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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爬凳

时间:2023/11/9 作者: 雨花杂志 热度: 13292
●袁天胜

  爬爬凳

  ●袁天胜

  后来,我想,我错怪司机了。他怎么懂呢?只有我才能一看见这张爬爬凳,眼前就会浮现出“O O”形腿的外公啊!

  一

  天气炙热,田野里的油菜花、野草、麦苗发出一阵阵清新的草味、花粉味,刺激着路人的嗅觉和味觉,坐在妻自行车后座上的我却无意将它们沁入心脾,一路上只顾低着头,内心的害羞已经随着目的地的接近变为紧张,我的眼前只有妻的后背,这又像是一堵横在我面前的矮墙。这是我第一次去岳母家。我说,不会骑自行车。妻说,不去不行,我骑车带你去。

  骑过乡村热烘烘的土公路,穿过村子凉爽爽的砖头路小巷,踏入岳母家宽敞的庭院,妻大声喊,来啦!

  我的脸在阳光下瞬间火热起来,感觉到耳朵一定涨红了。

  一个慈眉善目,面容清瘦,满脸笑容的老头从堂屋里迎了出来,喊岳母倒茶。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楚,亲切入耳,我的紧张立即消失了。

  他主动坐在八仙桌上首,并招手要我坐在他旁边。我一坐下来,就闻到他身上浓烈的烟味,我迅速想到自己没带香烟来,一下子尴尬起来,小声说,真对不起,我不会抽烟,忘记带烟了。

  他不吱声,只是笑眯眯地给自己点上一根香烟,深深吸了一口,闭眼,再慢慢咽下去,尔后鼻腔呼出淡淡的蓝蓝的烟雾,这个过程很短,可他却是飘飘然的样子,像个神仙。他说,不抽烟好啊,我那时家里穷,逼着出去做生意,吃了很多苦啊,烦的时候就抽烟,后来戒不掉了。

  那语气与那淡淡的烟雾一样,轻飘飘的,我的心情瞬间轻松起来,似乎与他很熟悉了一般,甚至对他有了同情心。跟他很随意地攀谈起来,就像一个小孩在一个长者面前无所顾忌。

  那天下班后,我去妻的宿舍,妻告诉我,外公对我很满意,说我不抽烟不打麻将,很好。我说,你爸妈同意才行啊。

  妻瞪了我一眼说,你不懂,我家的事外公做得了主。经过妻的介绍,我了解到外公有五个子女,大事小事都要外公帮着参谋、出力,加上少年时出去赚钱,真是辛苦一辈子,两条腿向外张开,站立时不能完全并拢,之间形成一个“O”型,村里上了年纪的都喊他“老弯”。

  从此,我的亲情空间就有了面目慈祥,满身烟味,“O”形腿的外公。

  二

  外公住在离我家不远的村子,我们便常去。土大圩下,一条铺着碎砖的小路弯弯曲曲,延伸至他的小屋。路边长着绿阴如盖的水杉树,几张小板凳摆在树下,是夏天纳凉的好地方。两间砖头土墼砌墙,屋顶盖茅草的小屋,坐北朝南,有堂屋和房间,西边一间开后门接了个厨房。屋子西边有鸭栏、码头、生产河,北边是条大河,屋后种蔬菜,两面环水,冬暖夏凉。坐在那,听着来往机船的突突声,鸭子上栏的嘎嘎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看着混浊的河水滔滔不绝,河对面洗衣洗菜的女人,站在河边钓鱼的孩子,人家河边长着绿绿的蔬菜,在这里的人不心旷神怡才怪。妻说这就是世外桃源,住在这里可以修身养性。

  外公有空就会问及我父母身体情况,还要我多担待妻的脾气。我们回去,也常从他那带走些鸭蛋、鸡蛋或者蔬菜。有一次,去他家时,看到他忙着放鸭子,颤巍巍地走,弯身拾起地上的短篙。到了码头边,先用短篙把鸭溜子(带蓬子的小船)够过来,慢慢地,慢慢地够,生怕一用力就会折断他的腰身,紧靠码头了才踏上去。再用短篙挑去船桩,接着弯腰把短篙横架起来,才能坐下抄桨。不知怎的,我看了,心里就像有无数蚂蚁在噬咬,刺刺地隐痛。终于,我忍不住说,年纪这么大了,别养鸭子吧!风里来,雨里去的……他却一声“唉”,抽口烟,慢慢吁气,说,牛扣在桩上也是老,做得动就做吧!再说,哪天我走了,丢下些钱能做丧葬费,还能给老奶奶留点用用呢!看着他被风吹得黄黑的瘦骨子脸,我默默无语,感觉他身上的烟味更浓了,强烈地刺激着我整个身躯。

