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一条鱼在夜里死了。
已经不止一次,我从外面出差回来,穿过小区的大门、绿化带和儿童游乐场爬上六楼时,就看见一条鱼死了。它直挺挺地浮在鱼缸里,连那宽大的尾巴都是铁硬的。它原本应该柔美地摆动,像健身房教拉丁舞的那个女教练妩媚的腰肢一样。现在泡在水里,如同一截断裂的宽锯片。眼睛周围已经凹陷,眼珠子也完全凸了出来,上面裹着一层浑浊的晶状物并且开始泛白。这种干硬无神的眼睛,我曾经在人的脸上看到过。那一年,朋友的母亲患了白内障,我去医院探视时见到的就是这样的眼珠。当时我跟另外一位同去探视的朋友说:他妈妈的眼睛真像死鱼眼,太可怕了。朋友说你也太可怕了,把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成一条死鱼,还是你朋友的母亲。他这样说其实带有两重含义:人和鱼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动物;不能把活物说成死物。无论是从自然进化规律还是出于人性的道德范畴,这样形容都不应该。它类似于诅咒。而我却从不这样认为,我的本意只是将两种相似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就像白色的云朵和大團的棉花,骡子和马。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更与道德毫不沾边。然而,朋友的母亲没过多久便在一个深夜离世。去世的原因虽与白内障无关,但她那双被我形容过的眼睛在咽气后始终没有合上,狠狠地睁着。我和朋友再次受邀去参加她的葬礼。在那场黑色的葬礼上,朋友庆幸自己在她手术期间去医院探望过,并从中得到内心的慰藉和安稳。“幸好我去医院看望过她,不然该多遗憾。”这是他的原话。至于我,除了在葬礼悲伤的氛围中情绪低落,更为当时随口吐出的那句话而感到深深的自责,总觉得对这个死去的老人有过恶毒的诅咒,总觉得当初不该说出那样一句话来形容她的眼睛,也总觉得她的去世和我有某种牵连。那句无心的话所造成的愧疚,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散去,无处安放,也无人以宽恕。
我放下行李箱和背包,站在那个透明的玻璃鱼缸前。
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深夜认真观看一条死鱼。这种感觉并不是太好。我试图酝酿一下情绪,让自己变得伤感或者悲悯。然而,很快便发现这样的尝试是徒劳的,无论怎么努力,我都无法为一条鱼的死难过。也就在此时,我的另一种想法毫无征兆地跳了出来,并且扰乱了试图制造悲伤情绪的意念。鱼是怎么死的呢?突然暴毙,在安详中死去,还是在死亡的过程中有过一段痛苦的挣扎?它在临死前是狠命拍打着水面,还是像人类一样发出孱弱的呻吟呢?抑或是它也会留念和不舍?眼睛里应该是噙满泪水的吧。不,它的眼睛里是不会有泪水的。它长年生活在水里,连眼珠子都被水紧紧地包裹着,即便有泪水也无法分辨。我变得莫名地躁动起来,陷入对一条鱼死亡的质疑里面,迫切地想要了解一条鱼死亡的全部过程。包括它死前的动作、姿势、嘴巴和眼睛的形状,游弋的速度与深度都成为我未知却极乐意弄明白的秘密—我把它当作一件相当有意义的神秘事件。我的抱怨像一辆从遥远处轰鸣而来的火车,不断逼近,而且越来越响亮。
