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姨妈伍尔夫
重 木
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我9岁那年的夏天,在那之后的第二年她就沉河自杀了。我永远都会记得妈妈看完那封信后的神情,脸色苍白得好像新房子里刚刷的墙面。我躲在卧室的门后,看着她在傍晚金色的霞光中踉跄地跌坐在走廊尽头的那把椅子里。她哭得撕心裂肺,哀鸣声好似我在后来见到的一头被猎杀的幼鹿。那个秋日的下午,我站在那头濒死的小鹿旁,立即想起妈妈看完信后的那一时刻。那时我20岁,跟着小叔叔和他的一群朋友到郊外游玩,并在其后跟着他们一起去森林打猎。我看着那头幼鹿的眼睛,它发出的哀鸣是如此的令人心碎和痛苦。我感觉到自己身体内部好似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撕扯,难受不已。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刻,我才真正地理解妈妈当时的感受。她热爱至深的妹妹自杀了。
妈妈从未忘记她,直到她去世的那一刻。在那间见证了父亲和哥哥相继死亡的不幸屋子里,我和弟弟没日没夜地守在奄奄一息的妈妈床边。在医院里,医生只是对我摇头,并谨慎地选择着合适的词语来向我解释。到如今,一切都晚了,与其让她在医院里继续治疗受罪,还不如把她接回家,让她待在熟悉的家里。我打电话给弟弟让他回来,并提前警告他把自己收拾好再回来,从我们的大哥去世后,我和弟弟就因为一件件看似无关紧要的琐事时常发生争执并导致最终的不相往来。他住在北边一座靠海的城市,而我则始终围绕着从小长大的这栋房子和这座城市,永远没有也未能走远,即使在遇见Jay之后。
我开车去火车站接弟弟,他比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老了许多,而也是在看到他拎着爸爸那个黑色皮箱向我走来的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那么多年已经过去,我已经四十出头,无论是距离哥哥还是爸爸的去世,都已有十多年了。在我日复一日的生活里,无论是周边的城市还是我自己,似乎都从未发生任何改变,长大几乎是一件潜移默化的隐秘之事。如今,我甚至都忘了从9岁到19岁那十年的成长记忆。这座城市似乎亘古不变,一些新建筑依旧保守而谨慎,没有改变那些街景,也不会改变休息日去郊外的路上往回看的那些天际线。我看到的那些老牌商店、杂货店、咖啡馆和俱乐部就是妈妈和姨妈在年轻时看到的那些。有时候子承父业,老杰克去世,长相十分相似的小杰克便接着继续经营,所以有一次妈妈会认错熟肉店的老板。在回去的路上,她回忆起自己和姨妈小时候偷偷跟着女佣一起出来,结果在这家店附近迷路的事情。
我看着从蒸腾的雾气中走出来的弟弟,他还是听从我的建议对自己做过一番整理,虽然依旧弄得十分蹩脚。我问他一路还顺利吗?他说火车比以前快了许多,打个盹几站就过去了。他脸刮得很干净,一件灰色的外套和看着很硬的休闲裤;那或许是条新裤子,看着很奇怪,也可能是在我的想象中他不会穿这样的裤子。
在车上,他托着脸看窗外闪烁的风景,神情漠然。从小到大,他特立独行,阴郁而冷淡,不像幽默活泼的哥哥。虽然我们一起长大,但我始终觉得他是个熟悉的陌生人。小时候,我常常怀疑他是否真是我的弟弟,但哥哥总是拿这个话题开玩笑,我笑得前仰后合,他却依旧淡着脸,到爸爸的书房去。在他开始有了自己想法之后,就迷上了爸爸的书房,那里面摆放着爸爸各式各样的收藏和层层叠叠的书。他是我们兄弟姐妹三人中最喜欢读书的,爸爸对此很高兴,并有意地培养他继承自己研究艺术史的衣钵,但他对绘画兴趣索然。我跟着妈妈学画画,但爸爸从未把我当回事。
爸爸的艺术史研究中只有那些死去多年的、神情严肃且无聊的古人作品,他对妈妈的画持保留意见,虽然他尽量地隐藏自己的这些观点,但妈妈依旧知道。“你爸爸会告诉你,从古至今没有伟大的女性画家,但我要告诉你,伟大的女性画家每个时代都有,只不过不是你爸爸所认为的那样伟大。”妈妈曾经有几次对我这么说。画画对我而言只是一个兴趣,甚至从一开始只是为了讨好爸爸,但后来还是丢了画笔,因为我对这个兴趣的热情逐渐消退,最终演变成了一种折磨。但许多年后,当爸爸去世,有一天我重新走进妈妈的画室,一股巨大的记忆和冲动催促着我重新拿起画笔,虽然对于不可知的形象依旧模糊,但几乎是鬼使神差,我在那里画了整个下午,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舒适和宁静。一切有关战争的硝烟都远离,一切悲痛、绝望和死亡都不在……童年里阳光明媚的记忆给予我巨大的安慰。全身心地投入,一切都可以遗忘。
我们俩什么都没说,沉浸在各自的思绪中,但也不得不想接下来该怎么办。几乎是从妈妈被检测出患有癌症之前,那股浓郁的恐惧感就已经在我身体里流动了。或许是在某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我睁眼醒来,被那些突如其来的不安压垮。爸爸去世后,哥哥曾写信建议我回去住,目的便是为了照顾妈妈。收到信后,我没有像之前那样立即回复,而是想了许久后才回信告诉他我愿意搬回去。但妈妈比我们所有人想得都要坚强,或许就像她曾经和我说的那样:
“我们这代人见证了太多死亡!”