  平时在大圩上,看到大河边鸭溜子上悠闲的放鸭人,就会想起外公来,心里总会波澜起伏,久久不能平静,就会产生去他家的冲动。一有空闲就会想起去看看“O”形腿的外公,只有他在我面前,我才放心,因为总担心:风里来雨里去的他放鸭子,那“O”形腿站得稳吗?在野外放鸭子,孤单单一个人,还可以抽烟吗?假如有一只鸭子离群迷了路……

  三

  一天,妻坐在外公家爬爬凳上说,咦,这爬爬凳不错,坐着洗衣裳舒服呢!外公笑眯眯地说,喜欢就拿去吧!妻说,拿走你们没得坐了!他说,拿去吧,我还会做!看我们迟疑的神情,外婆说,你外公巧呢!这爬爬凳就是他自己做的,用来坐着“油”(搽桐油)鸭溜子。他说,是啊,今年我给你家“油”澡桶。

  一个星期六早上,外公来拿澡桶,我睡眼惺忪地来开门。外公孩子般害羞,来早了,你们平时上班苦,星期天该让你们多睡会儿的。这么早来,真老糊涂了。我说,外公精神蛮好的嘛!他的脸乐开了花,嘴圆起来呵呵笑,也是个“O”形。他跟我接过澡桶,担在肩上,转身就走。看他颤巍巍的,走起路来,腿一岔一岔的,腿间“O”形闪现着。惭愧从我心底猛然升起,我睡意尽消了。

  “油”木器并不简单,得先洗一遍,晾干,朽蚀的油石灰要剔净,填上新的,才能“油”。那天,我去他家。远远就见我家澡桶一头搁在棍子上,他正蹲着,俯身上油。明媚的春光透过树隙,斑斑驳驳映在那张神情专注的脸上,让他极像一个演大戏的演员。风儿轻拂他花白的额发,试图干扰他的表演。他却旁若无人,更像在雕琢艺术品。一手拿桐油罐,一手拿油刷子,一下一下刷,刷至石灰处还会再蘸几下,我竟不忍心惊动他。终于好了,他把刷子插进罐子,用手捶捶后背,慢慢直起身子,挺直了又弯下一点,似乎生怕挺直了,腰会断。移坐在门槛上,似乎元气大伤。我想,要是那张爬爬凳在的话,不就不必蹲了吗?我心里一阵难过,甚至在自责了。看到我来,他那难受的脸上竟挤出笑,来啦!坐,坐。朝屋里喊,老奶奶,小袁来了!这次他没站起来迎我,我知道,外公是真的老了。那次后,我家澡桶再也没让他“油”过,因为我不想让他再为我们操劳费神,我深深明白那“O”形腿的脆弱,那是两根弯弯的老树枝,曾经枝繁叶茂,为树下憩息的人遮风挡雨,可现在风一吹就会摇摇欲坠。

  每至深冬,呼啸的烈风无情地吹折枯枯的树枝,哪怕小小的、短短的一截,若被我看见,我总会想起外公。

  四

  没想到,妻暂时不孕会给外公平添心思。他为此到处求土方、偏方。我和妻都不信那些,但他每次都兴奋地来。外公终于发现妻没试那些土方、偏方,于是很长时间不来我家。身心疲惫的我们也无暇去他那儿。一个星期六早上,久违的他带着久违的笑容,拿着张小纸片兴冲冲来。还没坐下就说,这就好了,这就好了。你看,你看。皱巴巴的纸上写着“开山道路,花残春又茂……”看我疑惑的样子,他说,这是去打卦很灵的庙求来的。然后就认真讲解给我听,尽管我懂,但仍然认真而恭敬地听。不知怎的,从不迷信的我,心里沉寂已久的潭水竟再次起了微澜。

  揣着那份希望,恍恍惚惚又是一年,妻还是没动静,他也很少来了。2002年春节,鞭炮声声,窗花轻摇,舞龙的锣鼓震天响。我和妻对这新春的喜气洋洋却只觉得了无生趣。我们习惯了龟缩在家,无言相对,凄凄呆坐。锣鼓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咦?舞龙队就站在我家门前,外公端着托盘笑盈盈喊,小袁,接龙!看我不解,忙神情严肃地跟我耳语,要我放鞭炮,送红包,迎龙进门。原来这是乡俗,龙进家转一圈,拽根龙须放在香炉下可心想事成。临走他又给我一张纸片,上面写着:柴王登位,枯木又逢春,桃李一番新……。他的嘴依旧圆起来,笑眯眯说,今年肯定有,不会错。说来也怪,那年外出看病,妻动了个小手术,竟然怀孕了。尽管我知道,外公的做法是封建迷信,但我一直没跟他明说,那张皱巴巴的小纸片我也保存至今,因为那两张纸条记录着他多少个夜晚的辗转反侧,记录着他走过多少条田间小路,让“O”形腿曾多少次变形。在我看来,那一道道皱纹就是他为我们担心的皱纹啊,而且已经被岁月扭曲得不成形,令我看了怎么能不心酸呢?

