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短街
◎叶凉初
镜子里的自己明媚如花,她用手掌抚了抚面孔,想,即使是玫瑰,也是开到尽头了,因为明知要萎谢了,才有这回光返照般的明艳吧。可是,这美,给谁看呢?
艾明青推开车门,就本能地将刚刚伸出去的脚收了回来。于小娟正在解保险带,并不看她一眼,自顾自地说,艾姐,就这儿了,马路有点脏乱,老小区么,都这样。
艾明青只好跨了出去,让她心悸的不是脏乱的马路,而是有很多流浪狗,毛发凌乱,用一种主人似的目光,冷淡地打量着从白色小轿车上下来的两个女人。艾明青是一贯的低调,EP的黑色毛衣外套,是去年的款式,今年的还没有来得及去看呢,听说也只是细节上稍有改动,大牌就是这样的,也许只有穿的人才格外留意吧。在于小娟看来,这件价值四千多元的外套,并不比她妈妈给她织的那件时尚多少。
于小娟在前面带路,艾明青差点没拉着她的手一路走过去,好不容易走了五十多米,小娟说,到了,就这儿。一面张着嗓子喊,小红,小红,你死哪去了?生意不做了?
这是个一开间的理发店,要不是两面墙上都镶着镜子,你可能看不出那是理发店,门口的窗下,一张桔红色的人造革长椅,触目的颜色在阳光下直晃人的眼睛。进门右手边,一张桌子上放着一台电脑,屏幕打开着,是一个满屏乱舞的什么游戏,QQ聊天叽叽叫个不停,周边是凌乱的毛巾和衣物,毛巾全是桔黄色的,店门口阳光下也晾着若干条,在大风中打着转,和漫天的尘埃共舞。
一个胖胖的女人从隔壁店里冲出来,她足有两百斤,毫不夸张地刮起了一股小旋风。
啊呀小娟你来了,我以为你不来了,这风大的,刮破天了。
她就是小红了,理发店的老板娘。她一把揪住小娟的胳膊,将她扯进了店堂,艾明青只好跟了进去。小娟回过头来叫着,别急别急,艾姐还在外面呢!小红马上放了小娟,一把来扯艾明青。艾明青不着痕迹地避让了一下,人就进了店。小红热情地安排她们在窗下的桔红色长椅上坐下。艾明青余光一扫,看到椅面上点点形迹可疑的褚色斑点,可能是染发膏什么的吧,她尖着屁股坐下了。小红已经将一个红色塑料袋扯开,抓出两只大桔子来,递给她们,吃,可甜了,刚买的,那老头天天来,五块钱三斤。
桔子倒是甜蜜多汁,五块钱三斤?艾明青好像从来没有买到过这样好的便宜货,也是,她的眼睛里压根儿就没有为这些走街串巷的小贩停留过,再说,家里早就不用买这些东西了。自王子林升上局长宝座之后,什么都不用买了,钱还真花不出去,难怪,有首打油诗说现在的官们,吃饭基本靠请,烟酒基本靠送,住房基本靠贡,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
这最后一句让艾明青的心刺痛了一下,随之有一股东西堵上来,有点恶心,又有点无力感,顿时对手上新鲜饱满的桔子失去了食欲。于小娟倒飞快地将一只桔子吃完了,一边用面纸抹嘴,一边对老板娘说,小红,这是我艾姐,都说我的头发烫得好,看,给你做广告了,你给她也弄个好看的。艾明青本来想站起来说改日再来,可是刚一犹豫,小红一双大手已经撩起她的头发,经验丰富地说,艾姐这上面是烫过的吧,下面没有,够长度,陶瓷烫吧,不伤发,还好打理。
艾明青像被下了咒似地往洗脸池那儿走去。小小房间被隔成三间,前面是店堂,最后面是厕所,中间就是只能放一张躺椅的洗发间,黑蒙蒙的,艾明青定了定神,才在小红的指挥下在椅子上躺下来。洗发的方式像她人一样豪放,一双蒲扇般的大手在她头上翻来覆去,水声哗哗的,好了。
陶瓷烫时间长,上了药水后,每个卷子都用一个八爪鱼似的机器通上电。小红递了把小扇子给艾明青,说,待会哪儿烫,你就自己扇下,别烫糊了。自顾走开去了。艾明青听了吓一跳,这就不管我了?要是在银都,那理发师不得跟影子似地伴着她,真正无微不至。因为戴了那枷锁,脑袋很沉重。艾明青想看看于小娟在哪,怎么半天没声音?刚一转动,正在给一个顾客洗头的小红立马制止她,艾姐,别左右转动,影响效果的。艾明青只好乖乖调过头去。
店堂里再次响起于小娟的声音时,只听小红大叫一声,啊呀妈呀,你真来了,也不叫我去接下,累惨了吧,怎带了这许多东西?
