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第三次看到陈式微是在他来疗养院的第四十八天清晨,那天日期我记不得了,天气同样含糊不清。
当时我正百无聊赖做着活计,右眼瞄到二点钟方向桌子上摊开着一本日记本。我走上前盘腿坐下来,日记本上稀稀拉拉写着几行字:“我今年72岁、一年洗一次澡、最喜欢老鼠、我没病、我从来不哭、直到今天你仍然是我拒绝别人的原因。”之后是大段的空白,页尾逼仄的角落里躲了一句:“这些只有一句是真的,你永远不知道是哪一件。”
“情种啊。”我在心里默念。一阵悉悉索索,回过头看见一个人已站在了我身后。
“知道是哪一件吗?”
显而易见。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他在恼我看了他写的日记吗?应该不至于。道德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何况日记本写到纸上,本就是写给别人看的。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随着风慢慢被吹散,手指慢慢放到了那句“我一年只洗一次澡上”。我脑子里转起来,这和我记忆中的不一样,这里不洗澡是不可以上床的。我放下盘在椅子上的脚,戏谑的笑容传过来,我知道我被他耍了。
这在疗养院是不常有的事,病人戏弄管理员,绝无仅有。我站起来,目光平移到他的胸前,“003号:陈式微”。我记住你了,我恶狠狠地告诉他,然后走了出去,连抹布都忘了拿。
而我说那句话之后的24小时,他“死”在了他的003号病房。
B
反正我说跟我没有关系你们也不会相信。我记得我很难过,我记得更清楚的是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正在犹豫选择红色那块还是绿色那块。
红色那块是我的脸布,绿色的是脚布。曾经红色是脚布那会儿,每次洗屁股因为掉色脚盆里都会留下一摊“血”,被嘲笑肛裂过好一阵。我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我把抹布落在003,可又不想回去取,只能选一块替代,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了。这两块还是母亲上次来的时候带给我的,磨损得已快看不出它们的本色。
但凡敲门响过三声之后就会急躁起来,或者直接推了门进来。我等着就是这个,可是门外仍然不疾不徐地“笃笃”着。我有些不耐烦了,“请进”,我大声喊着,没有回应。不得已我只得拿着红色那块,搬开堵着门的桌子,打开了门。
是他。
“你还记得我吗?”
我把视线移到了他的胸牌,“陈式微”,点了点头。他把我当傻子嘛。依稀记得小时候母亲就对我说过,只有自己是傻子才会把别人当成傻子。
“你有病吗?”我诚恳地问。
他看着我,愣了一下,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这个问题你问过我两遍了,我告诉过你,你还记得吗?”
他说我之前问过他,可我记得我们分明才刚见面,这是明显地转移话题无疑了。小时候我父亲问我是否偷着上网时,我常用这招,看来他是有病无疑。他跟我是不一样的,我若有病,那院长怎么会安排我去打扫十间房间呢?
他抬头向我示意了一下,我侧身让他进屋,让一个傻子进屋无妨,我甚至还给他倒了杯茶。
“你的抹布落在我那儿了,我给你送过来。”
“好,那你在这儿坐会儿吧,我还有八个房间要打扫。”
接过抹布我就准备离开,无意跟他过多纠缠。
“你不用急的。”见我没有停下,他紧接着说,“你天天打扫那么久,有没有人来检查过你的工作?”
“我工作当然不是为了预备检查或是什么。”我本不想反驳,但曾听过的冠冕堂皇的话会自然而然地从我嘴里蹦出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反正这些也没有意义,象征性地做一点不就行了,不用那么认真的。你明明知道那些房间除了你每日出入,再无第二个人。”
其实想终止对话再简单不过了,只消留下一句“我打扫不打扫跟你有什么关系”。但心和嘴却是两条平行线,心里想着,嘴巴已经把讲道理的话说了出去。
“世上没有意义的事情多了,若是因为没意义就都不去做了,这个世界还称之为世界吗?我们早就不吃人种出来的粮食了,不穿手工衣物了,我们一切建筑都是靠机器完成的。还有几个亿的农民,他们难道做的也是无意义的活计吗?”