这种抱怨不是我间接或者直接造成了一个生命的死亡。一条鱼的死亡在我的生活里根本掀不起波澜。我甚至认为,对于一个被圈养起来的生命而言,其存在的价值和目的就是为了等死,死对它来说是解脱或者超脱—相比一个被永久禁锢的生命,只有死亡才意味着自由。我所抱怨的是没能亲眼目睹一条鱼死亡的全过程,并因此感到遗憾。我应该早点回来,或者说它应该晚一天死,这样我们的时间和空间就能衔接在一起,就能见证它死亡前的所有细节,呈现在我面前的就不是一具僵硬的尸体,凸起的眼睛和紧闭的嘴,而是一个奄奄一息即将成为尸体的弱小生命。这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无论是就生命本身而言,还是对于一个围观的猎奇者来说。我甚至可以泡一杯茶,搬个舒适的凳子坐在它面前静静地观察,像个偷窥者一样记录下一条鱼死亡时的所有细节,并对死亡的全部细节加以形容和揣测,或者用摄像机将它录下来,然后,得意地去告诉别人,我见证并且记录了一条鱼死亡的全部过程。这是一件多么有意义的事啊!带着自鸣得意和科普的成分告诉所有人鱼是怎么死的。我还可以故作严肃地告诉我的朋友们,我最近在研究鱼的死亡。是的,研究,一定要凸出“研究”这个词。这样他们会认为我是一个很深奥且有着满腹学识的人。
任何平庸或者普通的事情,一旦冠以“研究”的帽子就会顿时显得高大并且具有高深的意义。研究一个动物的死亡必定会折射出一个词—科学。这是一个极具力量的大词,一般的人绝不会去惊动它。我甚至产生一种想要亲手弄死一条鱼的意图。
2
就在我正犹豫是否要弄死一条鱼,并努力为自己寻找一个合理的借口时,我想起两个不同的人。
菜市场最里端那个卖鱼的贩子。他长年系着黑色的皮质围裙,穿一双长筒水靴,对每一个在他摊位前逗留的客人都会挤出满脸生硬的笑。他周边的水泥池子里养了许多不同种类的活鱼,周围的地上也都落满鱼鳞和鱼肠。有些鱼肠粘在那件皮质围裙上,像腐烂的蚯蚓一样让人作呕。他无疑是鱼的终结者,还是一个经验老道的杀鱼高手。他伸手从池子里抓起一条鱼,就像是从沟里捡起一块鹅卵石那么轻松。他的手上长满了钩子。把鱼按在那块污浊发黑的木板上,用刀子划开鱼肚的那一刻,生活就变得明亮。他每天制造无数条鱼的死亡,然后从死亡中获取财富。把女人和孩子养得娇嫩,健壮,生活无忧。他显然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条鱼,还要再杀多少,也一定没有发现这些鱼的死亡除了可以丰赡生活,还具备深度的研究价值和崇高的意义,否则他不会在菜市场里卖了长达数年的鱼而无动于衷。他精于虐杀,却疏于思考,注定这一生都只是个卖鱼的,浑身散发出难闻的腥味,像是一种报应。
另外一位是那个叫桑德尔的美国家伙。他与这个卖鱼的相比,显然是睿智的。他长年与鱼对视,发黄的眼珠子里积满了亮晶晶的学问。他观察无数条鱼,再杀死无数条鱼就破解了鱼不怕冷的秘密。多么神奇而又善于发现的一个人,他从死亡中获取了不一样的非凡的意义。他明明也是一个凶手,和菜市场那个卖鱼的小贩一样,但是他可以让自己的杀戮变得正义凛然,让人夸赞和敬仰。
这样毫不相干的两个人,他们在习以为常的杀戮中各取所需,从不被质疑和盘问。不知是因为这些生命太过卑贱和弱小,还是因为我们无法理解属于它们的情感和语言才从不被追究。
一直以来我都被这样的问题困扰—如果研究要以死亡作为代价,那么科学就暗含罪恶。我想要弄死一条鱼,只是因为另一条鱼死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我想看看它是如何走向死亡的,就用研究的动机来坚定自己杀死一条鱼的意图。有可能是凶残的,更可能是罪恶的,但无关紧要。就像那个卖鱼的商贩和桑德尔,他们都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可谁想过罪恶呢?