艾明青好奇心炽,但又不好转头,只好伸长耳朵静静听着。大致能听清,是小红的妈妈从老家来看她了,带了许多的土特产,老太太解开衣服坐在长条椅上呼呼喘气,于小娟和小红则一个口袋一个口袋解开来,不时爆发出阵阵欢呼。老太太终于喘匀了气,如数家珍道,别看了,你们每个人的东西我都带齐了的,小娟要的白果和红枣,隔壁家具店要的黄豆,前面张医生要的菜油,黑芝麻,按摩店林师傅要的新糯米……
艾明青听得发懵,感情这老太太是骆驼来着,能带得了这么多东西?
二十分钟之后,卸下八爪鱼,顿时脑袋一松,艾明青动了动脖子,才看清小红她妈果然身高体壮,五十多岁,一张黑红的脸,烫着时尚的稻草黄卷发,穿一件大红色毛衣,最显眼的是她身上戴的金饰,从耳钉到手链都份量十足,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佛祖宝像般的金碧辉煌。那些带来的东西,几乎摊了一屋子,艾明青望见那袋子里硕大的白果,是从未见过的。小红妈妈说,只要两块钱一斤。简直和白送的差不多。小红妈妈又说,是啊,村里好几颗老银杏树,果子熟了都掉到地上,村子里没有年轻人,就是几个老的,闲着没事做,捡了晒的,半卖半送。枣子也是一样。没人收拾呀,啥都不值钱。
于小娟欢欢喜喜装了那白果和红枣,又帮艾明青装了一袋。艾明青推拒。小红妈妈哈哈笑着说,见者有份,又不是值钱的东西。白果和红枣是艾明青每天必吃的,每天早上叫小保姆用小碗蒸好,每样三粒,坚持了多年。但这么好的白果和红枣,还真难遇上,便掏出五十块钱来,给小红妈妈。小红妈妈立即被蛇咬了似地跳将起来,这位大姐,这是什么意思?早说了不是值钱的东西。
可是,您这一路带下来,多么受累。艾明青不大会说话。
这有啥呢?力气用完了又会长出来,你看,我刚刚累得狗似的,这一歇,不就回来了么?小红妈妈用巨大的手掌推开艾明青手上的钱。艾明青笑笑,谢谢。她有些害怕这道谢会引来小红妈妈海啸般的呼应,所以说得很轻。
小红过来叫艾明青去上定型水,于小娟和小红妈妈忙着把地上的东西分门别类,然后一家家送去。不一会儿,两个人就有说有笑地回来了,于小娟还抱着一个安琪儿似的小女孩,她约摸五岁,天然卷的头发,雪白面孔,更衬得一双眼睛乌深深的黑。她略带害羞地看了艾明青一眼,自顾自拿了桌上的桔子吃。小红妈妈说,按摩店生意很好,林师傅夫妻都在忙着,小林俐一个人在玩,就把她带了来,反正南南也要回来了。小红妈妈特地对艾明青解释,林家是一对盲人夫妇,开一家按摩店,就在楼上。小林俐是这条街上众人带大的,每家店都是她的家。南南说到就到,是小红九岁的儿子,上二年级,长得粗黑壮硕,站在小林俐身边,简直能把她一口吞了。不过,南南很绅士,叫林俐妹妹,还忙不迭地翻出外婆带来的东西,讨好地举到林俐眼前。南南走路的时候,有一点跛,据说是小时候摔了,手术失败留下的后遗症。南南的爸爸是个本地男人,好吃懒做,后来跟了一个浙江女人,好几年都不知去向。艾明青下意识地看了看坐在桔色长条椅上的祖孙三代,三个不同年龄段的胖子,都是大圆脸,眉目之间,隐约可见相似的赤诚憨厚。小红的店不大,生意却不坏,她妈妈从老家帮她带了个远亲的男孩,帮着洗头,看店,今天他出去进洗发水了。日子平淡无奇,却有一种扎扎实实的感觉。艾明青有一丝羡慕。
小红烫发的手势和她的长相一样粗,不过你别说,出来的效果还真不比大店里差,艾明青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卷发让她已经不年轻的脸庞柔和了不少,眉梢眼角悄悄增长了几丝妩媚,她满意地甩甩头发,毫不吝啬地说,小红,还真不错,我以前烫发都是很紧张的,怕失败,这是我最满意的一次了,谢谢!小红哈哈哈笑了,说,艾姐你喜欢就好。一百八十,一分不能少!
