青老师家……”

  “哦,走了。你坐着,舅娘给你做好吃的……”

  吴舅娘欢欢喜喜地朝厨房去了。

  小米讷讷的。一抬眼,那个满脸沟壑的老人,正看着她。也许因为中风,他的看,成了瞪。就那么直直地瞪着小米。

  走了?是什么意思呢?小米眯起眼……

  那年,记得刚上初一,第一天上美术课,一个身着米色衬衫的老师进来,给他们上课。

  “宋小米!”他说,“谁是宋小米?”

  小米满脸通红,茫然地站起来。“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小得像蚊子。

  “宋小米,你愿意做初一(1)班美术课代表吗?”他说。一口洁白的牙齿,金色的阳光洒满他的肩膀,他的身后,似乎还开着满树的花。

  就是那天,就在那天,小米看见了花开。

  那时候,外公已经过世。外婆带着小米继续在清水镇的老宅子里生活。朱怡雯是小米上初一前的那个暑假回来的。看起来依旧漂亮。长成少女后的小米第一眼看朱怡雯,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她作为这个女人的女儿,竟一点没得到她的妩媚。她的样子,人家也说好看,但是都加两个字,冷艳,酷似那个她还没见过的生在江南都市的姓宋的父亲。她为此心生自卑。

  幸好朱怡雯很忙,回到镇里不久,就去镇外一家电子厂做了文员。每个礼拜六晚上才回来,礼拜天下午离开。

  小米开始拼命画画。她从小在外公外婆寂静的小院里,就靠绘画为伴。外婆总说,妈妈忙呢,妈妈在外面挣钱呢。“爸爸呢?”小米问过外婆无数次,从没得到回答。

  “小米,老师教你画画吧!”“小米,你有很高的绘画天赋知道吗?”“小米,这些是我托人买的绘画书,你拿去临摹。”……

  麦青老师,他几乎和朱怡雯一起走进她的生活。但那时她并不知道他就是和朱怡雯——那时候她还叫妈——有染的人。

  但朱怡雯成了影子,麦青老师才是她的皈依。他教她绘画,带她去乡野里写生,还将自己雕刻的作品送给她。当她迟疑着跟他说“我想学雕刻”的时候,他惊喜得仿佛遇见什么天大的喜事一般,一把将小米抱起来转圈。

  “米,你是上天派给我的小天使……”

  然后转身去给她买了书和刻刀,给她各种雕刻的材料,教她怎么从一个萝卜雕起,怎么能将石头雕刻得跟萝卜一样圆润、得手。在她小有收获的时候,他还特地买了菜和酒,来家里的小院,让妈妈做菜庆贺。她还记得,那个有月光的夜晚,他带她去他的宿舍,端坐在他小小的,蹲满雕塑品的小屋,给她做模特。就是那天晚上,她刻成了那块他出差时候给她带回来的小青石,她让它变成了一种信物。他拿着那尊小像,一脸欣喜:“米尔曼说过,冰冷的大理石使神恢复了生命,老师想告诉你,雕刻,使破碎的人生有了神的爱……”

  吴舅娘端一碗鸡蛋姜茶:“来,喝点姜汤,女孩子要多吃这个的,你妈不靠着,你难得吃到……”

  鸡蛋姜汤辣得嘴疼。小米龇牙咧嘴擦眼睛,笑说太辣了,从包里掏出手机:“吴舅娘?”

  “嗯?吃啊丫头!”

  “吴舅娘,那个,麦青老师家人呢?”

  “走啦!快吃啊,不然凉了……”

  小米呲呲牙,默默叹口气,看手机。

  “吴舅娘,有朋友找,我先走了……”

  逃也似的离开了。

  久久地等待着,又忍着辛辣勉强吃了好几口鸡蛋姜茶,就为等着吴舅娘回答。可,再也不提。只在她面前晃动着她身上那股浓浓的岁月。絮絮叨叨,拉呱的倒不少,但都是些什么呢?都是朱怡雯。“你妈呢,那么多年在南京城里给人做家政,挣钱给你交生活费和学费……你那个父亲啊,真是混蛋,有夫之妇祸害一个大姑娘,你妈被他毁了一辈子……哎,造孽啊……”

  秋风依旧,来时还干爽的天又下起了毛毛雨。小米边走边发愣。做家政?十五年?她不是嫁人了吗?嫁给一个退休老头,每个月给上千块零花钱,最后还允诺一笔养老钱?

