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亲记
◎陆渭南
丫丫从来不知道广大干部上山下乡的意义,也从不想去了解。可是,每每秋风起,爹爹临风立于船头那高大灵活的样子,却越发鲜明了。
爹爹站在船头,背后是深秋的丽日晴空。风从水面刮来,船头与浪花相吻处啪啪有声。爹爹手里拿着一根粗粗的竹篙。十八里水路,爹一篙一篙撑船进城。丫丫坐在船后,看着爹爹的身影高大到云端去了。他把篙撑下水去,弯下腰,等船儿箭一样地往前,他再提起篙来。清亮亮的露珠一样的水滴饱满地挂在篙上,像篱笆上的串串牵牛花。爹爹不管这些,他双手迅速地从篙上抹过去,抓到竹篙的上部,这样,那些调皮的水滴全慌慌张张地跌落回水里。爹爹再弯下腰去,用力把篙往前一送,水哗哗哗地向后退,丫丫只感到耳边有风吹过,散乱的头发撩得耳朵痒痒的。她是个爱笑的女孩子。爹爹看一眼丫丫,看一眼河水。爹爹是个中等个子的瘦弱男人,可是丫丫觉得爹爹很高大,很有本事。
爹爹,我们要去哪儿啊?丫丫问。
爹爹说,上城里进货。
水边的菖蒲列队欢迎丫丫。丫丫像见到老朋友一样,小手指着菖蒲说:我认得它们,娘用它们熏蚊子,烟可大了,熏得眼睛疼,掉眼泪。菖蒲结了很多很多香肠一样的果子,那叫蒲棒。有的一丛里有几十根,有的一根茎上长了两根蒲棒。爹爹说要考考丫丫还认得些什么,丫丫转动着小脑袋,说这是水浮莲。娘每次去木跳板洗菜,都会骂这些水浮莲,随风漂,把淘米洗菜的水面都填满了。还有野菱角花,花朵像白白的小米粒,叶子是深紫红的,它们听话地贴在水面。三三两两的野菱角阵,一晃就过去了。还有小鸟们,它们躲在芦苇丛里,船儿经过时,它们尖叫着,小小的身子箭一样直冲云天。
经常,爹爹会把一块砖头似的烟放到丫丫手上,对她说,这是倪先生要的“甘”字牌水烟;这是音乐老师李先生要的一得阁的墨汁;这是毛先生要的松紧带……
自从姐姐到外乡上初中后,爹爹就让丫丫做些事。丫丫只是个二年级小学生,九岁,爹爹不放心丫丫能把老师代买的东西一一带到,其实丫丫什么都记得呢。
倪老师个子高高的,天天手里都拎了一把铜烟管。李先生就是那个皮肤特别白,堂二姐看到就犯花痴的音乐老师。堂二姐说,天呐,这个男人长得太俊啦,她直着眼珠子看人家的脸,李先生都不好意思了。毛先生个子不高,国字脸。
爹爹表扬说,认得的真不少。
水浮莲、绿萍,偶尔还有一两支青色的芦苇花,在水面上哗哗地迅速后退,高天上流云变幻。青天里就爹爹像个巨人一样立于船头。转了一道又一道弯,水面一会儿宽一会儿窄。逆水撑船,爹爹要用很大的力,一篙都不得省力。回来时,船儿顺着水行,只见爹拿着篙很轻松地在水面上划着线,船儿笔直地箭一样地往前奔跑。
爹爹是个知识分子,本来是银行的信贷部主任,他的同学童伯伯都做到分行的行长了。有一年,娘安慰爹爹说,人家下乡能活,我们也有一双手,也能活。爹爹要下放到乡里,觉得很没面子,对养活一家人没有信心。娘就打前站,安顿好后,在离乡最近的镇子上等爹爹,给爹做了几个小时的思想工作。
娘丢掉的只是银行食堂厨师的工作,她又是个果敢的女子,天不怕地不怕。娘与爹带着姐姐下放到乡里。爹不会农活,娘也不会农活。爹爹被安排到供销店工作。地点在大队部,那里几乎天天有高音喇叭在传达文件。没什么重要指示与精神传达时,就放歌曲。乡里人人都会唱几段样板戏。
乡里重视知识分子,也重视十里方圆百姓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烟酒茶糖。爹的算盘打得好,十里八乡的会计都是他的学生。爹爹的一笔蝇头小楷更好,桃酥、京果、散装红糖、白糖的袋子上,全是爹爹用毛笔写上的物品名。日杂百货排放在货架上,几百张小纸条上全是爹爹的一笔好字。乡下人每每看到爹爹的毛笔字,纸袋都舍不得丢弃。
丫丫因为太小,在家没人带,跟了爹进城开眼界。姐姐则跟着娘到大田里拾棉花。
姐姐是唯一生在城里,跟爹娘下放的孩子。