我依旧记得战时的轰炸,没有人知道会是什么时候,所以需要时时刻刻都警觉和做好准备,当防空警报在整座城市上空嘶鸣的时候,我们就要放下手头上的所有事情,前往防空洞。有一次,在妈妈作画中途响起了轰炸警报,等我们在许久后从防空洞回去的时候,妈妈就已失去了把那幅画画完的机会。在她去世后,收拾她的画作时,我依旧在一堆画中看到那幅未完之作。有一段时间,我们三个孩子被送到郊区的姑姑家躲轰炸,爸爸妈妈都没有一起来,他们依旧待在那座他们所热爱的城市,甚至想着和它同生共死。我后来从妈妈和姨妈共同的朋友那里听说,姨妈曾和姨夫决定,一旦抵抗失败了,就一起自杀。他们绝不愿意承受被占领的侮辱。
我不知道爸爸妈妈当时是否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当我努力地回想妈妈离开时的目光,我打了个冷战,因为我意识到在那个时刻,爸爸妈妈做好了丢下我们的打算。哥哥一遍又一遍地安慰我们,弟弟站在屋外看着他们离去,我记得自己一直在哭,从坐上车的那一刻就开始哭。晚上,我哭累了就趴在姑姑的腿上睡着了,他们在说话,朦朦胧胧的声音遥远而亲密,就像一个梦。在姑姑家待的一年半就像一场梦。大多时候我都会忘了远方的战争和对爸爸妈妈的思念,只有当那熟悉的飞机引擎声从远处渐渐靠近的时候,我才惊醒,再次被恐惧和对爸爸妈妈的思念淹没。死亡在我的记忆里就是飞机的轰鸣声,也是离别的哭声和妈妈两次回首后就消失的目光。而当时八九岁的我不可能知道,那仅仅只是开始。因为几年后,爸爸便在一次车祸中意外去世,而几年后哥哥也死在远方的陌生战场上。我最终看到的是具尸体,而不是那个总能逗我开心,我如此亲爱的哥哥。
在面对死亡这件事上,我和弟弟分担着相似的厄运,但我们从不谈对这件事的感受,只是用自己的方法来面对所爱之人的离去和那些落在自己身体里的痛苦。爸爸的去世,对弟弟造成的打击或许超过了我们所有人。因为从小到大,弟弟都把爸爸当做家里唯一理解他的人,并分享着他的心思和忧郁。他和爸爸是一伙的。我常这样对哥哥和妈妈说。弟弟抢走了爸爸所有的爱,这是幼时的我能够想到的最大背叛。
在妈妈病危,我开车接弟弟回去的那个时候,他37岁,后来我才知道,他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一男一女,但我从来没听过也没见过他们。后来见到他们是在他们母亲的葬礼上。弟弟向我们所有人隐瞒着这件事,甚至是在死亡边缘挣扎的妈妈。当我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比我最后一次见到姨妈时要大许多。女孩16岁,男孩14岁。女孩有着爸爸的眼睛,我看她的时候,想起爸爸在工作一天之后的傍晚陪我们在花园里玩耍的画面。葬礼之后,我躲着人群坐在墓地边上的一张长椅里吸烟。妈妈和姨妈都吸烟,和他们来往的那些女人也都吸烟。一些印象变得模糊,只剩一些隐隐绰绰的轮廓。在由妈妈和姨妈主持的那个小圈子里,他们谈笑风生,吞云吐雾;时而会激烈地争论,时而会被逗乐,哈哈大笑;男女无拘无束,自由而轻松……我躲着哥哥,偷偷地站在门边,透着门缝看他们。
现在,那些人都已凋零,而随着他们离去的——在我心里——是一段无比快乐和自由的时光。
虽然他们也会谈起渐渐崛起的对岸强邻和一触即发的战争,但那一切始终是如此遥远,并不会真的打扰这份恬静和怡然。有人不赞成参战,但妈妈和姨妈都主张参战,“为了人的自由”,姨妈把还剩半截的烟拧灭在烟灰缸里,激动地说。随着我的长大和对于有关姨妈的新闻和研究著作出版的关注,我渐渐了解到一个我不曾见过的姨妈和她的生活。当我在之后读到那些在她自杀后所写的纪念文章时,奇怪的感觉塑造着一个关于姨妈的新面目。我所了解和所见的那个姨妈,是优雅的,也是有趣和幽默的,她对于词语和语言的敏锐运用能产生无比强烈的感染力。我最后一次见她时——我后来通过哥哥才知道,她当时正在休养,医生建议她到空气清新和恬静的乡村休养身体和精神——她面容落寞,眼神里都是悲伤,即使她有心隐藏,但我依旧能真切地看到。当我和她单独坐在那把开满各式各样鲜艳花朵的园子中的长椅上时,我问她:
“为什么你看着很难过?”
我忘了她是如何回答我的,或者她并没有回答我。弟弟告诉我,姨妈是个疯子,专门抓小女孩,所以她才会被医生要求远离城市,关进这栋房子里。我记得自己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不让她发现。虽然弟弟的那些话很荒唐,但对当时一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而言,依旧会产生许多可怕的影响。下午,在我们回去的车上,我偷偷地问哥哥,为什么弟弟说姨妈是疯子?
哥哥说,姨妈不是疯子,她只是需要休息一会儿而已。
后来,我有时想,如果当时我把自己看到的告诉妈妈,事情是否就不会像之后我们不得不面对的那样发展?我如果告诉妈妈,姨妈很难过,他们是否会更多地关注她,关心她?或者,如果当时我能和她说一些有用的话,是否就会改变她的想法?但这一切都是如此的脆弱,当两年后姨妈踏进那条冰冷的河中时,她还记得我们的那次见面吗?