是的,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将一条鱼杀死,并为此心安理得。从它们被丢进这个玻璃缸的那一刻起,我就拥有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力—决定它们生死的权力。可是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房子里摆一尊佛像。他就在鱼缸旁边,通体金黄,盘坐于木刻的莲花座上,笃定并且安详。
3
给远在北京的老赵打电话,告诉他死了一条鱼。每一条鱼的死亡我都会在第一时间通知他。在我心里,他仿佛就是这些鱼的亲人。我有必要让他知道它们的生死。或者说我是想把这种死亡的气息,透过电波传达给一个千里之外与死亡毫无关系的人,把它当作某个大事件来分享。老赵的情绪明显要比我激动,他在电话里用沉沉的声音说:啊!又死了一条,你怎么搞的?那些鱼迟早要死光。這不是一种诅咒,而是他的眼光比我长远,提前看到了这些鱼的命运并抱以担忧。他一口气说完那句话,暗藏的失落、惋惜、责怪和那份无力的担忧悉数泄露。我能感受到他心里当时微微抖动了一下。他的声音也明显抖了一下,只是通过电波传递到我这端时已经很微弱了。
如果说我当时因为没有看到一条鱼的死亡过程而感到遗憾,老赵表现出来的却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还稍微夹杂一些责怪。这个五十刚过的男人对生命和死亡的认识比我深刻。生命是厚重的,而死亡是沉重的。这两者不会因为生命本质的不同而发生改变。老赵肯定是读出了这两者的意义。在他的惊讶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与鱼死亡有关的质问:多久换一次水;喂的什么食物;多久喂一次;氧气泵是否正常工作;换水之前有没有让水在阳光下暴晒一天以去除残留在水里的氯合物……盘问过后再次嘱咐我:等这些鱼全都死光,你就不要再养了!你真不是养鱼的人!隐藏在这句话背后的另一层浅浅的意思是:我在残害和虐杀生命。最后当我们谈论到怎么处理这条死鱼的时候,电话就没有缘故地挂断了。
对于一个饲养动物的人来说,他的身份是可疑的。总会在饲养者和刽子手这两种身份之间来回摇摆。决定这两种身份的就是活着与死亡。我不是一个勤快的人,一直以来在我居住的房子里面,除了人再没有别的动物。饲养某种动物于我来说是一件极为复杂和困难的事情。为此,需要耗费许多的时间、许多的精力。而最终它们的命运都会葬送在我手里。死亡的现实会让我沦落成一名刽子手,至少摆脱不了刽子手的嫌疑。这不是动物想要的结果,更不是我想要的。老赵和我在同一家单位。因为工作需要,我从广州迁到上海,他也只身从北京调往上海。我们分别从南方和北方住进同一个城市的同一个小区里面。这个五十刚过的男人,在突然脱离家庭的生活里显得郁郁寡欢。他一个人住进偌大的上海就像是一条离队的沙丁鱼沉在海里。他说这个城市不接地气,生活在这里总感觉是被人强行钉在半空,充满了所有不可确定的因素。飘忽的、动荡的、陌生的气息,像一张细密的网将他牢牢困住。所有的挣扎和反抗最后都变成一个人的表演。
他不属于这里,即便生活再长久也不属于这里。他所有的一切都留在北京,包括面粉和馒头。不用工作的时候,孤独就像凶猛的潮水一样将他淹没。只要有时间,他便不断地去参加各种展会:车展,画展,书法展,摄影展,数码展,乐器展,茶叶展,咖啡展,美食展,义务小商品博览会,冬季羊毛衫展销会,东北土特产展销会。只要不上班时有展会,无论多远,他都必定前往而且情绪饱满。他乐此不疲地搜寻和掌握这些展会的时间及地点,然后准时前往。我曾一度怀疑他对这些展会的热情远远高于工作。他去商场里面闲逛一个晚上,然后什么也不买,空手而归。去图书馆和博物馆,甚至参加性博览会……他想尽办法把那份无所适从的孤独深深地埋进滚滚的人流之中。有时也会没完没了地加班,把本该属于休息的时间都强加给工作。是的,他不需要太多的空闲时间,否则那无从逃离的孤独感会更加贴近于他,会挟裹他。