式微冷哼了一声,第一次见他冷笑,毛骨悚然,好在他立刻就把表情收了回去。
“他们当然是无意义的,你知道这世界上这么多人,总要给他们事情做,可他们能做什么呢。饱暖思淫欲,宁可让他们生产的东西烂掉废掉也比让他们闲着好。”
这个观点我倒是闻所未闻的,绞尽脑汁也遍寻不到我曾听过的说教来反驳他。我沉默着,他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兀自地喝着茶。
护士长的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一声又一声的推门声。疗养院每天都有人进出,这种慌乱可以理解,没多久就推到了我这扇。
“003,该做今天的成长练习了,院长叫你去他办公室。”
他放下茶杯,颓唐地站起来,“茶不错。”
“院长?院长不是出国了吗?”我望向护士长,护士长没有理会我说的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式微。
“根本没有国外,世界上只有一个国家。”式微刻意压低声音,然后走了出去。
出门的刹那,护士长踏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你们俩以后少在一起。”也不知意思是怕我被他感染还是我影响他的成长。
而陈式微的背景又分明地重叠上院长的影子。
C
他最后一句话引起了我与他聊下去的欲望。在这里这么久,很少有人忤着我意思的。但有一点我是确定的,他有病,我没有,不然他不至于今日还要接受治疗。
只是他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始终想不明白。
我十年前来到这里,或许是十五年,我对时间没有概念,在这里时间毫无意义。相比于外面,我倒更喜欢里面。我对外面的记忆仅仅是慈祥的母亲加上凶狠的父亲。他们现在大概死了吧,要不母親怎么会这么许久不来看我,父亲也不来打我了呢?
记忆中父亲是爱打我的,甚至用“爱”也不足以概括。一开始仅仅是骂,积累多了就变成打了。这些都没有什么缘由。我分明清楚地记得,我十四岁那年暑假,一开始我睡得晚,十二点睡十点起,我父亲骂我天天睡到中午,简直与猪无异。后来因预备开学,主动调整了作息,九点睡五点起,我父亲又会骂我说又不是炸油条的,天天起这么早做甚,那时我才知道,他只是想骂我而已。
打就更多了,理由我不太记得了,大体都是跟着他的心情走。依稀有印象的是最后那一次,他用相框打碎电脑显示器,继而要打我时,被我牢牢抓住了手。第二天我就进了疗养院直到现在。
进疗养院是义务的。我不太清楚什么是义务,这是院长常挂在嘴边的话,我若是懂,我便也有院长的资格了。我只知道这是每个人都需要经历的过程。人都要在这里成长才能进入社会。
自从我父亲停止来看我,我就不再接受治疗了。在里面日子安逸得很,院长护士长对我很好,只是不让我交谈。我除了这点什么都听他的,他们也不为难我。后来我知道他们去找我的话友了,话友倒没有停止跟我交谈,只是那之后,话友们跟我说的便开始是我已知道并且听了无数遍的事了,“时间是历史的,历史是记忆中的,记忆是无用的”、“疗养院是我家,院长像父亲一样”、“枪打出头鸟”之类的,这些我早就知道了,无趣得很。而且和我说话的总是固定编号的人,却长着不一样的脸,重合都重合不起来。人们总是在和我谈天后得以离开,我从没有一个固定的话友。对此我既开心又难过。但也不奇怪,这里进出是常事,就拿陈式微来说吧,他已经是见过的第三十七个“003”了。护士长之所以不让我们交谈,也许是他还没成长到可以和我说话的程度。
可是他所说的“没有外国”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擦完了八张桌子也没有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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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堂的午餐上我也没看见他,急于想知道答案我去向班长打听。疗养院把病人分成一个个小班,一般选一个成长最好的那个担任班长,在院长和护士长忙不过来的时候带领一个班进行每日的成长训练、专题反思等。
我长班长十岁,资历更不消说,一项对我客客气气的他听得“陈式微”三个字之后如同吃屎塞牙还被撞了正着。
“田哥,你说003?”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用铁筷子敲打着铁菜盒。
我急于打听,小把戏该做的还得做,明着我把碗里的鸡腿夹给他,暗着在桌子下面又塞给他半包烟。“我有东西忘在他那儿了,他怎么没来吃饭?”