我在电话中直接拒绝了弟弟要订宾馆的事情,所以在这段日子里他都会住在他原本的房间里,即使他从小就对自己的那个房间有很大意见,并羡慕哥哥的房间,但他依旧不愿住进哥哥的空房间。即使到如今,我们依旧小心翼翼地躲避着他者的地雷,以防一不小心踩上去,造成我们最终难以收拾的局面。
他提着箱子,径直从哥哥房间前走过。哥哥的房间还是原来的模样,在他去世后,妈妈时常会进来,却没有改变其中的任何布置。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再进他的房间,因为我依旧难以承受由此而引起的悲哀和痛苦。在我得知妈妈生病之后,我在房子里四下走动,不安感与日俱增,仿佛随时都可能从身体里钻出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曾经我能依靠的人都死去了,那现在我该和谁去说妈妈的事情呢?我想和弟弟说,但不知道除了告诉他这件事之外还能说些什么?我们从未谈论过爸爸或哥哥的死亡,那些未能说出的话,如今依旧不能;而那些曾经未做的事,如今也依旧只能放任。
我走进哥哥的房间,吱吱呜呜地开始哭,但始终捂着嘴,因为妈妈那时就躺在楼上的卧室里。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在后来遇见Jay,和他在一起,我曾质问他,为什么不早一点出现呢?我记得自己在哥哥的卧室里待了很久,然后擦干眼泪,又到卫生间洗了脸之后才上楼。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和妈妈,而她在不久之后也将离我而去。
我虽然未像爸爸妈妈那样经历两次世界大战,却经历了太多的死亡。这种恐慌在那头垂死的幼鹿眼睛里出现,隐藏在姨妈悲伤的面容之后。人们说“寿多则辱”,我的多寿却是为了见证所爱之人的一一离去。最后的死亡是我自己的,但也没什么可担心或不安的了,因为我和它实在已经是老朋友了。Jay在11年前去世,他的小儿子写信告诉我,他已处于弥留之际,我写了封短信让他的小儿子替我转交给他。我当时告诉他,没什么可害怕的了,我也会在不久后随他而去。但谁曾想命运弄人,我竟然又独自苟活了这么多年!
姨妈的死是这一切的开始,我躲在门后看妈妈撕心裂肺。在那之后,她的生命就被切除了一半,即使我们依旧还围绕在她身旁,但我能感觉到她的失魂落魄和那些隐秘的阵痛。后来,她很少再提及姨妈,我们和姨夫也没有了联系。一些关于姨妈的纪念文章和研究论文一篇又一篇、一部又一部地出现,妈妈却从未关注过这些;而我在后来则总是偷偷地收集那些文章和资料。房子里不再会出现姨妈的名字,我们的谈话也总是小心翼翼,防止踩到那些开关。我就在那里——妈妈和姨妈的最后一次告别——当时的我怀抱着姨夫送的玩具熊坐在门厅边的椅子里。
我简单地做了些晚餐,吃饭时我会时不时问他过得如何,或者在那边的生意如何。他是渔夫和商人之间的代理人。他曾经在电话里这样告诉妈妈。他告诉我,他自己也时常出去打渔。他没提及自己的妻子,也没提及那两个孩子。我没有问这些,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阻碍着我问这些问题,并且总觉得不合适,好像我是在刺探一个陌生人的隐私一般,而不是此刻坐在我对面的弟弟。
他坚持要洗碗,我站在厨房门边看着他的侧脸,恍惚中就好像爸爸站在那里,但他比爸爸高,而且爸爸永远不可能进厨房洗碗,他对于雇用女佣这件事毫不吝啬。在他去世之后,妈妈一度留着女佣和家里的其他佣人,但随着爸爸所留下的遗产渐渐消弭和雇佣费用的增长,妈妈最终不得不辞掉女佣,这让她承受着莫大的羞辱,不过时代已经变化,而且我们以后需要自己学着煮饭来喂饱自己。妈妈很少再进画室,走进厨房为自己的三个子女准备一日三餐成了她的所有生活。
这从来就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但也无能为力。她的沮丧、悲哀、痛苦和怨恨渐渐从她身体里流露出来,弥漫在房子的每个角落。餐桌上的欢声笑语已消失多年,即使哥哥对此也无可奈何。随着他长大,我的恐慌也渐渐增加。我担心有一天他会离开我们,离开我,留下我、弟弟与妈妈。我曾经享受着和妈妈在一起的日子,但她现在很不快乐,悄无声息地把周围的一切拉入那灰色的沉寂之地;而弟弟除了在吃饭时能看到他之外,其他时间他都待在爸爸的书房里,我怀疑那里面的所有书都被他看了一遍,为了躲避妈妈和我,他便待在那里把它们再看一遍。到后来,我甚至开始羡慕和嫉妒他能拥有属于自己的天地,不会被房子里其他地方的压抑气氛感染。最终我发现了妈妈的画室,在这里始终保存着妈妈曾经的青春和欢乐,那些明亮的色块和画面,让爸爸惊讶的形式和内容,在那个时候都散发着一种从往日欢乐岁月里遗留下来的魅力。我重拾画笔,开始画画。这个习惯后来持续一生,只是现在我的手已经没有力气再握画笔了,我也不愿意像雷诺阿晚年那样,把画笔绑在手上作画。画画对我而言,自始至终都是为了记忆,为了往日的记忆和那些美好的岁月;那时候,所爱之人都还在。
吃完饭,弟弟就上楼去陪妈妈。在我后来的回忆中,我一直认为妈妈当时还是有意识的,所以她会知道弟弟回来了。这个世界,残酷的现实太多,我们又何必让自己承受所有?弟弟坐在那张老式安乐椅里翻着昨天的报纸。椅子是爸爸的父亲从一位贵族手中买来的,这或许也是爸爸爱好收藏小型家具的原因。在他死后,按照他的遗嘱,那些精致优美的古代和近代家具都捐献给了国家博物馆。二十多年前,我曾和Jay一起去看过一次大型回顾展,爸爸的家具在柜台后依旧精美细腻,但人事已经几回流转,沧桑无限。弟弟在一次出海打渔后,就再未归来,消失在暴风雨中。而我从那时到后来的很久一段时间里,都不相信他死了。我觉得他是逃走了。他总是十分擅长创造属于自己的世界,重新开始。哥哥去世一年后,他就走了。爸爸的书房里已经没有他未看的书了,他要到其他地方去寻找新的书。
妈妈嘱托他,万事小心,与人为善。
在火车站送别的时候,她又说,不要忘了我们!
