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漂下一群羊
河是黄皮肤,叫黄河。站在岸边,黄皮肤的河照黄皮肤的我,河比我黄。
我要渡河到下游去看石林,它藏匿于一条深深峡谷中,时光之手漫不经心,甩出一记记耳光,留下一个个印记,响亮至今,惊艳至今。
河,阔面苍黄,如一匹肤色最深的黄表纸,黏稠稠的波浪堆卷,一口一口的,仿佛你我头顶上的旋儿,旋转不动了,成了河的旋儿。
来前我便被告知了,今天将乘羊皮筏子渡河。我没乘过筏子,但我见过被胶片定格的筏子,竹筏子、木筏子、橡胶筏子,唯独没见过羊皮筏子。据说,这种出没于黄河胸膛的筏子,只会说这条河的方言,仅识得这条河的水性。
羊皮筏子来了,居然,是被一条中年的肩膀扛来的;居然,只有一面床板那么大;居然,由几排鼓胀的皮囊亲密串联而成。那些皮囊,是它们留在尘世的躯壳,瞧上去像一头头猪仔,咋看都不是一只只羊。
在我童年的山坡上,青草是土地茂盛的毛发,野花是月亮遗落的露珠。一群羊离我是如此近,它们悠闲地踱着步子,埋头咀嚼着青草,像在给土地理发,用不了多久,或许就一场雨后,毛发又参差不齐地生了出来;翠绿的汁液流淌在它们雪白的牙齿和粉红的舌尖上,一朵朵的花拧身闪过不同色彩的身影,空气中泛滥着草根的清香。它们中的一只,长着两个尖尖的角,像扎着两个朝天辫,偶尔抬起头,与我对视了一眼,就这么一眼,我看见了它潮湿的眼睛里,掩饰不住的怯弱、安静与善良,它金褐色的双眼好似两枚金色小钉,将我钉在了忧伤上头。我向前一步,它退后两步,我抓住它的角,就像攥着它的命,它哞哞地大声喊救命,我头一次听见一只羊可以像一个孩子一样,拼了命地叫自己的母亲。面对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它,我心软如水,罢手了,它恢复了平静,继续埋头吃着青草,一动不动,像一块纯白的石头。
它们走下山坡,望河兴叹,命运就被篡改了。先是一柄被清水濯洗锋利的刀子,刃口向外贴着舌尖衔在齿间,一刀引出了一支血箭,接着它变成了一个动词实验工厂,撕、拉、撵、扯、挫,等等,这一连串动词只为赶在它人世的余温尚未冷却之前,剥下一具完整如初的皮囊。
对待这些皮囊,如对待一个意志坚定者,在烈日下暴晒,在盐巴中腌渍,在清油里洗澡,直至透明光洁,成为一个个扶不起的口袋。它们会被人嘴对嘴地吹满气,这是一桩考验人的肺活量的活儿,吹满一只羊皮筏子所用的皮囊,至少需要七个以上汉子的肺活量,他们呼出今生的空气,它们吸入来世的气息,借一口气,还回了魂。
然后,它们会被赶入河中,上头载着我和我的同伴——一群曾经像它们一样四脚奔跑,后来学会两条腿直立行走的动物。它们是一群不死的魂灵,像真正的灵魂一样,没有重量,身轻如燕,没有感觉,不会喊疼,贴紧河的胸膛,注定只能顺水漂流,向下向下向下游,无法回头。但正是它们,的的确确地,叫一整条河流称不出自己的重量,感到了挫骨削皮的疼。
一辆牛车进城了
一辆牛车,不是牛拉的车,而是拉牛的车,进城了。条条道路通县城。县城不大,像个螺蛳壳,就那么纵横几条路。有外地朋友来了,点上一支烟,自东走到西,又点上一支烟,从南走到北,临走再点上一支烟,憋住吐一大口烟雾,像一朵小小的云彩,算是挥手告别了县城,不忘说“这整个儿一乡村”。我像一头牛反刍着他的话,觉得他说的有道理,道路纵横如阡陌,我们都是偶数肢体的动物,路上不时可以看见拉着车子的驴子和骡子,埋头吃着草的羊群,除了红绿灯和斑马线这些散发着城市气息的东西,可不看上去就像个乡村。
这辆牛车,我至今说不清楚它是啥时从哪一条路开始进城的,这么些年,我一天一天地看着县城像一张水饺皮,越擀外延越大,内涵却越少,单薄得千疮百孔,一株一株挺拔如戟的玉米被连根拔除,一片一片浓绿似泼的麦子地被封存在了水泥下面,一棵一棵灿若云霞的桃树被电锯突突伐倒,木屑四溅如唾沫横飞,但两条腿的人代替了四条腿的牛羊猪驴子骡子,赶集似的越来越多,他们都是一台会直立行走的机器,有着旺盛的胃口和非凡的消化能力,这辆牛车大概就在这时进城了。