艾明青笑着点点头,抽出两张一百的,说,辛苦你,不用找了。一百八十,是她在银都的十分之一。
小红不肯,飞快地从抽屉里拿二十块钱塞到艾明青手上。一边说,三天后来洗个头,免费,到时效果可能更好。
艾明青和于小娟手上提着大包小包,走过大风飞扬的脏乱的短街,心情和来时完全不同,那冷眼看着自己的野狗仿佛也不再那么可怕了。艾明青不断将被大风卷起的废纸片踩在脚下,像一种游戏似的,乐此不疲。
小娟,谢谢你。小红的手艺真不错。还有,这些。艾明青摊了摊手上的白果和红枣。小娟热烈地说,就是,大店都是宰人的,你看那店面,那装潢,那么多的人,哪样不要费用?还不都是客户买单?
在艾明青看来,于小娟也是个异类,她是一个会计师,多年前,和艾明青同在一家国有单位工作,后来,单位转制给了外商经营,待遇不错,就是工作繁忙,艾明青因为王子林的关系,很快调到另一家事业单位去了。于小娟二话不说就把工作辞了,把会计证放到同学的公司里挂着,每年拿两万块钱的干薪,自己在一家有名的直销公司做推销。这种生意在艾明青看来,艰难得不可思议。每次见面,艾明青第一句话就要问她生意好不好。于小娟总是笑着说,还行吧,就是人累点,不过,做什么不累呢,我不是爱自由么,就得付出这代价。
同事的时候,艾明青就和小娟谈得来,她们一静一动,相得益彰。白云苍狗,这些年里,各自的生活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却一直没有断了联系。确切地说,是艾明青的地位随着王子林的升迁一路往上,夫贵妻荣嘛。刚开始时,确实热闹了一阵,连久不联络的初中同学都拉着她聚了好几次,艾明青还为此添置了不少行头,可没多久就厌倦了,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说的话,脸上绽放的笑容都是一模一样的,能不厌倦么。其实,也没有什么事求着她这个局长太太,但就是人人乐此不疲地和她套着近乎。王子林倒是明事理儿,对她说,开心就去,不开心就别去,能得罪了谁啊。
艾明青回到家时,和往日一样,只有保姆小英在。姐你吃没?小英可能没想到艾明青这个时间回来,她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呢,屁股像装了弹簧似地,跳了起来。
没呢,下点面吧。艾明青温和地说。这小英不过十八岁,和他们在加拿大读书的女儿王嫣一般大,艾明青总是不自觉地将她比作自己的女儿,所以对她宽容无比,慢慢地,小英也放下了诚惶诚恐的心,偶而还自然地撒个娇。王子林多半不在家,艾明青和英子倒成了真母女似的。活不重,主人又宽容,小英没几个月就胖了,红朴朴的脸,壮实的身子,有点像中年妇女了。艾明青便提醒她减肥,女孩子身材曼妙多重要,这可苦了小英了,她虽然也爱美,可是更爱吃,再说又在十八岁这样的年纪,她简直无法想象艾姐怎么能一盘青菜就一碗饭,冰箱里啥没有啊?不过,这事儿没难倒她,她和艾明青吃一样清淡的饭菜,却在她不在的时候大吃零食,反正家里什么都有,吃多少艾明青都不会知道,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阳奉阴违的,这肥也就一直没有减下来。
小英把一碗番茄蛋面端到艾明青面前,说,王哥打过电话来,说他有应酬。哦对了,刚刚司机还送了一篓螃蟹来,姐,你吃不?艾明青看着小英闪闪发亮的眼睛,突然有了兴致,问她,家里有上好的黄酒没有?小英立马从贮藏室拎出一瓶“古越龙山”。艾明青笑了,说,小英你可真是天才,吃螃蟹就配这个。
小英得了赞扬,兴冲冲地去厨房忙活了。半小时后,两个人相对而坐,各握一杯黄酒,面前四只通红的大闸蟹。
艾明青是一喝酒就脸红的,衬着新烫的头发,相宜的灯光下,镜子里的自己明媚如花,她用手掌抚了抚面孔,想,即使是玫瑰,也是开到尽头了,因为明知要萎谢了,才有这回光返照般的明艳吧。可是,这美,给谁看呢?