我站在距离他们两步之远的地方,看着火车喷出一大团白色的蒸汽和烟雾。妈妈看着我,我没什么要说的。双手插在口袋里,看着他。
“你能把后面的台灯打开。”我看他在一片昏暗的灯光中眯着眼睛看报纸上的铅印小字。“不会有影响。”
他打开台灯,又把它调暗了些。
“你去休息吧,我在这里守着就好。”他说。
我坐进床另一边的一张碎花布椅子里。躺在床上的妈妈,面容枯瘦,皱纹包裹着她的脸,曾经的美丽无处可寻。在她还有意识的那些日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黯然神伤。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她看着我,笑了笑。
“要是你姨妈看到会说些什么呢?”她似乎是自言自语。“真不知道她会说什么。”
从她得知自己患病,并每日进出医院开始,她就常常想起姨妈,有时候晚上做梦醒来,梦里都是和姨妈一起的童年。这些不知从何处来的梦让她开始向我讲述她和姨妈的童年、家庭、成长和一些或有趣或哀伤的往事。正是从那时候开始,我根据从前看的那些纪念文章或研究姨妈的书所留下的印象来验证其真实性。姨妈是否真的曾扮装成某个外国王子去检阅一批军舰,并且还没被人发现?姨妈是否真的在生病时,听到窗外的小鸟用希腊语唱歌?姨妈是否真的曾被某个德高望重的大学图书馆拒绝入内,只因为她是女人?姨妈是否真有决定和姨夫一起自杀,如果战争是我们失败……妈妈不厌其烦地一一答复着我的这些问题,并且时常兴致高昂地给我讲述其他她和姨妈所做的出格趣事。
那都是欢乐的日子,妈妈似乎再次找回了自己曾经失去多年的色彩,似乎在往日记忆和回忆中重新获得了一次生命。我亲切地感觉到曾经的美好和如今的联系,而其间的一切不快、不幸和痛苦都消失不见。
但终会有一个时刻,我们会重新回忆起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在妈妈生病的第一个冬天的夜晚,我和她一起躺在她和爸爸的床上,听她回忆姨妈生命中那些灰色的暗流和令人不安的疯狂事件。那个时刻,我仿佛重新变成小女孩,爸爸给我讲美丽的、总有着完满结局的童话故事。不同的是,如今的故事主角不再是虚构的,而是那个曾经抱过我、亲吻过我,并且对我而言,充满着无限神秘感和无数未知的亲爱的姨妈。
对于出现在其后无数人文章中用来描述姨妈“疯狂”的那个词,我却从未见过。一方面是因为我并不会常常看到她,另一方面在我的所有印象和伴随着成长而衍生的那些想象中,不存在疯狂。她优雅而智慧,面对人群也能侃侃而谈和得心应手地应付,就像她笔下那个时常举办令人开心聚会的女主人公。妈妈和姨妈也曾经常举办聚会,并且每个参加过这些聚会的客人即使在许多年之后,都依旧会对女主人的幽默和开朗留下深刻的印象。当我在之后四下走访那些故人的时候,谈起这些,他们爬满皱纹和沧桑的脸上绽放着愉快的笑容,一切都记得清清楚楚,好似隔着玻璃往后看一般。衰老并没有让他们忘记年轻的那些岁月,更不会忘了那些快乐的日子。
在守着妈妈的那一夜,我记得自己也曾问过弟弟关于姨妈的印象。他或许有一些我不曾有的记忆。最后一次去看姨妈时,他还小。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问我。
我告诉他,这些日子妈妈一直在回忆她和姨妈的童年生活。
“我对她没有什么具体的印象。”弟弟的视线依旧落在那张报纸上。
后半夜我到厨房煮了些咖啡,他去了爸爸的书房,回来的时候像往常一样,手里拿着本书。
我把咖啡递给他,问:“你有看过姨妈写的书吗?”
他摇摇头。
“为什么不呢?”