某一天,他说一个人的生活太沉闷,准备养个动物。猫太黏人会让他觉得很烦,狗的感情过于浓烈,他又担心无法割舍。我相信,对于一个年过五十的人来说,让他承受来自于情感上的忧伤太残忍。我提议养两只龟,他说那样会让他更觉沉闷。最后他决定养鱼,既不黏人,也无感情,还可以解闷和观赏。跟别人说起来也显得高雅,带有文化和情趣双重意义。尤为重要的是,养鱼更符合他作为一个地道北京人的身份。
在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他不断跟我分享养鱼的乐趣和那些鱼的变化。就像我在后来不断告诉他鱼的死亡。他花了一年的时间,把那缸鱼养得健康而肥大。它们在水里游动时不时发出激烈的水流声。而他却逐渐消瘦,情绪低落,表情也日益暗淡。两年后他通过各种努力调回北京,丢下满城的孤独,把所有东西都打包寄走了,而这缸鱼却让他费尽心思,也令他忧心忡忡。因不知道如何处理而困扰。老赵希望把它们托付给一位熟人,可靠而又贴心,这样心里会觉得踏实和安稳,也算是对这些与他朝夕相处的生命有所交代。那种认真且谨慎的态度,让我觉得他更像是在给自己的孩子找一个好的归宿。最初,我假装看不出他刻意流露出的本意,不断岔开话题或者强调我总是需要长时间出差外地。我没有养鱼的计划,从来没有。我照顾不好它们,更没有闲情把精力和时间放在这些长年生活在水下的冷血动物身上,太不值了。
而托辞终归是牵强的。老赵在离开上海的前一天夜里,还是果断地把这缸鱼交给了我。或许他觉得我是这个偌大城市里唯一可以信任和托付的人,或许他一早就瞄上了我,要把这些光溜溜的家伙硬生生地塞给我。为此,他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除了这缸鱼,还刻意附加了一个自动喂鱼器、杀菌药水、五节干电池及三罐鱼饲料。多么精明而细心的人啊,我假装看不出他的想法,而他却准确地捕捉到我内心的意图。这样我就不需要花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可以不用理会它们,至少可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不用去理会它们,任随它们自由生长。更没有合适的借口用来拒绝他的委托。我清楚地记得,在鱼缸搬回来的那个夜里,老赵脸上有着安心的微笑及不离不舍的复杂表情。从他的脸上和言辞中,我感受到老赵对这些鱼产生了感情。这完全违背了他当初决定养鱼的初衷,也错误地高估了自己控制情感的能力。他一路将我送至楼道口,又反复交代了一些喂养的细节。最后,朝那个玻璃鱼缸深深地瞥了一眼才转身离去。那个透明的玻璃缸里铺了一层白色的小石子,假山被石子围着,一块不规则的黄色风景石,小亭子立在石头上面,葱绿的水草像是没睡醒,沉在水底,完全是一个园林式的结构和风格。看着那些不同颜色的小鱼在假山周围,在水草丛中,在水里轻轻摆动长长的尾巴和身子的样子,看着它们从抽氧泵的管子里不停往上吐出那些碎小的气泡,水面缓缓漾起波纹,水草轻柔地摆动,我竟然萌生出一种惊喜。这种迅猛的、突如其来的喜悦一下子就攫住了我。它们太美了!像幅流动的立体画般出现在我没有生机的房子里,满屋子的物品顿时就矮了下去—它们是那么的死板和阴暗。