视频中很快出现了女儿花一般的笑脸,妈,我赶去上课。哇,你脸红什么?
喝了点酒,吃蟹么。艾明青笑了。
好馋哦。妈,这个能不能速递?女儿做着鬼脸。她穿着一件半长的卡其棉衣,牛仔裤球鞋,长发凌乱着,一派朴素的大学生风情。去加拿大快两年了,原来公主似的女儿越来越能干懂事,陌生的环境让她飞快地成长了,把老妈远远地甩在了后面。可饶是如此,她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孩子,她无法承受她母亲心上此刻纠结着的痛楚。艾明青低低叹了口气,对女儿说,嫣,去上学吧,照顾好自己。
王嫣嫣然一笑,说,嗯,就走了,老爸呢?又饭局啊?扔你一个人在家。告诉他我回来找他算帐!她嘟着嘴的样子十分可爱,艾明青却差点落下泪来。
今天的心情,是很久以来没有过的,心绪繁杂又带有一点暖意,一点萌动,艾明青在短街看到了她所陌生的生活,可是,短街上的人,一个个那么接地气儿,扎扎实实地活着,好像什么都不在话下,这可真好。这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脆弱了,长久养尊处优的生活让她的心理承受力急剧退化了?沈虹就是这样看她的,她说,艾明青,你身在福中不知福。
沈虹是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不过,她不在医院工作,而是在老公园里挂牌服务,叫“沈虹工作室”,猛一看,根本不像是做心理咨询的,倒像设计师摄影师什么的。不过,沈虹不愁生意,她曾在医院和市婚姻登记处服务多年,积累的口碑和名声足以让她客似云来。
据说一个人沉溺于坏情绪中两周以上,就有患抑郁症的可能。艾明青不得不找了沈虹一次,像所有心理咨询师一样,沈虹让她把事情的始末说一遍,倾诉有利于治疗。艾明青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她不知道如何开口,她还没有向任何一个人说过这件事,当意外如钝器一样击中她时,她就懵了,继而是沉默。不是她不想说,而是永远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合适的人,再说了,以艾明青的敏感,她在开口之前就能想象对方会给予什么样的安慰,而那显然不是她所要的。
沈虹是艾明青的高中同学,比起于小娟来,可能在感情上更深入一层。这在两人对她的称呼上就能看得出来。虽然两个人都小她一岁,于小娟从做同事的第一天起就称她艾姐,而沈虹则一直直呼其名。
艾明青,俗话说,你要不开口,神仙难下手,何况我这个半路出家的心理医生。不过,以我的推测,你不开心肯定和王子林有关。王子林位高权重的,只怕是在女人方面出了事。可是不该啊,你和他,那可是羡煞旁人的一对啊,琴瑟相谐那么多年,我确定他也不会拿这种事让他的前程冒险。可是可是,如今这世道,谁知道呢!
艾明青看了沈虹一眼,笑了,说,我不开心又关他什么事?你这想象力倒可以去当JK·罗琳第二。
沈虹把脑袋伸到艾明青的鼻子底下,认认真真地说,不是啊?最好不是,不然我也会被打击到抑郁。因为,对我来说,你们是这世上唯一的爱情见证。你知道,我是个不可救药的爱情理想主义者。还记得上回,你来看我,他愣是在隔壁坐了半天,直到我们聊完。现在哪有这样的男人啊,局长级别的,老婆和他吃顿晚饭都要提前两星期预约。
艾明青伸手揉搓了一下沈虹的短发,说,不是。我陷入了一种莫名的情绪低谷,是不是更年期了?