他看着我,好像很疑惑。
“我不喜欢她写的那些故事。”他说。
有那么一刻,我觉得自己被冒犯了。我重新坐回椅子里,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房间里只有妈妈沉重的呼吸声。我曾经总是偷偷地看她的书,我喜欢那些捉摸不定、敏感而令人惴惴不安的故事。而在之后我渐渐发现,自己会不由自主地把这些故事和我记忆中的姨妈混合在一起。故事里的那些女人闪现着姨妈美丽的面孔,每一句话都从她的嘴里说出,而那些漂浮在意识中的悲伤和痛苦,对于死亡的层层重重地探索和追问则让我感到自己进入了姨妈的思想和心中,我借着那个幼小自己的眼睛重新去观察笑语盈盈的姨妈的面容和隐藏在她漂亮的眼睛背后的波澜。我开始通过姨妈所写的故事和我自己的记忆重新构建她,并且在多年后借着妈妈的回忆对其进行补充和修正,最终在我53岁那年,在Jay的鼓励下,把这一切付诸笔端,写下我记忆里和我所理解的姨妈,关于她的童年和成长,关于她的幽默风趣,关于她笔下的那些故事——当然,也关于她和死亡的纠缠以及她最终的“越狱”。
“你觉得……有一天我能逃出来吗?”
我坐在门厅边的小椅子里,抱着那只可爱的玩具熊;姨妈问妈妈。我看到泪水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流下来。
“有一天吧,有……”
弟弟在外面的车子上一遍又一遍地催促着。
当多年后我重新回到那个时刻,再次以那个对眼前所发生的事情懵懵懂懂的小女孩的目光来见证那次分别和这一句对话时,一切就都变了,不再是曾经的模样。那次离别永远而清晰地留在了我的脑海中,无论经历如何曲折我都未曾忘记,而且也未向任何人说过。后来,我把这一切告诉Jay。在那个怡人的晚春夜晚,我们坐在门廊前的椅子里,他安静地听着。直到后来我才意识到自己哭了,眼泪莫名其妙地流着。
始终有一个监狱在禁锢着姨妈。在妈妈的回忆中,这样的暗示时不时便会出现,从他们母亲的去世到9年后父亲的去世。挚爱之人的离去所带来的沉重和思念让姨妈前后经历两次严重的精神崩溃,那是监狱的初建,而随着时光流逝,它也在不知不觉中建造完成。在我后来收集与整理资料的过程中,可怕的梦魇一次次出现,僵硬而冰冷。相比之下,我则始终保留着在那个冬夜和妈妈躺在一起的温暖记忆,就好像无论之后现实如何,姨妈留在我脑海中的笑声和美丽容颜都未曾变过。
但在我最后一次见她的那一天,她是悲伤的,是难过且对我们——或只是妈妈——的离去是痛苦的。虽然在之后的两年里她们依旧会见面,但那一次离别的哀伤却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甚至很多时候我都会错觉那同样是她和妈妈的最后一次见面。
随着夜深,妈妈已经变得很疲惫。她的声音渐渐被夜的声音掩盖,变得不真实。当时的我忘了问她最后一次见姨妈是在什么时候,说了些什么,分别的时候是否会有一些线索暗示着之后悲剧的发生?妈妈沉沉地睡着,气息匀和,不像后来迷离之际那般痛苦。
医生只能给她注射吗啡,以减轻疼痛。其他的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对这一切都束手无策。日日夜夜我守着她,看着她被疼痛折磨,面容扭曲,呼吸困难……有时候当我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我就躲到房子后面的花园里吸烟。这一切恍若往日重现,在姨妈去世后的那几年,痛苦的生活仿佛一下子全都像垃圾般地倾倒在我身上。我甚至在许多个时刻想过逃离,把妈妈丢给照顾她的护士,前往一个陌生之地,不再回来。
邻居站在她的窗子前看着我,我把烟掐灭丢在花坛里,重新走回去。一切就这样循环往复,直到我在一个傍晚从医院回来的路上遇见弟弟曾经的一个朋友,他告诉我弟弟在北方的某座城市里生活和工作,并告诉了我他的电话。夜晚我从房子里溜出来,到下一个街口的公用电话那里给他打电话。
我站在那里听着听筒中传来的单调响声,想到哥哥,想着如果他未被征兵和送到那个混乱的地方,如今的一切肯定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他会像爸爸那样,照顾好这个家里的每一个人。送他去火车站的时候,我已经过了无理哭闹的年纪,但那是我知道的唯一能让哥哥改变主意的方法。但哥哥一次又一次告诉我,他是去做一件正义的事情,是去保护那些在战争中被伤害的普通百姓。然而,这些理由对我而言无足轻重,我自始至终不愿他离开。他难道忘了我们曾经每日的惴惴不安和躲在防空洞里的恐惧吗?我们在战争中长大,为什么他又要去另一个战场呢?我恨他,却又知道他在做正确的决定。
在告别中,他请我帮他照顾妈妈和弟弟,“等战争结束回来,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他在我额头上吻了下。
最终,那辆火车带走了他。
最终,那辆火车又把他带了回来,但……
在姨妈的书里,她曾写过这样一段话:生命的历程是被生命消亡这一事实所主宰的。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自始至终存在的可能性。而生命的历程后半部分所面临的压倒一切的挑战是:要在继续存在中找到生命的意义。而无论是哥哥的死亡,还是之后妈妈的离世,它们都在一遍遍地反复提醒我几乎从一开始就面对的恐慌:当他们都消失了,我该怎么办?