细细思量,这辆牛车像一条线索,清晰而单纯,一路串起了我的县城生活,牛哞声声仿佛响自我的体内。最初在沿河,这儿新开张了一家牛肉汤馆,离我家不远,出门向右穿河堤,过一座桥,往桥下走就是沿河边了。每天天还没亮,牛车会借着最后夜色的掩护,将牛卸到沿河边上的荒地,我没见过这辆牛车,因为我起不了这么早。待我循着沉沉牛哞找到它们时,它们或许已告别一生中最后一个黑夜,迎来了一生中最后一个黎明,朝阳正挣脱束缚一点一点地攀升,它们站在披头散发的柳树下,一动不动,仿佛被谁施了定身法,其实是一条食指粗的绳索穿过它们的鼻孔,又拴在了碗口粗的柳树上。它们只能在绳索的距离间动一动,干脆就不动了,这也符合它们隐忍内敛的性格。一眨眼工夫,朝阳已跳至固定高度,撒下万千道金光,镀亮了它们身上每一根牛毛,它们眼中圆睁着一个太阳,晶莹剔透,像泪珠,噙住了,久久地不肯落下……
出门,到马路对面去,那时整条临山路尚未被蓝白相间的铁栏杆一隔为二,从我家到马路对面,没有红绿灯,也无斑马线,我只要瞅准空儿,躲开奔跑的汽车和摩托车,就能来到那家马家牛肉店。庆幸的是,我刚刚与一场杀戮或征服擦肩而过,身为庞然大物的牛,无论体格抑或重量看上去都比人强大,它手无寸铁,甚至不如一匹脚底钉着铁掌的马,偏偏就败于一柄铁器,准确地说,是败于人刀子似的心。我看见一人多高的铁架子上,并排挂着一个个钩子,钩子上穿着一大块一大块的肉,分别对应着牛不同的部位。一个牛头仍穿着牛皮,嘴巴点地地趴在那儿,像睡熟了一样;一张牛皮胡乱地堆砌到一起,粘连着血肉,却再也不能起身走和跑;牛蹄,一共四只,被齐膝剁下,仍裹着毛茸茸的绑腿……我躲得过杀戮或征服,却躲不开血腥的它们,我仍是一个不在场也无力还原真相的看客。
天天听见或看见上述这些,我想捂紧耳朵,紧闭眼睛,你也许会笑话我矫情,但我就是这样想的。从小我的小伙伴们在年关围观杀猪,那头猪被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股血泉索命似的追随着刀子喷涌出来,然后它被刮得光溜溜的,惨白的肤色泛着不易察觉的青光,我却躲得远远的。我知道这辆牛车一路颠簸地拉来它们,只为了在县城的某个角落,在它们活蹦乱跳时,当众宰杀它们,人们只在乎它们新鲜与否,只关心它们渐渐凉却的体温,至于其他,都与他们无关。但叫我困惑的是,这座螺蛳壳里做道场的县城,咋就每天都有这么旺盛的消化能力,像一挂隆隆作响的履带,源源不断地将它们输送上餐桌,进入肠胃,新陈代谢掉呢?
这辆牛车追逐着我举家搬迁的路线图,或者说,是我家追随着它逐渐开辟的新路线,从城南到城北,又到城东,我始终逃不脱那声牛哞,躲不开那些血腥。我应该感谢黑夜,是黑夜,给这辆牛车和车上的它们,披上了一件硕大无边的黑斗篷,又赶在黎明到来之前,结束了对它们的杀戮或征服。
终于有一天,在县医院路边,我不可避免地遇见了这辆牛车,我先闻到早晨的风吹送来的牛粪味儿和牛呼出的气息,然后看见这辆拉满牛的车子,这是一辆四周圈着铁栏杆的敞篷货车,铁栏杆有半人多高,粗壮的钢铁臂膀亲热地挽在一起,这样的高度和密度叫任何一头牛都无法中途跳车逃脱。此刻,它们摩肩接踵,并排站在车厢里,看上去秩序井然,天真无知,像一群儿童。这辆牛车每天都会拉走它们的同伴,一直是有去无回,今天轮到它们了,明天将是它们的同伴,谁都别庆幸,都会有那一天。它们看得多了,都已习惯了,也没怎么多想,踩着倾斜的木板,乖乖地就上了车,仿佛是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旅行一样。有的清楚是要赴一个死亡之约,却当作是自己与生俱来的宿命,一声不吭,兜住眼泪不叫它砸下来。这儿是人民的医院,不是它们的医院。我不清楚这辆牛车进城后不去它该去的地方,为何逗留在了这儿?是驾车的人病了,还是它们集体病了?