“他啊,一时半会儿怕是起不来床了。按说来之后一个月就该学乖了,但这个003骨头还真硬,48天了还不肯听话。怪不得院长生气呢。他自己不学好,还连累这我们整个班都没有肉吃。”班长喋喋不休地说着,夹杂着同桌人的附议声。我听个大概就回到了自己桌子,式微该是受了“强力治疗”了。谁让他成长得慢呢。我知道强力治疗后需要静躺半天,可是我心里打着结什么事都做不了,匆匆扒了几口饭就来到了三号病房。
门不用推就开了,这个时间点所有人都该在食堂,吃完饭他们会统一总结上午的学习和成长,然后才去午睡。陈式微见是我眼中闪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压在被子里的手动了动,没能抬起来。
我从床头柜最里面的牙膏盒里抽出一根抽了一半的烟,叼在嘴里点火,然后给他狠狠吸了两口。这时候他才差不多活过来。
“怎么是你?”大概是觉得过于生硬了,式微又补了句,“你怎么来了?”
我没有说话,把玩着他桌前一个老鼠玩偶。我打开开关,老鼠玩偶的尾巴转动起来。现在疗养院还配备玩具,什么时候福利变得如此地好了。“别碰它。”式微看到尾巴开始转动时喊了出来,但也过于晚了。几秒钟的功夫瞬间电流从尾巴经由手腕涌上了我全身,“老鼠”从指间跳了出去,而我的意识直到十秒后才从空白中恢复过来,下身湿漉漉的很是难受。
“院长的新玩具。你怎么反应这么大,很久没做成长练习了吧,还是你也怕老鼠?”
“这是你的‘强力治疗?”我心有余悸地把已经消停的老鼠放回床头柜,并没有心思理会他的问题。
“是。哦,我不怕电。但尾巴也就够我受的了。”
脑子里还是空白一片,不知道尾巴又是什么新奇的教程。纵然当年助我成长的“电教程”也只在脑海中迷迷糊糊却又触碰不到的幻影,毕竟我接受成长练习是很遥远的回忆了。灵光闪过“院长”,我记起来此行的目的。
“院长回国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根本没有国外。”
“可是新闻上分明有,而且——”
“新闻都是人造出来的你知道吗?你不要跟我说还有影像资料,这些都是人造出来的。我听说你来这里是因为上网?你不知道现在电脑可以把一切无的变成有的吗?”
是啊,可是这也太荒谬了。说起这些他有了些精神,我扔掉了抽得只剩屁股的烟头,打开了窗子,但再有精神他能动的也仅仅是眼睛和嘴巴而已。
“你这样说过于武断了吧,我有个亲戚还去过国外呢,给我带来过好多国内没有的东西呢。”
他直盯着我,等我不说话了,问我叫什么名字。我下意识地低下头,想起我已经好几年不戴胸牌了,002号是很久前的历史了。
“田将芜,他们叫我田哥。”
“田将芜,你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吗?”
他的语气我很不喜欢,但我又说不过他,我有个毛病,越说不过我就越想跟他辩。我在椅子上坐定了屁股。
“世界很大,世界上有很多国家,总的阵容分两个——东风阵营和西风阵营,我们国家是东风阵营最大的国家,西风阵营暂时发展得好过我们,但他们是落后的,终将被我们取代。”我把中学书本上的知识一股脑地倾倒出来。
“不,你错了。世界上只有一个国家,就是你和我所在的国度,也只有我们一个阵营。别的什么富强民主的大洋国,独裁落后的山地国,风景如画的淡湖国,都是不存在的。都是联邦宣传局做给我们看的罢了。”
“可是我分明记得新闻,我国领导人常常出访他国,与他国领导人会晤。若那些都是不存在的,会晤是什么,他国领导人又是什么呢?”