爸爸离去时,未能给我们留下任何一句话。而对于哥哥的死亡,我曾在之后无数个夜晚从各种不幸的梦中醒来,想象着哥哥濒临死亡之际的所思所想。他会想到远方的我们吗?他有什么话想告诉我们?他是否曾留下一言半语?我们最终领回的哥哥物品里没有任何信件。他曾经的一个战友告诉我们,哥哥总是在给我们写信,可我们并未收到半封。后来,我幻想着某一天,那些辗转过整个世界的信终于出现在我的邮箱里,而来自过去的哥哥的话语再次出现在这栋如今只剩下我的孤零零的老房子里。
我活了下来,如今我能说的,也就只有这些。在他们都消失后,我像姨妈所说的那样“继续存在”,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找到了生命的意义,不知为什么,我就这样不幸地活了下来。即使当我不得不面对Jay的离去。
他比我小12岁,却早早地先我而去。现在,我活过了所有人,无论是姨妈还是爸爸,妈妈或者我亲爱的哥哥和弟弟。而在我所经历的这么多死亡中,只有妈妈我能守在她身边,伴随着她一起体验死亡的缓缓到来。
妈妈在接近凌晨3点的时候去世,我和弟弟守在她身旁。在那个漫长的可怕夜晚,妈妈几次从吗啡和沉睡中苏醒,她抓着弟弟的手,眼泪从眼角流在枕头上。我轻轻地替她拭去泪水,内心被一重重石头压着:恐慌、焦虑、绝望和紧张像泥水般混在一起,冰冷而坚固。弟弟亲着妈妈枯黄的手背,又亲了她的脸颊和额头。我突然在那一刻记起哥哥在离别的火车站亲我额头的那个举动,酸楚伴随着痛苦让我止不住地落泪。
随着新一波疼痛的翻涌,妈妈像受伤的动物般蜷缩起来,我唤护士。睡意惺忪的护士立即准备吗啡,但这时妈妈抓住我的手,从她紧闭地双唇中吐出“不”。她在疼痛和窒息中转过身,目光看着放在床头柜上的相片,弟弟把相片拿给她,我又把放在台灯阴影里的那张相片拿给她。她紧紧地抱着相片,枯瘦的双手像鹰爪般弯曲着;一阵好似暗雷般的涌动出现在妈妈的身体里,没有一点声音从她那单薄的双唇间泄露;一切都在她的身体中轰鸣着。
我跪在她的床边,目睹着死亡翅膀傲慢地落下,抚平妈妈痛苦的面孔,让一切都安静下来……就这样,从姨妈、爸爸、哥哥到妈妈,然后是弟弟和Jay,未来的某一天是我和那只幼鹿,这就是我们所有人共享的最后时刻。我在妈妈身旁,伴随着一切的尘埃落定。她回到一开始所来的地方了,我想,在最后一刻,我们都会记得那是什么地方。
弟弟没有流泪,他把脸埋在妈妈的胸前,最后一次亲吻她的额头。
在医生还在路上的那段时间里,弟弟离开了卧室,剩下我一人待在那里。妈妈就像平日里睡着了一样恬静。她和爸爸的相片落在地上,她手里抓着的是她和姨妈小时候一起拍的相片。我坐在床边的椅子里,用铅笔在纸上画下妈妈的最后面容。在她的身上,我看到姨妈,看到爸爸和哥哥,看到我自己。
那是真实的死亡,不是其后的葬礼和空荡荡的房子。
我问弟弟是否需要什么?他只随手从爸爸的书房里拿了本准备在火车上看的书。在他重回北方的城市后,我将一个人在这里继续生活和终老,遇见Jay,是我从未奢望过的事情。而遇见他,也是因为姨妈。
当时的Jay是中部一所大学的年轻讲师,并在那段时间跟着几个作家和教授准备有关姨妈作品的讨论会,他的工作之一便是根据拟定的名单去请受邀者,而我那个时候因为写了几篇回忆和讨论姨妈作品的文章也在受邀名单中,于是他就给我打了电话,询问我何时启程,并告诉我他到时候会去火车站接我,然后带我去学校安排的住所。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因为姨妈的作品,所以一切似乎冥冥中都有注定,而我则需要感谢姨妈。
Jay的研究领域并不是当代小说,而是浪漫主义诗歌,但他向我表露自己很喜欢姨妈的作品,所以愿意来帮忙和听讲。他留给我的第一印象,似乎有些紧张,滔滔不绝地说了许多。他从后视镜里看我,突然说:
“你的眼睛很像她。有人和你说过吗?你的眼睛很像她。”
“别人说我的眼睛像我母亲。”我说。
“哦。”他羞赧地笑笑,又说:“那也是!”