这完全出乎意料,它不可能发生。我突然变得慌乱起来,认为该为它们做些事情。然后开始喂食,清洗鱼缸、假山和石头,换水,换完水后再继续喂食。我把它们清理得赏心悦目,干干净净。最开始的那段时间,我每天都会清理它们的排泄物,每周换一次新鲜的水,坚持每天亲自喂食。我陶醉于那种喂食的过程。把鱼食洒在水面,那些鱼先是急速地向下躲闪,然后纷纷上游。将锥形的嘴探出水面,碰一下鱼食就沉下去,再碰一下再沉下去。反复几次后便一口咬住,狠命地摆动一下尾巴,然后迅速游走,可爱、紧张、胆怯、灵活。我会每天仔细观察它们的变化,在透明的玻璃缸前盯着它们,包括夜里起来去洗手间,清晨刷牙的时候,我都会用手轻拍几下。我为此感到满足并不厌其烦。
4
现在,已经是第九条鱼的死亡。我也亲手捞出了九条鱼的尸体。
第一条鱼死在我搬回鱼缸的第二天。早晨起床时,我就发现它浮在水面上,有气无力地张合着那惯有的锥形的嘴,宽大的尾巴垂在水里一动不动。鱼的死亡以水为界,浮在水面就是躺在冰冷的停尸床上。它已经很孱弱了,用尽所有的力量才能缓慢张开那张薄得像苹果皮一样的鱼唇。看见那一幕时,我没完全睡醒的样子瞬间就变得无比清醒。惊讶、紧张,然后就是不知所措。我想要救活它,用尽一切办法救活它。
我把它从鱼缸里捞出来,捧在手里,不停对着它的嘴巴吹气,就这样给一条鱼做人工呼吸。可是它的嘴巴被我吹开后就再也合不上,像个窟窿。放回水里后就紧紧闭着不再动弹了。我将它重新捞出来,拿到洗手间,拧开水龙头冲击它的腮部,可是它的腮部始终没有一丝缝隙。我用两根手指轻轻拍打它的身子,希望有所反应,结果依然是毫无知觉。当再放回鱼缸,它的身体就迅速下沉,直到躺在鱼缸底部那些白色的石子上面。我的抢救是徒劳而又荒唐的,它已经死了,彻底地死了。那种失落和冰凉的感觉让整个人都觉得身子是透风的。我无法救活一条鱼,又不相信它已经死亡的事实,认为它还会动起来,会慢慢摆着尾巴游起来。在鱼缸前守了很久很久,直到它的尸体缓缓浮上水面。
我仔细观察,想要找到造成它死亡的原因。它的肚子鼓胀鼓胀的,像是在里面藏了一个鸭蛋,鳞片和活着的时候一样光滑亮泽,无伤痕。我想,一定是我在前夜里喂了太多鱼食,把它活活撑死了。这个贪婪得只知道饥饿却不在乎温饱的家伙,在我的慷慨下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老赵临走时明明嘱咐过每次喂食的份量和时间,可我还是忘得干干净净。我要是少喂一点鱼食它可能就不会死,或者昨晚我就不应该喂食。一连几天我对它们的照顾都变得极其小心和谨慎,同时陷入深深的自责与懊恼里面—我害死了一条鱼!我用袋子将它包好,丢进离我住所九百米处的一条小河里。我认为它终年生活在水下,死后也应该用水埋葬。这样它才能瞑目,生命才得以圆满。我几乎忘记了它只是一条鱼,一个微不足道的畜生。
第二条鱼的死亡没有任何来由,见到它的尸体时依旧突然,依旧茫然無助。我的情绪显得有些低落。将它捞出来摊晾在洗手间的地上,拍了一张照片发给老赵。又用手电筒观察了很久很久,没有任何痕迹可供我追寻它死亡的时间以及原因。它就那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这种没来由的死亡让我感到紧迫、无力又无计可施。不知道是否还有同样的事情发生,还有多少条鱼会接连死去。这些焦虑和担忧的感觉就像是在等待一场面试的过程。我原本也想将它丢进那条河里去,最后没有。在捞出它的尸体之前,我犹豫了很久,觉得那条河的距离有些远。已经是夏天的傍晚了,天气那么燥热,太阳也还没有完全落山,就将它埋在楼下的草地里。用菜刀铲了一个很小的坑,把它放在里面再盖上些土。顺手从旁边的银杏树上抓一把叶子撒在上面。那些扇型的小树叶落在土堆上就像是冥纸撒向坟墓。