我这样想时,它们齐刷刷地低头哞哞叫了一声,又齐刷刷地抬头望了我一眼,湿润的眼睛里映出许多个不一样的我,我听见一面镜子掉到地上,碎成了许多块……
在半则成语中
我不是一个胆小如鼠的人。我的胆子小得不如一只老鼠。
比如,一只螳螂,论体量,肯定不如一只老鼠,但我偏偏就怕了它。那天,我走在路牙石上,左脚落地,右脚抬起,就在我踏下那一刻,我瞥见自己右脚的阴影下覆盖着一只螳螂,我抽回右脚,这叫我重心不稳,差点跌倒。这是一只黄土肤色的螳螂,趴在土黄色的地面上,就像一滴水跳入一口塘中,高高在上的目光忽略了它,为数不多路过的脚步无意中错过了它,它一次次地成为劫后逃生的那一只螳螂。但它暂时还不想离开这儿,也许它是迷路了,也许它就想待在这儿,也许它不知往哪儿去,因此,危险对它继续存在着,来往脚步继续裹挟着风飞越它的头顶……
我必须承认,如果我不可救药地踏上那只脚,它将被从天降临的重量,压迫为一小团模糊血肉,像洇开的一摊墨迹。我为这个突然涌至的念头而感到可耻,我可以一脚消灭它的肉体,大洋彼岸不会因此刮起龙卷风,世界甚至连一丝最轻微的颤动都没有,但我忘不了它曾经给我的恐吓和疼痛。
那棵桑树漂亮极了,没有风,片片叶子正面朝上,阳光筛过更高的枝叶,花花点点地撒在这些叶子上头,紫红的桑葚像一枚枚心形纽扣,点缀在叶子中间,自然而然地吸引了我。我踮起脚尖,扯过树枝,探手去摘桑葚,就要摸到那一刻,我的手背被结结实实地砍中了,疼得我丢了树枝,眼泪差点儿淌了出来。是一只螳螂,肤色碧绿,大腹便便,正挥舞着一对“镰刀”,瞪着眼睛,轻蔑地俯视着我。任何美妙的事物冥冥中注定自有其保护神,这只螳螂便是桑葚的保护神,当它看见我仰脸盯着桑葚,心里打着桑葚的主意时,悄悄地躲到了那颗最大的红到发紫的桑葚旁,它了解一个人,知道他的全部弱点,贪婪的本性叫我果真先向那颗桑葚下手,它担负起了保护神的职责,在我的手背上拉出了两条深深浅浅的血印,火辣辣的疼。我本忌惮它,看它举起两条前肢像两枚刀形币,仿佛随时会砍向我,而这次,叶子给它提供了最好的伪装,使它藏身其中不被发现,从容地袭击了我。
院子里有一棵白杨树,高高的身材,身上睁着许多大眼睛,彻夜不眠。有一只土黄色的螳螂趴在树身上,只有这样肤色的它才接近苍老的树的肤色,不容易被它的天敌(比如黄雀)发现。一只蝉飞了过来,寂静的空气中张着一面虚拟的网,微微地荡起了一圈涟漪,它早已瞄上了这棵相貌堂堂的树,想着将尖尖的吸管刺入树的身体,吸出一小口甘甜的泉。螳螂看见了它,躲到一边一动不动,待它迎面飞来时,猝然现身,探出“刀子”一把攫住了它。它受了惊吓,转身想逃,却被螳螂自背后如胶似漆地搂定了。我曾经觉得蝉生着一张猫头鹰的脸,我也愿意尽量将它想象成一只猫头鹰,但此刻,面对比自己体量小不了多少的螳螂,它只会挣扎,不会搏斗,如果挣扎不算一种被动防御的话。它被两把“刀子”拦腰狠狠地抱住了,这“刀子”太锋利了,穿过它的铠甲嵌入了它的肉里,它背对螳螂,拼了整条命哭着喊着,它是真的想不到今天会遇见这样一个狠角色,它徒劳地振动着两扇翅膀,反而暴露出了它内心的恐惧与绝望。螳螂是一个行动主义者,坚定而彻底,不思考,也不怜悯。天哪,它开始在背后啃噬蝉的肉了,它的牙齿是另一把“刀子”,甚至更锋利,它边咬边嚼,一小口一小口地,在它们的世界惊心动魄,但我被麻木和冷漠层层包裹的心却风平浪静。渐渐地,蝉的哭声喊声弱了,翅膀低垂如战败的旗……
