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与酒与爱情
●王春鸣
在陶渊明的诗文里,没有看见他和妻子之间爱情的痕迹,他不说,我们也无从知道翟氏美吗,温柔吗。他好像也不讲究这些外在的东西,很多诗文里,他对异性的倾慕都是从德出发的。
过惯了闲云野鹤的日子,在2013年的秋天我又重回都市和江湖,离开久矣,有种种的不适应。有一天,在课堂上讲陶渊明的诗,彼时黄昏将至,一缕金红的阳光穿窗而来,到达讲台前已经斑驳破碎,忽然之间就哽咽了,我对学生说,让我停一分钟。“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很小的时候,我就跟着父亲一字一句读过,这是父亲的诗,陶渊明每一首诗,都是父亲的诗。那个父亲,不是在城里上班的父亲,而是每到周末就骑着自行车回来,在河坡上遍植菊花、在门前种下柳树的父亲。这个季节,白菊和黄菊想必正满坡开着。我在几百里之外讲陶诗,忽然在几十年后懂得了父亲,忽然开始想家,那个田园中的家。“性本爱丘山”的一代代中国文人,纵然因为从小多读了圣贤书而“猛志逸四海”,最终还是要回去的。而这回去的路,是陶渊明指出的。陶渊明在这条路上来来去去,我们何尝不是?
这样一个人,鲁迅说他“被选家录取了《归去来兮辞》和《桃花源记》,被论客赞赏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在后人的心目中,实在飘逸得太久了”。我也一直这么看他的,他的田园、他的菊花和酒,甚至成为中国文化的一些重要符号。有人学他写诗,有人学他饮酒,有人学他爱菊。我曾经答应学生,要以爱情为主线来讲授古典诗歌,可是陶渊明,爱情和他,他和爱情,能有什么关系呢?
我们只看见他在田头和妻子翟氏争吵,41岁的陶渊明在时任尚书的家叔陶夔的帮助下当了彭泽县令,一百亩公田陶渊明想全用来种秫稻,这种黏高粱酿的酒芬芳扑鼻,倚杖静听田水声,眼看着秫稻已秀,翠色染人,一点点成熟着向酒走去的过程也是妙不可言。陶渊明想在这里种下的是精神粮食,醉饮是他自由生命的最高形式。但是翟氏这回却固执起来,一定要悉数种粳米,因为酒不能当饭吃。陶渊明几仕几隐,高蹈的理想数次打断家中的炊烟,一大家人嗷嗷待哺,她纵然再爱夫君,也要考虑这些物质的东西。两个人争执不下,最后各各做了让步,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粳米。陶渊明是当年八月任彭泽令的,十一月就因为不肯为五斗米折腰而解印归田了。不管是秫稻还是粳米,都未曾播种下去就化为乌有。所以,那《归去来兮辞》的真正悲喜,我们其实根本无法把握。
后来,到了晚年的时候,“草屋八九间”被一把火烧完了,无米为炊的时候也曾出去乞食,酒,更是像生命一样枯竭了,陶渊明给孩子们写了一封信《与子俨等书》。那时他经历过了真正的隐逸生活,这个超乎尘世的“羲皇上人”回首自己一生走过的道路时,终于不再是一任天真,甚至还有一丝歉意,几分迷茫。他说:“余尝感孺仲贤妻之言,败絮自拥,何惭儿子?……但恨邻靡二仲,室无莱妇,抱兹苦心,良独内愧”,这几句牢骚常被拿来说事儿。虽然他同时代的学者,不管萧统还是李延寿都认为翟氏是和他“志趣相同,能安苦节”的贤妻,他自己却很难意识到这一点,因为他的情怀是那么大,而这个身边最亲近的人,似乎并没有一直支持自己、理解自己嘛!