第二条鱼的尸体还没彻底腐烂,第三条鱼死了。它的尸体藏在水草丛中,很难被人发现。我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它捞出来,手上残留一股难闻的腥味,总觉得无法洗干净。不可否认,发现这条死鱼时,我依旧伴有同样的慌乱感,甚至认为死亡会传染。它们一条接一条地死去,让我刚刚萌生的养鱼兴趣消失殆尽。我将它埋在上一条死鱼的旁边,然后撒满银杏叶。
我把这些事情告诉老赵,告诉他当时把这缸鱼塞给我是一个巨大的错误。他在电话里除了痛惜这些被他饲养了一年多的生命一条一条死在我手里,剩下的就是些不痛不痒的指责。他建议我去附近的花鸟市场请教一些有经验的养鱼人。而花鸟市场那个卖景观鱼的中年男人无疑是热情的,甚至热情得有些过分,脸和嘴都被热情映得发光,让人无法拒绝。他不厌其烦地询问,又慢条斯理地解释。最后我从他手里买回满满三罐进口鱼食,一瓶进口杀菌药水,一个过滤器。
可是死亡仍未终止。所有的挽救和防范在这种倔犟的死亡面前暴露出生命不堪一击的脆弱。当第四条、第五条、第六条鱼接连死了之后,我的慌乱感和同情就跟着它们一起死了。这并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它对我的生活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死就死了,没必要花时间去探究和发现造成死亡的原因。我用漏网捞出它们的尸体,转身就丢进洗手间的马桶冲走,整个过程不足一分钟,快速,果断。
5
这次死的是一条红色锦鲤,和我的手掌一般大小。最初,它的身上有很好看的斑纹。大红、浅黄、银白,这三种颜色在它的身子和尾部随意交织。头部有一块不规律的大红斑,像是留在婴儿身上的红色胎记。一段时间之后,它这些好看的斑纹和额头那块大红斑逐渐都消失了,通体呈现出一种暗黄色,是那种缺乏灵气的死色,看上去让人觉得心情沉闷、压抑。每次喂食的时候,它会连续咬住两粒或者三粒鱼食再沉到缸底,衔住一颗铺在水下的白色小石子,含进嘴里伴着鱼食一起慢慢咀嚼。嚼完再将石子吐出来。我曾经一度为它的这种举动感到不可思议。太神奇了,它只是一条鱼,竟然懂得借助石子的磨擦来帮助自己完成咀嚼的动作。我曾一再怀疑,它有着和我们人类一样擅于思考的大脑。而现在,它抿紧下颌,浮在鱼缸的一个角落。我把漏网伸进缸里捞它时,其他的鱼都迅速逃散。它们躲到鱼缸的假山后面缩成一团。沉积在鱼缸底部的脏物开始向上翻滚,水面上浮起许多细碎的黏稠的气泡,水也变得浑浊。我把它的尸体提出水面,所有的鱼就齐刷刷地游向同一个地方—漂浮过死鱼的地方。交叉游了几圈后便各自散开。
我不知道鱼懂不懂得生死离别的含义,但是它们应该已经觉察到,它们又少了一位成员—体型最大的那个家伙。平日里它们每天都会紧紧跟在这条大鱼后面来回游弋,像是随从紧跟着主人。现在,这条大鱼死了,它们的游动就变得没有秩序和方向,在鱼缸里四处扑腾,乱作一团。它们应该知道并接受一个无能为力的现实—它们的头领死了!一个新的头领即将诞生。这和我们的生活有天然相似的成分,有着不可辩驳的共性。
我一直认为,时间的长短取决于记忆能够保留多少痕迹,失去记忆就意味着时间的断裂乃至消失。书上说一条鱼的记忆只有七秒。如果这种说法成立的话,那么我可不可以理解为鱼的一生只有七秒呢?所有的美好和痛苦都一样短暂,从生到死,干净而又新鲜。
其实,我并不知道那条鱼是什么时候死的。之所以说在夜里,是因为我觉得黑暗更贴近于死亡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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