有那么一瞬间,我渴望变作一只黄雀,展翅飞到螳螂背后,那样它也许为了自己保命,不得不放过这只可怜的蝉。
但我清楚,我与这只蝉和这只螳螂之间,不仅是半则成语与另半则成语之间的距离,我与它们遥不可及,覆盖了所有的繁华与荒凉。
如何送走一只“蝠爷”
说实话,下笔前,我最初的题目是《如何杀死一只“蝠爷”》,这题目借了那只“知更鸟”的光儿,杀气腾腾了些,但我却从未有过“杀死”它的念头,就放弃了。接着,我想到了《如何赶走一只“蝠爷”》,它是户外来客,尽管不请自来,我也想叫它走,但赶走它毕竟不是待客之道。
最后,我选择了这个《如何送走一只“蝠爷”》。请神容易送神难,我没请它来,却要费尽心思地送它走,目送它扑入茫茫黑夜,找回属于它的黑暗。
“蝠爷”就是蝙蝠。我母亲属鼠,我儿子也属鼠,她却比他大了四轮。儿子幼时母亲带他,跟他说蝙蝠是老鼠偷吃了我们炒菜的盐变成的,这说法当然不是母亲的发明,它就像一首童谣,一代又一代地,在摇篮里和床头边,到处流传着。儿子当然也毫无疑问地相信了,逢人便说,我奶奶说了,蝙蝠是老鼠偷吃了我们炒菜的盐变成的,稚嫩的表情和腔调,叫人看了和听了都心疼。
小时候,在夏天,天欲黑未黑时,楼群间的空地上,我们像一群被放出的病菌,跑着喊着,活力四射。在我们头顶上,密密麻麻的蚊子织成一张网,勉强透得下天光。不知啥时,蝙蝠现身了,我们从没想过它是从哪儿飞来的,也想不到沿着它薄如蝉翼的翅膀去寻找它的家。同样都是黑夜的孩子,萤火虫耀若繁星,飞翔在我们眼前,漾开浓如老抽的黑暗,就那么一星一点,却引领着我们,漫山遍野地奔跑,甚至走近坟墓,触摸死亡的体温。眼瞅着数不清的萤火虫,环绕着一座座大大小小的坟茔,像一条条光带,秩序井然,你不必担心它们会相撞,即使偶尔碰到一起也是一次美丽的空中事故。这感觉奇异极了,就像穿越生死隧道的旅行,是萤火虫以它一粒米似的花环,叫死亡绽放出了迷人的光芒,也叫我们觉得平时退避三舍的坟茔不再可怕,而是可亲可爱了起来,这成功地抵消和移开了我们白天对死亡重若磐石的恐惧。但对于蝙蝠,我们却提不起兴趣去追逐它,我们只当它是乘着夜色猝然降临的黑斗篷,是趁火打劫的投机分子,是黑暗的同谋者和粉饰者。我屈指可数地见过它几次,随着尘埃落定了,在暴风雨之后,黑乎乎的一团,看上去是那么小,浑身毛茸茸的,可不就像一只老鼠。那一刻,我就要相信了母亲的话,天上的它与地下的它似乎真有着某些割不断的血缘。
仿佛是一眨眼和一转身,它就飞上了天,扩张开连体斗篷,俯瞰着貌似强大的我们,习惯直立行走的我们。我们气不过了,想着法子羞辱它,戏弄它。在这上头,人的手段永远比动物高明,哪怕对方是与自己一样的哺乳动物。我们脱了鞋,这些鞋是一汪小小的水库,曾经蓄满了我们的汗水,干涸后留下了我们的气息,熏得蚊蝇绕着躲着飞。我们提起它们,扬起手臂,将它们高高地扔向空中,它们追撵着它们,有些竟扑了进去,重重地摔了下来。
那次我带着儿子去爬山,车子转来转去,来到了一个小山村,听人说村边有一座焦山,山上有一个钟乳石洞。我们好奇,手脚并用地下到洞里,脚还没踩到地上,首先惊起的是一群蝙蝠,它们有十数只,大概是极少有人进洞,它们也已熟稔了黑暗中的日子,当我们带着人类的气息和外面的风进来时,它们显然是受了打扰抑或惊吓,没头似的胡飞乱撞,有的险些撞中了我们,幸好它们及时刹住了自己。洞里漆黑如史前,同行者取出打火机,啪地摁亮了,照开一小片光明,我的头皮发麻了,只见在我们头顶,贴着岩壁上,一溜儿蝙蝠将自己倒挂起来,头朝下地盯着我们,不错眼珠地盯着我们,它们一律浑身雪白,衬得两粒小眼珠愈加黑了,钟乳石仍在生长,听得见水滴自石上,啪嗒啪嗒地击打在水洼中,就像我们掩不住的心跳。这是它们的天堂,是它们颠倒的世界,我们是冒失的闯入者,我们一刻也不敢逗留了,按原路手脚并用地爬了回去,身后似乎传来了它们尖细的嘲笑……