我对他说,不用叫我贝尔女士,叫我名字就行。
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留给我的印象是普通的,但他的紧张和腼腆的笑容我却记得。在其后的几天,都是他负责接送我来回宾馆和学校两地。在一个午后,因为没有会议,他提议陪我在这所美丽的校园里散步。那时是晚秋,枫叶火红,银杏金黄,因为早上的一阵雨,路上落满了潮湿的枯叶。经过这几日的相处,我们现在可以很轻松、无所拘束地聊天,我从他的滔滔不绝中了解了许多关于他的事情,像他的家庭,他的兴趣爱好,他的当下研究课题和他的第一次婚姻。
他在24岁那年曾和家乡的一个女孩结婚,但最终因为他希望能继续回大学读书做研究而导致女孩父母十分不满。他和我说,当初之所以和那个女孩的结婚的最大原因是因为他父母希望他如此。结果这段婚姻只维持4年就结束了。他说现在回想起来,那就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情。
当他说起这些,或只是谈论他最近正在研究的一个浪漫派诗人,我都愿意听。他的声音里有一股动人的魔力,包裹着一些急切和似乎是欲言又止的遗憾。我知道自己对他的感觉,但我也知道对他而言,我不应该是那个人。我们之间相差12岁,对我而言,那就是一个世纪的距离,但和他在一起又总感觉一切是如此地转瞬即逝。我始终站在线的另一边,或许是来自我成长的教育或继承了家族的性格,那样的顽固就始终树立着,即使之后他向我表露心迹,我依旧未能因此而改变。
讨论会结束,他送我到火车站,我们告别。我看着他站在那里,想起姨妈写给姨夫的信。
在我回来的第二天,就收到了他的信,然后在接下来的二十多年里,给他写信和等候他的来信成了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一个月总会有一两封,而当我们讨论某一个具体问题时,甚至会在一个月给彼此写四五封。在这期间,我们又见过三次面,第一次是他来这里办事。我陪他去博物馆和一个他喜欢的浪漫派诗人的故居。看完之后,我们找了地方歇脚,说了些彼此的近况和他的研究。他向我表白,就像我曾经回复他的信中所写的那样,我只能拒绝。但拒绝并没有打消他的念头,所以在接下来的许多年里,他还是几番表白,而我的回答始终如一。
我坚定地认为自己不应该是他所追求的那个女人,我也怀疑自己不能给他所希望的那些幸福。对这些,我在信中一遍遍强调。虽然他总是有许多理由来反驳,我却铁石心肠地站在自己的坚持里。我们就在这样愉快或时不时会充满悲伤的交流中度过死亡之后的生活。在这期间,他父亲中风去世;6年后,他母亲在睡梦中离世。而我面对的则是弟弟的死亡。我在写给他的信中讲述自己所经历的亲人离去,并第一次告诉他,我最后一次见到姨妈时的情景。
我们就这样衰老着,他在这期间和大学里的一位女学员结婚,我写信祝贺他。
我们的通信始终继续着,讨论的问题时而琐碎,时而严肃,时常也并没什么话题,所以有时候会接连一两个月都不会有一封信。我曾经有一次前往南方,在他所待的城市停留了一日,但我并没告诉他,也没有去找他,并且在后来的信里也未提及此事。有一段时间,他告诉我自己在一本接着一本地读姨妈的书,并且十分喜欢,于是我们在那段漫长日子里的通信所讨论的内容都是关于姨妈的作品。那个时候,我又出版了两本关于当代女性作家的书,Jay写信告诉我,他已经能在学校边上的书店里买到这些书了。
Jay后来也开始研究姨妈的作品,他时常会就此写信和我讨论,也就是在他的鼓励下,我写了之后那本关于姨妈的书。十多年后,他和妻子离婚,我们又一次在关于姨妈作品的讨论会上见面,他再次向我求婚。那时候,我们都已经垂垂老矣。他希望我们晚年可以彼此照顾,彼此扶持,走完这即将结束的一生。我当时请求他给我些时间去考虑,但我最终写信给他的答复只会是再一次伤害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需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弟弟的儿女身上,我是他们仅剩的亲戚了。但后来我才知道,弟弟从未在他的家里提及我们,无论是爸爸妈妈,还是我和哥哥。所以他们对我心存戒备,之后也就渐渐失去了联系。
没有任何时候的时间会比衰老过得更快。我和Jay在信中交互着关于衰老的苦恼和不幸,并且很多时候都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他给我讲述自己的童年和成长,在战争后期经济紧缩下的生活和他父亲与母亲之间多年的纠葛。人是否到了一定的年纪就会回忆往事?我想起母亲离世前的那些日子,她回忆自己和姨妈的金色岁月,好像往日最终能成为一个应许之地般带来所有的安慰和保证:一切在这一世经历的悲哀、不幸、痛苦和遗憾,都会最终得到救赎;而在记忆的神秘领域中,我们返璞归真般地感觉到这一时刻的可能到来。
姨妈去世的时候不到60岁。我跟着爸爸妈妈去参加她的葬礼,看到姨夫身形憔悴地站在人群中,面容——我印象深刻——苍白得好似弟弟曾经给我讲的那些可怕故事里的怪物。他双手始终抓着帽檐,在看着棺椁被缓缓放进墓穴中时,踉跄着抓了把潮湿的泥土丢在上面,那声音巨大而沉闷,是死亡的声音。
整个过程我都躲在妈妈身旁,好奇而惊恐地观察着每一个人的神情和僵硬的动作。他们就好像一个个残酷的雕塑师的作品,竖立在这阴沉可怕的静谧墓地。我未能看到姨妈的最后一面,后来弟弟恐吓我说如果看到肯定会做噩梦。但无论如何,我都希望能再看看她,甚至有一股想拉拉她手的渴望和冲动。在那个时候,我努力地回想最后几次我们的见面,她双手插在连衣裙的口袋里,在极力地控制自己内心翻涌的情绪。
我在门廊边回头看她,她说:
“再见,亲爱的!”