  五

  外公常来看我女儿。进门前总踩掉香烟,说是怕呛了孩子。一进门就坐在爬爬凳上岔开“O”形腿,捧着茶杯呵呵地笑,自言自语,早点来就不让人焦心思(担心)了,呵呵。孩子般笑,常惹得满屋子笑。

  后来,他很长时间不来。一天,看到他在门前慢慢地走,艰难地形成一个个勉强的“O”。喊他进来。他连连摇手,又摇头。我拖他。他倚着门框说,不进去吧,进去不好。我这才发现他脸色暗灰,额头沁出了汗珠,嘴巴凹陷下去,颧骨毕露。我再拖他,他就急着用脚抵住门槛,两手撑住门框说,我是食道癌,进去不吉利的,听我的,不然以后我不来了。我的手松开了,人呆住了,竟说不出话来。不信吗?他说着解开上衣,条条黑线般的斑纹密布在他黄黑皮肤上,胸骨毕现,指着食道位置画着的紫色方框说,这是照激光的。怕我们担心的他居然没向我们透半丝儿风。我着急地说,可以动手术呀!他淡淡的笑一掠而过,嘴没圆起来,说,年纪这么大,吃不消了,再说用那么多钱没必要,不如省着给老奶奶。“鸭子呢?不能再养了!”我急急地说。外公轻轻地、长长地叹了口气,自从生病就全部卖了,成天跟它们打交道,真舍不得。我轻轻一声“哦”,却说不出话来。我先走了,他似乎也没话说。我哽咽,点头。目送他颤颤巍巍地去,看他腿间的“O”不断抖动,变形了,我的鼻子酸了,眼睛湿润了……

  六

  难忘那个早晨,天阴沉沉的,没一丝儿风,气闷得很。花草树木了无生气,一切都慵懒无力。外婆急匆匆来,气喘吁吁,结结巴巴地告诉我,外公早起散步,发现小偷,紧抓小偷摩托车后把。结果车子一发动,后脑勺着地不能动了,就让外婆来喊我去。我赶紧打电话叫了辆客货两用车到我家门口,并喊人去抬他。到那儿时,他已躺在椅上,看到我,眼里充满了希望的眼神,虽说不出话,却努力微笑了一下,虽然跟他的脸一样苍白无力!

  抬着他,我感觉他身体很轻,不禁感慨,如此体轻的人怎会承担起那么多事呢?怎么会……我们一路疾奔,到我家门口时都已是大汗淋漓,看到车子来,心稍微宽松了些。司机怕外公死在车内,要我们抬着躺在椅上的外公到车后面,椅子没踏板,我把爬爬凳轻轻放在他脚下。

  一路上,外公时而昏迷,时而问“到了吗”,“老奶奶呢”。两只枯树皮般的手无力地抓住我不放,我理解他的念叨,只是含糊答他,我不忍看下去,被泪水模糊的双眼盯着前方,恨不得胁下生出翅膀来。到了医院,急诊医生快速检查后摇摇头,那一刻,我感觉天塌下来了,眼泪很快窜了下来,簌簌的。

  回去时,没了来时的急切,我脑子里空空的,看着他两脚搁在爬爬凳上,人昏迷着,两腿岔开形成了一个大大的“O”,就像个陷阱。我胸口堵得慌慌的,一路上不敢看他。到外公家村口了,几个人把他连椅子一起抬下来。司机要扔了那张爬爬凳。我奋力一抢,怒气十分,你干嘛?司机说,这是死者脚搁过的,留着不吉利!我大声说,我外公还没死!你,你不懂!司机不说话,只是莫名其妙地摇头。后来,我想,我错怪司机了。他怎么懂呢?只有我才能一看见这张爬爬凳,眼前就会浮现出“O”形腿的外公啊!

  外公走了。生前,他的凄苦在他从不是痛,因为他都把它们化作了快乐送给他身边的每位亲人,他的亲人们在快乐时又怎么能不会想起他呢?外公在时,关心亲人们生活中的一点一滴,亲人们生活的每一点每一滴都闪着他细心、体贴的光芒。现在他走了,他的亲人们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又何尝不会唤起对他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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