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日遣兴
邻家春节从故乡带回一只公鸡,
每天凌晨一两点开始啼鸣,
白天更是讴歌不已——
文辞烂然,
翻译出来,大概也是《说难》《孤愤》一类文章,
大概也梦想着
太史公那样“述往事,思来者”。
宰杀之时,长鸣的激烈,
更让我想起谭嗣同。
而我这次还乡——孔子教礼的地方,
只有那群雪后的白鹅,
至今仍保有一点子产、袁安的庄严……
万壑无声
——赠陈先发
《古木远山图》,《对坐江山图》,
《溪山深秀图》,《临水双松图》,
画啊,画啊,这些十七世纪,郊寒岛瘦,
早年清润,晚年萧瑟的遗民。
咬着黄山、白岳的石头,
渴饮新安江的寒水,
《晴山暖翠图》,在他们笔下,
也如此荒冷……
画啊,画啊,多少静如太古的时代重临,
直到嗜酒如命的汪之瑞,
在太平兴国寺的黄昏,
替我们所有人画出了这幅《万壑无声图》。
邻家老妇,每天清晨,教一只牡丹鹦鹉
诵读《心经》。
七楼,木匠中的韦应物,
钱塘江夕阳明灭的乱流里,
捡回一根漂泊的木头,
发愿要为我的书屋雕一条他少年时
在洛阳桥上见过的青龙。
那英格兰小猫,
被顽劣的男孩堵到无路可走,
陡然一声虎吼。
《共产党宣言》读得太早,
《猛回头》太迟……
这盛唐般的盛夏,
大江边,简陋的书屋,我们酒后的理想国。
乙未岁暮游雁荡山
响岭头,遍地卖铁皮石斛仙草;
同行的嵊州人,操着谢灵运的口音,
带我吃雁荡山的溪鱼。
灵岩,到处是潘天寿画过的石头;
灵岩寺,郁达夫为雁荡山的秋月发狂,
老死蓬窗陋巷之前,
他幻想溯江而上,经巫峡,下峨嵋,沿汉水西入关中,
登太华,入终南;
汤显祖在雁湖迷了路,
山深雾黑,徐霞客茫无所睹,
却留下一部记叙雁荡山的小史,
鸣玉溪,凝碧潭,黄宗羲蓝色的影子;
灵峰乱绿丛中,我反复拍摄赵紫阳题写的“雁荡”,
民间传说因他少写了“山”字,
故而失去了江山……
盛夏过长沙贾谊旧宅
小青瓦,白瓦脊,封火墙,木门窗,
鱼骨状的太平街,麻石路上,
走过细眉的长沙女孩。
在刘长卿的时代,这里秋草,寒林,
《水经注》里,一座破庙。
傍晚,风从湘江吹来,
青砖微微发凉,
柑树枝头的蝉声微微发凉。
紧邻一家酒馆,深夜,当有寂寞的酒徒,
把空酒瓶投掷到寂寥的深院,
惊醒你眉宇之间的风雨,
惊醒云梦泽。
写诗,无非担雪塞井,
而你,只用一篇《论积贮疏》,
就轻而易举拔出了蜀山的大蛇。
你这“不善处穷者”,我只想渴饮你开凿的
古井的冷水……
读《金石录后序》,兼怀傅雷
有人爱胡椒,
有人爱书画,
几案罗列,枕席枕藉,……乐在声色狗马之上的岁月,
归来堂烹茶、举杯大笑的岁月,
浸觉有味,不能自已,自谓葛天氏之民的岁月……
靖康丙午,金寇侵犯京师,
有人急着刺字,
有人急着铲雪,
有人急着逃命,
这四顾茫然的书生啊,
战火烧掉了他满屋子的书册卷轴、一代奇器,
战火烧着他的肺腑!
这性急的书生啊,他等不及李清照解舟夜行三百里,
他吞下了柴胡黄芩等大寒之药,他急着死去。
登塔
石涛以范宽笔意画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我走在王安石构思《答司马谏议书》的路上,
我的父母啊,多像《清明上河图》风雨相依的两片瓦。
在天地多变,人物多妖的中国,
这座塔,是所剩不多的北宋旧风物,
是鲍照山行,路过的孤桐,
听说,寒雾散尽的日子,最高处,可以望见黄河,
就有希望,从但丁《地狱》的最后一行字里走出来,
再见灿烂的群星。
暮霭记
忽忽中原暮霭生
——龚自珍
颍考叔的女儿,我们村里的小乔,
在我个人的白垩纪,
她用《诗经》“东门之杨”的方式,
给了我最初的情感教育。
十九年猝然而逝,在金粉铺就的
龚自珍的东南第一州,
我躲进《儒林外史》,
躲进那被颍水冲洗了三千年
在她说起来水光潋滟而
今野草丛生的方言,
不知不觉变成了荒唐的堂吉诃德。
而她也在那群白鹅消失之后,
那堆幽暗的淤泥重见天日,晒干之后,
得到了包法利夫人的命运。
就这样,一个时代结束了。
就这样,我望见了中原的暮霭。
就这样,我家那只短耳小猫,
一听到吉他弹奏肖斯塔科維奇的《青春》,
就衔鱼疾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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