弟弟在车子上催着妈妈,我不敢再看她的目光,便跑着去追走在前面的妈妈。我当时应该和她说“再见”的;我当时应该和妈妈说姨妈在难过的;我当时……悲伤和痛苦还不是那个年龄的我所能真正感知的东西,但那些憋屈在胸膛的某个东西沉重得让我想哭。后来我记得自己当时确实有哭。在守着妈妈最后一晚的那些零碎聊天中,弟弟说起这件事,我才重新想起来。我在姨夫的房子里哭得很厉害,爸爸皱着眉头,继续和一个朋友说话,妈妈有些不知所措,最后把我带到后面的花园里。那种一无所知却又感觉到些什么的感觉让我不能承受,而在那个年纪,我最终唯一能采取的方法也就只能是哭。
在那个漂亮的花园里,姨妈坐在木椅上,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小说世界中。阳光穿过稀疏的苹果树撒落在她身上。她有时敏感的像树上的鸟儿,有时又会在修整一新的篱笆下徘徊,嘴里念念有词……妈妈和我说,你们的姨妈是个幸运的人,因为她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一个是我们都参与其中的世界,另一个则是由她创造的小说世界。
“你在想什么?”曾经那个小小的我抱着玩具熊,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边问。
“你在想什么?”妈妈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星空出神。
“你在想什么?”当我后来收到哥哥迟来的那些信时,我坐在客厅的桌子旁在心里问他。
“你在想什么?”午夜降临,我从小憩中醒来,问坐在妈妈床边看着她的弟弟。
“你在想什么?”在那家温馨的咖啡馆,我问两鬓星星的Jay。
……
70岁后,Jay写信建议我雇个护士照顾下自己的起居,“毕竟我们都不再像曾经那样年轻力壮了。”他在信里说。女佣爱丽丝告诉我,她有一个好朋友之前一直在一个公爵家照顾老人,后来因为结婚而辞职,但最近她又在重新找工作。我告诉爱丽丝可以请她有空的时候过来一趟。
Jay有了新孙子,并在信封里放了张相片。一个白白胖胖的可爱小子。
我们都很少再出门。但我依旧保持着一直以来的习惯,吃完早餐就进书房——曾经是爸爸的书房,很久前被我收拾出来做了自己写作的地方。有时候在里面一待就是一上午。虽然现在写得越来越少,但依旧坚持在写。
Jay在他的最后一封信中提到最近身子沉沉的,并且总是打瞌睡,想睡觉。我劝他去医院看看,也再次劝他听儿子的建议,搬过去和他们一起住。之后,我没有再收到他的回信。最开始的几日,我以为是他在忙其他事情,所以并未在意;但当一个星期,半个月和最终的两个月即将过去的时候,我已感到不安。我的房子里并未安装电话,那个中午我告诉照顾我的汉娜,吃完饭我想出去打个电话。但当我重回书房不一会儿,汉娜就敲门,说有我的信件。
信封上的字不是Jay的,就像里面的那封短信也不是他写的一样。我听到自己的内心倏忽一下就陷入了寂静。信是Jay的小儿子写的,告诉我Jay已经住院快一个半月,并且在今天早上陷入昏迷,医生建议他们把他接回家。如今,他躺在自己的床上,随时都有可能离去。
我感到自己沉重的身体正压迫着我的双腿,于是我摸索着坐在走廊上的那把椅子里。阳光从窗户中照进来,墙上那张郊外的风景画是爸爸从他一个画家朋友那里要来的,妈妈很喜欢,就把它挂在这里。在我抬起视线的时候,我看到一个躲在门后的小女孩正紧张地望向这边。从那时到如今,好似过了几个世纪,最终又回到了这里。我成了妈妈,收到所爱之人的最后一封永远之信。
我曾在许多关于姨妈作品的讨论会上被公开或私下地问及姨妈写给妈妈的那封信——那封遗书。我的回答都一样,我不知道它的下落。这是实话,在之后当我和Jay提及这件事的时候,我告诉他,在那个傍晚之后,我就再未见过那封信。后来的许多年里,我都相信那封信已经被妈妈毁掉了。我也曾多次幻想过是否有其他可能,所以就几次在家里翻箱倒柜地寻找那封信,从妈妈的卧室到她后来长待的画室,最终都一无所获。我是永远都不可能知道姨妈最后写给妈妈的那封信中的内容了,但随着年龄的一天天增长,我也渐渐放下了,而到如今,我感觉自己已经知道了那封信上的内容。
妈妈在那里坐了许久,我也是。最终我回到书房,回复了一封短信,作为和Jay的最后告别,即使我一直都以为他会最终守护在我床边,看着我离开。即使到如今,死亡依旧耍着他那些残忍的手段,我却依旧无能为力。
Jay在凌晨去世,我在第二天收到他小儿子的来信。在他去世一个星期后的某个夜晚,我从浴室出来时不小心跌倒,摔断右腿,经过颇为折磨的一年多时间的治疗才渐渐好转,但从此变成了“独脚鸭”,躺在床上或躺椅里成了之后的日日夜夜。我曾多次想着应该是时候了,却总是错过,于是就这样忍受着活到如今。但也就真的像我曾经所猜想的那样,如今我时时刻刻沉浸在往日的回忆中,重新经历那些快乐和悲伤的岁月,重新见证姨妈的死亡,爸爸妈妈和哥哥弟弟的去世,还有我挚爱的Jay。
姨妈曾在她的故事中写道:“这是否重要,她自问,有一天她的生命会完全结束,到底重不重要?这一切都会继续,即使没有她。她是不是痛恨这一点?或会变得值得安慰,去相信死亡会是完全的终结?死亡是可能的。死亡,的确是可能的!”
所以我依旧等待着,耐心而平静,已经没有焦虑,更不会再有不安或恐惧。它是应该发生的。它发生在那些我自始至终都如此深爱的人身上,也会发生在我身上。而生者与死者——我想——或许始终都是某种对比。我们用某人的死亡来提醒生者对于生命的珍视和它可能留存的意义。就像姨妈说的那样,重要的是在死亡之后,剩下的人对于继续生活的意义的追寻。这是一个问题,姨妈未能回答。她成了她笔下的诗人和先知,留下我们去艰难地寻找和等待那些答案。
这一切最终都会只是某个时刻,并在那个时刻从万物裂开的缝隙中看到透进来的光。我不知道对于我而言,这一切会在何时结束,但我始终愿意等待接下来的时时刻刻,面对它,了解它,热爱它,然后——抛弃它。那些过往的岁月,那些在清晨的问好和发生在傍晚的亲吻,那些回忆,那些痛哭时颤动的身体,那些离站的火车,那些遗憾和书桌上折叠好的信,那些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