“领导人?不过是从我们遴选的演员罢了,你不觉得所谓外国人都长得一个样吗?”他说完看着我,我脸上写着不信服,但又不能找到论点去驳斥他。
“可是,这么做又是为什么呢?”
“大陆国一万亿人民,九千八百亿都在做着无用的活动,只要有二十亿人工作就能养活所有人。但是所有人都需要活下去的动力,为了给他们动力,好让他们不懈怠,最上层的二千万统治阶级给他们塑造了大洋国这个无形的敌人。大洋国什么都强过我们,我们时时刻刻处在被侵略的危机中,所以我们不得不努力工作。后来觉得神经时刻紧绷得太紧容易断,便创造出独裁落后的山地国。大洋国还被捏造出两三百年的历史,山地国干脆就曾经是我国的领土了。这更好理解了,为了让民众辛苦生活并获得幸福感,于是创造出一个积贫积弱的国家得以与我们参照,剩下的那些也一样,各有各的作用,就这么简单。”
说了一大段,式微好好停下来喘了一大口气,看来这次成长治疗对他的帮助不小。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仍连珠炮似的发表着我的疑惑。
“可是我叔叔真的去过大洋国,是坐飞机去的,还拍了好多照片,这又如何解释呢?”
“你坐过飞机吗,田将芜?”看着我摇摇头,他叹了口气,“你若是坐过飞机就懂了,飞机根本就没有飞,人们在地上上看见的不过是小的探测飞行器罢了,那种东西人登不上去的,反正碍于视力,越远去的东西也会越小。”
“可是他们下飞机的时候确实到了另一个地方。”
“你坐上飞机,所谓的起飞,其实是把飞机开进了一个庞大的火车,车厢四周贴满了天空色的贴纸,加上鼓风机不断工作,你就感觉上天了一般。而且一般飞一段,大家就放下遮光板睡觉了,没有人无聊到盯着舷窗十几个小时,自然也没人发现其中的猫腻。所谓飞行过程中的颠簸不过是飞机上下货车时发生的摇晃。”
“那些人骇人听闻的追击呢?”
“你连车祸也没听说过吗?”
这样就解释通了,我不禁为叔叔的被骗感到忿忿不平,但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他现在还在世吗?谁都不知道。
“外国,包括那些风景名胜,不过是国会做的福利工程,用以奖励那些出色的公民,同时也激励剩下的绝大多数人。最简单的例子,我们谁也没见过真实的国界线不是吗?”
“那革命呢,革命也是假的吗?”我有点不依不饶,渴望抓住他一点漏洞。
“革命当然是假的,你不知道制造幻觉给人民看是古来有之吗,从老祖宗传下来的,哪有什么外来侵略者,分明就是镇压暴动。”
“我還记得我读过外国的戏剧小说家,说他们的理论影响了我国的发展历程。”我还在不遗余力地反驳着,但也看得出来,我的气势弱多了。
“马克思么?张伯伦?还是林肯?他们本就是我们的人,他们的姓都和我们一样。你说的是易卜生吧,你还记得易牙吗?你看比较下来,终有联系。”
这次换我颓然了,呆呆地坐在那里,说不出一个字。这次对话信息量有点大,足够我好好想一会儿,加上裤裆那会儿黏腻腻的,实在难受。但他似乎没有放过我的意思,可能是憋得太久。
“当然也不算尽是假的,最早的一部分还是真实存在的,司马迁当时不是说世上万物皆出于‘炎黄嘛,这句话无疑暴露了后世的荒唐。只是疑惑,后来他们篡改历史时怎么没把这一句一并改了去。”
我惮于开口,由着他往下讲。