  5

  朱怡雯站在西厢房门口,看收拾行装的小米。其实没什么收拾的,只有两套换洗的内衣。秋雨连绵,回来这几日天天下雨。朱怡雯这里的洗衣机还是外婆在世的时候买的,没有烘干功能,小米将内衣装在一个小塑料袋里不打算洗了,朱怡雯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来,都一一洗干净,用吹风机吹干,叠放在枕头边。

  “系里有事,我等不了外公的忌日了……”小米说。

  “我知道,没事,什么时候再回来?”朱怡雯说,一只手扶着门框。

  “再说吧。”小米低头,从包里拿出那张卡,递给朱怡雯,“少喝酒,多吃点营养品,出去走走,钱我会定期朝这卡里打……”

  朱怡雯接过卡,笑笑,点点头。依旧扶着门框,保持着苍老的姿态。

  “我走了。你呢?”小米像来时一样,挎着挎包,提着提包。

  “我不走了。”朱怡雯说。

  小米看一眼朱怡雯。“哦。”她抬脚,从朱怡雯的身边侧身出门。看来吴舅娘没骗她,她在南京真没有安身之处。

  秋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太阳出来了。小米等在院心,看朱怡雯抱着一个精致的小木盒出来。

  “米,你什么时候……结婚吧!”朱怡雯说。

  小米看着她。

  “妈要结婚了,和你麦青老师。”朱怡雯又说。

  小米愣住,满脸为离别酝酿的淡淡微笑可怕地僵在脸上。

  “这个,你要不要带着?”朱怡雯仿佛什么都没觉察,打开木盒,“这个青石小像,还是你十五岁那年刻的,放在我房间很多年了……”

  6

  车启动的那一刻,小米回头,她远远地看见,朱怡雯站在秋风里,沥青马路的空阔将她的身影映衬得格外地小,也有一米六五的个头,这些年又胖了许多,怎么就这么小了呢。

  手机上依旧留言纷纷,白军的最多。她打开他的对话框,打出一串字:上车了,马上回家。屏幕忽然跳出加微信好友的请求。是朱怡雯。真是好笑,她们母女一场,信息通畅无阻的当代,这么多年一直不加QQ,不聊微信,像两个血脉相通却隔着时空存在的生物。

  朱怡雯发来好多青石小像的图片,全方位的。小米一张张看,那晚从麦青老师的宿舍回来,她在小像背面刻下的两行小字怎么不见了?她放大图片,看到一点点不太清晰的刮痕。也许不是刮痕,是年深月久,字迹自己糊掉了。又也许,从来就没有过。

  “致我深爱的青:如果世界上有一万个人爱你,那里面一定有我,如果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爱你,那人一定是我,如果世界上没有人爱你了,那一定是我死了!”

  也许,一切只是一场少女梦里的呓语。

  一段话跳了出来:“米,艺术家都有处女作,这小像就是你的处女作。你不便带,妈代你保存。下一次来,去看看他,你的老师,其实你已经看见,麦青现在的状况,和你昨天去看的吴舅舅一样,中风了,在养老院。你给我的钱很及时,等你外公忌日后,我打算用这钱布置新房,然后接他回来!到时候,你回来吗?”

  国道上有许多地方年久失修,坑坑洼洼,使汽车不经意一阵颠簸。泪就在这颠簸中滴在了宽大的手机屏幕上。小米擦擦眼睛,蓦然回过神,朝窗外看去。秋天的道旁,一大片果园。果子通红诱人,叶子却在风里飞雨般飘摇。

  可为什么,小米的心忽然轻盈起来。因为她发现,她的母亲,耗了十五年的时间,终于还给她一个完整又完美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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