丫丫读一年级时,姐姐跟丫丫在同一所小学读书。经常,下课的钟声一响,丫丫就像风一样的女子,扭着灵活的细腰,狂奔在操场上。丫丫拿着一支写秃了的铅笔找姐姐。一群人正围着一个人看热闹,不时发出喝彩声。丫丫钻到人群里,才发现是姐姐在踢鸡毛毽子。姐姐能够从1个踢到100个。毽子一高一低,一上一下翻飞,姐姐好看的脸也随着毽子一抬一低。姐姐是全校有名的学习标兵,是丫丫最值得骄傲的姐姐。眼看着大铜钟就要敲响了,姐姐还在踢,于是丫丫喊:姐姐姐姐,我要削铅笔。姐姐最后来了个漂亮的连跳,走出人群迅速地拿过妹妹手中的铅笔与薄铁皮子做的小刀,三下两下就削好了。秋风一吹,树梢上传来霍霍霍的响声。中国梧桐青色的树皮上有许多眼睛似的纹,果子像巧克力色的豌豆,都长在形状像勺子的边沿。
钟声就是这个时候响起来的,就在梧桐树旁边的屋檐下。姐姐对着丫丫喊:快跑啊,不要迟到了啊。眼睛里全是疼爱的神色。
有时堂哥琦也敲钟。琦20岁了,在学校做老师。
傍晚的翠竹园发出索索索的声音,竹竿很粗,叶子却很细小,风一吹,小小的叶子扑闪扑闪。
丫丫的哭声很快地传了出来,并沿着土堤坝传出去很远。那哭声无疑是悲伤绝望的。丫丫口齿不清地喊:我要吃白的米,我要吃白的米!丫丫的面前大海碗里是两段山芋一碗清汤寡水。娘倒拿着鸡毛掸子呵责:哪有白的米吃?你看看谁家有白的米吃?
邻居宝儿爷爷突然出现了,他端了一只小碗,碗里盛了白的米粥。丫丫两眼含泪地望着娘,娘的脸红了一下,尽管娘的皮肤黑黑的,但丫丫还是看出了娘很不好意思地红了一下脸,她说:元宝叔,哪能吃你家的米,你家小强也在长身体的时候。宝儿爷说:这孩子哭得人心疼。
丫丫哽咽着小口吃着白的米粥,一只拿筷子的手伸到了筷头,一只手紧紧地把碗抱牢在胸口。元宝爷爷说:你家的这个小丫头将来嫁得远啊,到时你想她都难见到。
元宝爷爷看抓筷子的手就知道丫丫的未来,他真的没说错。而且丫丫知道虽然元宝爷爷确实长得很丑,但他家的白米粥真的很好吃啊。
爹爹在晌午才把船撑到县城,他把船靠上老码头,一手把丫丫夹在怀里,一手拿着一只小马扎,就从木跳板上上了岸。爹爹把丫丫往岸边的台阶上一放说,你坐在这个马扎上,一步都不能走动。城里有老拐子,他们要把我家丫丫抱走。你坐着不动,有人要抱你你就大叫。
丫丫听话得不行,码头边的水菖蒲上,歇着几只杏子红的蜻蜓她都没有站起来。
丫丫坐在台阶上等爹爹进城办事,其间有两个好事的叔叔站在丫丫身后,其中一个叔叔用手提了提丫丫的辫子说,这是马桶盖吧?丫丫转身把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两个叔叔说,哪家的丫头凶死了,没趣地走开了。丫丫才不会像爹爹说的大喊,她什么人都不怕,她将来要走到天边去。
大概半个时辰,爹爹肩上扛着一个大箩筐,后面是他临时雇了帮忙运货的,也都扛了大箩筐。十来米长一尺余宽的木板从岸边搭到船沿。爹爹好像是有轻功啊,他轻松地走在晃悠晃悠的木板上。到了船上,肩膀往上一掀,整个人身子往上一送箩筐就到了腰部,然后就势把重重的筐放到船里。东村的兰绣姨说:棠棣哥真是了不起啊,断文解字,他了不得,做起重活来也是有模有样。兰绣的爹就是倪先生,同样是识文断字的人,在她佩服的人里,爹排第一,她的爹才排第二。因为她知道爹的学问远远大过她爹倪先生的学问。
丫丫经过跟爹爹进城进货,长了见识,有了资本。跟巧凤说起城里有一种好吃的东西叫面包。爹爹不让丫丫说出的秘密,丫丫一不小心跟巧凤显摆了。
唉,爹爹离开丫丫已经六年了。1979年,爹爹按政策可以调回城里,可是他却似乎很享受拿着工资在乡里的生活。只是,临了,可能还是因为年轻时吃苦太多,生了严重的老胃病。又因为郁郁不得志,喝酒过多身体越来越差。
丫丫从来不知道广大干部上山下乡的意义,也从不想去了解。可是,每每秋风起,爹爹临风立于船头那高大灵活的样子,却越发鲜明了。
“丫丫,丫丫”,爹娘就这样喊着我的小名,喊到了我上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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