“以前有个村庄,附近住了一条恶龙。恶龙收着数不尽的金银财宝,还要求村长每年送一个处女过去,村民们每年都会派村中的一个勇士去屠龙,一个也没有回来。这一年村民们尾随勇士,想一探究竟。勇士屠完龙,坐在王座上,看着满屋的金银财宝,慢慢变成了龙的样子。”
“这个故事我听过,好像是定南的传说。”
“本就是我们国家的传说。”
看我杵在那里不说话,陈式微摆正了笑歪的嘴角,换了一副认真的面孔,“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我没有回应。
“你觉得我说的都是真的,便全盘接纳了。明日觉得他人说的都是真的,便又推翻了我说的话。这就是疗养院得以持久兴旺的原因,你这样的人太多了,没有思考,没有主见,还又不敢质疑。你才我二十多,不该是这样的。”
隐约听得他是在批评我,连他批评我的听在耳里都有些道理,但道理又是带刺的。我无所谓,别人未必忍得,下意识地我去劝他,“这些话还是放在心里吧,祸从口出,少说为好,世界上本就不缺少有思想力的人,为什么有些人开口,有些人沉默,各有各的道理吧。”
听我最后一句话他笑了起来,长久地望着我,我们这辈子的对话也就停在了这一刻。
走廊的脚步声响了起来,大部队即将回来午睡,是时候该走了,我要回去把我裤子上黏腻腻的东西处理一下。走之前他告诉我,第二天吃完早饭可以再去找他。
E
世界上有很多悖论,单单我发现的就不在少数。
我是真高兴,在这儿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了一个不一样的人。而且按往常的经验来看,只要与我交流一段时间自然而然就能成长了。可想到这些我又难受起来,成长了就不得不离开这里进入社会,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我一样留在这儿做活计的。
我是不想出去的,我们每个星期开总结大会时常能听院长描述外面世界的景象,自然是险象环生。出去的人下场大多不好,在我还是002那会儿,当时的“001”叫“胡不归”,没有成长好就急着跑出去进入社会。听院长告诉我们,他在外面活得很差。所以我宁愿待在这里,永远留在这里。
大概就是那个时候,我的不愿离去被护士长设定为榜样来教育旁人,也就是同时,我不再接受成长练习了。是那个时候吗?我又不太确定了,毕竟那是太遥远的回忆了。
我和旁人不一样,不用接受下午的集体学习,整个下午都能躺在床上。我把时间全部花在了回忆上,好在事情但凡用心,都会有结果。
十几年前的那天也是个清晨,母亲打包好了我们父子俩的行李,一家人好好坐在一起吃了顿午饭,然后我们便上路了。那天我母亲做的是西红柿炒鸡蛋,我一生中都没吃过那样好吃的西红柿炒鸡蛋。
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后来我便来了这里,我和父亲住在同一个宿舍,这倒是之前不曾想见的。那年我已经十几岁了,一开始有诸多不便,后来就好了。
电击……电击……
电击都是来的很快,第三天吧,还是第四天。我一直没吃饭,似乎想抗议来着。院长把我绑上了电椅,按了按钮,不对,按钮是我父亲按的。按的时候还在和院长有说有笑。
还有呢……还有什么……
我母亲两个星期会来看我们一次,给我们送一些换洗衣服,还有里面吃不到的巧克力之类的东西。都是我父亲吃了,我没有碰过,院长不让,别人见了也会举报。一开始母亲是开车来的,一年后变换成电瓶车了,说是什么响应国家节能减排,那次还给我带了牙套和塑胶管。
牙套?