但我万万没想到它居然在深夜闯入了我家,我不知道它像我曾经一样冒失,还是有备前来?我眼下疑惑的是如何送走它。是我的疏忽给了它可乘之机,我忘了关好前阳台的窗子,我的窗子是那种推拉窗,它们一扇扇的像一颗颗牙齿,肩并肩地咬合在一起,可以称得上天衣无缝,一旦手忙脚乱了,弄错了它们之间的顺序,它们中就出现了缝隙,风儿能够夹着尾巴钻进来,它也能够学着风儿敛起翅膀挤了进来,悄无声息地没有一丝破绽。我住在八楼,这也说明了它超强的飞翔能力,现在城市里高楼越来越多,天空越来越窄,我已很少在楼群间发现它了,我不经意地仰脸看天,四面高楼纷纷向我倾斜下来,仿佛要将我挤压至虚无,这样压抑的环境不适合它自由的天性,它渐渐地淡出了我们被喧闹和尘嚣托起的生活。
它从阳台到客厅,又到卧室和书房,一一飞了个遍,到处都留下了它的气息与影子,似乎这儿是它的领地,它也好久没来了,恰好趁机巡视了一圈。最后,它被光线迎头击中了,误入了这间灯光通明的卧室,我这才发现了它。我的第一反应是惊慌与恐惧,但它不喜欢光明,它本是黑暗之子,它很快飞到了对面的房间,那儿漆黑如夜。趁这空儿我赶紧上网去查,有人说它进家是个好兆头,意味着送福上门,家中好运将至。好兆头我暂时顾不上了,我总不能听任它躲在黑暗中,眼神炯炯地盯着我酣然入睡,我必须送走它,我知道它身上和血液里潜伏着许多病菌和病毒,说出来会吓我一跳,它尖利的牙齿也会在我裸露的身体上印下细碎的痕迹。我敲起了脸盆,它听见却装作没听见,趴在墙角一动不动,后来嫌烦了,飞进了厨房,将自己倒挂在北墙角上方,头朝下地盯着我,像我看见过的一样,我在它眼中也是颠倒的,头颅向下地立着。昏黄如豆的灯光驱赶不走它,它就那样倒挂着自己,似乎还在吱吱地聒噪着,像老鼠在叫。我无可奈何了,扫视四周,抓过一只空酒瓶,拿来一根艾条插在瓶子里,我点燃艾条,放到它下头,烟雾扭腰袅袅地向上升腾,浓浓的艾味散发了出来。它肯定没经过这阵势,也不清楚我要干啥,只是饶有兴趣地盯着我,我退出厨房,关闭那一豆昏黄,黑暗沦陷了,艾条瞪着一只血红的眸子,这环境适合它,也叫它如鱼得水,我却感觉要被它逼疯了。我在黑暗中侧耳捕捉着它的动静,它仿佛入定了,死一样寂静。厨房里弥漫着艾味,是那种烟熏火燎的气息,仍在颓废地燃烧着,缠绵地升腾着,它被熏晕了,掉了下来。它黑乎乎的一团,缩成大拇指那么长,身上毛茸茸的。我不敢正视它的眼睛,取来一沓纸,小心地包裹起它,打开窗子,将它送走了。窗外,步行街上,夜色浓黑,我想象着它被风儿吹醒了,翻一个身,飞入黑夜中。
当夜,我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不知咋的,我眼前老是出现年轻如花的海燕上身穿着蝙蝠衫,自六楼猫腰,纵身一跳,原本折叠的身体打开后,就像一只张开黑斗篷的蝙蝠……
那一刹那,夕阳坠地,大地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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