更年期还早吧?可是说不准,现在不是啥都提前么,早熟什么的,更年期也很可能提前到四十岁左右。沈虹偏着头想了想,煞有介事地说。可能因为还没有结婚,四十岁的沈虹仍然保持着一种女孩子才有的娇嫩,不是脸庞,而是神态。
当疯狂的城市扩张还没有开始时,这里只是一座柔婉的江南小镇,老公园原来是城市唯一的公园。之后,建了新的公园,老公园就缩小成了一座免费开放的街心公园,可是,那儿已成了独特的气候,树木森森,小桥流水,亭台水榭,一幢有些年头的红砖小楼就掩映在这绿树丛中,而沈虹的工作室,就是楼下最里面的那一间。
出门,走过林荫小道,对门是保险公司,往右转过一个街角,就是王子林他们税务局的大院。如今这城市,最气派的是税务大楼,在刻意的低调中,奢华像止不住的流水,脉脉流淌着。艾明青站在税务大楼的对面,遥遥看着八楼最东首的那个房间,距离让那窗户看起来小得不真切,现在是下午四点,按说王子林应该在办公室,可是她也不能确定,作为一把手局长,他真是太忙了,忙得每天和她相守的时间也少得可怜,除了每周一次和温哥华的女儿视频聊天之外,什么都无法确定。艾明青想不通,局有那么多做事的人,作为一局之长怎么还会这么忙。
阳光下耀眼的玻璃窗刺得艾明青的眼睛酸疼。正好于小娟打电话来,问她在哪里,要不要送她去短街做头发护理。艾明青简洁地说,好。
短街和三天前一样,脏乱,纸屑与垃圾翩翩起舞,街口的流浪狗,目光冷淡地看着两个小轿车上下来的衣冠楚楚的女人,张着嘴,却没有吠出声。小红依然不在店里,于小娟不知道从哪里把一脸愤怒的她扯回来,她还不时回头愤愤叫骂着。艾明青想,今天来得不是时候,小红正和人吵架。
却又不是,因为西边粮店的夫妻吵架,小红去拉架的,却和那个打老婆的男人几乎打起来。没见过这么下流的男人,居然打老婆,能耐啊!小红揉搓着艾明青的头发,犹自义愤填膺。
好啦,人家两夫妻的事,你凑什么热闹?于小娟说。
再是怎么,打人总是不对,最没本事的男人才打女人。小红气咻咻地说。
这话不假,你难以想象,一个平日里道貌岸然的男人,会红着眼睛打老婆,而且丝毫没有疼惜之心,往死里打,那一刻,她就是他最大的敌人,他要置她于死地而后快。
艾姐,我弄疼你了?小红惊呼着,艾明青吃一惊,抬起脸来,却见镜子中的自己泪流满面,那眼泪像泣急的小河,沿着她不再年轻的脸庞,熟门熟路地,汩汩淌着。
艾姐?小红怯怯地轻声唤着,将一沓面纸塞给她。
艾明青将面纸按在脸上,将脸埋在手掌中,全身簌簌发抖,瘦伶伶的肩膀高高抬起,无法自控地抽泣着。于小娟和小红呆呆地立在一边,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过了很久,艾明青才揉着鼻子,转过脸来,说,对不起,我失态了。
没有关系,艾姐,什么事,哭一场就好了,当然,笑一场更好。小红急急地说,说到最后心虚似的,把字儿都吃掉了,不过艾明青还是听到了。
小红,你为什么离的婚?艾明青有些尴尬,却冷不丁地抛了个更尴尬的问题。
因为我老公打我,当然,我也打他,后来,他就打别的女人去了,还别说,他在我这儿真占不上便宜,我这体重,能一屁股坐死他。小红绘声绘色地说。听得艾明青和于小娟都笑了,屋子里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艾明青觉得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清逸之气,是许久未有的轻松,不知道是因了刚才的那场哭,还是小红有趣的回答。
艾明青记不得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变坏的,也许是两年前,也许更早,也许根本就不是变坏,而是王子林内心里潜伏着的魔鬼,在那个时候被放出来了。第一次,是酒后,他一改白天里斯文的样子,什么也不为,就一拳挥在艾明青的脸上,酒后不知轻重,艾明青的脸立马肿了起来,人倒是木着了,只知道捂着半边脸,错愕地看着他。他咆哮地说,看什么看?不认识我啊!后来,自然是清醒了,一脸茫然地问她脸是怎么回事,然后痛哭流涕地跪在她面前,不停地抽打自己的脸。如此往复了多次,艾明青就绝望了,保证书,甚至离婚协议都没让王子林管住酒后的自己,而叫他戒酒,是更加无望的事。