在陶渊明的诗文里,没有看见他和妻子之间爱情的痕迹,他不说,我们也无从知道翟氏美吗,温柔吗?他好像也不讲究这些外在的东西,很多诗文里,他对异性的倾慕都是从德出发的。“孺仲贤妻”是东汉王霸(字孺仲)的妻子,王霸归隐躬耕垄亩。某日,因为看到在朝为官的老友令狐子伯之子仪容非凡,而自己儿子蓬发疏齿,觉得很难受。他的妻子就安慰他说,既然立志隐居躬耕,就不必为儿子蓬发疏齿感到惭愧。儿子既然蓬发疏齿,这妻子的长相也可想而知。而所谓莱妇,是刘向《列女传》中的典故,说楚国人老莱子之妻深明事理,一直赞成、陪伴丈夫隐居不仕。在其他诗文中出现的这类“德女”还有很多,比如《五柳先生传》中“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的黔娄之妻,《扇上画赞》中不屑富贵的陈仲子妻。这些德女贤妻都有一个共同点:竭尽全力充当丈夫的精神支柱。因为那些丈夫都是如陶渊明一样飘逸的丈夫。
不要说翟氏看到这些有多委屈了,她其实是他精神生活的成全者,却被看成是他精神生活的反面。想当初嫁与陶渊明做续室时,这个比丈夫整整小了一轮的少女也是对将来的生活充满憧憬的,她悉心照看前妻留下来的孩子,侍奉公子读书,欢天喜地送他出去做官,盼着家境小康,琴瑟和鸣。但是陶渊明不是一般的书生,他将精神的自由和正直看得高于一切,当世人赞叹他“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豪气时,只有她知道她会因为这种文人气节付出什么。虽然中国三从四德的传统文化没有将翟氏变作苏格拉底之妻那样的悍妇,但是在艰难的生活面前,她也一定没有办法一直是最初的那个翟氏,她布衣荆钗也好,她笑靥如花也好,采菊东篱下,提壶抚寒柯的陶渊明是很少看她了。而陶渊明对她的抱怨,实际上只是表达一种精神上的隐痛,他被生活和自己的理想折磨得这么苦,于是谁也没有在意他身后的那个人,谁也没有想,如果没有身后的那个人,陶渊明还会是陶渊明吗?中国的文学史还会这么写吗?
不知道陶渊明是否还记得那篇让自己名动一时的《闲情赋》,还是一个青年书生时,他曾经给这世上最美的女子写过一封世上最美的情书,当看到他爱慕的绝代佳人“仰睇天路,俯促鸣弦。神仪妩媚,举止详妍”,一连串深情而狂放的愿望从心头升起:“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愿在发而为泽,刷玄鬓于颓肩;愿在眉而为黛,随瞻视以闲扬;愿在丝而为履,附素足以周旋……”归隐和入仕前的陶渊明在爱人面前灵与肉的颤动,终究归于菊花与酒。他的时代和他的选择,使他无暇顾及爱情,孜孜以求一个灵魂的伴侣,也终究遗憾。他真的没有明白,在飘摇的生活里,翟氏和他“夫耕于前,妻锄于后”,虽然没有“在木而为桐,作膝上之鸣琴”,但却承担了“悲乐极以哀来,终推我而辍音”的爱与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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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苏省作家协会雨花编辑部
来。最多听人说起的,是死去的弃婴。这些弃婴多为女孩,粉嫩嫩的一团,远远抛在路上。有时候,顽劣的男孩子们故意把那具小尸体踢到马路正中吓人。走夜路的人,黑暗中若真绊上一脚,三魂七魄都要吓飞了。见过的人说,那些婴儿大小如同布娃娃,有着肮脏破旧的身体和面孔,裸露出像豆腐脑状一样白花花的脑浆……母亲压低嗓音的叙说沾染了夜色中的黑暗与寒气,我不由自主更紧地抓住她的手,让自己尽量跟上她迅疾的脚步,还要机警地留神脚下,不被那些虚虚实实真假莫辨的异物给绊倒。尽管我们是在一片黑暗的汪洋中穿行,我仍尽量睁大眼睛,竖起耳朵,稳住脚跟(脚下偶尔打着趔趄)——只是黑暗,就足够让人怀着防不胜防的恐惧和担忧。我有些怕。母亲低声呵斥,怕什么,到家就好啦!她说的家,是我们在小镇上租下的一间半房(一间卧室,外间共用)。母亲意犹未尽的言说中,房东很和善,两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也都是很怕羞的腼腆样子……母亲含糊的描述里,那家人有着明亮的眼神和温暖的神情。我能想象那种温暖的明亮,大概和一盏25瓦白炽灯泡散发出的光芒差不多,这点念想暂时驱散我身体里的部分黑暗和恐惧。接下来的时间,没有人再言语,一脚深一脚浅,我们像被什么追赶着似的,在这片叫做“后北窑”的地方,低头专心赶路。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渐渐有了光亮,这片低洼的“盆地”里,远远闪烁星星一样的灯光,一粒二粒,在黑夜里,彼此相连又孤立。远处忽然传来几声零星的犬吠,高起来又低下去,慢慢消失在黑暗的风里。我们摸索着穿过两排布局相似的平房,又拐过一条沙土小路,最后在一扇黑洞洞的大门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母亲推开半掩的大门,探头叫了一声大姐。隔着夜晚的黑,我看见一个女人连声答应着,从亮着灯光的房间里小跑着迎出来——她是我们的房东,也是我们在这座小镇上遇到的第一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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