牙套是我父亲让带的,说是青春期给我矫正牙齿用。后来开家长会的时候,我听高年级的同学说,他们班的一个做成长练习的时候不肯戴,受大幅电流的时候,生生把牙齿咬碎了。塑胶管是怕自觉或不自觉地咬到舌头。
哗众取宠……卓尔不群……出人头地……
别说了,我戒了,我戒了十年了,别说了。
胡不归……胡不归……
他是001号,他,他是……
它是什么……它不是自杀了吗……
他是我害死的,是我舉报的他,他想自杀,他说再也受不了这里了。我必须告诉院长,我包庇他就是成长失败。
然后呢……它怎么了……
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知道。我听说他特别怕痒,有特别害怕蟑螂。院长把他的脚塞到装满蟑螂的脚盆里,他一边笑一边哭,很快就崩溃求饶了。他求饶后院长仍然观察了他二十分钟才放他出来。因为这件事,院长好像还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成长的烦恼》的文章。后来,后来他还是逃跑了。
它逃了……那你怎么不逃呢……
我,我不敢,我怕逃跑被抓回来还要做练习。
它逃出去之后的生活你知道吗……
不知道,兴许是死了吧。这样的人,进了疗养院,就算出去了,活着和死又有什么分别呢。
继续说说你吧……你练习了多少次……
我,我不知道。
不记得了,太多了吗……那说说最后一次吧……
也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我只记得那时我父亲从这儿搬走之后,我母亲最后一次来看我。那时第一次做很久的梦,之后我就频繁地做很久的梦了。那时我刚醒,看见窗外有个影子很像我妈,我叫了一声妈,影子没有回我,领了一个小影子走了。院长在床头跟我说你看错了,那是护士长。然后护士长就走了进来,拿着两块毛巾,一块绿色的,一块红色的。至此母亲的脸就重合在了一起。
这样啊……还有么……
就这些。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不是的,我说的都是假的……
F
醒来已是夜半,迷迷糊糊中听得有人在说“睡熟了”,我等脚步慢慢走远才小心将眼睛睁开一点。窗外的月亮已经明显偏西,确实是夜半了。
被一种东西驱赶着,我赤脚走了出去。
铁门的限制我也不能走多远,目光所及的尽头是院长办公室,院长办公室现在还亮着灯,真是个勤奋的人啊。里面传来一阵说话声,女声好像是护士长。
我没忍住蹲了下来,把耳朵帖上去。偷听是不道德的,可道德本来就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我强行分辨着,倒也能寻出个大概:
“003怎么样?”
“效果吗?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进展,还是以前那样吧。”
“强力治疗也治不好003?”
“嗯,它也许不是心理疾病,病在脑子。可是又不能承受电击了,院长您说——”
“我说?三班班长069怎么样?”
“069?它最近成长还不错,今天午饭后还主动上交了两根烟,说是没收同学的,这两个月管理班上也挺尽职的。可是出院之后,社会上的位置是州长的儿子,069怕是经历的考验还不够。”
“它不行的话就只有002了。”
“002,院长您的意思是——”
“对,按以往的来。002下午不是也受过检测了吗?若是州长催得急,让他们把002领走罢。不要忘记走之前清除‘记忆残留。”
“输入的也是按老规矩来?”
“是,就‘历史、记忆、生死全是无意义的、‘做该做的之类就行了。对了,别忘了输入‘热爱,知道吧。”
“院长,我有数。那003……”
“留着他也好,可以试验以后的新方法,也好过直接扔了它。”
我听得“扔了它”仨字,害怕地直接跑起来。躲在屋子里,我浑身发抖,房间里的窗帘已经重新被拉好了,没有开灯,里外藏着一样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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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饭被拿到了房间,也是绝无仅有的事。
吃过后,护士长把我带到了003号病房,告诉我以后不用再擦桌子了。我听不懂什么意思,点了点头。她给我带上胸牌,告诉我以后我就叫“陈式微”。
“你叫什么名字?”
“陈式微。”
好了,他走了出去。
我坐到椅子上,桌上摊着一本日记本,上面稀稀拉拉写着一行字:
“我今年72岁、一年洗一次澡、最喜欢老鼠、我没病、我从来不哭、直到今天你仍然是我拒绝别人的原因。这些只有一句是真的,你永远不知道是哪一件。”
我读了一遍,在最后写上了“陈式微”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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