艾明青在绝望和恐惧的深渊里度过了一天又一天,比肉体的疼痛更难以忍受的,是精神的折磨,要扯下这幸福美满的温情面纱,实在太难太难,不只为着王子林清醒时的哭求,还为着女儿,双方家庭,重重压力之下,艾明青抑郁了。她本来就有点完美主义倾向,不敢想象失去了王子林之后的自己将怎么生活。她当然试图带王子林去沈虹那儿,但他根本不相信什么心理医生。接着,就发生了外遇的事,又或者,只是艾明青在这个时候发现了而已。
一切如同鬼使神差,那天王子林的单位作为福利,每人发了一部新款的IPhone,就把旧手机放在了家里,艾明青想从那儿找一个朋友的电话号码,无意地,看到了发件箱里的一条短消息:甜心,今晚去你那儿,等我。
用什么来形容自己当时的感受呢?天雷滚滚也无足以表示,空白,像置身于另一个时空中,身上的所有液体都瞬间冻结,又纷纷碎裂,艾明青看着自己的手指,却发现自己已经盲了。之后的那几天,她像得了强迫症,一直对他的手机密切关注,对于一周有三四次醉酒的王子林来说,只要留意他,根本就藏不了什么秘密。不出一周,所有的事情水落石出。女人是一家外贸公司的办公室秘书,年轻漂亮,风情万种,所有的本钱都用来走轻松的上层路线。艾明青就是想不通,以王子林的聪明老辣,居然看不到这样明显的居心?可是谁知道呢,他或许早就看见,却并不计较,反而为此沾沾自喜,男人千辛万苦地争取权力,不就是换取这些么?物尽其用,各取所需,有什么不对?
摊牌,谈判,连艾明青想象中的恐慌都没有,王子林十分淡定地说,我们多少年的夫妻了,闹什么闹?叫人看着笑话。如今这世道,哪个男人不在外面有点花头?对我来说,你永远是我的妻,是孩子她妈,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仿佛这就是天恩,我承认你的地位,你也给予我自由,两不相欠,识相就最好了。王子林不是艾明青的初恋,可她爱他,他们是风雨同舟的爱人,快二十年的岁月,如同一粒灰尘般被轻轻抹去。她无法置信地看着他如常地上班下班,醉着或醒着,她想他一定是被施了魔咒,完全变了一个人。
背叛,家暴,屈辱和伤害,两年多里,艾明青犹豫着,痛苦着,却始终无法跨出这一步,她的内心已是万劫如灰,她只是没有勇气。她一直以为像她这样的女人,就得在王子林这样的男人提供的模式里生活着,地位,金钱,面子,就是她的氧气,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活法。她知道自己是不幸的,但她也学会了从另一个角度看问题,有时,她看着自己那些衣冠光鲜的朋友,就会愣住,然后自然而然地揣度她们的生活,想象着各自那不为人知的内里,这样想着,她的心里会好过一些,她私下里觉得,这个方法比沈虹的心理咨询要有用些,至少能让她在内心深处长长地吁一口气。
直到,她来到短街,看到了她不熟悉的生活。短街是一个破旧的老式小区连着外头马路的一条街,区区不过200米,却把外面世界的繁华与光芒阻隔了。可是没关系,这里的人们以自己的方式兴致勃勃地活着,而且格外茁壮,他们的生活,在艾明青看来,带着这样那样的残缺,更别说完美,独自带着残疾儿子和母亲的小红,盲人按摩师,平凡的粮油店夫妻……其实,还有于小娟和沈虹,她们都比自己坚强独立,尊严地坚持着自己的活法。
对于艾明青这样的女人来说,绝交的方式仍然是斯文而冷静的。她留了一封信给小英,简单说自己将和年迈的母亲一起生活,因为母亲那儿有保姆,所以只好请她另找东家了。另一个大信封里,是一笔钱。而在王子林的邮箱里,是一份离婚协议书,还不忘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提示。至于女儿,慢慢再和她说吧,她不想过早地伤害她,幸好,王嫣不在身边,瞒她一阵还是可以的,至于哪天她自己知道了,那就知道吧,反正纸是包不住火的。
做完这一切,艾明青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独自开车来到短街,她想叫小红帮她洗个头,然后再回母亲的家,她想让母亲看到自己神采飞扬的样子,最起码看起来是这样。
午后的短街,一切如故,孩子们飞跑着,街道上弥漫着臭豆腐的香味,卖桔子的老头又来了,还有那流浪狗,竟亲热地冲她摇了摇尾巴,艾明青心里不由得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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